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喂喂,您聽說了嗎?風家小姐回來了。」
「真的假的?不說她被虎妖抓走吃了嗎?」
「沒,什麼虎妖,那是虎爺。據說那一夜,風強雨急,有一黑獸嘩地闖入了鳳凰樓,襲擊了風家小姐的香閨,可風家老爺豈是好與,前些日聽得了妖怪傳聞,早早到山神廟裡請來了虎爺壓陣,那黑妖一來,虎爺立時幻化現身,追了上去,一陣纏鬥之後,方把閨女從那妖怪口中救了下來的!」
「真有這麼靈驗?」
「誰說沒有,我這才剛從四海樓回來,那銀光小姐,好手好腳的,同風家少爺一塊兒和蕭家夫婦在樓上有說有笑的用飯呢。」
「您真見著了?該不會是大白天見了鬼吧?還是認錯了?」
「見著了,她活生生的,有人有影的,就從我身旁走了過去。我瞧得一雙眼都快掉出來了,驚得嘴裡的甜湯流得滿地都是。」
「這不,您沒在那兒多看一會兒好說嘴,現下急著趕去哪?」
聞言,那說三道四者,東瞟西瞄了一會兒,方道:「欸,這位爺,瞧您也和咱有緣,我瞅著就和您說了,您可別多嘴啊。」
「是是是,您說著,我可不多嘴。」
「話說方才啊,其實秦家的老闆剛好人也在樓上,不一會兒忽地派人下樓,匆匆離開,不知趕著去哪,沒多久下樓的人接二連三,咱隔壁桌的好奇拉了個小二哥探問,這才知道那風家小姐是被城外山神廟的虎爺所救。咱瞧著,秦家老闆那麼匆匆,定是派人出城去請虎爺了。秦家老闆都信了,這必定是真的。咱花了好大功夫,好不容易和小二哥打聽了山神廟的位置,現下正想趕著出城,也去請尊虎爺回來供著保平安啊。」
連秦老闆都信了?
聽者又驚又喜,忙抓著他道:「這位爺,您可行行好,這山神廟在哪,您快同我說說,我也好去請尊虎爺回來啊。」
流言,一夜滿城。
沒半天,通往城外東效山神廟的小路,迅速就排滿了上山恭請虎爺神尊的人潮,這是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全部都有,從三歲娃兒到八十歲老翁都能得見,長長的隊伍,從山上排到了山下,一路延伸到了羅城門外,宛如一尾巨龍船。
每個上山的人,排隊排了大半天,就為請一尊小小陶制的三彩老虎爺。
老虎爺只有巴掌大,額上寫著個王字,琥珀雙瞳炯炯有神,身上黑黃條紋相間,還穿了件鑲金邊的黑衣裳,它端坐在位,張牙舞爪的,左掌還生生的壓著一隻黑色的醜惡妖獸。
有錢的人呢,就請尊虎兒爺來供著,沒錢的人呢,那是去求張虎爺的符咒來貼也能安個心。
山神廟的香爐很快就被插得滿滿的,鼎盛的香煙很快燻黑了爐,也燻黑了廟,每個排隊上山掏了香油錢才請到虎爺的人,全都興高采烈,沒一個人注意到,以前這兒,是否真有間山神廟,或是那小小的廟宇,原本有多麼亮麗如新,也沒有人注意到,為何那麼小的廟,能在短短時日之內,供出那麼多尊的老虎爺。
人人只信著,只要請了虎爺回家,供在家門內,正對著大門口,如此一來,非但能保全家大小平安,還能保生意興隆、能旺財。
它身上的黃,代表財運,黑色的條紋啊,說是壽紋,請到的虎爺身上黑紋越多,表示道行越高,尾巴要是粗一點呢,那可更好啦,就是能雄風再起、保生子啦——
流言傳來傳去,繞了一圈,被人加油添醋的,很快就更加宣揚開來。
一時間,大夥兒傳得沸沸揚揚,滿城盡皆為之瘋狂,好似家裡若沒供一尊老虎爺,那就不是揚州人一般。
風知靜聽著車外行旅商賈們,口耳相傳的說著那虎爺傳說,講得興高采烈、口沫橫飛,只覺好氣又好笑。
他瞅著身旁古靈精怪,一路上忍俊不住笑個不停的小女人,無奈問:「這些話,是你傳的?」
銀光窩在他身旁,吃著從四海樓外帶的銀耳蓮子羹,好笑的道:「我只說了保平安和生意興隆,保生子那段可不是我說的。」
她頓了一下,俏臉微紅的瞧了他一眼,才面紅耳赤的小聲補充。
「是爹說的。」
他微僵,有些窘,一時間,只無言。
「爹說,這謠言得下重點,方能刺激人人都去請尊虎爺回來供,讓那些妖怪找上門。」銀光瞅著他,討好的舀了一匙甜羹到他嘴邊,「你別介意啊,會特別來請虎爺回去的,都是人。一來,這每尊老虎爺中,都被安了符,屆時會有其用處的。二來,爹也是想,若將來你不小心被人看見,人們也只會當你是山神,不會把你當——」
她話到一半,他倏然伸出手指,壓在她唇上,示意她噤聲。
銀光會意,立刻閉上了嘴。
馬車在鳳凰樓大門外停下,他掀起車簾,扶著她下了車,經過了好幾天的招搖,鳳凰樓的大門外,天天都擠著大批的人潮,爭相看她這劫後餘生,被虎爺顯靈救回的大小姐,鳳凰樓的下人們也早習慣小姐每天出門的陣仗,在馬車停下時,早早圈出了空位,讓少爺和小姐可以順利下車。
銀光踏出車駕,朝著眾人微笑,還不忘揮了揮手,瞬間引起一陣騷動。
她試圖多看那些圍觀的人潮幾眼,可他大手一伸,攬著她的腰,就護著她進了門,一待大門掩上,銀光立時想溜回門邊偷看,卻被他一把撈了回來,扛上了肩,帶回房。
她想抗議,卻又不敢大聲,只能在他肩頭上,扭得像條蟲,倒是旁邊僕役們個個看了忍笑忍得萬分痛苦。
他一直扛著她走進了內廳,銀光才敢開口。
「阿靜,你放我下來,讓我去看看是哪一個,我之後才好閃他閃遠些啊!」
「妖的人形外貌多數可以改變,你瞧了之後也認不出來的。」他扛著她進去往裡走,從容的說著。「而且,外頭不只一個,你若穿了幫,後頭這戲還走得下去嗎?」
「好啦,我不看總成了吧?你放我下來啦。」她紅著臉道:「大家都在笑了。」
聞言,他這才停下腳步,卻沒放她下來,只放低了手臂,移動了她的位置,讓她坐到他強壯的手臂上。
「我以為你早習慣了。」他說。
她又羞又窘,低頭瞧著他,嗔道:「被人像個米袋一樣扛來扛去,這事哪兒會有習慣的?放我下來啦。」
他黑眼深深,瞅著她,然後只道:「我不想。」
那幾個字,有些沙啞,不知怎,讓她心頭快快蹦了兩下,她面紅耳熱的瞧著他,小嘴微張,卻吐不出聲,到頭來,只能乖乖閉上,任他抱著。
他抱著她,再舉步,一路走過數條迴廊。
她一張小臉紅透,卻沒再要他放下她。
回到家後,他忙著幫爹佈局,除了日日午後陪著她上四海樓招搖之外,她幾乎是見不著他的,每當夜深人靜時,她總也想要去找他,卻不知怎地有些膽怯,怕他認為她太恬不知恥。
每回見著了,他總也沒表示什麼,教她都心慌了起來,還以為……以為他後悔了……
他抱著她,回到了她的房,讓她坐在床榻上,跪在她身前,替她脫了鞋襪,檢查她的腳傷。
「已經好多了。」知他擔心,她告訴他,「都不疼了。」
他看到了,她裸足腿膝的擦傷,回來後上了頂級的傷藥,很快就結了痂,但看起來還是有些觸目驚心。
他去端了盆清水,替她洗去腳上傷藥,有些痂,一經碰觸,順勢就脫落了,但之下,還是透著礙眼嫩紅,他清楚之後它們會漸漸消失,胸口卻還是不禁為之緊縮。
銀光看著他以清水替她洗腳,溫柔的以指腹撫過那些新生的柔嫩肌膚,雖然清水冷涼透心,她卻只覺渾身發熱。
「你今兒個,不用再回櫃上嗎?」她啞聲輕問。
「不用,所有的事,都已安好,那些妖也已找上門。」他垂著眼,拿來布巾,擦乾她的小腳,道:「老爺要我守著你。」
他溫熱的手掌握住了她的裸足,她氣息有些不穩,著迷的看著他的大手包覆住她的小腳,粗糙指腹不知是有意或無意,輕輕摩挲著。
「就在今夜了嗎?」她勉力維持著鎮定,問。
「就在今夜。」他抬起眼,看著她道。
他的眼好熱,直盯著她的唇,不知怎,他似乎靠了過來,好近。
好近。
近到就在眼前,她可以看見他低垂著黑眼,深深的、緩緩的嗅聞著她,像是在聞一杯好香好醇的酒。
近到幾乎她一伸舌,就能嘗到他的味道。
不自覺,她粉唇微張,輕喘。
他的瞳孔收縮著,下一瞬,他在她的注視下,傾身低頭,舔吻她的唇角。
一下。
只一下,緩慢,濕熱,教她渾身發燙的一下。
「沾了芝麻。」他貼著她的唇,啞聲說:「從方才就一直沾著。」
「是……小酥餅……」她喘息著,迷亂的道:「你還沒到時……吃的……」
他仍握著她左腳的足踝,可上半身卻幾乎壓到了她身上。
他不該再碰她,至少在成親前,不該。
她不該再讓他碰,天都還亮著,爹或娘隨時會過來。
可是……那麼多天了……那麼多天……
得到了,要再忍,好難。
堂過了,要禁絕,好難。
他是這麼想要她,她是這麼想要他。
他熱燙的手往上滑,再上滑,無聲無息的滑進了她的裙中。
每一天,每一夜,他都可以嗅聞到,她的慾望,那因他而起的慾望,那甜美的緊張,無時無刻,不誘惑著他。
她想要他,他知道,因為想要他,她散發著撩人的味,動情的香,就連普通男人,都不自覺受她誘引,不自覺衝著她傻笑,更遑論是妖,或獸。
里昂這幾日,根本連靠近她都不敢,太危險了。
這些天,他滿腦子只想對所有覬覦她的人,咆哮怒吼,露出威嚇利牙;他全心全意只想著要帶她回家,將她藏起來,不讓任何人瞧見,不讓任何人靠近。
她是他的,他的。
他的伴侶,他的銀光。
夕陽斜斜西照,穿過林葉,透過竹簾。
暖熱的風,悄悄滑過,揚起芙蓉紗帳。
情不自禁的,她溫潤的小手,扯開了他的衣帶,鑽進了他微微汗濕的胸膛;無法控制的,他熱燙的唇舌,一路向下舔吻著那迎向他的溫潤酥胸。
她聽到他粗喘的氣息,他感覺到她急促的心跳。
不覺中,她往後躺在床上,羅衫被輕扯、半解,裙裳被揉得凌亂。
他在她嘴裡,嘗到銀耳蓮子羹的味道,甜而溫潤,但她難以自抑的嚶嚀,卻更加誘人。
他應該等的,但他等不了,應該慢一點的,但他慢不下來,他甚至沒有完全解開她的裙裳,便悍然進入了她,將自己深埋進她燙人的甜蜜。
「阿靜——」
她吸了口氣,喚著他的名,小小的身子弓起,輕輕戰粟,滿佈情教的水漾瞳眸收縮著,映著他狂野的表情。
他將她壓在床上,捧著她的腰臀,貼著她的身體,再一次的衝刺進擊。
她秀眉微擰,難耐的咬著唇,吸著氣,承受接納迎合著他,纖纖十指,攀抓著他拱起的強壯背肌。
她不敢發出太大的聲音,不敢。
天都還亮著,那麼亮。
但她忍不住,好難忍,他好燙、好熱,像大浪、像狂風,似火焰一般,席捲而來,將她淹沒,讓她燃燒。
她聽到自己的嬌喊,卻無法自抑。
但他吻住了她,吞吃掉了她羞人的聲音。
下一瞬,她越過了巔頂,然後感覺到他喉中的低咆,感覺他也和她一起。
嚇人的激情過去,她喘息著,當他試圖退開,她回過神,才發覺兩人的衣著幾乎都還在身上,而自己的小手幾乎陷進了他的背肌,雙腳更是緊緊的纏在他腰上。
她羞紅了臉,忙縮回了手腳,卻感覺身體仍貪得無厭的在需索著他,一陣陣的收縮著,像是捨不得他離去。
她簡直無地自容,羞窘的垂著眼,不敢看他,但下一瞬,身上的衣衫絲裙卻傳來了撕裂的聲音,她吃了一驚,睜開眼,才發現他稍微退開,是為了脫衣,為了除去兩人之間的阻隔。
金紅的夕陽下,他強壯的身體,美得不可思設。
他的眼睛已經泛金,他傾身握住她的手,和她十指交纏,將她的手拉到了頭頂上,用他強壯結實的身子,緩緩磨著蹭著她柔軟的嬌軀,教她全身泛紅,腳趾蜷曲。
她吸著氣,感覺他一寸寸的回到身體裡,從裡到外包圍著她。
他喜歡肌膚相親的感覺,喜歡她身上的溫潤,喜歡她膚上細密的汗水。
然後他慢慢後退,將魁梧矯健的身子蜞起,拉到了極致。
他濕熱的唇舌在她身上留下熱燙的痕跡,滲冒的胡碴,在柔嫩的肌膚上刮出了紅痕。跟著他再次廝磨著前進,強壯的身體始終緊貼著她,沒有絲毫空隙。
往上,往下,前進,後退。
一次比一次還慢,一次比一次還要誘人。
那琥珀色的雙瞳,從頭到屋緊盯著她,一直盯著她。
銀光小臉酡紅,全身戰粟輕抖,迷亂的弓身迎合,他喜歡這樣,喜歡她情不自禁,喜歡舔著她身上的汗水,喜歡感覺她的溫暖。
她知道,已經知道。
他喜歡貼著她,觸碰她,喜歡和她糾纏在一起,喜歡她為他呻吟發燙。
她忘了自己人在哪裡,忘了今夕是何夕,她只能感覺他,用盡所有的一切感覺他,感覺他的呼吸,他的溫度,他的心跳,他的味道……
她的身體,被他撩撥得好緊,緊得像根繃到快斷掉的弦。
終於,他再忍不住,緩緩加快了速度,更快,更深,直到她再也承受不住的呼喊著他的名,才緊緊抓著她的手,深深的將自己埋進她甜蜜的深處,再次將滾燙的種子,釋放出來。
直到最後,他的眼,還看著她,長長的眼睫,懸著晶瑩的汗。
它們滴落、飛灑在她身上,又迅速匯聚,懸在他的眼,他的鼻頭,他的唇,與方正的下巴。
她不由自主的,昂首伸舌去舔吻它們,鼻頭、下巴,他的唇,直到他再次和她唇舌交纏。
這一回,激情不再,但溫柔纏綿許久。
他沒有和她說話,只是緩緩退了出來,替軟綿無力的她清潔身體。
她仍是羞的,卻只任由他,待緩過氣來,雖然害羞,她也幫著他清潔身體。
夕陽,只剩餘暉,但沒人來此打執。
她的衣已殘了,可他的勉強還算完好,她替他穿上了衣,從衣箱裡翻出了另一件單衣套上,和他一起坐在床榻上,偎在他胸前,聽著他的心跳,看那橘紅的夕陽緩緩隱沒在林葉牆瓦後。
彩霞滿天翻飛著,拉出了長長的雲絲。
看著那紫紅橘黃的晚霞,她輕輕揪緊他的衣襟,悄聲道。
「阿靜……你要小心……」
即便爹向來神通廣大,她還是會怕,那些妖,凶狠殘酷,不是好與,這些天,她無意間知道,他們不只吃人,連一般的妖也吃,不只一般人拿他們沒辦法,就連普通小妖精怪,也對那些上古妖孽畏懼不已。
「很小心……」
她的聲,微顫,很輕。
不自禁的,他收緊長臂,吻著她的髮。
「沒事的。」他環抱著她,啞聲道:「別怕。」
她昴首,看著他的臉龐,然後抬手捧著他的臉,在最後一線的陽光之中,親吻他。
夕陽,終於就此完全落下,消失隱沒於大地之中。
所有的晚霞盡皆暗去,沉寂。
然後,天黑了。
那一夜,很黑。
無月,也無星。
天才黑,便已風起雲湧,黑雲遮住了明月,也掩去了閃爍的星。
揚州城裡,萬籟俱寂。
不知為了什麼原因,連貓犬飛鳥都躲得不見蹤影。
街坊巷弄裡悄無聲息,暗得看不見任何東西,只偶有幾間大宅門外,懸掛著燈籠,因風吹著晃啊晃的,晃得人心頭發顫。
忽地,遠處傳來打梆的敲更聲,由遠而近。
卡卡卡——鏘——
卡卡卡——鏘——
「天乾物燥——小心火燭——」
巡夜的更夫喊著警語,雖然身邊跟著幾名街使壯膽,他仍是有些心驚。
卡卡卡——鏘——
卡卡卡——鏘——
「天乾物燥——小心火燭——」
他一路沿著坊牆走著,快步的巡過一輪,便速速換到下一區街坊,若非職責所在,身旁又有同行,否則他真是想快快回家躲起來。
這種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最是嚇人。
前幾回出事,都是在這種漆黑的深夜裡。
他緊握著去山神廟裡求來掛在身上的平安符,嘴裡喊著警語,手裡敲著梆子,腳下卻不由自主的快步疾行,所幸街使們大概心裡也驚,一路上大夥兒無語,迅速就離開了這區。
更夫燈籠的火,照亮了街巷,又遠去了。
暗夜,又寂寂。
忽地,一叢黑色煙霧從暗影之中浮現,凝聚成人形。
黑色的身影十分高大,他瞪著遠去的巡街隊伍,咧了咧嘴,有一瞬間,很想上前,他們是現成的食物,可更深的不爽,讓他轉過了身,看向不遠處那高樓所在。
幾隻小妖,在他身後,接二連三的浮現,瞧著了他的視線所在,不禁上前道:「烏爺,鳳凰樓主似乎頗有些道行,那兒被下了禁制,赤尾大人不在,我們是否緩一緩,等大人回來再說?」
他霍地一揮手,就狠狠將那傢伙打趴在地上。
「我聽你在放屁!」他不爽的低咆著:「他娘的若不是赤尾要我誘那頭虎去巫女那兒,我豈會輸給那頭虎?!赤尾大人、赤尾大人,我聽了他的話,辛苦了大半天,他有分我杯羹吃嗎?」
小妖們聞言,紛紛噤了聲。
烏鬣回身睜著銅鈴大眼,怒瞪著他們,一眼就看見一戶宅門上,讓人貼了老虎爺踩著一隻黑獸的畫符,他伸手一把址下那道符,那符咒在被他觸碰到時,只發出微弱的亮光直上黑夜,但那光如此微弱,就連灼傷他的掌心也做不到,很快就熄滅了。
他憤然揉碎了它,露出利牙恨聲道:「鳳凰樓主那小王八蛋,不過是個低賤的人類,叫隻老虎來,就想把我踩在腳下?這口惡氣,老子若不出,他娘的這些蠢人還真以為我烏鬣怕了他!他說我搶了他家閨女,我這就去吃了她,看是那頭毛虎凶,還是我烏鬣惡!」
他話才出口,一道又一道的黑煙,接二連三的跟著浮現在街上,全都是當年一塊兒逃出來的千年大妖。
「烏鬣說得對,赤尾這一年來,說得如此好聽,待找到巫女,便會分於咱們享用,可這些日子,他卻同巫女一塊兒不見了,與其在這空等,我們還不如將這座城裡的人,全給吃了。」
「沒錯,咱們這些年忍氣吞聲,憋得緊,若非為了夜影,怎需處處要受制於那鳳凰樓主,他還道咱們是怕了他。」
「這會兒,夜影都跑了,咱們還忍什麼忍?」
「幾道小小的符咒,就想制住咱們?還請什麼老虎爺,我看了就有氣!」
烏鬣說著,他蹲伏在地,身上冒出毛與鱗,瞬間化身為黑色的妖獸,咧開大嘴道:「這些人類以為,憑藉著一頭小毛虎,就能同我等對抗,我們就讓他們看看,這是多麼天大的笑話,我說我們就從有貼符請神的開始,吃了他們,讓他們見識見識什麼叫做神——」
「東城是我的!」
「西城屬於我!」
「南城我包了!」
「那北城我要了——」
話一出,幾位千年大妖爭先恐後,呼嘯四散而去,搶著獵食。
其他隨眾小妖們,一聽可以任意吃人,也紛紛歡呼出聲,興高采烈的就往最近的坊牆裡跑去。
烏鬣冷笑著,它伸出赤色長舌,貪婪的舔著嘴邊的唾沫,跟著霍然轉身,教朝那鳳凰樓而去。
誰知,一轉身,樓沒看見,前方卻不知怎地,無聲無息的出現了一道牆。
而那朝被撕下了符咒的那扇門衝去的小妖,幾乎在同時,被門上的金光彈飛了出來。
它回頭一看,只見那道門上,竟有著殘留的老虎符印,它還在驚疑,驀地,一聲虎嘯震天,襲擊另一戶人家的小妖,也哀號出聲,下一瞬,一頭老虎霍地從門內竄了出來,嘴裡還咬著那只妖。
烏鬣大驚,憤然衝上前去,張嘴便咬。
誰知嘴一咬下,只聽鏗鏘一聲,那頭虎不見了,小妖落在地上,它嘴裡沒有皮毛,卻只有幾片碎陶,它呸出陶片,才認出那竟是踩著它的三彩老虎爺。
娘的,是假貨!
它氣得仰天怒咆,才正想要進門吃人,頭才抬,那戶人家又不見了,眼前又是一道牆,而遠方近處,卻處處是震天虎嘯。
想吃人的小妖們嚎叫連連,而它不管轉到哪處,眼前卻都是那道牆,它火得不再打轉,縱身一躍,跳了過去,牆後還是一道牆,它乾脆撞破那道牆,丈高的牆應聲而坍。
它打了個滾,終於來到了大街上。
可幾乎在同時,街上家家戶戶貼著虎符的門,一併發出了亮光,符上的虎,霍然閃現白光,竟從符上走了下來,幻化成一頭活生生的虎。
就連沒貼虎符的門,也有虎一一穿門而出,它們搖了搖頭,抖了抖身,然後開始吃著、咬著、追著小妖。
它怒不可遏,張嘴一吼,黑氣頓時奔竄,幾隻較靠近的虎遇上黑氣,立刻倒地,消散成紙畫、彩陶,但還有更多,卻因此不怕死的朝它奔來,有志一同的一起攻擊它。
雖然那些虎不堪它一擊,但為數眾多,也很煩人,它東咬西啃,還來不及清除,下一波又來,竟也有幾隻張嘴咬傷了它,它奮力甩開它們,混亂之中,竟被撞出坊牆。
它還未來得及喘息,只看見一獨眼男人,站在一間店舖前,衝著它微笑。
下一瞬間,男人揭開了眼罩,抬起一隻手,唸咒大喝一聲,他身後店舖中,忽有青光乍現,如巨柱,上雲霄。
那青光能量驚人,跟著霍地如波浪般,成圓形往周圍擴散,幾乎將它籠罩,它開始覺得不妙,飛快退開,試圖幻化成煙卻做不到,發現自己甚至不能變形,它知無法對抗,當下決定轉身竄逃。
可身後高牆一道又一道,那些彷彿會移形換位的牆,擋著去路,迷了眼,讓它搞不清楚方向,好不容易衝出了一條路,卻見一道嚇人紅光又衝天。
紅光中,一名少婦杵在那,她一手抱著一罈酒,一手拿著舀酒勺,酒一灑,一道火龍往前衝,瞬間纏上早它一步跑來這兒吃人的大妖,燒得那妖滿街滾,痛得哀號直求饒。
它驚出一身汗,在那少婦看見它前,轉身又再逃。
它撞破幾道牆,看見許多妖蜂擁而來,個個哭爹又喊娘,那兒又是一道光,白光灼灼刺著眼,一頭金獅在眼前,只瞧它在白光裡有如神助般,一口咬下那千年大妖的頭,似是察覺它所在,碧眼赫然朝這瞧。
那大妖比它道行高,它知拚不過,狼狽的跟著小妖們在城裡狂奔。
這一會兒,它終於勉強認出了方向,飛快衝至東門牆,想跳進江河裡,教藉水遁逃出城。
可前足都還沒沾到水,江面上,一股黑光直上天。
黑光由黑船發出,小妖們皆不得見,就連領頭的大妖都沒看到,可它瞅著了,看見了,那個黑衣男人手中的黑弓與黑箭。
他張開弓,拉滿箭。
箭來,一箭射中那水中妖,大妖痛叫破水而出,拚著一口氣,撲騰飛上前,男人再拉箭,一箭再中千年妖,竟生生將那大妖,釘在船柱上。
那箭有符,如同其他幾人手中的器具一般,都起了符,下了咒,才能這般有如神助。
烏鬣驚懼不已,心驚膽寒,不敢再進,只得退回街巷中,但那男人在後頭追擊著它。
它四處逃竄著,小妖們跟著它,形成巨大的目標。
城裡到處都有虎,追著小妖滿街跑,可它已無餘力再多管,只想保著命,只想逃出去。
霍地,前方再出現一處高牆,它一躍而進,誰知,這處牆後沒有牆,竟是一處偌大的廣場。
廣場後方,有一高樓聳立,那高樓不是別處,卻是它一早想去的地方——
鳳凰樓。
烏鬣心下一驚,暗叫不妙。
它想後退,可金黃色的光柱已從鳳凰樓之中浮現,青紅黃白黑五色光柱,在揚州城裡擴散、交迭,將全城都籠罩。
一瞬間,某種無形的氣,重重壓上了身,壓得它身形一矮,幾喘不過。
它知道,那就是先前那些大妖,節節敗退的最主要原因。
這是法陣,上古的法陣。
雖然和當初壓制它們的巫覡們,所用的有些不一樣,但基本是相同的。
可它以為失傳了,它們全以為,這些能克制它們的法陣,早已逸失。
但,顯然沒有。
它心頭驚懼不已,知如今已是無處可逃。
就在這時,那頭虎緩緩從黑暗中,走了出來。
烏鬣很快就辨認出,這頭虎是真的,它比之前那些都要大,身上有著血氣的味道,它可以聽見,眼前這虎心跳的聲音。
烏鬣冷汗涔涔對著它咧嘴,凶狠低咆。
猛虎張開嘴,露出牙,金瞳炯炯瞪著它。
這一瞬,烏鬣考慮著要開溜,它能存活到現在,不是因為它厲害,是因為它懂得什麼叫以退為進。
從很久以前,它打仗時,就知道不要衝第一,可這法陣極大,而且已經完成,籠罩佔據了整座城,它走不出去了,再走不出去。
它再蠢,如今也知道,這是個陷阱。
當初它撕去了那道符,就已啟動了法陣,所以它才沒有灼傷它,它之所以存在,就只是為了啟動這一切。
為今之計,除了拚死一戰,再無其他出路。
這頭虎,是獸人,它知道。
獸人力大無窮,生命力極強,其牙爪之利,不遜於大妖,輕易就能穿透它的皮毛鱗片。
可它法力較強,平常時候,它若真想宰了這頭虎,並不太難。
但如今,法陣壓制著它,教它氣力大減。
烏鬣臉色難看的張嘴露牙,和那頭猛虎,互相繞著打轉對峙著,尋找對方的弱點。
它和它轉了一圈,再一圈。
風在天空呼嘯,黑雲滾滾,似是被戰意牽動,宛若沸騰。
緊張的氣氯,一觸即發。
忽地,烏鬣再忍不住,猛然衝上前,張嘴對著它的喉嚨便咬,它側身閃過了那黑獸的攻擊,用隆起的肩骨將它撞開,跟著回身反咬。
一妖一獸,在黑夜狂風之中,翻滾纏鬥了起來。
垂時間,風雲變色,咆哮怒吼不斷。
虎的獸爪,重重擊在妖的額面,妖的利牙狠狠戳入了猛虎腰腹斑斕的皮毛。
鳳凰樓上觀戰的姑娘,驚得臉色刷白,她緊抓著窗台,差點忍不住想衝下樓去,但身旁的男人攔住了她。
「沒事,只是皮肉傷,老虎的皮毛那般蓬且松,就是為了在戰鬥時,不易被敵人所傷及要害。」
果然,猛虎像不痛不癢,在下一瞬,屈身張嘴咬住了黑妖的背脊。
黑妖吃痛鬆口,痛嚎出聲,猛地弓身狠甩,卻甩不開緊咬背上的利牙,霍地,它發眥皆張,大吼一聲,身上鬃毛,竟如刺蝟般根根站立,化為鐵針。
剎那間,將猛虎啃咬它脊背的大嘴,戳出了血。
可猛虎雖痛得滿嘴是血,仍不鬆口,反更收緊了上下顎骨,利牙瞬間陷得更深。
黑妖赤紅著眼,不知哪來神力,般奮而弓起身,拖著背上猛虎,以背部往鳳凰樓撞去。
轟然一聲,妖與虎撞上了樓,但一道藍光乍現,將襲擊的虎與妖盡皆彈開,鳳凰樓絲毫未曾動搖。
可是,銀光仍能感覺到那巨大的波動,也能看見黑妖背上那宛如鐵針的硬毛,因那撞擊,刺得更深,穿出了虎的顎骨,非但如此,其他硬毛,更因為那一撞,全紮在了它的腰腹之上,戳出了成千上百的血洞。
她能看見,它因疼痛,瞳孔收縮著,也能聽見,它悶在喉中的痛叫。
然後妖與虎,轟地被鳳凰樓法陣的藍光彈了出去,落在地上,終於因此而分開。
「阿靜——」
她嚇得花容失色,因為太過擔心,整個身子更是直往前傾,差點掉了下去,但身後男人,再次的拉住了她,將她拉回樓閣中。
有那麼一瞬間,像是聽見了她的聲音,猛虎朝這兒看來,然後像是要證明自己沒事,它迅速站了起來,甩了甩頭,霍地又朝那黑妖撲去。
黑妖回身,忽地張嘴朝那猛虎噴出了一股黑煙瘴氣,猛虎已在半空中,眼看就要觸及黑煙,它收勢不及,長尾一甩,直接扭腰屈身,如貓一般旋了半圈,落在一旁地上。
那黑煙所觸及之草木,盡皆腐蝕枯萎,眨眼便化為灰。
發現這招有用,烏鬣嘿嘿冷笑,鼻翼歙張,咧嘴露牙,赤紅的眼,露出卑劣狡獪的光芒。
猛虎小心翼翼的注意著,眈眈的瞪視著它。
黑妖霍地再張嘴,吐出了黑氣,這一回氣如箭矢,更快,更集中。
猛虎後腿一瞪,往旁退閃,但黑妖接二連三,連連張嘴,吐出的黑氣,一次比一次狠絕、精準。
銀光摀住了嘴,幾乎不敢再看下去,可她也不敢閉眼,怕一眨眼,就會失去他。
黑氣幾次和猛虎擦身而過,蝕去了它幾撮毛,可就沒真正傷著它。
她看得心驚膽戰,卻也發現眼前戰況,看似驚險,可阿靜東閃西躲,卻逐漸更加逼近那頭妖。
那頭黑妖也發現了,它吐出的黑氣更快,但那沒辦法阻止虎的靠近,下一瞬,它發了狠,忽地朝前衝了上去,張嘴便朝那頭虎的頸項上咬去。
沒料到它會這麼做,銀光抽了口氣,心跳猛地一停。
可那猛虎卻早已料到,似早就在等,它閃過最後飛射而來,如箭般的黑氣,跟著霍然立起了上半身,虎爪狠狠一揮,一掌就打在黑妖的臉上,瞬間將那黑妖重重打倒在地。
黑妖痛叫出聲,見虎又攻來,不禁奮力屈身以後腿狠踹猛虎腰腹,試圖以掌爪挖出其腹肉,眼看它腿爪就要踢中猛虎之腹,哪知眨眼間,那虎已低身閃開,黑妖挺腰翻身張嘴,又想吐出瘴氣,猛虎忽而化身為人,身形矮上一截,但他的掌足卻由獸掌化為人手,一把硬生生抓住了它的長嘴。
腐蝕黑氣吐之不出,反而逆流倒回,它抬掌還想反抗,可那獸人大手奮力一扭,將它轉了半圈砰然砸在地上,跟著在眨眼間,將另一手化為獸爪,猛然戳進了它的胸口。
不——
劇痛傳來,它瞪大了赤紅的眼,想要吶喊、求饒,可一切已是不及。
那獸人,滿臉是血,冷冷的看著它,硬生生捏爆了它的心臟。
它痛嚎出聲,驀然癱倒在地。
他喘著氣,看著那黑妖眼中的紅光,慢慢消逝黯淡下來,終至死寂,它喘了一口氣,又一口氣,這才終於停止了呼吸。
他贏了。
直起身子,他抽出了沾滿黑血的手。
「阿靜——」
銀光的叫喚,從身後傳來,他轉過身,看見她朝他飛奔,可是眼前的景物開始扭曲,他死命支撐著,卻感覺到暈眩。
他想迎向她,卻跪倒在地,彎身吐了一地。
他的嘔吐物,是黑色的。
該死!
胸腹及嘴臉中的血洞,不像之前很快就癒合,那陣陣的麻木與刺痛,讓他知曉,那黑妖身上的針毛與嘴牙,都是有毒的。
「阿靜!」
眨眼間,銀光已快衝到眼前。
怕牽連她,他奮力抬首,吼道。
「別過來!」
銀光嚇了一跳,淚懸在睫,可她停住了,他從沒對她那麼凶過。
見她停住,他鬆了口氣,虛弱的張嘴告訴她。
「有毒……」
刺痛轉回火焚的疼,吐出這兩個字,他再撐不住,就要倒下,但下一瞬,她卻接住了他。
他不敢相信,她怎能如此愚蠢,可她明明聽清了,卻還是靠近了他,不顧他身上的骯髒與污穢,伸出雙手接住了他,擁抱著他,和他一起跪在地上,沒讓他狼狽倒地。
「沒事的,別擔心。」她淚流滿面,硬扯出微笑,「我不會讓你有事的,你別怕、別怕——」
這個笨蛋……傻瓜……就和她說有毒了……
他的視線朦朧,看不清她,只聽見她的聲音哭著反覆。
「阿靜,別怕,你別怕……你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事的……」
他好想抱住她,再一次擁抱她,卻沒力氣抬手。
他實在太蠢了,太蠢了,明明曾有許多機會和她朝夕相處,卻因為太過頑固,而浪費了這麼多年,一天也好,多一天,也是好的啊……
劇痛如火焚襲身,他的意識開始退散。
該死,他好想和她在一起,好想一直陪著她、寵著她,和她攜手白頭。
他想看她穿上那襲大紅嫁裳啊,為了他穿。
她穿起那衣,一定是美的,他知道。
他好想看,好想看哪……
為他呀……
「阿靜——」
她的哭喊響徹雲雷,揪住了心,讓熱淚逸出眼眶。
可他再無力支撐,霍地陷入無盡的黑暗之中。
他渾游在黑暗的海中。
天上沒有星月,海上沒有漁火點點。
不,是他的眼睜不開。
一切都好靜,好靜,靜如死寂。
他死了嗎?
銀光呢?還活著嗎?還在哭嗎?
他奮力想睜開眼,想尋找她,卻無法動彈,身旁的水似泥沼,緊緊的裹著他,無論他如何施力,都掙不開來。
他好累,倦得極想睡,可她哭泣的模樣,嘔心的泣喊,卻深植入心,不肯消散。恍惚中,好似仍能看見她淚濕的臉,聽見她哭泣的聲。
明明是無聲的,他卻莫名感覺得到,那椎心的呼喚。
別哭了,別哭了呀……
他得去找她,得找到她。
他咬著牙,試了又試,試了再試,終於弓起了背,翻了個身。
忽地,毫無徵兆的,他身邊來了兩個男人,立於水面上,他看不見,卻感覺得到。
就是他嗎?
是,就是他,冷知靜,我查過了。
好厲害,竟然能在忘川裡翻身,看來又是一個冥頑不靈的傢伙——咦?姓冷,不是姓風嗎?
好像鳳凰樓主曾改過姓,他也跟著改了,是他兒子沒錯。
算了,確定是同一個就好。
他想發出聲音,卻無法張嘴,他想張開眼,卻無法睜眼看清那兩人,但他清楚聽得到他們的聲音。
知道巫女泠的下落了嗎?
不知。打她知道咱們有鏡能追蹤她之後,她就用魔人書裡的咒術,掩去了她的行跡,那已經是千年前的事了。
可惡。那鳳凰樓主沒查出她的下落嗎?
沒有。
那我們還放了他?
沒辦法,他命不該絕啊,不然也不會在忘川這兒,早被拘到前頭去審了,況且生死書上都寫了,他還有好些年的壽命,不還他,咱們還能如何?一會兒那鳳凰樓主鬧到爹那兒,我們才頭大。
呿,生死書上寫的事,他怎知道?
……他和二哥做了交易。
狗屎,那傢伙生意做得也太大了,還能下地府討價還價?
唉,誰教咱們有求於他,再說,他拿了烏鬣的魂來換,至少咱們有魂可以審,說不得能查出那巫女泠跑去哪了。
嘖,也是。罷了罷了,放他走吧。
那話聲一落,他忽然感覺整個人脫離了水面,跟著眉心一涼,下一瞬所有曾經消失的苦痛,全都蜂擁而來,他仰天嚎叫出聲。
很痛,是吧?我猜也是,你忍一忍啊,撐得過去,命就是你的,要是怕痛撐不過去,那就只能留在這兒當苦差,到壽盡之後,才能再去投胎了。
老七,少廢話了,送他去吧。
是是是,冷——不對,風知靜,沒啥事就別回來啦,咱們這兒忙得很,很缺工的,下回可就沒那麼便宜啦。
男人連聲稱是,卻還是笑著說了一串,跟著只聽他輕喝一聲。
去吧。
他感覺自己浮上了天,跟著白光乍現,包住了他,霎時間,疼痛更加劇烈,他痛得弓身張嘴嘶嚎,幾乎以為胸口就要爆裂。
然後,他真的聽見了自己可怕的嚎叫,還聽見了銀光的哭喊。
「阿靜、阿靜——爹,他怎麼了?怎麼會這樣?明明方纔還好好的啊!」
他張開了眼,看見自己躺在床上,看見了那張滿是淚痕的小臉,昂首哭著追問身旁的男人,小小的手,還緊緊的握著他的,不肯放。
「方纔不好,他只剩一口氣了。」那男人氣定神閒,瞅著心急的丫頭,指著他道:「現在,才是好的,瞧他中氣多足,這聲吼,怕是全城都聽見了。看,不都醒了嗎?」
銀光聞言,霍地回首,只見他睜開了眼,她慌忙湊上前來,「阿靜、阿靜,你還好嗎?看得見我嗎?」
他喘息著,滿身是汗的看著眼前的小女人,即便劇痛如火焚身,但一切都已不再重要。
銀光啊,是他的銀光。
他握緊了她的手,看著她滿是淚痕,略顯蒼白的小臉,嗄聲問。
「毒……沒事嗎?」
「沒事、我沒事。」她搖頭,哭著說:「我身上沒傷啊,沒你那麼嚴重……」
是嗎?太好了。
劇痛霍然又襲身,幾乎撕碎了他,他咬牙悶哼,痛得全身緊繃。
「阿靜——」她慌得又落了淚。
他想安慰她,卻做不到,只能握著她的手,抽搐著。
驀地,一隻冰冷的手撫上了他汗濕的額。
「沒事的。」
他抬眼,看見大手的主人,男人垂眼看著他,雖難以察覺,但知靜仍看見他眼下有倦累的黑影,可他噙著笑,神色從容而自然。
「忍一忍,只是殘毒在你體內,待你出了身汗,把毒逼了出來,便沒事了。」
火焚的高熱劇痛,似被他冰冷的手吸走了大半。
倦意驀然上湧,他看著那男人,死命撐著、喘著氣,從緊咬的牙關中,擠出字句。
「不要……別這麼做……我不想昏過去……」
「你醒著,會很痛。」男人告訴他。
「我可以忍……」他看著他,提醒:「我是獸人……我好得很快……」
他是獸人,可這男人不是,他見過他在夜裡痛到難以自抑,咬牙忍痛,他看過夫人次次哭紅了眼。
以前,總以為真是他所受的舊傷,可走過一回才知,那是毒啊,妖的毒。
他知方纔那不是夢。
他清楚這男人,真下了地府,換回他一條命。
男人仍沒收手,仍將手擱在他額上。
他深吸口氣,凝望著那個看顧他一生的男人,啞聲張嘴,讓長年哽在胸中的稱呼,逸出喉頭:「爹……」
男人氣微窒,隱隱震了一下。
「別讓娘再哭了……」
看著他,男人黑眸收縮,眼裡浮現可疑的水光。
年輕時,因為一時大意,受了毒傷,當時還以為有得解,誰知傷他那人是妖,鬼醫和師弟、弟媳一同替他解去的毒,竟去而復返,三番兩次復發,年年折騰著他,累了小樓,也累了這孩子小小年紀就得替他倆顧著銀光。
他知道受了妖毒會有多痛,他受過。
有那麼一瞬間,他幾乎想就這樣繼續替這孩子過毒,可孩子孝順啊,他若真在這時逞能,這孩子怕是又要和他繼續鬧彆扭了。
於是,他輕扯了下嘴角,收回了手。
「那就好得快一點,我等著抱孫子哪。」他說。
火焚的高熱,再次襲來,知靜渾身肌肉驀然又緊繃,但他忍住了到嘴的吼,只因身旁的女人已察覺,又緊張的握住了他的手。
知她會擔心、會害怕,他讓自己專注在她身上,在她和自己緊緊交握的小手。
「別哭……別哭了……」他側過身,抬起另一手抹去她臉上的淚,啞聲道:「我沒事的……沒事……你別哭了……」
「好,我不哭……不哭……」她乖乖點頭,淚水卻半點也不受控制。
她引起的心疼,竟超越了其他。
他忍著痛,讓自己專注在她身上,聽她的心跳,看她的小臉,嗅聞她身上熟悉的味道。
那幾天,她守著他,顧著他,一次又一次的替他擦去了身上的汗水。
他有好幾次,痛得差點失去理智,痛到真的想死,可她在這裡,一直在這裡,陪著他。
然後,火焚的高熱,終於開始消退。
天黑了,天又亮了,他不知究竟又過了幾日,雖然不想再昏迷,可恍惚中,依然陷入了昏睡。
再清醒時,銀光已窩進了他懷裡,小小的眼,哭得又紅又腫,長長的髮散亂的披散在身後,發上的簪早掉了,身上的衣也已皺得不成樣。
她的模樣,好憔悴,像這幾日被生生折騰的,是她不是他。
可即便如此,夏日午後日光下的她,看起來,依然好美好美。
戀戀不捨的,他低頭舔去她頰上的淚痕,以唇舌輕輕滋潤她乾裂的小嘴。
然後,她醒了過來,看見他瞳眸已清,不再藏著疼,不再隱著痛。
驀地,可疑的水氣,又上了她眼。
「不疼了嗎?」她撫著他的臉龐,哽咽輕問。
他心頭一緊,啞聲告訴她。
「不疼了……」
雖然如此,她眼中的淚水,還是滑落了。
他溫柔的吻去她的淚,貼著她的唇道:「已經不疼……」
她想忍住淚,卻做不到,他伸手將她緊擁,將臉埋在她的頸窩,感覺她的溫暖和心跳。
她喉頭緊縮,也伸手擁抱他,跟著卻聽他啞聲道。
「你好臭。」
銀光聞言,破涕為笑,可眼中的淚水,還是止不住。
她猜,他是真的好了,至少已好到能在乎她身上的味道。
即便嫌她臭,他卻還是緊抱著她不放,依然廝磨親吻著她的小嘴。
「我想……我們需要洗個澡……」他說。
她含淚微笑,吻著他的唇道:「我已經教人,備了熱水。」
她的貼心,教他笑了出來。
這世上,再沒人,比她更瞭解他了,他知道。
他抱著她起身下了床,踏出第一步時,因臥床多日,腳下有些顫躓,但他很快就站穩了。
他重新邁開腳步,抱著這些日子,變得十分清瘦的她往外走。
她攀著他的肩頭,哭著、笑著,親吻著他粗獷的臉龐。
他抱著髒兮兮的她,穿庭過院,經過了僕役丫鬟身旁,經過了開心的阿萬、冷漠的里昂,越過了笑著的爹與哭著的娘,一路走到了浴池所在。
大大的浴池,冒著蒸騰的水氣。
他抱著她入了池,吻著又髒又臭,卻比什麼都還要珍貴的她。
又一次的,他舔去她奪眶的淚。
從今而後,他再也不想看她掉淚了,再也不想。
他這一生,只要有她,只須有她。
她是他的心肝、他的骨血,是他的三魂七魄、永生的伴侶,是他刮骨刨心,怎樣也捨不下的愛啊……
水氣氤氳,聲淙淙。
輕擁著這個小女人,他親吻著她的唇,他清楚知道,他回到了家,已經到了家,她的所在,就是家。
流轉
風,輕輕吹著。
水,緩緩流轉。
大江河畔,青蘆抽出了白穗,隨風搖擺。
一白袍男子穿過林木,走下山坡,撥開人高的蘆草,來到水邊,蹲了下來。他伸出潔白的大手,合掌掬起清水,洗淨風塵僕僕的臉面,又喝了一小口潤喉,方抬首辨認方向。
可一抬首,卻驀然看見,前方生在水裡的蘆葦草中,有一黑色的身影,像塊破布般,被纏在那兒。
他一愣,待回神,已走上前去。
那黑色的破布,動也不動的,但清透的水,卻被那黑布染紅。
是紅的,不是黑的。
那布太紅了,紅到發黑。
他一愣,才發現,那竟是血。
染血的黑布中,裹著一個人,他能看見那飄浮在水中的長髮。
他蹲下身查看,將那人翻了過來。
纏在布裡的人,是個姑娘,她整個人活似浸在血水之中,染血的小臉卻白得嚇人,那潔白的右手雖已拿布纏上,但仍看得出來已短了一截,已斷。
她腰腹和大腿上,也有可怕的撕裂傷。
這姑娘滿身慘不忍睹的傷,似是遭到野獸追咬過一陣。
傷成這樣,怕早已斷了氣,不過為了以防萬一,他還是把了把她左手的脈。
沒動靜。
這,已是個屍了,可他並不畏懼。
死人,他見多了,他考慮著是否要讓她繼續待在這裡隨水流去,抑或將她帶上岸去火化掩埋,畢竟不是人人都像他一般,若讓漁家不小心撞著了這慘烈的屍身,非嚇破膽不可。
雖說他趕著要參加師妹和知靜的大喜。
但,說真的,其實也沒那麼趕,不差埋這死屍的丁點時辰。
思及此,他伸出手,小心的將那姑娘的黑髮,從蘆葦與水草中解開,然後將她從水中抱了起來。
誰知才入了懷,他便感覺到姑娘身上的餘溫,和她胸中,微微的一顫。
水是冷的,可她是溫的,若然是屍,這樣泡在水中,早該冷了。
他站定,微愣。
錯覺嗎?
懷中的人,沒有動彈。
話說回來,天氣那麼熱,也難說屍身的餘溫會降得多快。
是錯覺吧。
挑了下眉,他釋然再走一步,忽地又感覺到那輕微的動靜。
他再站定,疑惑的低頭看著她。
這姑娘已經沒了呼吸,應該是,他剛剛把過她的脈了。
這一回,他等得更久一點,那輕微的跳動,又來。
微微的跳動,很緩,很輕,幾不可覺,卻又那般分明。
她身上的水,和著血水,依然緩緩滴落,一點一滴的,逐漸染紅了他素白的衣袍。
沒死嗎?
他瞅著懷中滿身是血的女子。
傷成這樣,竟然還活著?
她……還是人嗎?
他立於水岸,略略遲疑了半晌。
大風乍起,揚起她濕透的血衣,和他的白袍。
再一次的,他感覺到那輕跳,聽見那一聲掙扎的躍動。
河邊的蘆葦因風擺盪,細碎的小白花,如雪般飛揚,上了天。
罷了,不想。
活著也好,省得他花力氣挖洞。
收緊長臂,男人再次舉步,穿越了蘆葦,抱著那滿身是血的姑娘,回到了他來時搭乘的小驢車上。
入秋了,連風都涼了起來。
滿山林葉,被涼風漸漸染紅。
小毛驢拖著身後的車廂,在秋風落葉中,慢慢走啊走,載著白袍的男子,載著黑衣的姑娘緩緩遠去,沒再回頭……
虎兒爺
冬。
小小紅泥爐,擺放各處,暖著一室。
桌案後,姑娘凝神,提筆在燈下書寫著。
夜,慢慢深。
她打了個呵欠,又打了個呵欠,終於再撐不住,擱下了筆,爬上了床。
因為太累,才沾枕,便入了眠。
冬的夜,很好睡。
可紅泥爐,慢慢漸熄,一爐又一爐,緩緩燃盡。
冷涼的寒風在夜裡,鑽進了門縫,爬上了榻。
她畏冷的蜷縮成一團,即便裹著厚厚的羊毛毯,依舊冷到皺起了眉頭,瑟縮。
半夢半醒間,她掙扎的想著是否要起身,再去拿一床被,卻因睏倦,始終沒有起身。
正當她冷得連牙都開始要打顫時,驀地,一抹濕燙的暖熱,進了被窩,熨著她冰冷的小腳。
天啊,終於……
她喟歎了口氣,讓那熱燙熨著她,暖著她,然後緩緩順著開始泛暖的小腳,慢慢上了足踝,小腿,腿窩。
不覺中,她放鬆了下來。
那濕熱,在恍惚中,熨著她的肌膚,爬上了她的腰背。
蓬鬆的軟毛,跟著輕輕刷過她的腿腰,她的裸背。
唉,好舒服。
她再歎一口氣,放鬆的趴著攤平在床上,感覺那濕熱,舔上了她的肩頸,含住了她小小的耳朵。
半夢半醒間,她呻吟出聲,微微弓起頸背,任其舔吻。
原本冰冷的身子,被這樣一撩撥,開始發熱。那濕熱的舌頭,上上下下的舔著,滑過嫩臀,來到腿間,引得春潮湧現。
她輕喘著,嚶嚀出聲,無法自己的翹起了臀。
驀地,身後刷著裸背嫩臀的軟毛消失了,一具熱燙的身體,緊貼著她緩緩摩擦,熨得她更暖、更熱。
一隻溫熱的大手,在她身側,上下愛撫滑動,然後鑽進了她身下,邪惡的撫弄著她,在她已經濕透的腿間試探,引起她陣陣戰粟。
這傢伙不懷好意,她知道,但她不想反抗,她想要他,當他輕輕提起她的腰臀時,她順從了他,讓他進到身體裡。
剎那間,她深吸了口氣,他好燙,又燙又硬,讓她從裡到外,全身上下都熱了起來。
可他的動作很輕柔、很緩慢,似是怕弄疼了她。
他緩緩深入,再慢慢退出,又緩緩深入,又慢慢退出。
她緊抓著身下的毛毯,不由自主的呻吟著、再呻吟著,感覺他在身後貼著她,在體內燙著她。
嚶嚀嬌喘的呻吟,漸次加快,迴盪一室。
「阿靜……阿靜……」
身後的男人,輕輕啃咬著她因情潮泛紅的嫩肩,大手盈握著她胸前的豐盈,將她送入了難以抗拒的火焰之中——
心跳好急,睏倦已不再。
她趴在床上,輕喘,側首看見他,不禁反手輕撫他的臉。
「你回來了……」
「我回來了。」他深情的凝望著她,啞聲道:「抱歉,吵醒了你。」
「你知道,我不介意。」她微微羞紅著臉,卻仍是將話說完。
他仍在她體內,悸動著,熱燙著唇舌,舔吻著她身上細密的汗水,然後低首親吻她的小嘴,和她唇舌交纏。
小紅爐,已全熄了。
可一室,還是暖的,很暖。
這男人是熱的,即便寒冬,也是熱。
只要他在,她從不需要那些小爐,但商行裡事多,一年裡,他總有要出門的時候,但他總會回來。
事一忙完,就回來,盡快回來。
特別是隆冬時節。
因為他知道,她畏冷,又貪睡,總懶得起床替小爐添火炭。
若能不出門,他就不出門,可總有不得不由他親去的時候,但他一忙完,便徹夜趕了回來。
舔吻著懷中心愛的女子,知靜本不想吵醒她的,乍一見她在床上裹著被,蜷成了小球,他只想溫暖她,但她嘗起來那般可口,如此誘人,他又那般想念她……
情慾總是這般,在見到她時,突如其來。
他懷疑自己這輩子,永遠也要不夠她。
怕壓壞了她,他伸手擁著她,翻成側臥,讓她密密的貼在心口。
小小的打了一個呵欠,她任他擺弄,小手覆在他的大手上,還不忘往後貼得更緊些。
她貪暖,他曉得。
輕輕的以鼻頭蹭著她的頸窩,他開口低喚她的名。
「銀光。」
「嗯?」
「我愛你。」
「我也……愛你……」
她自然而然的說著,話一落就貼著他睡著了。
聽著她徐緩安穩的心跳,他心頭微暖,唇角輕揚,待她睡熟了,這才緩緩起身,去替她收給一桌的雜亂。
她的桌上,筆未洗,硯未收,紙鎮下,還壓著一迭宣紙,最上面那張,寫到一半。
他愣了一下,發現那些紙上,抄寫的竟都是同樣的字句——
虎兒爺、虎兒爺,
虎嘯一聲震青天,
快快顯靈除妖邪,
打得妖鬼淚漣漣。
虎兒爺、虎兒爺,
搖頭擺尾除邪穢,
日日常拜虎兒爺,
佑我平安發大財,
保咱長命又百歲。
這,是這些時日,揚州城裡孩意們傳唱的歌謠。
心頭,莫名一陣激越,他喉嚨緊縮著,看著那一張張的歌謠,知她這是在為他將來鋪路。
她要他一世安心、一生平安,她要揚州城的老百姓,非但不怕他,還要敬他、愛他。
當初虎爺這主意,只是爹的奇想,拿來佈陣,他原以為,事過便會境遷,人們都是善忘的,頭一轉,就忘了。
沒想到,後來卻傳出了這首歌謠。
這首歌,讓人一直記得那一年、記得那一夜的虎爺傳說,也讓城外的山神廟,香火始終鼎盛。
一年一年又一年,揚州城的百姓沒有忘,不曾忘。
他以為只是巧合,現在才知,那不是。
是她。
她不要健忘的人們,忘了他做的事,忘了他立下的功,她一次又一次的提醒著所有的人。
身後傳來窸窣的聲響,他回首,看見她在芙蓉帳裡,坐起身。
瞧見他手裡拿著的宣紙,知他在想什麼,因為發現他不見而醒來的銀光有些窘,但仍是倔強的道:「那是你的血,每一尊、每一張,都有你的血,你流了那麼大一缸血,還差點死了,才有辦法讓爹寫那麼多符,做那麼多事,我才不要讓人忘了……」
這世間,只有她,也只有她,會疼他、愛他,這般深。
情不自禁的,他緩步朝那黑髮如夜、膚若凝脂的女人走去。
她屏住氣息,看著那強壯的男人,一步步,來到眼前,看著他伸出了手,抬起了她的下巴。
「我不是神。」他啞聲告訴她。
「我知道。」她仰著小臉,凝望著他,抬手撫著他的心口,啞聲道:「我喜歡你有血有肉的,我愛你的心會跳,會呼吸,會說話……我愛你,像你愛我那樣深……」
是啊,他知道,清楚知道。
他的銀光,愛他。
就像他深愛著她,每一寸。
從腳趾,到嘴唇。
從心,到靈魂。
他緩緩俯身,將她重新壓回床上,印下一吻,再一吻。
只要她想,他會當她的虎,作她的獸,生生世世,直到永遠——
酒
入冬時,他釀了一罈酒。
他清楚記得,娘有教過,釀酒時,秫稻必齊,曲檗必時,湛熾必潔,水泉必香,陶器必良,火齊必得。
酒之六必,缺一不可。
他小心的一一遵循,細心的呵護著那罈酒。
開春後,他將酒,送給了她。
「這是什麼?」她見了,好奇輕問。
「一罈酒。」
「什麼酒?」
「銀光淚。」
她一愣,打趣的瞅著他瞧,「我只知,娘有酒喚銀光,不知有酒取名銀光淚。」
他溫柔的看著她,告訴她:「這不是娘釀的,是我。」
銀光又一愣,只聽他繼續道。
「這酒,得你藏著,酒藏三年有成,七年才新,十年味香,二十年方陳。」
還有這規矩?
她輕笑再問:「為什麼叫銀光淚?」
「因為,我希望你這一生的淚,都在這了。」
她啞口,愣愣看著眼前的男人,一顆心,微微發燙。
雖然看似冷漠,可她知他是多情的人,卻怎麼樣也沒想到,他會做出如此多情的事。
「我再不會惹你哭了。」他撫著她的小臉,悄聲道:「就讓這罈酒,替著你的淚吧,可好?」
這,是他的誓言。
她知道,清楚曉得。
看著他的臉,瞧著他深情的眼,她懷抱著那罈酒,綻出一抹如春花般幸福的微笑,應道。
「好。」
他低頭,又吻她。
暖暖的春風,悄悄吹送,將兩人一酒,包圍輕攏。
牽握著她的手,他和她相伴,在飄落的綠柳挑花中,從那酒坊裡,慢慢穿過偌大的揚州城,走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