第九章 離離原上一隻鳥(三)
周召吉好不容易才睡了一會,被人狠狠推了兩下,迷迷糊糊地將眼睛勉強撐開一條縫,很快又閉攏,換個姿勢打算繼續睡,結果臉上「啪啪啪啪」四下,被人乾脆利落甩了四個耳刮子,滿眼金星地醒過來,就看到姬嵐野一臉不耐地站在他面前,雙手交抱在胸前,威風凜凜。
周召吉摸摸自己的臉,有點燙,但倒沒有腫,心裡委屈得要命:「仙君,你要讓小的起床,用喊的就行了,幹嘛要打人?」
姬嵐野冷然道:「喊不醒只能打醒你。」又問,「現在是睡的時候嗎?」
周召吉搔搔頭髮:「反正也出不去,休息一下恢復體力才能繼續與那傢伙斗嘛。」
姬嵐野道:「我守了一夜,有沒有休息過?」
周召吉低聲嘟噥著爬起來:「你又不是人……」
姬嵐野耳尖,聽得冷冷瞟他一眼,周召吉趕緊打哈哈:「仙君是天上的神仙,我等凡夫俗子自然不及仙君威武!」
姬嵐野對這嬉皮笑臉的道士實在沒有好感,但如今兩人等同綁在一塊,外面情勢又不清不楚,想著兩個總是勝過一個,何況這道士論實力倒也不容小覷。
姬嵐野思及此,忍了又忍,方問他:「你那個什麼師兄也是你這德性的?」
周召吉很想請教一下,所謂「他這德性」是指什麼樣的德性,但看看姬嵐野一臉恨不得吃了他的模樣,決定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地憋回去,說:「不太一樣吧。」
「怎麼個不一樣法?」
「怎麼說呢,我比師兄更討人喜歡……」
姬嵐野額頭上青筋跳了跳,手指門外:「出去給我查軍情去!」
周召吉「啊」了一聲,小聲道:「我說的是實話……」
姬嵐野冷笑:「我也說實話,你現在就給我出去,否則……」他微微地笑了笑,威脅意味顯而易見。
周召吉認了命,垂頭喪氣地往外走。
他們兩人之前經過不知多久的鏖戰,與那些見不到肉身的空的鎧甲,以及確實存在的強大力量,逃脫層層追捕,好不容易找到一處空關著的民房地窖躲進來,細心戒備了許久,等著外界紛亂的聲音消失,如今四周似乎都平靜了下來,卻不知道外面的情勢如何了。
周召吉仔細傾聽了一下外界的動靜,方才小心掀起頭頂的木門一條縫,看了看,跟著才爬出去。姬嵐野在下面也並不放鬆戒備,隨時準備著將突然出現的敵人消滅,至於周召吉,如果不幸因之同歸於盡,也只能算是他倒楣罷了。
然而,並無任何敵人出現,屋裡靜得可怕。
周召吉爬上去後,向四處看了看,跟著走到窗邊,熱烈的日光從窗外射進來,打在地上,形成明暗交接的影子。周召吉皺起眉頭,將窗扇推開半扇,他看了一陣,眉頭皺得更緊。
姬嵐野也已經藉著仙氣升至地面,問:「怎麼?」
周召吉無奈地笑笑:「回到原點了。」
窗外天色已經大亮,日光披灑,照著一座靜靜的殘破古城,城內空無一人……
古泰來說要準備準備,確實沒有急著出發,反而先出門去向村人打聽些事,讓姬小彩在屋裡等他。姬小彩便乖乖留在屋裡,將行囊理了一下,從裡面翻出自己出門前娘和幾個姐姐交給他防身的一些小玩意,多的時間便去灶上蒸了幾屜包子,用乾淨包袱皮包了,一起背在身上,還帶了足夠的水。
做完這些,他還不放心,默唸咒語,自身後抽出他的妖劍來,看了又看,確認既沒豁口劍刃也磨得鋒利,才放回去。明日便是初七,雖則還有將近一日的時間,他依然擔心古泰來會出事,所以想著必要做好萬全的準備,如果真有個什麼,能幫得古泰來多少就幫多少。
過了巳時,古泰來從村裡回來,似乎略有收穫。見到姬小彩打好的包袱,翻著看了看,笑說:「準備得很充分,走吧。」兩人便出門去,臨行前,古泰來疊了只紙鶴壓在桌上,似乎做了什麼預備。
依王鐵牛所言,他昨夜是朝東北方向逃出,依常理他兩人本該反其道行之,沿西南方向而去,古泰來卻認定該朝東北方向走。
他向村中老人多有打聽,知曉王村世代流傳的故事,村子不遠曾為古時兩國交戰之所,但具體所在卻已無人得知。如若只從表面看,村子周圍僅有三座山丘環繞,山並不算太高,林卻有些深,若作為兩軍交戰之地,難免讓人疑惑,山路崎嶇,雙方能在何處設堡,又在何處交鋒。
古泰來也問過村裡進出山的必走之道,那條小路開在斧山之上,略借了罄山一座半坡。斧山之名,但聽便覺殺伐氣極重,又在村莊西南方向,原本最是符合推測,古泰來認定的卻是鍾山。
鍾山在三座山中高列第二,遠觀外形宛若一口座鐘,山那邊再過去便是鼎州地界。但山中據聞有瘴氣,又少野獸,便少有人出入,只有生長得鬱鬱蔥蔥的各種樹木,拔地而起,遮天蔽日。古泰來看了日頭,估了時辰,帶著姬小彩入了林。
一路上卻也不見得有何危險,有些毒蟲猛獸之類,見著他兩人也不敢靠近。對人來說,這些猛獸也許危險,但畢竟只是普通畜牲,聞到姬小彩身上妖的氣味,都躲得遠遠的。到了午時,依然一無所獲,兩人便在塊空地上,找了株橫臥的朽木坐下來休息。
姬小彩從包袱皮裡將包子拿了,又倒了水遞給古泰來,自己才在一旁小口小口秀氣地吃東西。
古泰來問他:「小彩,你兄長是怎樣一個人?」
姬小彩眼睛亮了亮,毫不猶豫回答道:「很厲害,很強大,對我很好很好!」
古泰來噎了—下道:「聽起來與我的評價差不多。」
姬小彩有些驚訝:「不一樣的,道長是道長,大哥是大哥!」
古泰來問他:「哦,有什麼不一樣?」
姬小彩臉噌地紅了:「當然不一樣。大哥是不……不會……那……那樣……」實在說不下去了,抬頭看到古泰來翹起的唇角,才反應過來自己是被作弄了,氣得別過頭去。
古泰來笑著摸摸姬小彩的臉:「你太緊張了,我們有半天的時間,足夠救他們出來。」又對姬小彩說,「本來你今天應該好好歇歇,但我不想留你一個人,我說過,你以後要一直跟著我。」
姬小彩的臉脹得通紅,古泰來一本正經地說著這樣的情話,叫他既高興又難為情,一時都不知如何接口。古泰來親親他,似是自語道:「怎麼辦,又想吃了。」話這麼說著,手已經摟了上來,一手托著他的腰,一手便往姬小彩的衣服裡探進去。
姬小彩驚得掙紮了一下,卻完全抵不過古泰來的力氣,被他的手隔著衣服搓弄了一下,便渾身發軟,幾乎神智恍惚的時候,忽而覺得整個人上下顫了顫。古泰來卻似乎並沒發現,姬小彩以為是自己錯覺,但很快發現不是,大地劇烈波動起來。
古泰來低低罵了一聲,說:「跟緊我。」身形靈活,騰空而起。姬小彩趕緊取了包袱跟上,四處所有樹木上地彷彿都活了一樣,在他們身旁包抄追趕,上下顛簸。古泰來擊退四面逼襲,落地之時,像是踩到空處,猛然往下掉落。
姬小彩趕緊伸手去抓他,卻叫一股強力帶著兩人一路下落。
不知許久,古泰來抱著他勉強落穩在地面,抬頭看,上方只有遙遙一星微光,他們像是落在個深洞裡。所幸包袱卻未弄丟,古泰來打亮火石,面前是一條逼仄走道。古泰來說:「走走看。」兩人便一前一後地沿著那走道前行。走不多久,見到遠方有亮光,兩人皆知是到了出口。果然見到一個為籐蔓遮掩的洞口,撩開籐蔓,日光豪灑,兩人都不由自主閉了閉眼睛。
再看,已經到了一片原野之上,那原野上長著及膝蒿草,開了許多奼紫嫣紅的野花,一條清澈溪流蜿蜒伸展,倒像個世外桃源一般,安靜祥和。
姬小彩忍不住驚嘆,古泰來卻向遠處望去。遠遠的,似乎看到片廢墟,唯一殘存的城牆上插著一面破敗的旗幟,迎風招展。
如從位置推測,唯一能容納這片原野的只有鍾山內部,但是抬頭看就會發現,原野之上是一片毫無遮掩的青空,看不到任何山體與山林的痕跡,因而,古泰來與姬小彩此刻踏足的更可能只是一個借由力量構築出來的虛幻之地。
姬小彩轉過身去看,果然在兩人身後的洞窟已經消失不見了,前後左右,皆是一片平坦綠茵,青草搖曳,野花繽紛,不由令人想起昔日五柳先生所著《桃花源記》,然而此片原野之上,至今並無其他人跡。
古泰來對姬小彩說:「我們去城裡看看。」又叮囑他,「小心戒備。」
姬小彩「嗯」了一聲,抽出他的妖劍來,拿在手中。
和風不知何來,亦不知何往,四野靜謐,只有草葉為人足踏動的聲響,兩人走了一陣便來到那古城之前。遠看只能見著一堵崩塌了大半的城牆,到了近前看,便發現這古城完好之時,佔地不小。光是底部的牆基寬度便有一丈多寬,長度難測,牆頭高數丈,上面插著的旗幟已經殘破,但依稀還能辨認出旗幟上面的字樣,寫著「羋」字——這正符合王村世代流傳的故事,此處乃是古時秦、楚二國交戰之所,亦是滅城所在。
古泰來躍入城中,姬小彩也緊隨其後,四面張望,小心謹慎。
歲月銷蝕,城中廢墟早已所剩無幾,道路幾不可見,只偶爾還能見著半堵山牆或是露出地面半截腐爛椽子,除此之外,這寂靜的古城內便是瘋長的碧草與開放得格外鮮艷的野花的天下了。
古泰來與姬小彩根本無須多花時間,匆匆兜一轉,便能確定城中並無他人。王鐵牛所言披甲鬼兵,或是周召吉與姬嵐野均不見蹤影,更不知使用力量逼迫古泰來與姬小彩兩人落入幻境的到底是誰,又躲在哪裡。要線索,恐怕還得著落在周召吉送出的信息上。
古泰來思及此,取出周召吉交予他的紙包來看,那生脆的布片顏色呈深褐色,與城牆上的旗幟略有相近,但古泰來比對過,兩者質地並不相同。他又去看那些散發著古怪味道的灰燼,更放在手中捻了捻,灰燼顆粒粗大,顏色石青,像是什麼東西被碾碎了以後留下的……
城磚?還是別的什麼?但這種奇怪的味道又是什麼?古泰來隱約覺得這種味道如果濃郁一些,自己應該是想得起來的,但是現在不行。
姬小彩見古泰來在思索,便識趣地自個在附近轉陣,扒開一些磚塊來看是否有什麼線索。忽然草叢中一樣什麼東西吸引了他的目光,他彎下身去將那東西撿起來一看,忍不住低呼一聲。那是一個香包,質料樸素,線腳綿密,已經很舊了,正是多年前,他親手縫給自己兄長姬嵐野的!
古泰來聽到他的叫聲,疾步走過來問:「怎麼了?」
姬小彩給他看那個香包:「這是我大哥的。」他說著忍不住向四處望去,一覽無遺的原野上並沒有其他人影。姬小彩有些著急了,向著四面喊,「大哥,我是小彩,你在哪裡!」原野的四面便如同有吸收聲音的隱形牆壁一般,吸納了他的喊聲卻並不傳遞迴音,能聽到的依舊只有風帶動草木搖曳的聲音而已。
姬小彩的鼻尖都滲出了汗水,他開始惶恐起來。這片無人的領域,不知潛藏著什麼怪物,窺視著他們,不動聲息,更不知對他的兄長與周召吉做了什麼。
古泰來看出他的緊張,用力捏捏他的手:「小彩,有我在。」
姬小彩勉強笑笑:「嗯,我知道,我只是擔心我哥他們……」
古泰來說:「王鐵牛闖入前,他們也只是困在城中而已,並無危險,可能王鐵牛觸犯了某項禁忌才會引起鬼兵襲擊,等王鐵牛離開了那裡,也就不存在繼續襲擊的必要,而以周召吉與你兄長的實力,應該不會輕易遇險。」
姬小彩想了想,大約也覺得古泰來說得有道理,才略略有了些精神。
古泰來問他:「你在哪裡撿到香包的?」
姬小彩指出自己撿拾的地點,古泰來看了看,忽然蹲下去,不知發現什麼,取了腰間短匕出來。他將大片草葉統統割除,露出土面,然後伸手沿著那土一寸寸地摸過去,忽然眼睛一亮,將匕首狠狠插下去,用力在地上劃出一道直線,到了一定的位置又折過直角,往另一方向划去。隨著他的動作,土壤開始鬆動起來,草根翻轉掉落,被他丟到一邊。姬小彩有點明白過來,也開始幫忙挖土,土層其實並不厚,很快,兩人清理出一方土地,方形邊沿可以看到鐵皮包邊,古泰來將匕首插進去,喝了聲:「起!」雙手隨之用力,初始沒有動靜,不多會塵土飛揚,在嘎吱聲中,撬開一塊厚實的包鐵皮木板來。
古泰來與姬小彩讓到一邊,等塵煙散去,看到地面上露出一個方形洞口。姬小彩小心走上前去向下張望,原來他們所站立的這片地方可能曾經是個民宅內部,而那方形洞口下面卻是一個隱蔽的地窖。姬小彩向下看進去,地窖數百年未被打開,裡面散發著一股霉味,洞口的部位看得到空落落的,再裡面便目不能及。
古泰來說:「你在這裡看著,我下去。」說完,便乾脆利落跳了下去。
地窖裡顯然很久沒人來過,地上塵土滿積,古泰來才跳下去,便激起一片灰塵。他向內走了兩步,眼睛適應了黑暗,便看到這地窖中堆著一些早已看不出本來面目的稻穀,還有一些罈罈罐罐,此外並無什麼特殊的。他掃了一圈,忽然注意到有個罈子被孤立擺放在其他罈子以外,將那罈子移開,便見到壇底壓著一片符紙,正是周召吉的所有物。
古泰來心內也微微一驚,這地窖除了他,該有數百年未有人來過了,為何周召吉的符紙會壓在這裡?他再看那符紙,並不是一張驅鬼鎮邪的符咒,反而是一張召請符。道家有門法術,便是馭使收服的妖魔鬼怪,若要奉請九天之上的神獸之類,除了需要訂立契約,要有高深道行,召請符更必不可少。而據他所知,周召吉並沒有召請神獸的習慣,這張召請符要請的到底是誰?
古泰來默念回溯法咒,試圖從這張符紙上追溯到一些源頭。隨著他口中低低唸誦,符紙開始微微顫動,如同被看不見的手擺弄一般,自他手上緩緩騰起,咒文流利誦出,即將完成之時,古泰來卻忽然停止了唸誦。
古泰來心內暗叫一聲不妙,腦中已是一片空白,符紙掉落在他手上,再無動靜。古泰來試著想要回憶起最簡單的「清心咒」,居然也一無所得,再看他隨身法器短匕,本來森冷的刀刃之上附著的法力已經毫無蹤跡。
這是自風調鎮以來,古泰來最糟糕的一次失力,他不僅失去了全部法力,竟連咒語都全數忘記了。
姬小彩在上面喊:「道長,你沒事吧?」
古泰來只慶幸,至少這次自己沒有忘記人。調整了一下自己的狀態,他對著上面喊:「沒什麼,我這就上來。」
姬小彩說:「道長,我拉你上來。」聲音莫名顯得有些遙遠。
古泰來皺起眉頭,忽然想到什麼,著急喊:「小彩,你別靠近這裡,我馬上上來!」
姬小彩好像「咦」了一聲,說:「道長……」他的聲音如同忽然飄散在了風中一般,莫名就消失了。
古泰來心中一急,再無法顧及其他。他法力已失,武功尚在,縱身一躍,攀住地窖口爬上來。才落地,心內便涼了半截。眼前已無姬小彩身影,他正置身於一間屋子內部,這似是間貯藏室,室內擺著各樣器皿用具。一扇窗開著,露出外面景緻來,道路整潔,籬笆圍得井然。
古泰來皺起眉頭,忽覺身後一陣風過,一樣冰冷的東西便抵在了他的頸邊,他聽得有個低沉的男聲道:「你是誰?慢慢轉過身來。」
古泰來轉過身去,眼前是個與他身高相差無幾的白衣男子,說是白衣,其實現在已經很髒了。他面容疲倦,卻依然有倨傲清冷神采,長相與姬小彩頗有幾分相似,卻更為硬朗。
古泰來看著他,他也看著古泰來。
半晌,兩個人都皺了皺眉頭。
「古泰來。」
「姬嵐野。」
「果然是你。」姬嵐野冷笑一聲,劍刃輕輕在古泰來頭上劃過,帶出一條血痕,「小彩呢?把我弟弟交出來!」
古泰來斜睨了一眼架在自己頸邊的劍,反問他:「周召吉呢?」
姬嵐野愣了一愣,嗤道:「死了。」
《第二冊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