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部 黑暗森林
危機紀年第205 年,三體艦隊距太陽系2.10 光年黑暗出現了,這之前連黑暗都沒有,只有虛無。虛無是無色彩的,虛無什麼都沒有,有黑暗,至少意味著出現了空間。很快,黑暗的空間中出現了一些擾動,像穿透一切的微風,這是時間流逝的感覺。之前的虛無是沒有時間的,現在時間也出現了,像消融的冰河。光的出現是在很長時間以後,開始,只是一片沒有形狀的亮斑,又經過了很漫長的等待,世界的形狀才顯現出來。剛剛復活的意識在努力分辨著,最初看清的是幾根橫空而過的透明細管,然後是管道後面的一張俯視著的人臉,人臉很快消失,露出發著乳白色光芒的天花板。
羅輯從冬眠中醒來。
那張臉又出現了,是一個表情柔和的男性,他看著羅輯說:“歡迎您來到這個時代。”就在他說話的時候,他穿著的白大褂閃動起來,映出了一片鮮豔的玫瑰,然後漸漸變淡消失。在他後面的談話中,白大褂不斷配合著他的表情和情緒,顯示出不同的賞心悅目的圖像,有大海,晚霞和細雨中的樹林。他說羅輯的病已經在冬眠中治好了,他的蘇醒過程也很順利,只需三天左右的恢復期,他就能完全恢復正常的身體機能羅輯的思維仍處於初醒的遲鈍狀態,對醫生的話,他只抓住了一個資訊:現在是危機紀年205 年,自己已經冬眠了一百八十五年。
最初羅輯感覺醫生的口音很奇怪,但很快發現普通話的語音變化並不大,只是其中夾雜著大量的英文單詞。在醫生說話的同時,天花板上用字幕映出了他所說的內容,顯然是即時的語音辨識,也許是為了便於蘇醒者理解,把其中的英文詞都換成了漢字。
醫生最後說,羅輯已經可以從蘇醒室轉到普通監護室了,他的白大褂上映出了一幅迅速由落日變為星空的黃昏圖景以表示“再見”。同時,羅輯的床開始自己移動,在即將移出蘇醒室的門時,羅輯聽到醫生喊“下一個”,他吃力地扭頭,看到又有一張床移進蘇醒室,床上也有一個顯然是剛從冬眠室中送來的人。那張床很快移人了一堆儀器中問,醫生的白大褂變成純白色,他用手指在牆上點丁一下,有三分之一的牆面被啟動成顯示幕,上面顯示著複雜的曲線和資料,醫生開始緊張地操作。
羅輯這時明白,自己的蘇醒可能並不是一件重大的事,而只是這裡進行的日常工作的一部分。那個醫生很友善,但羅輯在他眼中顯然只是一名普通的冬眠者而已。
同蘇醒室中一樣,走廊中沒有燈,亮光也是直接從牆壁發出的,雖然很柔和,還是讓羅輯眯起了雙眼。就在他眯眼的同時,這一段走廊的牆壁暗了下來,這黯淡的一段一直跟隨著他的床移動。當他的眼睛適應光亮又睜大時,這移動的一段也隨之亮了起來,但亮度一直保持在舒適的範圍內。看來,走廊的光度調節系統能夠監測他的瞳孔變化。
從這件事看,這是一個很人性化的時代。
這大大出乎羅輯的預料。
在緩緩移過的走廊牆壁上,羅輯也看到了許多被啟動的顯示區,它們大小不一,隨機點綴在牆上,其中一部分還顯示著羅輯來不及看清的動態圖像,好像是使用者離開時忘記關閉而留下的。
羅輯不時與走廊上的行人和自動行走的病床交錯而過,他注意到在行人的腳底和床的輪子與地面的接觸處,都壓出了發光的水樣的波紋,就像在他自己的時代用手指接觸液晶顯示幕時出現的那樣。整個長長的走廊,給他的最強烈的感覺就是潔淨,潔淨得像是電腦中的三維動畫,但羅輯知道這一切都是真實的。他移動於其中,有一種從未體會過的寧靜和舒適。
最令羅輯心動的是他沿途遇到的人們,不論是醫生護士,還是其他人,看上去都整潔高雅,走近時,都親切地向他微笑致意,有的還向他揮揮手。他們的衣服也都映出絢美的圖案,每個人的風格都不同,有的寫實有的抽象。羅輯被他們的目光所懾服,他知道,普通人的目光,是他們所在地區和時代的文明程度的最好反映。他曾經看到過一組由歐洲攝影師拍攝的清朝末年的照片,最深的印象就是照片上的人呆滯的目光,在那些照片上,不論是官員還是百姓,眼睛中所透出的只有麻木和愚鈍,看不到一點生氣。現在,這個新時代的人看到羅輯的眼睛時,可能也是那種感覺了。在與羅輯相視的目光中,充滿著睿智的生機,以及他在自己的時代很少感受到的真誠、理解和愛意。但從心靈的最深處打動羅輯的,是人們目光中的自信,這種陽光般的自信充滿了每一雙眼睛,顯然已經成為新時代人們的精神背景。
這似乎不像是一個絕望的時代,這再次令羅輯深感意外。
羅輯的床無聲地移人監護室,他看到這裡已經有兩個冬眠蘇醒者了,他們有一位躺在床上,靠門的另一位則在護士的幫助下收拾東西,好像已經準備離開了。
從他們的目光中,羅輯立刻認出了兩位都是自己同時代的人,他們的眼睛像時光之窗,讓羅輯又瞧了一眼自己來自的那個灰色的時代。
“他們怎麼能這樣,我是他們的祖爺爺!”羅輯聽到要離開的冬眠者抱怨說。
“您不能在他們面前賣老的,按照法律,冬眠期間不算做年齡,所以在老人面前您還是晚輩...我們走吧,他們在接待室等好長時間了。”護士說,羅輯注意到,她說話時盡力避免出現英文詞,但一些漢語詞彙在她口中顯得很生澀,她等於是在說古漢語了,有時不得不說現代語言時,牆上就會相應地顯示出古漢語的譯文。
“我連那些人的話都聽不太懂,夾那麼多鳥語!”冬眠者說,和護士各提了一個包走出門去。
“到了這個時代,您總得學習,要不只能上去生活了。”羅輯聽到護士在門外說,他已經能夠不費力地聽懂現代語言了,但還是不明白護士最後一句話的意思。
“你好,是因為生病冬眠的吧?”和羅輯鄰床的冬眠者問,他很年輕,看上去只有二十來歲。
羅輯張了張嘴,但沒發出聲音,年輕人笑著鼓勵他說:“你能說話的,使勁說!”
“你好。”羅輯終於嘶啞地說出聲來。
年輕人點點頭,“剛走的那位也是,我不是,我是為逃避現實到這兒來的,哦,我叫熊文。”
“這兒...怎麼樣?羅輯問,說話容易多了。
“我也不是太清楚?剛醒來五天。不過,嗯,這肯定是個好時候,但對我們來說,融入社會肯定是有困難的,主要是醒來得太早了,再晚幾年就好了。”
“晚幾年,那不是更困難嗎?”
“不,現在還是戰爭時期,社會顧不上我們,再晚幾十年,和談之後,就是太平盛世了。”
“和談?和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