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輯走出艙門時,看到外面仍是黑夜,想到起飛時的時間,他由此可以大概知道自己處於地球上的什麼位置了。霧很大,燈光在霧中照出一片昏黃,眼前的一切似乎是起飛時情景的重演:空中有巡邏的直升機,在霧中只能隱約看到亮燈的影子;飛機周圍很快圍上了一圈軍車和士兵,他們都面朝週邊,幾名拿著步話機的軍官聚成一堆商量著什麼,不時抬頭朝舷梯這邊看看。羅輯聽到上方傳來一陣讓人頭皮發炸的轟鳴聲,連穩重的坎特都捂起耳朵。抬頭一看,正見一排模糊的亮點從低空飛速掠過,是護航的殲擊機編隊,它們仍在上方盤旋,尾跡在空中劃出了一個在霧裡也隱約可見的大圓圈,仿佛一個宇宙臣人用粉筆對世界的這一塊進行了標注。
羅輯他們一行四人登上了一輛等在舷梯盡頭的顯然也經過防彈加固的轎車,車很快開了。車窗的窗簾都拉上了,但從外面的燈光判斷,羅輯知道他們也是夾在一個車隊中間的。一路上大家都沉默著,羅輯知道,他正在走向那個最後的未知。感覺中這段路很長,其實只走了四十多分鐘。
當坎特說已經到達時,羅輯注意到了透過車窗的簾子看到的一個形狀,由於那個東西後面建築物的一片均勻的燈光,它的剪影才能透過窗簾被看到。羅輯不會認錯那東西的,因為它的形狀太鮮明也太特殊了:那是一把巨大的左輪手槍,但槍管被打了個結。除非世界上還有第二個這樣的雕塑,羅輯現在已經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了。
一下車,羅輯就被一群人圍起來,這些人都像是保衛人員,他們身材高大,相當一部分在這夜裡也戴著墨鏡。羅輯沒能看清周圍的環境,被這些人簇擁著向前走,在他們有力的圍擠下雙腳幾乎離地,周圍是一片沉默,只有眾人腳步的沙沙聲。就在這種詭異的緊張氣氛令羅輯的神經幾乎崩潰之際,他前面的幾名大漢讓開了,眼前豁然一亮,接著其餘的人也停住了腳步,只讓他和史強、坎特三人繼續前行。他們行走在一間安靜的大廳中,這裡很空蕩,僅有的人是幾名拿著步話機的黑衣警衛,他們每走過一人,那人就在步話機上低聲說一句。三人經過了一個懸空的陽臺,迎面看到一張色彩斑斕的玻璃板,上面充滿了紛繁的線條,有變形的人和動物形象夾雜在線條之中。向右拐,他們進入了一個不大的房間。坎特在關上門後與史強相視一笑,兩人一副如釋重負的樣子。
羅輯四下打量了一下,發現這是個多少有些怪異的房間,它盡頭的一面牆被一幅由黃白藍黑四色幾何形狀構成的抽象畫占滿。這些形狀相互問隨意交疊,並共同懸浮于一片類似于海洋的純藍色之上;最奇怪的是房間中央一塊成長方體的大石頭。被幾盞光線不亮的聚光燈照著,仔細看看,石頭上有鐵銹色的紋路。抽象畫和方石,是這裡僅有的兩件擺設,除此之外,小房間裡什麼都沒有。
“羅輯博士,你是不是需要換件衣服?”坎待用英語問羅輯。
“他說什麼?”史強問,羅輯將坎特的話翻譯後,史強堅決地搖搖頭,“不行,就穿這件!”
“這,畢竟是正式場合。”坎待用漢語艱難地說。
“不行。”史強再次搖頭。
“會場不對媒體開放,只有各國代表,應該比較安全的。”
“我說不行,要是沒理解錯的話,現在他的安全是我負責吧。”
“好吧,這都是小問題。”坎特妥協了。
“你總得對他大概交待一下吧。”史強向羅輯偏了一下頭說。
“我沒被授權交待任何事情。”
“隨便說些什麼吧。”史強笑笑說。
坎特轉向羅輯,臉色一下子緊張凝重起來,甚至下意識地整了整領帶,羅輯這時才意識到,在這之前他一直避免和自己對視。他還發現,史強這時也像變了一個人,他那無時不在的調侃的傻笑不見了,代之以一臉莊嚴,並以他少見的姿勢立正站著,看著坎特。這時羅輯知道大史以前說的是真話:他真的不知道送羅輯來幹什麼。
坎特說:“羅輯博士,我能說的只是:您即將參加一個重要會議,會議要公佈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另外,在會議上,您什麼都不需要做。”
然後三人都沉默了,房間裡一片寂靜,羅輯能清楚地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
以後他才知道,這個房間就叫默思室,那塊重六噸的石頭是高純度生鐵礦石,用以象徵永恆和力量,是瑞典贈送的禮物。但現在,羅輯不想默思,而是努力做到什麼都不想,因為現在真的可以相信大史說過的話:怎麼想都會想歪的。為了做到這一點,他開始數那幅抽象畫上幾何形狀的數量。
門開了,有一個人探進頭來對坎特示意了一下,後者轉向羅輯和史強:“該進去了,羅輯博士沒有人認識,我和他一起進去就可以,這樣不會引起什麼騷動。”
史強點點頭,對羅輯揮手笑笑說:“我在外面等你。”羅輯心裡一熱,這一時刻,大史是他唯一的精神支柱了。
接著,羅輯隨著坎特走出默思室,進入聯合國大會堂。
會議大廳中已經坐滿了人,響著一片嗡嗡的說話聲,坎特帶著羅輯沿座間的通道向前走,一開始沒有引起誰的注意,直到他們走得太靠前了,才使得幾個人轉頭看了看。坎特安排羅輯在第五排靠通道的座位上坐下。自己繼續向前走去,在第二排的邊緣坐下了。
羅輯抬頭打量著這個他曾在電視上看到過無數次的地方,感覺自己完全無法理解建築設計者要表達的意象。正前方那面高高的鑲著聯合國徽章的黃色大壁,作為主席臺的背景,以小於九十度的角度向前傾斜著,像一面隨時都可能傾倒的懸崖絕壁;會堂的穹頂建成星空的樣子,但結構與下面的黃色大壁是分離的,絲毫沒有增加後者的恒定感,反而從高處產生一種巨大的壓力,加劇了大壁的不穩定,整個環境給人一種隨時都可能傾覆的壓迫感。現在看來,這一切簡直就是上世紀中葉設計這裡的那十一位建築師對人類今日處境的絕妙預測。
羅輯把目光從遠處收回,聽到了鄰座兩人的對話,他們的英語都很地道,搞不清國籍。
“...你真的相信個人對歷史的作用?”
“這個嘛,我覺得是個無法證實也無法證偽的問題。除非時間重新開始,讓我們殺掉幾個偉人,再看看歷史將怎麼走。當然不排除一種可能:那些大人物築起的堤壩和挖出的河道真的決定了歷史的走向。”
“但還有一種可能:你所說的大人物們不過是在歷史長河中游泳的運動員,他們創造了世界紀錄,贏得了喝彩和名譽,並因此名垂青史,但與長河的流向無關...唉,事情已經走到這一步,想這些還有意思嗎?”
“問題是在整個的決策進程中,始終沒有人從這個層面上思考問題,各國都糾纏在諸如人選平衡資源使用權力這類事情上...”
會場安靜下來,聯合國秘書長薩伊正在走上主席臺,她是繼阿基諾夫人、阿羅約之後,菲律賓貢獻給世界的第三個美女政治家,也是在這個職位上危機前後跨越兩個時代的一位。只是如果晚些投票,她肯定不會當選,當人類面臨三體危機之際,她的亞洲淑女形象顯然不具有世界所期望的力量感。現在,她那嬌小的身軀處於身後將傾的絕壁下,顯得格外弱小和無助。在薩伊走上主席臺的中途,坎特起身攔住了她,在她耳邊低聲說了句什麼,秘書長向下看了一眼,點點頭,繼續走上主席臺。
羅輯可以肯定,她看的是自己坐的方位。
主席臺上,秘書長環顧會場後說:“行星防禦理事會第十九次會議現在進入最後議程:公佈最後人選的面壁者名單,並宣佈面壁計畫開始。
“在進入正式議程之前,我認為有必要對面壁計畫進行一個簡單的回顧。
“在三體危機出現之際,原安理會各常任理事國就進行了緊急磋商,並提出了面壁計畫的最初設想。
“各國都注意到以下事實:在最初兩個智子出現之後,已有越來越多的證據表明,更多的智於正在不斷地到達太陽系,進入地球,這個過程到現在仍在持續中。所以,對於敵人而言,現在的地球已經是一個完全透明的世界,對於他們,這個世界的一切都像一本攤開的書那樣隨時可供閱讀,人類已無任何秘密可言。
“目前,國際社會已經啟動的主流防禦計畫,無論是其總體戰略思想,還是最微小的技術和軍事細節,都完全暴露在敵人的視野裡,在所有的會議室中,所有的檔櫃裡,所有的電腦硬碟和記憶體中,智子的眼睛無處不在。一項計畫、一個方案、一次部署,不論大小,當它們在地球上出現之際,同時就會在四光年之外的敵統帥部顯示出來,人類內部任何形式的交流都會導致洩密。
“我們應該注意到這樣一個事實:戰略和戰術計謀的水準並不是與技術進步成正比的。已經有確切情報證明,三體人是用透明的思維直接進行交流,這就使得他們在計謀、偽裝和欺騙方面是十分低能的,這也使得人類文明對敵人擁有了一個巨大的優勢,我們絕不能失去這個優勢。所以,面壁計畫的創始者們認為,在主流防禦計畫之外,應該平行地進行另外數項戰略計畫,這些計畫對敵人是不透明的、是秘密。最初曾經設想過多種方案,但最後確定只有面壁計畫是可行的。
“應該糾正前面說過的一點:到目前為止,人類還是有秘密的,我們的秘密就是我們每個人的內心世界。智子可以聽懂人類語言,可以超高速閱讀印刷文字和各種電腦介質存貯的資訊,但它們不能讀出人的思維,所以,只要不與外界交流,每個人對智子都是永恆的秘密,這就是面壁計畫的基礎。
“面壁計畫的核心,就是選定一批戰略計畫的制定者和領導者,他們完全依靠自已的思維制定戰略計畫,不與外界進行任何形式的交流,計畫的真實戰略思想、完成的步驟和最後目的都只藏在他們的大腦中,我們稱他們為面壁者,這個古代東方冥思者的名稱很好地反映了他們的工作特點。在領導這些戰略計畫執行的過程中,面壁者對外界所表現出來的思想和行為,應該是完全的假像,是經過精心策劃的偽裝、誤導和欺騙,面壁者所要誤導和欺騙的是包括敵方和己方在內的整個世界,最終建立起一個撲朔迷離的巨大的假像迷宮,使敵人在這個迷宮中喪失正確的判斷,盡可能地推遲其判明我方真實戰略意圖的時間。
“面壁者將被授予很高的權力,使他們能夠調集和使用地球已有的戰爭資源中的一部分。在戰略計畫的執行過程中,面壁者不必對自己的行為和命令做出任何解釋,不管這種行為是多麼不可理解。面壁者的行為將由聯合國行星防禦理事會進行監督和控制,這也是唯一有權根據聯合國面壁法案最後否決面壁者指令的機構。
“為了保證面壁計畫的連續性,所有面壁者將借助冬眠技術跨越時間,一直到達最後決戰的時代,這期間,在何時和何種情況下蘇醒,每次蘇醒期有多長時間,均由面壁者自行決定。在以後的四個世紀的時間裡,聯合國面壁法案將作為一項與聯合國憲章同等地位的國際法存在,它將與各國制定的相應法律一起,保證面壁者戰略計畫的執行。
“面壁者所承擔的,將是人類歷史上最艱難的使命,他們是真正的獨行者,將對整個世界甚至整個宇宙,徹底關閉自己的心靈,他們所能傾述和交流的、他們在精神上唯一的依靠,只有他們自己。他們將肩負著這偉大的使命孤獨地走過漫長的歲月,在這裡,讓我代表人類社會向他們表達深深的敬意。
“下面,我將以聯合國的名義,公佈由聯合國行星防禦理事會最後選定的四位面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