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輯拿起電話,想撥坎特的號碼,卻聽到門外有輕輕的腳步聲,雖像女性的腳步,但他肯定不是莊顏的,儘管如此,他還是扔下電話沖出門去。
門廊上站著一個纖細的身影,雖然只是夜雨背景上的一個剪影,羅輯還是立刻認出了她是誰。
“羅輯博士,您好。”薩伊說。
“您好...我妻子和孩子呢?”
“她們在末日等你。”薩伊說出了畫中的話。
“為什麼?”
“這是行星防禦委員會的決議,為了讓你工作,盡一個面壁者的責任。另外需要告訴你,孩子比成年人更適合冬眠,這對她不會有任何傷害。”
“你們,居然敢綁架她們,這是犯罪!”
“我們沒有綁架任何人。”
薩伊最後這句話的含義使羅輯的心顫了一下,為了推遲面對這個現實,他極力把思路扭開:“我說過這是計畫的一部分!”
“但PDC 經過全面考察,認為這不是計畫的一部分,所以要採取行動促使你工作。”
“就算不是綁架,你們沒經同意就帶走了我的孩子,這也是違法的!”羅輯意識到他說的“你們”中所包括的那個人,心再次顫抖起來,這使他虛弱地靠在身後的廊柱上。
“是的,但是在可以容忍的範圍內,羅輯博士,不要忘記,您所得到的這一切所動用的資源,也不在已有的法律框架內,所以聯合國所做的事,在目前的危機時代,從法律上也能解釋得通。”
“您現在還代表聯合國嗎?”
“是的。”
“您連任了?”
“是。”
羅輯仍想努力岔開話題,避免面對殘酷的事實,但他失敗了。我怎麼能沒有她們?我怎麼能沒有她們...他心裡一遍遍問自己,最後說出口來,他沿著柱子滑坐下來,感到周圍的一切再次崩塌,化做岩漿自頂而下,但這次的岩漿是灼熱的,都聚集在他的心中。
“她們還在,羅輯博士,她們還在,安然無恙,在未來等你。你一直是一個冷靜的人,在這種時候一定要更冷靜,即使不為全人類,也為了她們。”薩伊低頭看著靠柱而坐處於崩潰邊緣的羅輯說。
這時,一陣風把雨絲吹進了門廊,這清涼和薩伊的話多少冷卻了羅輯心中的灼燒。
“這一開始就是你們的計畫,是嗎?”羅輯問。
“是的。但走這一步,也是沒有選擇的選擇。”
“那她...在來的時候真的是一個畫國畫的女孩?”
“是的。”
“從中央美院畢業?”
“是的。”
“那她...”
“你看到的是一個真實的她,你所知道的她的一切都是真實的,所有使她成為她自己的一切:她以前的生活、她的家庭、她的性格、思想等等。”
“您是說她真的是那樣一個女孩?”
“是,你以為她能在五年中一直偽裝自己,她就是那個樣子,純真文靜,像個天使。她沒有偽裝任何東西,包括對你的愛情,都是真實的。”
“那她就能夠進行這樣殘酷的欺騙?!五年了,一直這樣不露聲色!”
“你怎麼知道她不露聲色?從五年前那個雨夜第一次見到你時,她的心靈就被憂傷籠罩著。她並沒有掩蓋,這憂傷在五年裡一直伴隨著她,就像永遠播放著的背景音樂,在五年問一直沒停,所以你覺察不到。”
現在羅輯明白了,在第一眼看到她的時候,是什麼觸動了他心中最柔軟的東西,使他覺得整個世界對她都是一種傷害,使他願意用盡一生去保護她。就是她那清澈純真的目光中隱藏著的淡淡的憂傷,這憂傷就像壁爐的火光,柔和地拂照在她的美麗之上,真的像背景音樂般讓他覺察不到,但悄悄滲入到他的潛意識之中,一步步把他拉向愛情的深淵。
“我不可能找到她們了,是嗎?”羅輯問。
“是的,我說過,這是PDC 的決議。”
“那我就和她們一起去末日。”
“可以。”
羅輯本以為會被拒絕,但同上次他要放棄面壁者身份一樣,薩伊的回答幾乎無縫隙地緊跟而來,他知道,事情遠不像這個回答那麼簡單,於是問:“有什麼問題嗎?”
薩伊說:“沒有,這次真的可以。你知道,從面壁計畫誕生起,國際社會就一直存在著反對的聲音,而且,不同的國家出於自己的利益,大都支持面壁者中的一部分而反對另一部分,總有想擺脫你的一方。現在,第一位破壁人的出現和泰勒的失敗,使得面壁計畫反對派的力量增強了,與支援力量處於僵持狀態。如果你在這時提出直達末日的要求,無疑給出了一個雙方都能接受的折衷方案。但,羅輯博士,你真的願意這樣做嗎,在全人類為生存而戰的時候?”
“你們政治家動輒奢談全人類,但我看不到全人類,我看到的是一個一個的人。我就是一個人,一個普通人,擔負不起拯救全人類的責任,只希望過自己的生活。”
“好吧,莊顏和你們的孩子也是這一個一個人中的兩個,你也不想承擔對她們的責任嗎?就算莊顏傷害了你,看得出你仍然愛她,還有孩子。自從哈勃二號太空望遠鏡最後證實三體入侵以來,有一件事可以肯定:人類將抵抗到底。你的愛人和孩子在四個世紀後醒來時,將面臨末日的戰火,而那時的你,已經失去了面壁者身份,再也投有能力保護她們,她們只能和你一起,在地獄般的生活中目睹世界的最後毀滅,你願意這樣麼,這就是你帶給愛人和孩子的生活?”
羅輯無語了。
“你不用想別的,就想想四個世紀後,在末日的戰火裡,她們見到你時的目光吧!她們見到的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一個把全人類和自己最愛的人一起拋棄的人,一個不願救所有的孩子,甚至連自己孩子也不想救的人。作為一個男人,你能承受這樣的目光?”
羅輯默默低下頭,夜雨落在湖邊的草叢中,仿佛來自另一個時空的無數傾訴聲。
“你們真的認為,我能改變這一切?”羅輯抬起頭問。
“為什麼不試試?在所有面壁者中,你很可能是最有希望成功的,我這次來,就是為了告訴你這個。”
“那你說吧,為什麼選中我?”
“因為在全人類中,你是唯一一個三體文明要殺的人。”
羅輯靠著柱子,雙眼盯著薩伊,其實他什麼都沒看見,他在極力回憶。
薩伊接著說:“那起車禍,其實是針對你的,只是意外撞中了你的女友。”
“可那次真的是一起意外車禍,那輛車是因為另外兩輛車相撞而轉向的。”
“他們為此準備了很長時間。”
“但那時我只是個沒有任何保護的普通人,殺我很容易的,何必搞得這麼複雜?”
“就是為了使謀殺像意外事故,不引起任何注意。他們幾乎做到了,那一天,你所在的城市發生了五十一起交通事故,死亡五人。但潛伏在地球三體組織內部的偵察員有確切情報:這是ETO 精心策劃的謀殺!最令人震驚的是:指令直接來自三體世界,通過智子傳達給伊文斯,這是迄今為止,它們發出的唯一的刺殺命令。”
“我嗎?三體文明要殺我?原因呢?”羅輯再次對自己有一種陌生感。
“不知道,現在沒有人知道,伊文斯可能知道,但他死了。謀殺指令中‘不引起任何注意’的要求顯然是他附加的,這也進一步說明了你的重要性。”
“重要性,”羅輯搖頭苦笑,“您看看我,真的像一個擁有超能力的人嗎?”
“你沒有超能力,也別向那方面想,那會使你誤人歧途的!”薩伊抬起一隻手以強調自己的話,“對你早有過專門研究,你沒有超能力,不管是超自然能力,還是在已知自然規律內的超技術能力,你都沒有,正如你所說:你是個普通人,作為學者你也是個普通的學者,沒有什麼過人之處,至少我們沒有發現。伊文斯在謀殺令中附加的要求:不引起注意,也問接證明了這一點,因為這說明你的能力也可能被別人所擁有。”
“為什麼不早告訴我這些?”
“怕影響到你可能擁有的那種能力,由於未知因素太多,我們認為最好能讓你順其自然。”
“我曾經打算從事宇宙社會學研究,因為...”這時,羅輯意識深處有一個聲音輕輕說:你是面壁者!他是第一次聽到自己的這個聲音,他還仿佛聽到了另一個並不存在的聲音,那是在周圍飛行的智子的嗡嗡聲,他甚至好像看到了幾個螢火蟲般迷離的光點。第一次,羅輯做出丁一個面壁者應有的舉動,把要說的話咽了回去,只是說:“是不是與這個有關係?”
薩伊搖了搖頭,“應該沒有關係,據我們所知,這只是你提出的一個科研選題申請,研究還沒有開始,更沒有任何成果。況且,即使你真的從事了這項研究,我們也很難指望得到比其他學者更有價值的成果。”
“此話怎講?”
“羅輯博士,我們現在的談話只能是坦率的。據我們瞭解,你作為一名學者是不合格的,你從事研究,既不是出於探索的欲望,也不是出於責任心和使命感,只是把它當做謀生的職業而已。”
“現在不都這樣嗎?”
“這當然無可厚非,但你有很多與一名嚴肅和敬業的學者不相稱的行為:你做研究的功利性很強,常常以投機取巧為手段,嘩眾取寵為目的,還有過貪污研究經費的行為;從人品方面看,你玩世不恭,沒有責任心,對學者的使命感更是抱著一種嘲笑的態度...其實我們都清楚,對人類的命運你並不在意。”
“所以你們用這種卑鄙的方式來要脅我...您一直輕視我,是嗎?”
“通常情況下,你這樣的人是不可能承擔任何重要職責的,但現在有一點壓倒了一切:三體世界怕你。請你做自己的破壁人,找出這是為什麼。”
薩伊說完,轉身走下門廊,坐進了在那裡等候的汽車,車開動後很快消失在雨霧中。
羅輯站在那裡,失去了時間感。雨漸漸停了,風大了起來,刮走了夜空中的烏雲,當雪山和一輪明月都露出來時,世界沐浴在一片銀光中,在轉身走進房門前,羅輯最後看了一眼這銀色的伊甸園,在心裡對莊顏和孩子說:“親愛的,在末日等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