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星防禦理事會面壁者聽證會。
會議開始。美、英、法、德四國就拋出了一個提案,要求中止雷迪亞茲的面壁者身份,並以反人類罪將其送交國際法庭審判。
美國代表發言說:“經過大量的調查,我們認為破壁人所公佈的雷迪亞茲的戰略意圖是真實可信的。現在我們所面對的是這樣一個人,與他所犯的罪行相比,人類歷史上的一切罪行都顯得微不足道了。在現有的所有法律中,甚至找不到適用於他的罪行條款。所以我們建議在國際法中增加地球生命滅絕罪這一罪行條款,以對雷迪亞茲進行審判。”
雷迪亞茲在會議上顯得很輕鬆,他玲笑著對美國代表說:“你們早就想除掉我了,不是嗎?自面壁計畫開始以來,你們一直在以雙重標準對待不同的面壁者,我是你們最不想要的人。”
英國代表反駁道:“面壁者雷迪亞茲的說法沒有依據。事實上,正是他所指責的這些國家,對他的戰略計畫投入了大量的資金,遠超過對其他三位面壁者所投入的。”
“不錯,”雷迪亞茲點點頭,“但在我的計畫上投入鉅資,是因為你們確實想得到恒星型氫彈。”
“可笑,我們要那東西幹什麼?”美國代表反問道,“它在太空戰場是效率很低的武器,在地球上,曾經出現過的兩千萬噸級氫彈就已經沒有實戰意義,更不用說三億多噸級的怪物了。”
雷迪亞茲冷靜地反駁道:“但在太陽系其他行星表面的戰場上,恒星型氫彈卻是最有效的武器,尤其是在人類之問的戰爭中。在荒涼的其他行星表面,人類之間一旦爆發戰爭,不用顧及平民傷亡和環境破壞,可以放心地進行大面積的摧毀,甚至可以對整個行星表面進行毀滅性清掃,這時,恒星型氫彈就能夠發揮它的作用。你們清醒地預見到,隨著人類向太陽系的擴張,地球世界的爭端必然擴展到其他行星,儘管有三體世界這樣共同的敵人,這一點也無法改變,你們在為此做準備。在這個時候發展對付人類自己的超級武器,在政治上說不過去,所以,你們就利用我來做。”
美國代表說:“這不過是一個恐怖分子和獨裁者的荒唐邏輯,雷迪亞茲就是這樣一個人,在他擁有面壁者身份和權力的情況下,面壁計畫本身就變得和三體入侵一樣危險,我們必須採取果斷措施改正這個錯誤。”
“他們在這方面言行一致。”雷迪亞茲轉身對輪值主席說,“CIA 的人就在大廈外面,會議結束後我一走出去就會被逮捕。”
輪值主席向美國代表方向看了一眼,看見後者專注地把玩著手中的鉛筆。這屆輪值主席是伽爾寧,在面壁計畫開始時他第一次成為PDC 輪值主席,以後的二十多年中,他自己也記不清擔任過多少次這個短暫的職務,但這是最後一次了,已經滿頭白髮的他即將退休。
“面壁者雷迪砸茲,如果你說的是事實,那這種做法是不適宜的,只要面壁計畫的原則繼續有效,面壁者就享有法律豁免權,他們的任何言行都不能在法律上作為有罪指控的證據。”伽爾寧說。
“而且,請注意,這裡是國際領土。”日本代表說。
“那是不是說...”美國代表豎起手中的鉛筆,“等雷迪亞茲把一百萬枚超級核彈都埋到水星上準備引爆時,人類社會仍然不能對他進行有罪指控?”
“依據面壁法案中的相應條款,對面壁者表現出危險傾向的戰略計畫進行限制和制止,與面壁者本人的法律豁免權是兩回事。”伽爾寧說。
“雷迪亞茲的罪行已經越出了法律豁免權的底線,必須受到懲罰,這是面壁計畫繼續存在的前提。”英國代表說。
“我提請主席先生和各位代表注意。”雷迪亞茲從座位上站起身說,“這是行星防禦委員會的面壁計畫聽證會,而不是對本人的審判法庭。”
“您會很快站到那個法庭上的。”美國代表冷笑著說。
“同意面壁者雷迪亞茲,我們應該回到對他的戰略計畫本身的討論上來。”
伽爾寧立刻抓住了這次暫時繞過棘手問題的機會。
一直沉默的日本代表發言:“從現在看來,各位代表已對如下一點達成了共識:雷迪亞茲的戰略計畫存在著明顯的侵犯人類生存權的危險傾向,依據面壁法案相應的原則,應該予以制止。”
“那麼,上次會議提出的關於中止面壁者雷迪亞茲戰略計畫的P269 號提案應該可以投票表決了。”伽爾寧說。
“主席先生,請等等。”雷迪亞茲舉起一隻手說,“在表決前,我希望對自己戰略計畫的一些細節進行最後陳述。”
“如果僅僅是細節,有必要嗎?”有人問。
“您可以到法庭上說。”英國代表譏諷道。
“不,這個細節很重要,現在,我們假設破壁人所公佈的我的戰略意圖是真實的。”雷迪亞茲堅持說下去,“剛才有代表提到一百萬顆氫彈在水星上部署完畢準備引爆的情況,屆時我會對著無所不在的智子向三體世界發出人類的同歸於盡宣言,在那一時刻,會發生什麼?”
“三體人的反應無法預測,但在地球上,一定會有幾十億人想扭斷您的脖子,就像您對自己的破壁人做的那樣。”法國代表說。
“很對,那麼我必須採取一定的措施來應對這種局面,各位請看,就是這個。”
雷迪亞茲抬起左手,向會場展示他腕上的一塊手錶,那塊表是全黑色的,無論是錶盤面積還是厚度都是一般男士手錶的一倍,但戴在雷迪亞茲粗壯的手臂上也不顯碩大,“這是一個信號發射器,它發出的信號通過一個太空鏈路直達水星。”
“用它發出引爆信號嗎?”有人問。
“恰恰相反,它發出的是不引爆的信號。”
雷迪亞茲的這句話令會場上的所有人集中了注意力。
雷迪亞茲接著說:“這個系統的代號為‘搖籃’,意思是搖籃停止搖動嬰兒就會醒。它不斷地發出信號,水星上的氫彈系統不斷地接收,信號一旦中斷,系統將立刻引爆氫彈。”
“這叫反觸發系統。”美國代表面無表情地說,“冷戰時期曾經研究過戰略核武器的反觸發策略,但從未真正實施過,只有你這樣的瘋於才真的這麼幹。”
雷迪亞茲放下左手,把那個叫“搖籃”的東西用衣袖遮住。“教會我這個奇妙想法的倒不是核戰略專家,而是一部美國電影,裡面的一個男人就戴著個這玩意兒,它不停地發信號,但如果這人的心臟停止跳動,它的信號也就停止了;另一個人身上被裝上了一枚無法拆除的炸彈,如果炸彈收不到信號就立刻爆炸,所以,這個倒楣鬼雖然不喜歡前面那個人,還是必須盡全力保護他...我喜歡看美國大片,直到現在還能認出老版超人。”
“這麼說,這個裝置,也與您的心跳相聯繫嗎?”日本代表問,此時雷迪亞茲正站在他旁邊,他伸手去摸雷迪亞茲那藏在衣抽下的裝置,後者把他的手撥開了,同時站到離他遠些的地方。
“當然,但‘搖籃’更先進更精緻一些,它監測的不只是心跳,還有很多其他生理指標,如血壓、體溫等,對這些參數綜合分析,如發現不正常,就立刻停止反觸發的信號發射,它還能識別我的許多簡單的語音命令。”
這時,有一個人神色緊張地進入會場,在伽爾寧耳邊低聲說著什麼,他的耳語還沒說完,伽爾寧就抬頭用異樣的耳光看了雷迪亞茲一眼,目光敏銳的代表們都注意到了這一幕。
“有一個辦法可以破解你的搖籃,這種對付反觸發的方法在冷戰時期也被深入研究過。”美國代表說。
“不是我的搖籃,是那些氫彈的搖籃,搖籃一停搖它們就會醒。”雷迪亞茲說。
“我也想到了這個辦法,”德國代表說,“信號從你的手錶傳到水星,必然要經過一個複雜的通訊鏈路,摧毀或遮罩鏈路上的任何一個節點,然後用一個偽信號源向下一級鏈路繼續發送反觸發信號,就可以使‘搖籃’系統失去作用。”
“這確實是個難題。”雷迪亞茲對德國代表點點頭說,“如果沒有智子,這個問題很容易解決:所有節點都裝入一個相同的加密演算法,每次發送的信號都由這種演算法產生,在外界看來每次的信號值都是隨機的,每次都不同,但‘搖籃’的發送和接收方卻產生完全相同的序列值,接收方只有在收到與自己序列相對應的信號值時才認為信號有效。您的偽信號源沒有這種加密演算法,它發出的信號與接收方的序列肯定對應不上。但現在有智子這鬼東西,它能探測出這種演算法。”
“您也許想出了其他辦法?”有人問。
“一個笨辦法,我這人,只能想出粗俗的笨辦法。”雷迪亞茲自嘲地笑笑說,“增加每個節點對自身狀態監測的靈敏度,具體作法就是每個通訊節點由多個單元組成,這些單元相距很遠,但相互之間由連續的通訊聯為一個整體,任何一個單元失效,整個節點就會發出終止反觸發的命令,這之後,即使偽信號源再向下一節點發送信號也不被承認。各單元相互之間的監測精度目前可以達到微秒級,就是說,要按照剛才那位先生的辦法,必須在一微秒內同時摧毀組成一個節點的所有單元,再用偽信號源進行信號接續。每個節點最少由三個單元組成,最多可能有幾十個單元,這些單元之間的間距為三百公里左右(1),每一個都做得極其堅固。外界的任何觸動都會令其發送警告。在一微秒之內同時使這些單元失效,也許三體人能做到,但人類目前肯定是做不到的。”
①由於信號傳輸的光速限制,距離再遠就達不到微秒級的監測精度了。
雷迪亞茲的最後一句話使所有人警覺起來。
“我剛剛得到報告,雷迪亞茲先生手腕上的東西一直在向外界發送電磁信號。”伽爾寧說,這個資訊令會場氣氛頓時緊張起來,“我想問,面壁者雷迪亞茲,您手錶中的信號是發向水星嗎?”
雷迪亞茲大笑了幾聲說:“我為什麼要向水星發?那裡現在除了一個大坑外什麼都沒有,再說,‘搖籃’的太空通訊鏈路也沒有建立。不不不,各位不要擔心,信號不是發向水星,而是發向紐約市內距我們很近的一個地方。”
空氣凝固了,會場上除雷迪亞茲之外的所有人都呆若木雞。
“如果‘搖籃’的維持信號終止,那觸發的是什麼?”英國代表厲聲問道,他已不再試圖掩飾自己的緊張。
“總會有東西被觸發。”雷迪亞茲對他寬厚地笑笑,“我已經做了二十多年的面壁者,總會私下得到一些東西的。”
“那麼,雷迪亞茲先生,您是否可以回答我的一個更直接的問題?”法國代表看上去十分鎮靜,但聲音卻有些顫抖,“您,或我們,此時要為多少人的生命負責?”
雷迪亞茲對著法國人瞪大雙眼,仿佛覺得他的問題不可思議:“怎麼?”多少人有關係嗎?我原以為在座的都是把人權奉為至高無上的可敬紳士,一個人或八百二十萬人(1)的生命,有區別嗎?如果是前者你們就可以不尊重嗎?”
①紐約市市的人口數。
美國代表站起身說:“早在二十多年前面壁計畫開始時,我們就指出了他是個什麼東西。”他指著雷迪亞茲,吞咽著口水,極力維持著鎮定,但還是失去了控制。“他是個恐怖分子,邪惡、骯髒的恐怖分子!一個魔鬼!是你們打開瓶蓋兒放出了他,你們要對此負責!聯合國要對此負責!”他聲嘶力竭地大喊著,把文件扔得四處飛揚。
“鎮靜,代表先生。”雷迪亞茲微笑著說,...‘搖籃’對我的生理指標的監測是很靈敏的,如果我像您那樣歇斯底里,它早就停止發送反觸發信號了。我的情緒不能波動,所以您,還有在座的所有人,都不要讓我不高興,如果可能的話,最好努力使我感到愉快,這對我們大家都有好處。”
“您的條件?”伽爾寧低聲問道。
雷迪亞茲臉上的笑變得有些淒慘,他對著伽爾寧搖搖頭:“主席先生,我能有什麼條件?離開這裡回到自己的國家而已。有一架專機在甘迺迪機場等著我。”
會場沉默下來,不知不覺中,所有人的目光漸漸從雷迪亞茲轉移到美國代表身上,美國人終於承受不住這些目光,向椅背上猛一靠,從牙縫裡擠出一個單詞:
“滾吧。”
雷迪亞茲緩緩點點頭,起身向外走去。
“雷迪亞茲先生,我送您回國。”伽爾寧從主席臺上走下來說。
雷迪亞茲站住,等著步伐已不太靈活的伽爾寧走過來,“謝謝,主席先生,我想起來您也是要離開這裡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