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輯醒來時天已經濛濛亮,在初露的晨曦中,墓場清晰起來,從躺著的角度看周圍的墓碑,羅輯感到自己仿佛置身於上古的巨石陣中。他在發著高燒,牙齒在身體的劇烈顫抖中格格作響,他的身體像一根油盡的燈芯,在自己燃燒自己了。
他知道,現在是時候了。
羅輯扶著葉文潔的墓碑想站起來,但碑上一個移動的小黑點引起了他的注意。在這個季節的這個時間,螞蟻應該很少出現了,但那確實是一隻螞蟻,它在碑上攀爬著,同兩個世紀前的那個同類一樣,被碑文吸引了,專心致志地探索著那縱橫交錯的神秘溝槽。看著它,羅輯的心最後一次在痛苦中痙攣,這一次,是為地球上所有的生命。
“如果我做錯了什麼,對不起。”他對螞蟻說。
羅輯艱難地站了起來,在虛弱的顫抖中,他只有扶著墓碑才能站住。他騰出一隻手來,整理了一下自己滿是泥漿的濕衣服和蓬亂的頭髮,隨後摸索著,從上衣口袋中掏出一個金屬管狀物,那是一支已經充滿電的手槍。
然後,他面對著東方的晨光,開始了地球文明和三體文明的最後對決。
“我對三體世界說話。”羅輯說,聲音並不高,他本想重複一遍,但是沒有,他知道對方能聽到。
一切沒有變化,墓碑靜靜地立在淩晨的寧靜中,地上的水窪映著正在亮起來的天空,像一片片鏡子,這給人一個錯覺:似乎地球就是一個鏡面球體,大地和世界只是附著於其上的薄薄一層,現在由於雨水的沖刷,球體光滑的表面一小片一小片露出了。
這個仍未醒來的世界,不知道自己已被當做一場豪賭的籌碼,放到了宇宙的賭桌上。
羅輯抬起左手,露出了戴在手腕上的手錶大小的東西說:“這是一個生命體征監測儀,它通過一個發射器與一套搖籃系統聯結。你們一定記得兩個世紀前面壁者雷迪亞茲的事,那就一定知道搖籃系統是什麼。這個監測儀所發出的信號通過搖籃系統的鏈路,到達雪地工程部署在太陽軌道上的三千六百一十四枚核彈。
信號每秒鐘發射一次,維持著這些核彈的非觸發狀態。如果我死去,搖籃系統的維持信號將消失,所有的核彈將被引爆,包裹核彈的油膜物質將在爆炸中形成圍繞太陽的三千六百一十四團星際塵埃,從遠方觀察,在這些塵埃雲團的遮擋下,太陽將在可見光和其他高頻渡段發生閃爍。太陽軌道上所有核彈的位置都是經過精心佈置的,使得太陽閃爍形成的信號發送出三張簡單的圖形,就像我兩個世紀前發出的那三張圖一樣,每張上面有三十個點的排列,並標注其中一個點,它們可以組合成一個三維座標圖。但與那次不同的是,這次發送的,是三體世界與周圍三十顆恒星的相對位置。太陽將變成銀河系中的一座燈塔,把這咒語發送出去,當然,太陽系和地球的位置也會同時暴露。從銀河系中的一點看,圖形發射完成需要一年多的時間,但應該有很多技術發展到這樣程度的文明,可以從多個方向同時觀測太陽,那樣的話,只需幾天甚至幾個小時,他們就能得到全部資訊。”
隨著天光漸明,星星在一顆顆消失,仿佛無數隻眼睛漸次閉上;而東方正在亮起的晨空,則像一隻巨大的眼睛在慢慢睜開。螞蟻繼續在葉文潔的墓碑上攀爬著,穿行在她的名字構成的迷宮中。早在這個靠碑而立的豪賭者出現前的一億年,它的種族已經生活在地球上,這個世界有它的一份,但對正在發生的事,它並不在意。
羅輯離開墓碑,站到他為自己挖掘的墓穴旁,將手槍頂到自己的心臟位置,說:“現在,我將讓自己的心臟停止跳動,與此同時我也將成為兩個世界有史以來最大的罪犯。對於所犯下的罪行,我對兩個文明表示深深的歉意,但不會懺悔,因為這是唯一的選擇。我知道智子就在身邊,但你們對人類的呼喚從不理睬,無言是最大的輕蔑,我們忍受這種輕蔑已經兩個世紀了,現在,如果你們願意,可以繼續保持沉默,我只給你們三十秒鐘時間。”
羅輯按照自己的心跳來計時,由於現在心跳很急促。他把兩次算一秒鐘,在極度的緊張中他一開始就數錯了,只好從頭數起,所以當智子出現時他並不能確定到底過了多少時間,客觀時間大約流逝了不到十秒鐘,主觀時間長得像一生。
這時他看到世界在眼前分成了四份,一份是周圍的現實世界,另外三份是變形的映射。映射來自他前上方突然出現的三個球體,它們都有著全反射的鏡面,就像他在最後一個夢中見到的墓碑那樣。他不知道這是智子的幾維展開,那三個球體都很大,在他的前方遮住了半個天空,擋住了正在亮起來的東方天際,在球體中映出的西方天空中他看到了幾顆殘星,球體下方映著變形的墓地和自己。羅輯最想知道的是為什麼是三個,他首先想到的是三體世界的象徵,就像葉文潔在最後一次ETO 的聚會上看到的那個藝術品:但看到球體上所映照的雖然變形但異常清晰的現實圖像時,他又感覺那是三個平行世界的入口,暗示著三種可能的選擇;接下來看到的又否定了他的這種想法,因為三個球體上都出現了兩個相同的字:
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