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完泰勒的敘述,羅輯久久無言以對。
當一個普通人與他們交流時,總是時時想到:他是面壁者,他的任何一句話都不可信,這種暗示造成了一種交流障礙。而當兩個面壁者空流時,這種暗示同時存在於雙方的意識中,使得交流的障礙是前者的平方。事實上,在這種交流中,雙方的任何一句話都沒有意義,因而使得整個交流也失去了意義,這就是以前面壁者之間沒有私人交往的原因。
“您怎麼評價破壁人的分析?”羅輯問,其實發問只是為了打破沉默,他立刻意識到這種問題沒有意義。
“他猜對了。”泰勒說。
羅輯欲言又止,說什麼呢?有什麼可說的?他們都是面壁者。
“這真的是我的戰略。”泰勒接著說,他顯然有強烈的傾述需求,並不在乎對方是否相信,“當然還處於很初步的階段,僅從技術上說難度也很大,關於量子態的人如何與現實發生作用,以及他們如何通過自我觀察實現在現實時空中的定點坍縮,都是未知。這些需要實驗研究,但用人做的任何這類宴驗都屬於謀殺,所以不可能進行。”
羅輯說:“在球狀閃電研究的初期,曾有一些人變成量子態,你是否能設法與他們取得聯繫?”他心想:沒意義也說吧,就當是在做語言體操。
“我當然試過,沒有成功,那些人已經多年沒有任何消息了。當然有許多關於他們的傳說,但每一個最後都被證明不真實,他們似乎永遠消失了,這可能同物理學家所說的概率雲發散有關。”
“那是什麼?”
“宏觀量子態的概率雲會隨著時間在空間中擴散,變得稀薄,使得現實中任何一點的量子概率越來越小,最後概率雲平均發散於整個宇宙,這樣量子態的人在現實空間中任何一點出現的概率幾乎為零...”當然,還有許多其他理論和技術問題,我都期望能在這四個世紀中逐漸解決,不過現在從敵人對這項計畫的態度來看,這一切可能都無意義,不理睬是最大的輕蔑。但對我最大的打擊並不是這個。”
“那是什麼?”羅輯感覺自己是一個無意義的對話機器。
“破壁人出現後的第二天,網上就出現了對我的戰略的全面分析,有上百萬字的資料,其中有很大部分來自于智子的監測資訊,引起了很大轟動。前天,PDC為此召開了聽證會,會議做出的決議是這樣的:面壁計畫絕不能存在傷害人類生命的內容,如果我的這項計畫真的存在,那計畫的執行者就犯了反人類罪,必須得到制止,相應的面壁者也將受到法律的制裁。你聽聽,他們用了反人類這個詞,這個詞在這幾年用得越來越多了。決議最後說,按照面壁計畫的基本原則,目前外界出現的證據可能是面壁者戰略欺騙的一部分,並不能證明該面壁者確實制定並在執行這樣的計畫,所以我不受指控。”
“我也是這麼想。”羅輯說。
“但我在會議上聲明,破壁人的分析是準確的,把地球艦隊量子化確實是我的戰略,我請求依照國際法和本國法律得到審判。”
“我能想像到他們的反應。”
“PDC 輪值主席和所有常任理事國的代表都看著我,露出對面壁者的微笑,主席宣佈會議結束。這群雜種!”
“我知道那種感覺。”
“我當時完全崩潰了,沖出會場,沖到外面的廣場上大叫:我是面壁者弗雷德里克•泰勒!我的破壁人已經成功揭穿了我的戰略!他是對的!我要用球狀閃電消滅地球艦隊!我要讓他們變成量子幽靈去作戰!我要殺人!我反人類!我是魔鬼!你們懲罰我。殺了我吧!”
“泰勒先生,這麼做無意義。”
“廣場上一大群人圍著我看,在他們的眼神裡,孩子露出幻想,中年人露出崇敬,老人露出關愛,他們的目光都在說:看啊,他是面壁者,他在工作,世界上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看啊,他做得多麼好,他裝得多麼像啊,敵人怎麼可能探知他的真實戰略呢?而那個只有他知道的、將拯救世界的戰略是多麼多麼的的偉大...啊呸!這群白癡!”
羅輯終於決定保持沉默,他對泰勒無言地笑笑。
泰勒盯著羅輯,一絲笑意在他那蒼白的臉上蕩漾開來,終於發展成歇斯底里的狂笑:“哈哈哈哈,你笑了,對面壁者的笑,一個面壁者時另一個面壁者的笑!
你也認為我是在工作,你也認為我裝得多麼像,認為我在繼續拯救世界!哈哈哈哈,我們怎麼會被置於如此滑稽的境地?”
“泰勒先生,這是一個我們永遠無法從中脫身的怪圈。”羅輯輕輕歎息。
泰勒突然止住了笑:“永遠無法脫身?不,羅輯博士,有辦法脫身,真的有辦法,我就是來告訴你這個辦法的。”
“你需要休息,在這裡好好休息幾天吧。”羅輯說。
泰勒緩慢地點點頭:“是的,我需要休息,博士,只有我們之間才能相互理解對方的痛苦,這是我來找你的原因。”他抬頭看看,太陽已經落下去一會兒了,伊甸園在暮色中漸漸模糊,“這裡真是天堂,我可以一個人到湖邊走走嗎?”
“你在這裡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好好放鬆一下吧,一會兒我叫你吃飯。”
泰勒向湖邊走去後,羅輯坐下來,陷入沉重的思緒。
這五年來,他沉浸在幸福的海洋中,特別是孩子的出生,使他忘卻了外部世界的一切,對愛人和孩子的愛融匯在一起,使他的靈魂深深陶醉其中。在這與世隔絕的溫柔之鄉,他越來越深地陷入一種幻覺裡:外部世界也許真的是一種類似於量子態的東西,他不觀察就不存在。
但現在,可憎的外部世界豁然出現在他的伊甸園中,令他感到恐懼和迷茫,在這方面他無法再想下去,就把思緒轉移到泰勒身上。泰勒的最後幾句話在他耳邊回蕩,面壁者真有從怪圈中脫身的可能嗎,如何打破這鐵一般的邏輯枷鎖...
羅輯突然猛醒過來,抬頭望去,湖邊暮色蒼茫,泰勒巳不見蹤影。
羅輯猛跳起身,向湖邊跑去,他想大聲喊,但又怕驚動了莊顏和孩子,只能拼命快跑,寧靜的暮色中,只能聽到他的腳步踏在草坪上的噗噗聲,但在這個節奏中,突然插進了輕輕的“嗒”的一聲。
那是來自湖邊的一聲槍響。
羅輯深夜才回到家中,孩子已經睡熟,莊顏輕聲問:“泰勒先生走了嗎?”
“是,他走了。”羅輯疲憊地說。
“他好像比你難。”
“是啊,那是因為有容易的路他不走...顏,你最近不看電視嗎?”
“不看,我...”莊顏欲言又止,羅輯知道她的思想:外面的世界一天天嚴峻起來,外部的生活與這裡的差距越來越大,這種差異令她不安,“我們這樣生活,真的是面壁計畫的一部分嗎?”她看著羅輯問,還是那個天真的樣子。
“當然,這有什麼疑問嗎?”
“可如果全人類都不幸福,我們能幸福嗎?”
“親愛的,你的責任就在於,在全人類都不幸福的時候,使自己幸福,還有孩子。你們幸福快樂多一分,面壁計畫成功的希望就增加一點。”
莊顏無言地看著羅輯,現在,她五年前在蒙娜麗莎前設想的表情語言在她和羅輯之間似乎部分實現了,羅輯越來越多地從她的眼睛中讀出心裡的話來,現在他讀到的是:
我怎麼才能相信這個呢?
羅輯深思許久說:“顏,什麼都有結束的那一天,太陽和宇宙都有死的那一天,為什麼獨有人類認為自己應該永生不滅呢?我告訴你,這世界目前正處於偏執中,愚不可及地進行著一場毫無希望的戰鬥。對於三體危機,完全可以換一個思考方式。拋棄一切煩惱,不僅是與危機有關的,還有危機之前的所有煩惱,用剩下的時光盡情享受生活。四百多年,哦,如果放棄末日之戰的話就有近五百年,這時間不短了,用這麼長的時間人類從文藝復興發展到了資訊時代,也可以用同樣長的時間創造從未有過的無憂無慮的愜意生活,五個不用為長遠未來擔憂的田園世紀,唯一的責任就是享受生活,多麼美妙...”
說到這兒羅輯自覺失言。聲稱她和孩子的幸福是計畫的一部分,是莊顏生活的一層保護罩,使她把自己的幸福看做一種責任,這是使她面對嚴酷的外部世界保持心理平衡的唯一方法,可現在他居然說了真話。莊顏那永遠清純的目光是他無法抗拒的,每次她問這問題時他都不敢與她對視,現在,還加上了泰勒的因素,他才不由自主地說了這些。
“那...你這麼說的時候,是面壁者嗎?”莊顏問,“是,當然是。”羅輯想做出一些補救。但莊顏的眼睛在說:你好像真是那麼想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