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太陽另一惻幾乎同樣距離的太空中,“自然選擇”號靜靜地以光速的百分之一滑行著。
“剛收到的消息:水滴在被捕獲後沒有自毀。”東方延緒對章北海說。
“什麼是水滴?”章北海問,他和東方延緒隔著透明的艙壁對視著,他的臉色有些憔悴,但身上的軍裝很整齊。
“就是三體探測器,現在已經證明,它是一件送給人類的禮物,是三體世界祈求和平的表示。”
“是嗎?那真的很好。”
“你好像並不是太在意這個。”
章北海沒有回答東方的話,雙手把那個筆記本拿到面前:“我寫完了。”說完,他把筆記本放到貼身的衣袋中。
“那麼,你可以交出‘自然選擇’號的控制權了?”
“可以,但我首先需要知道,你在得到控制權之後打算幹什麼。”
“減速。”
“與追擊艦隊會合嗎?”
“是的。‘自然選擇’號的聚變燃料已經在折返容量以下,必須補充燃料後才能返回太陽系,而追擊艦隊也沒有足夠的燃料給我們補充。那六艘戰艦的噸位都只有‘自然選擇’號的一半,追擊中曾加速到百分之五光速,然後又經歷了同樣強度的減速,燃料都剛夠自己折返。所以‘自然選擇’號上的人員只能搭乘追擊艦隊返回,以後會有飛船攜帶足夠的燃料追上‘自然選擇’號,使其返回太陽系,但這需要很長時間,我們在離開前盡可能減速,就能縮短這段時間。”
“東方,不要減速。”
“為什麼?”
“減速將耗盡‘自然選擇’號的剩餘燃料,我們不能成為一艘沒有能量的飛船,誰也不知道將會發生什麼,作為艦長體應該想到這點。”
“能發生什麼?未來已經很清晰了,戰爭將結束,人類將勝利,而你被證明完全錯了!”
章北海對激動的東方笑了笑,似乎是想平息她的情緒,這時,他看她的眼光變得從未有過的柔和,這使得東方的心緒一陣波動。儘管她一直認為章北海的失敗主義思想不可思議,一直懷疑他的叛進有別的目的,甚至懷疑他精神有問題,但不知為何,仍對他生出一種依戀感。她在很小的時候就離開了父親——當然對這個時代的孩子來說這是正常的事,父愛已經是一種很古老的東西了,現在她在這位來自二十一世紀的古代軍人身上體會到了這種東西。
章北海說:“東方,我來自一個坎坷的時代,是個現實的人,我只知道敵人還存在著,還在向太陽系逼近,作為軍人,知道這一點,就只能後天下之樂而樂了...不要減速,這是我交出控制權的條件,當然,我也只能得到你人格上的保證了。”
“我答應,‘自然選擇’號不會減速。”
章北海轉身飄到懸浮的操作介面前,調出了許可權轉移介面,並輸人自己的口令,經過一連串的點擊後,他關閉了介面。
“‘自然選擇’號的艦長許可權已經轉移到你,口令還是那個‘萬寶路’。”章北海頭也不回地說。
東方在空中調出介面,很快證實了這一點。“謝謝,但請你暫時不要走出這個艙,也不要開門,艦上人員正在從深海狀態中蘇醒,我怕他們會對你有過激行為。”
“讓我走跳板嗎?”看著東方迷惑的樣子,章北海又笑了笑,“哦,這是古代海船上執行死刑的一種方法,如果真流傳到現在,應該是讓我這樣的罪犯直接走到太空中去吧...好的,我真的也想獨自待著。”
穿梭艇駛出了“量子”號,與母艦相比,它顯得很小,如同一輛從城市中開出的汽車,它的發動機的光芒只照亮了母艦巨大艦體的一小部分,像一支懸崖下的蠟燭。它緩緩地從“量子”號的陰影裡進入陽光中,發動機噴口像螢火蟲般閃亮著,向一千公里外的水滴飛去。
考察隊由四人組成,除丁儀和西子外,還有兩名來自歐洲艦隊和北美艦隊的軍官,分別是一名少校和一名中校。
透過舷窗,丁儀回望著漸漸遠去的艦隊陣列。位於陣列一角的“量子”號這時看起來仍很龐大,但與它相鄰的下一艘戰艦“雲”號,小得剛能看出形狀,再往遠處,行列中的戰艦只是視野中的一排點了。丁儀知道。矩形陣列的長邊和寬邊分別由一百艘和二十艘戰艦排成,還有十餘艘戰艦處於陣列外的機動狀態。但他沿長邊數下去,只散到三十艘就看不清了,那已經是六百公里遠處。再仰頭看與之垂直的矩形短邊也是一樣,能看清的最遠處的戰艦只是微弱陽光中的一個模糊的光點,很難從群星的背景中把它們分辨出來,只有當所有戰艦的發動機啟動時,艦隊陣列的整體才能被肉眼看到。丁儀感到,聯合艦隊就是太空中的一個100X20 的矩陣,他想像著有另一個矩陣與它進行乘法運算,一個的橫行元素與另一個的豎行元素依次相乘生成一個更大的矩陣,但在現實中,與這個龐大矩陣相對的只有一個微小的點:水滴。丁儀不喜歡這種數學上的極端不對稱,他這個用於鎮靜自己的思維體操失敗了。當加速的超載消失後,他轉頭與坐在旁邊的西子搭訕。
“孩子,你是杭州人嗎?”他問。
西子正在凝視著前方,好像在努力尋找仍在幾百公里遠處的“螳螂”號,她回過神來後搖搖頭,“不,丁老,我是在亞洲艦隊出生的,名字與杭州有沒有關係我也不知道,不過我去過那兒,真是個好地方。”
“我們那時才是好地方,現在,西湖都變成沙漠中的月牙泉了...不過話說回來,雖然到處是沙漠,現在這個世界還足讓我想起了江南,這個時代,美女如水啊。”丁儀說著,看看西子,遙遠的太陽的柔光從舷窗透人,勾勒出她迷人的側影,“孩子,看到你,我想起一個曾經愛過的人,她也是一名少校軍官,個子不如你高,但和你一樣漂亮...”
“丁老,外部通訊頻道還開著呢。”西子心不在焉地提醒道,雙眼仍盯著前方的太空。
“沒什麼,艦隊和地球的神經已經夠緊張了,我們可以讓他們轉移和放鬆一下。”丁儀向後指指說。
“丁博士,這很好。”坐在前排的北美艦隊的中校轉過頭來笑著說。
“那,在古代,您一定被許多女孩子愛上過。”西子收回目光看著丁儀說,一直處於高度緊張的她感到自己也確實需要轉移一下了。
“這我不知道,對愛我的女孩子我不感興趣,感興趣的是我愛上的那些。”
“這個時代,像您這樣什麼都能顧得上又都做得那麼出色的人真是不多了。”
“哦...不不,我一般不會去打擾我愛的那些女孩子,我信奉哥德的說法:我愛你,與你有何相干?”
西子看著丁儀笑而不語。
丁儀接著說:“唉,我要是對物理學也持這種態度就好了。一直覺得,此生最大的遺憾就是被智子蒙住了眼腈,其實,豁達些想想:我們探索規律,與規律有何相干?也許有一天,人類或其他什麼東西把規律探知到這種程度,不但能夠用來改變他們自己的現實,甚至能夠改變整個宇宙,能夠把所有的星系像麵團一樣捏成他們需要的形狀,但那又怎麼樣?規律仍然沒變,是的,她就在那裡,是唯一不可能被改變的存在,永遠年輕,就像我們記憶中的愛人...”丁儀說著,指指舷窗外燦爛的銀河,“想到這一點,我就看開了。”
中校對話題的轉移失望地搖搖頭,“丁老,還是回到美女如水上來吧。”
丁儀再沒有興趣,西子也不再說話,他們都陷入沉默中。很快,“螳螂”號可以看到了,雖然它還只是二百多公里外的一個亮點。穿梭機旋轉了一百八十度,發動機噴口對著前進方向開始減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