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航(下)
山路本就崎嶇難行,眾人身上又都負了重物,行走起來更加不便,說是要跑步回營,可哪裡跑的起來!再者俗話說的好「遠道無輕重」,那一套鐵甲背在身上,開始時尚不覺得如何沉重,可是越往後走,就越覺得發沉。阿麥耐力雖有,腳力更是比一般的男子都出色,可論到體力上去,再怎麼說也是個女兒身,和那些五大三粗的漢子相比就差得多了。山路只走了一半多,她的體力已漸漸不支,臉色由紅轉白,牙關也不由自主地緊扣了起來。
張士強一直跟在阿麥身後,見她步伐漸漸滯重,就察覺出她已感到吃力。和阿麥相處這些時日以來,他已深知阿麥的脾氣,知道要是直接勸她停下休息或是減輕她的負重,她必定不肯同意,於是便故意落下幾步,來到後面的帶隊隊正身旁,給那隊正做了個眼色,又看了前面的阿麥一眼。那隊正也是個機靈人,見此已明白了張士強的意思,忙往前趕了幾步跑到阿麥身邊,喘著粗氣說道:「大人,兄弟們都有些累了,怕是得歇一會。」
阿麥聞言,回頭掃了一眼隊伍,停了下來點了點頭。那隊正大喜,忙命令隊伍停下來原地休息。此令一下,眾人便都把身上的負重解下來就地休息,還有不少人連負重也懶得解,乾脆就一屁股坐倒在了地上。
阿麥已是累得說不出話來,強撐著樣子往遠處走了走,找了一高處背著人群坐下,這才塌下腰來大口地喘起氣來,可沒等氣喘勻就聽到身後傳來聲響,忙又暗自直了直脊背這才轉頭望去,卻見是張士強跟在後面爬了上來。阿麥不由得鬆了口氣,衝著張士強伸出手去拉他上來,然後又拍了拍身旁的地面,示意他坐下來。
張士強咧著嘴憨厚地笑了笑,在阿麥身旁坐下,見阿麥復又低下頭去並不理會自己,便也不多嘴,只從身上的背囊裡摸了個雜麵饃出來,悄無聲息地遞了過去。
阿麥微怔,她和所有的士兵一樣,也是接連兩頓飯都沒吃,肚子裡早已經空蕩蕩的了,現如今看到這圓生生的雜麵饃,腦中還來不及反應,嘴裡卻已是自然而然地分泌起唾液來。
張士強見阿麥半晌沒有反應,還道是她要責怪自己私藏乾糧,面上便有些吶吶的,伸在半空中的手不自然地動了下,略帶尷尬地解釋說:「不是多拿的,是……昨天晚上俺省下來的,所以,所以不算大人搞特特殊,大人,你——」
阿麥笑了,伸手從他手中接過雜麵饃,掰成兩半遞回半個去給張士強,又把自己手裡的半個咬了一口,這才低聲笑道:「就是私藏的也沒事,」她回頭看了一眼,見並無人跟過來,便又嘿嘿笑道:「做人嘛,不要那麼死板,該活絡時就得活絡點。」
張士強被阿麥誇的有點臉紅,咬著雜麵饃也跟著嘿嘿傻笑。阿麥幾口吃完,又仔細地把落在衣襟上的碎屑都一一撿起吃了,這才隨口問張士強:「我怎麼發現你總是能剩下乾糧?營裡的每人的定額也沒那麼多啊。」
張士強的面色有片刻的黯淡,沉默了下才低聲回答道:「小的時候家裡鬧過饑荒,餓死了不少人,就記住了俺娘說的話,有吃的時候能省就省下點,省的下一頓挨餓,就算吃不飽也比餓死了的強。」
阿麥聽完,半晌不知該說什麼是好,只覺得剛才吃下去的半拉饃饃堵得胃裡有些難受,她從地上站了起來,伸手用力拍了拍張士強的肩膀,張了半天嘴才說出一句:「挺有道理。」
阿麥帶領眾人回到營中時天色已經擦黑,營中的軍需官李少朝正站在營門口外慢悠悠地繞著圈子,見阿麥等人從遠處過來,這才停了下來,腳下連邁了幾步迎了上去。等看清楚大伙身後背的東西,李少朝高興地嘴一咧差點沒笑出聲來,可這嘴角才咧到一半,就又看到了自家大人那張滿臉泥汗再也俊俏不起來的臉,於是那嘴角又強強地收了回去,只是原本就不大的眼睛迷得更細了。
「營中可還留著飯食?」阿麥問道。
李少朝一邊去接阿麥身後的盔甲,一邊連聲說道:「有,有,有,給大伙備著飯呢,都是乾食,還有葷菜呢!」
眾人一聽,忍不住都歡呼起來,齊齊地瞅向阿麥,只等著她下令去吃飯。阿麥見狀也笑了,吩咐李少朝把這回帶來的兵器盔甲都點清楚,看是否損壞丟失,然後就趕緊領著大伙去吃飯了。
等阿麥這裡吃過晚飯,李少朝那裡也已經清點完畢,過來給阿麥回話。阿麥隨意地問了幾句營裡現有的情況,李少朝都詳細地答了,說著說著便又把話說到了軍隊操練上,於是說道:「大人該向元帥再要個好的教頭來就好了。」
阿麥聞言抬頭看著李少朝不語,李少朝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只好咧著嘴乾笑。阿麥這才轉開了視線,淡淡說道:「要去你且去要,就這些東西還是我把臉皮在石壁上磨了又磨才從元帥那裡討回來的,你家大人這張臉是已經用完了,沒得剩了。」
李少朝被阿麥幾句話噎得只知嘿嘿乾笑,說道:「那咱們就先等等再說,要不就現在咱自己營裡找,總能挑出幾個槍棒刀箭好使的人來。」
阿麥也點頭,她其實也很清楚營裡現在實缺一個好教頭,可只西澤山一役,營裡的老人就死了個七八,現在的大多是新招募來的新兵蛋子,要想找出幾個武藝精通的來談何容易。心道這事也只能暫且押後再說,可事情偏也湊巧,就在李少朝提了這事沒過多久,老天爺就還真給他們送過來一個沒得挑的教頭來,正是那在西澤山一戰中失散的原第七營的校尉營副黑面!
大伙都沒成想這黑面還能活著,再次相見著實激動,團團地把黑面給圍住了,七嘴八舌地說得熱鬧。黑面比原來瘦了不少,面皮更黑了,原來那日他在後阻攔韃子,身上也不知道被砍了幾刀中了幾箭,後來終於體力不支昏死過去,等再醒過來時戰場上早已無人,當地的一個獵戶把他從死人堆裡背了回去,足足養了月餘才能爬起身來,這就往烏蘭山深處找尋江北軍,後來輾轉尋到了江北軍大營處,商易之留了他幾日,便讓他回第七營了。
眾人聽了皆是唏噓不已,不由得想到了慘烈戰死的陸剛和楊墨等人。阿麥心中更是複雜,眼前只不停地浮現楊墨最後給她的那個燦爛笑容,一時間竟然連話都忘了說了。直到李少朝出來打圓場,阿麥這才驚醒過來。
黑面過來和阿麥見禮,阿麥對他好言撫慰了幾句,心中對於黑面的回歸卻是有喜有憂,喜的是黑面是一員難得的猛將,這下子營中的教頭也總算有了著落,憂的卻是這黑面本就看她不起,現如今她卻又成了他的頂頭上司,難免他會不服。誰曾想阿麥這次的擔心純屬多餘,也不知道黑面臨來前商易之交代了什麼,總之黑面對於阿麥的安排非但沒有牴觸,更是少見的配合,這讓阿麥大大鬆了口氣。
這樣一來,營中人員裝備均已差不多補齊,再加上又沒有什麼戰事,日子便過得格外快些,眼見著天氣一天天變熱,江北軍在烏蘭山中的第一個夏天便到來了。
由於天氣越來越熱,士兵操練的時候穿的便越來越少,到了後來黑面帶頭,滿校場上便都是打了赤膊的漢子,只除了一個人——那就是第七營的主將阿麥。阿麥非但每日裡軍裝穿得整齊,就連外面套的軟甲都不曾脫下過。最初親近的幾名部下還暗地裡誇自家大人那是儒將,和自己這伙子粗漢子不同,可等人們熱得都光了脊樑,自家大人的背後也印出鹼印子的時候,大家的眼神中難免有些怪異了。
人們私下裡難免會議論幾句,有次正好被第四隊的隊正王七聽到,王七嘿嘿地笑了兩聲,瞅了兩眼四周見主將阿麥並不在附近,這才嘿嘿笑道:「那是因為咱家大人肉皮子太嫩,又白,太不男人了,他哪好意思往外露啊!」
眾人哄笑,有人笑道:「那越捂不是越白了?還不如跟咱們一樣,脫光了曬上兩天,自然就黑得跟炭人一樣了。」
王七道:「胡咧咧,咱家大人跟咱們不一樣,你看他那臉色,整年這麼曬著也沒見黑了多少,還不是跟小白臉一樣,這人比人啊得死,貨比貨得扔!」
有人故意激王七道:「王七,你就瞎說吧,說的跟你見過大人身上什麼色一樣,你也就是跟咱們吹吧。」
王七聽他如此說,面上便有些不擱,瞪大了眼說道:「怎麼沒見過?不瞞你們說,想當初咱們和麥大人可是一個鋪頭睡過的兄弟,不信你去問大人,他正經是咱們第四隊第八伍出來的!能不知道什麼樣麼?咱們還和麥大人打過一架呢。」
眾人都知道這樣的事情哪裡又能真去和自家大人核實,有人又笑著問王七:「那你和大人打架,誰贏了?」
王七老臉一紅,嘿嘿笑道:「咱家大人下手可真狠,真狠。」
眾人又哄笑起來,有那老成持重的便勸道:「咱們別私下裡議論大人了,省的傳到大人耳朵裡招惹是非。」
有幾個應聲說是,其中一個低聲道:「咱家大人看著脾氣雖好,可軍紀管得卻嚴,就前幾日那個伍長,還是從西澤山跟過來的,大人一句斬就給斬了,我現在還記得當時大人那臉,冷得跟寒冰似的,只問那小子可記得軍法第九條,那小子答了句記得,大人就一句廢話也沒多說,直接就讓人拖出去斬了。」
大伙聽了忙都停了嬉笑,有人低聲念道:「軍法其九:所到之地,凌虐其民,如有逼□女,此謂奸軍,犯者斬之。有功又能怎樣?那小子自己作的,可怨不得別人。」
眾人聽了都不覺點頭。
進了七月,天氣更加炎熱,有士兵耐不住酷暑,便趁了黑偷偷摸到營前的那條淺河中洗澡,阿麥得知了,倒也沒有訓斥,只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後來在李少朝的建議下乾脆定下了法令,每日操練完了,可由各隊的長官帶著下河去清涼上半個時辰,不過得注意安全,萬不可發生溺水事件。
此令一出,全營歡呼,當天散了操便齊齊衝到河裡去了。阿麥只遠遠掃了一眼,就趕緊轉身回了營帳,第二日那法令後便又加了一條:注意軍容,別脫光了下去,省的被附近的百姓看到不雅。
其實要說熱,阿麥更熱,可再熱她也不敢跟著這群人下河。有次熱得實在受不住了,便捲了褲腿和衣袖到水邊站著洗臉,可即便這樣還得防備著那些不遵法令脫光了下河的,阿麥覺得實在辛苦,乾脆連在水邊站也不站了,部下問的時候,只推說小時候溺過水,嚇怕了,不敢下河。
別人不知怎麼回事,張士強心中卻明白阿麥的苦衷,可卻也沒別的辦法,唯一能做的就是夜裡多打上幾桶水送到阿麥帳中,好歹也能讓她擦洗一下。開始的時候阿麥還用這水,後來乾脆這水也不讓他打了,只每天半夜便獨自一人前去巡營,天亮回來的時候總是一副神清氣爽的模樣。張士強心中奇怪,便留了心,等這日阿麥去巡營的時候悄悄地在後面跟了去,見她出了營在四周巡視了一番後又向後山而去。
雖是深夜,可空中有月光照下,倒也能看清山路,張士強遠遠地跟著阿麥,不多時便爬到了半山處。前方有嘩嘩的水聲傳來,張士強白天時倒是曾到過這裡,知道前面繞過山壁處便有因瀑布落下集成的水潭。
前面阿麥的身影已經轉過山壁,張士強沒多想就跟了過去,人剛一轉過石壁,便覺得面前一股寒氣逼來,嚇得他身體頓時僵住,再低頭時見自己頸前已經架了把刀。
「你?」阿麥奇道,收回了刀,笑道:「你跟著我做什麼?」
張士強這才回過神來,答道:「我怕大人一個人有危險。」
阿麥笑了笑,收刀入鞘,說道:「沒事,你這樣跟著我,要是誤傷了你怎麼辦?」
張士強便有些不好意思,解釋道:「我,我沒別的意思,只是,只是——」
阿麥見狀,便笑道:「行了,既然跟過來了,就到這邊等著我吧。」說著她便轉身又往前走去,直到水潭邊的一塊大青石處才停下來,轉回身對張士強說道:「我下去沖個涼,你在這守著,幫我看著些人點。」
張士強沒想到阿麥深夜來此竟是為了洗浴,聽她如此說已是窘得臉色通紅,忙結結巴巴地說道:「我,我我去山壁那邊看著人。」說完不等阿麥說話便轉身飛快地往石壁那邊跑去。阿麥笑了笑,逕自把軟甲和軍裝脫下,只剩下內面的裹胸和短褲,「噗通」一聲跳入了潭水中。
張士強這裡還沒有跑到石壁處,就聽見身後阿麥的落水聲,腳下一停,臉上不由得更紅了,他急忙又往前走了幾步,這才停了下來,背對著水潭筆直地站著。等了一會,他忽然記起白日裡見這水潭深不見底的模樣,心裡不由得一驚,生怕阿麥再出了意外,忙背著身子叫了一句:「大人!」
半天聽不到回音,唯有遠處瀑布嘩嘩的水流聲,張士強又大聲了幾句,還是聽不到阿麥的回音,不禁有些心急起來,顧不上避諱,轉身又往那青石處跑,到了那只見到了阿麥脫在青石上的衣物,旁邊的潭水早已經是一片平靜。張士強這下慌了,趴在青石邊上只衝著潭中大喊「大人」,到後面又喊起「伍長」來,聲音裡已隱隱帶了哭聲。眼見一點動靜沒有,他這裡正要往潭水裡跳,忽然見潭水中冒出個人來。
阿麥抹了把臉上的水漬,問道:「怎麼了?」
張士強見阿麥安然無恙,忍不住破涕而笑,半晌才說出話來,聲音裡還猶自帶著哭音,說道:「我見大人半天沒有動靜,還以為你溺水了呢。」
阿麥見他又哭又笑的模樣,忍不住笑了,笑罵道:「傻小子,我剛才潛到對面瀑布那去了,沒聽到你喊。你家大人從小就在河裡長大的,就這小水潭怎麼會淹死,也忒膽小了點。」
張士強也跟著傻笑起來,忽又見到水中的阿麥還裸著肩,嚇得猛地轉過了身去。阿麥雖不甚在意這些,可也不想讓張士強窘迫,便悄悄地從水中鑽出,胡亂地擦了擦就套上了軍裝軟甲,這才問張士強道:「我還要到山頂上去,你可跟我一起上去?」
張士強紅著臉點頭,阿麥笑了笑,便帶著他往山頂上爬去。兩人爬到山頂處,東方已經隱有亮光。阿麥迎風而站,看著遠處的山巒,對身後的張士強笑道:「張士強,你看我們烏蘭山中的風景可好?」
張士強往遠處望去,見晨靄之中山巒起伏各顯造化,不由得點了點頭。他轉頭看向阿麥,見她身姿瘦削,髮梢猶帶水珠,又想她這樣辛苦地混在軍營之中,且不說每日裡為著身份提心吊膽,只每夜裡為了洗浴還得到這深山中來就非一般女子可以忍受的,忍不住問道:「大人,你為什麼要待在軍營?」
阿麥微怔,片刻後才回頭緩緩答道:「為了父——輩的榮耀!」
「父輩的榮耀?」張士強迷惑。
阿麥轉回身去,迎風張開雙臂,閉上眼仰頭大聲笑道:「嗯,為了父輩的榮耀!」菲
山風之中,阿麥的衣角翻飛,太陽從遙遠的東方躍起,剎那間萬道金光射來給她的身形鑲上一道亮邊。這個身影落入張士強眼中,竟似欲乘風而去的仙人一般,他愣愣地看著,不由得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