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程心不遠處的人群中傳出一聲女人的尖叫,像利刃劃破晨空。但立刻被一片死寂吞沒了。
程心感到天旋地轉,她並未意識到自己倒下,只是看到天空把大帳篷和資訊顯示視窗擠下去,佔據了她的全部視野,然後地面觸到她的後背,仿佛是大地在她背後直立起來一樣。晨空像是晦暗的海洋,那幾縷被朝陽映紅的薄雲像飄浮在海面上的血。接著,她視野的中心出現了一塊黑斑.迅速擴大,就像一張在蠟燭上方展開的紙被燒焦一樣,最後黑色覆蓋了一切。她昏厥的時間很短,兩手很快找到了地面,那是軟軟的沙地。她撐著地面坐起來,又用右手抓住左臂,確定自己恢復了神志,但世界消失了,只有一片黑暗。程心睜大了雙眼,但除了黑暗什麼都看不見——她失明了。各種聲音圍繞著她,她不知道哪些來自現實,哪些是幻覺。有潮水一般的腳步聲,有驚叫聲和哭聲,還有許多自己分辨不出來的怪嘯,像狂風吹過枯林。
有跑過的人撞倒了她,她又掙扎著坐起來,黑暗,眼前還是一片黑暗,像瀝青一般濃稠的黑暗。她轉向自己認為的東方,但即使在想像中也看不到初升的太陽,那裡升起的是一個黑色的巨輪,把黑色的光芒灑向世界。
在這無邊的黑暗中,她似乎看到了一雙眼睛,那黑色的眸子與黑暗融為一體,但她能感覺到它的存在,能感覺到它對自己的注視。那是雲天明的眼睛嗎?自已已經墜人深淵,應該能見到他了。她聽到雲天明在叫她的名字,極力想把這幻覺從腦海中趕走,但這聲音固執地一遍遍響起。她終於確定聲音是來自現實,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是這個時代那種女性化的男音。
“你是程心博士嗎?”、她點點頭,或是感覺自己點了頭。
“你的眼睛怎麼了?看不到了嗎?”
“你是誰?”•,
“我是治安軍一個特別小分隊的指揮官,智子派我們進人澳大利亞接你走。”
“去哪裡?”“你想去哪裡都行,她會安排好你的生活,當然,她說這得你自願。”
這時,程心又注意到了另一個聲音,她原以為那也是幻覺。那是直升機的轟鳴聲。人類已經掌握了反重力,但因能耗巨大而無法投人實用,現在大氣層內的飛行器大部分仍是傳統旋翼式的。她感到了撲面的氣流,證實了確實有直升機懸停在附近。
“我能和智子通話嗎?”
有人把一個東西塞到她手中,是一部行動電話,她把電話湊到耳邊,立刻聽到了智子的聲音:“喂.執劍人嗎?”
“我是程心,我一直在找你。”
“找我幹什麼?你還以為自己是救世主嗎?”程心緩緩搖搖頭,“不,我從來都沒那麼想......我只想救兩個人.這總行吧?”“哪兩個?”
“艾AA和弗雷斯。”
“就是你那個嘰嘰喳喳的小朋友和那個土著老頭兒?你找我就是為這個?”
“是的,讓你派來的人帶他們走,讓他們離開澳大利亞過自由的生活。”
“這容易。你呢?”“你不用管我了。”“我想你看到了周圍的情況。”“沒有,找的眼睛什麼都看不到了。”“你是說你失明了?你不應該缺少營養吧?”
剛才程心就有些奇怪,智子知道AA,但怎們也會知道弗雷斯呢?他們三個人在這一年中確實一直得到了足夠的配給,弗雷斯的房子也沒有像其他當地人的房子那樣被徵用,還有,自從她和AA搬進來後,再沒有人到這裡騷擾過她。程心一直以為這是當地政府對自己的照顧,現在才知道是智子在關心她。程心當然清楚,在四光年外控制智子的肯定是一個群體.但她與其他人一樣,總是把她當成一個個體,一個女人。
這個正在殺死四十二億人的女人卻在關心她這一個人。“如果你留在那裡,最後會被別人吃掉的。”智子說。“我知道。”程心淡淡地回答。似乎有一聲歎息,“好吧,有一個智子會一直在你附近,如果你改變主意或需要什麼説明時,直接說出來我就能聽到。”程心沉默了,最終沒有說謝謝。有人抓住了她的胳膊,是那個治安軍指揮官,“我剛接到帶那兩人走的命令,你放心,程心博士。你還是離開的好,這是我個人的請求,這裡很快就變成人間地獄了。”
程心搖搖頭,“你們走吧。知道他們在哪兒吧?謝謝。”
她凝神聽著直升機的聲音,失明後聽覺變得格外靈敏,幾乎像第三隻眼一樣。她聽到直升機飛起,在兩公里外弗雷斯的房子那裡再次降低懸停,幾分鐘後再次升空,漸漸遠去。
程心欣慰地閉上眼睛,其實與睜著一樣只有黑暗。現在,她那已經撕裂的心終於在血泊中平靜下來,這黑暗竟成為一種保護,因為這黑暗之外是更恐怖的所在,那裡正在浮現的某種東西,使寒冷感到冷,使黑暗感到黑。
周圍的騷動劇烈起來,腳步聲、衝撞聲、槍聲、咒駡、驚叫、慘叫、哭號......已經開始吃人了嗎?應該不會這麼快,程心相信,即使到了三個月後完全斷糧之際,大部分人也不會吃人。所以大部分人將被淘汰。剩下的那五千萬人無論仍然是人還是變成其他什麼東西都不重要,人類作為一個概念即將消失。現在,可以用一句話來概括人類歷史了:走出非洲,走了七萬年,走進澳大利亞。人類在澳大利亞又回到了起點,但再次起程已不可能,旅行:結束了有嬰兒的哭聲.程心很想把那個小生命抱在懷中,她又想起了兩年前在聯合國大廈前抱過的那個寶寶,軟軟的,暖暖的,孩子的笑那麼甜美。
母愛讓程心的心碎,她怕孩子們餓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