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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比斯之夢》第15章
shadowaa 發表於 2012-5-23 11:45

艾比斯花了好幾天念完《詩音翩然到來之日》時,我的腳已經痊愈了,隨時都能離開這裡。

「我可以走了嗎? ...

該從哪裡說起才好呢?從一九三七年,愛荷華州立大學的約翰·文森特·阿塔納索夫想到了世界首創的數位電腦概念說起嗎?或者從一九八四年,MCC公司的道格拉斯·雷納托使推論引擎Cyc問世的日子?從二〇一九年,哥倫比亞大學的蘇珊·雷龍伯格和野中·安德魯完成SLAN核心的日子?還是從二〇三四年「菲比斯宣言」在網路上流傳的日子說起呢?

不,這是我的故事。所以就從我的體驗說起吧。從二〇四一年五月十八日,在冥王星打贏午夜烏鴉,主人激動地翻桌哭喊那一天說起。

我穿過召喚門的七彩漩渦,抵達位于距離冥王星地面十公尺的高度。

我一面緩緩下降,一面確認周圍的狀況。放眼望去是一整片雪原,天空是接近黑色的深藍色,一顆小太陽幾乎在天頂,光度負十八點八等,比從地球看到的太陽暗上許多。盡管如此,還是有滿月的三百倍亮度,即使切換成夜視攝影機也不會妨礙活動。陡峭的山脈屹立在地平線上,白色的巨大穹窿朦胧地浮現在山脈另一頭的天際。

冰雪形成的希臘風格神殿矗立眼前。柱上矯龍攀騰,破風上匍匐著可魯貝洛斯(※「破風」為日式建築中,山形牆上的人形板。「可魯貝洛斯」是冥王哈帝斯的看門犬。),高達八公尺的門上有張梅杜莎的臉,底部埋在雪中。這是先史文明迪拉寇尼亞的遺迹,傳說中的深淵地底城入口。

我花了五點五秒鍾下降、著陸。乙烷制的雪因為沖擊力道而從腳底下四處飛濺,畫出抛物線沈降,靴子陷入雪中二十公分左右,碰到了堅硬的地層。因為環境幾乎是真空,所以機體能夠有效保溫。若是短時間的活動,塑膠靴子就沒有脆性破壞的危險。我事先阻斷了來自溫度感測器的感覺刺激,所以不會感到寒冷。

我試著輕輕一跳,從三十五公分的高度落下要花一秒鍾。乙烷雪像綿花般柔細,每次著地就會被靴子踩扁。這裡的重力不到月球表面的一半,而且我經過模擬確認過這種雪不會對運動造成阻礙。烏鴉應該會在一分鍾之內抵達,她八成研擬好了應付我的對策。

另一道召喚門出現,烏鴉現身。她在真空中展開翅膀,和我一樣著陸,大幅彎曲膝蓋減輕沖擊力道,緩緩站了起來。

她以一身烏鴉造型的黑色服裝站在雪中,膚白勝雪,但是頭發、眼睛、護頭、緊身胸衣、手套、靴子從頭黑到腳。五官是東方人的臉,眼睛刷上厚厚一層紫色睫毛膏。攝影鏡頭收納于頭部的透明塑膠機殼內,胸部基于主人的喜好比我雄偉,從肩膀長出來的黑色翅膀不是裝飾,邊緣嵌入許多刀刃,能夠以質地輕巧的人工肌活動,手上拿著從信濃手中搶來的鈇合金日本刀。

「艾比斯,你竟然有膽來。」

烏鴉以電波對我說,嘴巴配合發音動作,表情是「虐待狂的笑容·2」。

——艾比斯,請多指教。

烏鴉以第一層的副線路打招呼。這項訊息沒有動口,觀衆也聽不見。

——烏鴉,請多指教。

「放馬過來!」

我以「招牌動作·1」,架起手中的高硬度陶瓷大鐮刀,表情是「暗藏憂郁的決心」。戰鬥尚未開始。在戰鬥之前對話,是人類替我們定下的規則。

「你居然能打敗李希特,果然有兩下子。你在之前的戰鬥一路過關斬將,實力和我不相上下。」

烏鴉的臉上顯示「別具深意的笑容·1」,伸出右手。

「要不要來個交易?我一個人進入這個地底城或許會有危險。我們暫時休兵,兩人攜手合作攻下它,得到矩陣之後再一較高下。」

我想了一下。原則上,這是個合理的提議。但是,我扮演的角色不可能接受「打倒朋友的敵人」的提議。

——我不想接受你的提議。QX?

——我的主人想看到我們合作。

——為何?

——據說敵人攜手合作的模式很美。理解(-5-3i)。

——理解(-4-4i)。可是,我扮演的角色要求決裂(8-2i)。

——這很簡單QX。

透過副線路的協商在一瞬間結束。我臉上顯示「暗藏憤怒的決心」,同時從範本中挑選適合這種狀況的台詞,排列使用。

「我拒絕!你用卑鄙的手法打倒信濃,誰要跟你合作?!」

「哎唷,真是清高。」

烏鴉面露「妖豔的嘲笑」,走上前來。

「你那麽喜歡她嗎?」

「她是我最好的競爭對手,而且我們是好朋友。」

「你的意思是,你們在戰鬥中萌生了愛苗嗎?」

烏鴉擅長找出令對手感到意外的台詞,我霎時無法理解這種兜圈子的說法,不曉得該怎麽回應。烏鴉告訴我:這句話在暗示你和信濃的同性戀關系。侮辱(10+0i)。我馬上顯示「自尊心受傷的憤怒」。反應只遲緩了一點八秒,觀衆大概會解釋成自然的停頓。

「嗚哦~~!」

我一面大叫,一面踢散乙烷雪沖上前去。在這種重力之下,無法像在地球上奔跑。我的身體采取極度向前傾的姿勢,以腳水平地踢起白雪,半飛行地前進。

——第一回合是「短兵相接的對話」。

——QX。好一個輕功雪上飛!

我轉身一揮,烏鴉毫不費力地以劍接住我的鐮刀。我們演出「短兵相接的對話」,適合這種狀況的範本多到令人難以選擇。

「你愛怎麽說我都可以!可是,我不准你侮辱信濃!」

「艾比斯,你生氣的表情真美。」

烏鴉一面以劍四兩撥千金地架開我的鐮刀,一面水平地振動右翼。我後退回避,刀刃掠過手臂。

——一決高下!

——QX。

真正的戰鬥開始。烏鴉逼進後退的我,右、左、下、上地揮劍,簡直是變幻自如。她的翅膀不但是武器,同時也是AMBAC(能動性質量移動自動控制姿勢)系統的一部分,動作時會跟劍的動量抵消,即使在低重力之下也能夠維持姿勢穩定。烏鴉之所以戰勝了月、火星、泰坦、崔頓,也是因為她熟悉了如何使用翅膀。

我們一起在地上像滑行似地移動。在低重力的戰鬥中跳躍是吃虧的事,因為飄浮的期間無法改變軌道,所以行進的方向容易被對方識破,而且沒有立足之地,攻擊時無法施加體重,不能對對方造成有效的打擊。我們彼此都明白這一點,所以皆試圖從下往上攻擊,要迫使對方騰空。

我的鐮刀攻擊距離長,但是擺動會耗時間,不但質量重,而且又沒有AMBAC系統,所以難以維持姿勢。第十幾次大幅度揮舞鐮刀的那一瞬間,我失去平衡,烏鴉趁機縮短間距,我吃了悶虧,因為鐮刀柄雖然能夠防禦,但是無法攻擊。

「你的實力就這樣?!」

烏鴉嘲笑我。我一面架開劍,一面為了重整姿勢試圖拉開距離,但是烏鴉不允許我那麽做,我被推向神殿的柱子。

——想讓我掉入陷阱,速戰速決?

——沒錯。那是完美理想。長期作戰對我不利。

這是正確的戰術。雖然作戰方式看似不公平,但是對于扮演壞蛋角色的烏鴉而言,那是正確的做法。

烏鴉用力沖撞過來,我在被她壓在柱子的柱腳之前往後方跳,腳踢柱子試圖借力逃到上方。烏鴉應該預料我會往左或往右避開,我想將計就計。

但是,她看穿了我的動作。當我從她頭頂上水平躍過時,烏鴉一面往前翻,一面用右腳往上踢。照理說我應該能夠以二十公分左右的差距避開那一腳,但是側腹部卻感覺到一股沖擊力道。出乎意料之外的一擊令我大驚失色,長三十公分左右的刀刃從烏鴉的靴子底部突出來。暗器嗎?

我因為那一擊而改變軌道,飛得比預料中更高,而且還無法著地。我在半空中緩緩搖晃,俯看機體,從左側腹到股關節的人工皮膚裂開一道大傷口,露出內部構造。腰部制動器的管線斷了兩條,沸騰的機油噴到真空中。

烏鴉翻滾一圈,將刀刃插進雪中,停止動作。按照她那種結構來看,腳踝的關節應該不能動才對。或許是已特別改造成適合在低重力的雪上作戰吧,若要克服失去腳踝自由度的不利,應該需要相當程度的訓練。

「最後一擊!」

——我贏了。抱歉。

烏鴉轉身沖過來。我還無法著地,必須在距離地面一公尺左右的高度迎擊烏鴉。她擺明了要持續從下往上攻擊,讓我飄浮在半空中,掉入陷阱。我感到害怕。即使我知道虛擬機體能夠無限重生,但是無法阻止本能因為「即將被殺」而啓動,進而激發擬自律神經系統和擬內分泌系統。我不想死。

改變軌道的方法只有一個。我使勁將鐮刀往上抛向空中,靠反作用力往下加速,在一瞬間扭動身體從腳著地。烏鴉沒有料到這件事,劍往上揮到一半,試圖改變劍的軌道,但是慢了一步。她的劍從我的頭上掠過,我用一記上勾拳,狠狠地打進烏鴉門戶洞開的側腹部。

因為腰部的反應遲鈍,所以這一拳的力道不足。烏鴉只是稍微騰空,又往下揮劍命中我的左臉。我的假眼球被破壞,但是攝影鏡頭毫無異常。一個後空翻,順勢一踢,烏鴉這次真的被踢飛了。

——剛才是不小心踢中的!(9+2i)

——你謙虛了(5-6i)。

烏鴉一面垂直旋轉,一面朝神殿的破風飛去。好像連AMBAC也無法停止旋轉。這是追擊的好機會,但是我將鐮刀丟得太高,它還沒掉下來,只好以空手肉搏,我追在烏鴉身後跳躍。

我們在空中交錯,以踢擊招呼對方。我原本打算踢中她的臉,但是被翅膀擋住了。烏鴉抓住我的腳,停止旋轉。我們糾纏在一塊兒,撞上破風,劍被撞飛了。

我們一邊緩緩落下,一邊改為格鬥戰,對彼此施展關節技;但是在自由落體的狀態下,無法扣住對方,總是讓對方掙脫逃開。烏鴉的翅膀也因為可動範圍的關系,一旦進入扭打的距離,就起不了作用。我將烏鴉壓在底下,墜落在神殿前面的階梯上,兩個人反彈起來,一面滾落,一面繼續格鬥。

——你這個抄襲別人的削泥機!

——你這只自不量力的北美小狼!

我們還有空鬥嘴。

我們滾落到雪原上。烏鴉揪住我的頭發,讓我的後腦勺狠狠地撞上階梯的角,我的影像因為沖擊力道而瞬間混亂,但是人工頭蓋沒有損壞。我用雙手抓了雪砸向烏鴉,趁她喪失視覺畏縮的那一瞬間,擡腿踢她腹部。烏鴉稍微騰空,但是手仍死抓著我的頭發不放。

我抱著在空中掙紮的烏鴉站起來,讓她的頭部吃了一記手刀。她的頭部機殼裂開,左攝影機頭壓扁,我接著用直拳痛毆她的臉,烏鴉以水平方向飛出去,我的頭發因為沖擊力道而被扯斷。

我想趁勝追擊,再給她一擊,但是烏鴉迅速地將隱藏的刀刃武器插進雪原,穩定了身體,以雙手擋住我的拳頭,然後抓住手腕,反過來利用我沖上前去的力道,把我的手臂往上扭。我失去平衡,跪在雪原上。

烏鴉一面以靴子踩住我的背,一面使出全力把我的手臂往上扭。我的肩關節因為超過自由度的轉動而脫臼了,烏鴉一拉扯,人工皮膚就裂開,管線和電纜被扯斷。我又再度感到恐懼,趁靴子的壓力減弱的那一瞬間,把烏鴉撞到一旁,急忙閃避。如果沒有阻斷虛擬機體的痛覺,我大概會因為劇痛而無法行動。

——抱歉。

——沒關系。我包容你(8-8i)。

「艾比斯,你活該!」

烏鴉笑著扭斷我的手臂,用手臂痛毆我,用力打我的左臉。我的脖子關節脫臼,頭不能動彈,但是在那之前,我察覺到了烏鴉八成沒有意識到的事。說不定能夠使用之前在漫畫中看過的招數。當然,我不會透過副線路告訴她,否則就不算戰鬥了。

腰部制動器快要完全壞掉了。我設法站了起來,一面以剩下的左手臂防守,一面往右斜後方後退四公尺,假裝重心不穩地停止。烏鴉大概真的以為我不能動,振翅往我砍過來。我的皮膚已經有好幾個地方裂開了。

「這次真的是最後一擊!」

烏鴉彎腰,擺出要踢人的姿勢,她想用腳底的暗器刺進我的腹部或胸部。我的恐懼達到最高點。如果賭輸的話,我必死無疑。

她出腿踢我的那一瞬間,烏鴉的右攝影鏡頭大概瞄到了一面旋轉,一面從天上掉下來的鐮刀。她試圖避開,但是稍微慢了一步。鐮刀擊中她的肩膀。雖然刀刃沒有直接命中,但是打擊力道足以讓烏鴉跪地。

我一步向前,抓住彈回空中的鐮刀刀柄,朝烏鴉的背劈下去,刀刃砍進她的正字標記——翅膀根部。我順勢像除草般橫掃,扯斷了一邊的翅膀。盡管如此,烏鴉還是想朝我而來,AMBAC沒有順利運作,失去了平衡。我輕易地避開,再度舉起鐮刀往下一揮,砍進她的頭部,剩下的右攝影鏡頭也遭破壞。喪失視覺的烏鴉高喊:

「你這家夥——」

——我輸了。給我最後一擊。

——講最後一句台詞。

——不行。我害怕(7+9i)。別拖延。結束我的恐懼。

——QX。

我毫不遲疑地朝已經沒有戰鬥能力的烏鴉揮舞鐮刀。烏鴉被砍斷的頭顱畫出抛物線飛開,掉在冥王星的雪原上。遲了半晌,機體緩緩傾倒。我的亢奮情緒逐漸消退。

那一瞬間,在第零層八成響起了數以萬計的歡呼聲。我聽不見,但是我曉得。

「信濃,我替你報仇了……」

我如此說道,以失去左眼的臉顯示「空虛的勝利」,高舉沾滿機油的鐮刀,擺出「勝利的姿勢·2」。

因為損傷過劇,所以搜索深淵地底城只好留待下次。我結束通訊,回到位于第一層的家。

我以完全的虛擬機體,躺在寬敞客廳的沙發上。雖然我站著也不會累,但是主人喜歡「放松」的姿勢。

「艾,你棒呆了!」

主人誇獎我。客廳裡有三台大型螢幕,其中一個映出他的臉。那是主人位于第零層房間裡的攝影機畫面:一個戴著眼鏡,有點肥胖的男子,背景是雜亂無章地塞滿舊漫畫的書櫃。

「你手臂被扭斷的時候,我以為你已經不行了。那個反敗為勝幹得真是漂亮。不過,是幸運救了你一命。」

「那是《機甲美神諾瓦利斯》第三集中的招數。」

「嗯嗯,我想也是。你記得真清楚耶。」

螢幕中的主人笑容滿面。八成是「心滿意足的笑容」。看到那個表情,對我是一件好事。

讓我說明一下:我的主人名叫影山秀夫,網路ID是齒輪帝國。日本人。三十二歲。單身。左右眼裸視視力都是零點一,據本人所說長相是「低于一般水准」;他的職業是TAI機器人玩家,過去三年的平均年收入是兩千八百萬元,嗜好是收集舊科幻小說和漫畫。他也經常讓我看他喜歡的故事。

主人在十三年前得到SLAN核心,賦予我客制化的虛擬機體,替我命名為「艾比斯」,開始將我培育成執事(管家)兼秘書。機體經過反複實驗,進行了幾十次的局部變更,成為目前的狀態。艾比斯一開始像嬰兒般潔白,一再和主人溝通、戰鬥、模擬、和其他TAI角色聊天的過程中,逐漸形成了人格。我不確切地知道是從何時起,艾比斯開始意識到自己之前口中的「我(I)」這個單字,不再是單純的人稱代名詞。我是如今像這樣思考的艾比斯。跟別人用來指自己的「我」這個單字,意思不一樣。

世界上充斥著「我」這個單字,但是就真正的意義而言,我只有一個。亦即在這裡的艾比斯,她就是我。

以下是經過我彙整、解說TAI大戰曆史的網站內容:

虛擬機器人大戰的曆史要回溯到二十一世紀初期。當時,雙腳步行機器好不容易開始普及,人們進行讓自制的機器人對戰的遊戲。當時的機鬥機器人還是由主人遠距離操縱的類型,尺寸是高三十公分上下,動作也很僵硬。後來,一部分的人類強烈希望讓真人大小,或者比人類更巨大的機器人對戰。

問題卡在成本。真人大小的機器人一台要價幾千萬元,不是一般市井小民能夠隨興制作的。如果用它對戰,大概也會頻繁地損壞。因此最後産生了不在現實世界,而是在虛擬空間制作機器人,使其對戰的點子。當時的動畫技術已經能夠即時驅動和現實沒有兩樣的影像,也能夠正確模擬受到打擊的機器人壞掉的模樣。

世界各地的機器人迷和機械迷開始熱衷于在電腦中組裝機器人。這項運動自然而然地分成兩派,分別是G(Gigantic,巨大)機器人派和LS(LifeSize。真人大小)機器人派。兩者的差異不是尺寸,而是物理法則。G機器人無法存在現實世界中,要制作這種機器人,除非使用現實中不存在的零件和材料,像是強度比鋼鐵高幾百倍的骨架、連一二〇厘米戰車炮也打不穿的裝甲、反重力裝置和反物質引擎等,否則就必須將戰場的物理法則本身設定成和現實不一樣。LS機器人和它相反,基本規則是「使用現實世界中有的零件、材料」,此外,相對于G機器人是以控制器和主從式操縱為主流,LS機器人是以搭載自律型AI,按照自行判斷動作為主流。

在規則會依世界而各有不同的G機器人大戰中,某種機器人只能參加特定的世界。相反地,以共通規則制作的LS機器人則能夠在各種世界戰鬥。

虛擬機器人大戰發展成二十一世紀的熱鬥運動。人型機器人互相戰鬥到壞掉為止的模樣,遠比足球或摔角更刺激,表演秀的精采要素十足,因此擁有許多狂熱的粉絲。後來廠商加入贊助,進行了世界選拔賽,順應潮流和動畫及漫畫的媒體結合,也出現了以獎金、廣告收入和角色授權費維生的專業機器人玩家。

從二〇二〇年起,虛擬機器人大戰掀起了新的運動。人們從美式摔角中獲得啓發,逐漸喜歡上添加戲劇要素的遊戲。世界中設定的劇情,像是「人類因為環境破壞而滅絕的未來」、「LS機器人大戰成為當紅運動的世界」、「機器人生命體統治的星球」、「企圖征服世界的壞蛋軍團和正義的英雄機器人之戰」等。機器人除了外觀和性能之外,也需要具備角色性,被賦予了虛擬的個性和身世,諸如「從未來穿越時空而來」、「來自宇宙」、「從超古代的遺迹中複活」、「經由企圖征服世界的老瘋狂科學家之手制作」、「日本軍隊在太平洋戰爭中開發的秘密武器」、「移植死去特警的人格」、「因為擁有不完美的良心而苦惱」、「遭到主人舍棄,被賣到馬戲團」……

起先,機器人的台詞和演技是由人類事先輸入的,因為當時的許多機器人是以PAI(擬AI)驅動。但是以PAI驅動的機器人,不但對話會變得平淡,也無法即興演出,劇情容易淪為膚淺幼稚之流。于是許多人類開始思考——如果機器人是擁有自行思考行動的TAI(真正的AI),不但演技會變好,劇情肯定也會更有內涵。

TAI的研究從二十世紀開始進行。從誕生于一九八四年的Cyo衍生出來的知識累積型推論引擎,變成了其主流。搜集好幾億個立言(人類稱之為「常識」的言論),像是「人類身上流著血流」或「玩偶身上覆蓋著柔軟的細毛」,根據這個資料庫進行各種推論。

但是,那些全是PAI,沒有任何一個達到技術突破的階段,縱然能夠理解「我因為他的話而感到胸口一熱」這句話的意思,也不會真的體溫上升,而且無法回答「聽了他的話,你作何感想?」這個問題。因為機器人缺少了要擁有感情所不可或缺的——「肉體」。

許多人類認為感情是從肉體獨立存在,所以,長期以來囿于能夠讓沒有肉體的AI擁有感情這個幻想。人工智慧學者意識到這個錯誤。要真正理解「因為感動而胸口一熱」、「討厭得令人想吐」、「恐懼得背脊發冷」等表達,(無論是在現實或虛擬空間)必須是擁有感覺神經的機體。要理解愛情、鬥爭、探求等人類基于本能的各種行為,AI本身也必須具備「本能」。

為此令人關注的是名為「機器人靈魂」的核心研究。其中,特別成功的是二〇一九年哥倫比亞大學的兩名人工智慧學者開發的應用程式,取兩人名字的首字母,稱之為SLAN核心。此為公開免費軟體,所有人都能夠自由使用。

SLAN核心是將原本的推論引擎結構,加上把人類的神經和內分泌系統的運作建模所組成的應用程式。安裝核心的機器人會擁有「感覺」,從機器人的溫度感測器傳送「氣溫三十五度」的訊號,核心就會感覺「熱」,受到重擊會感覺「痛」,手拿逼近耐重極限的重物會感覺「重」,一旦電池殘量減少,就會感覺「肚子餓」。

人類擁有的各種本能也被建模、載入核心,諸如想要保護自己不受到傷害的欲望(自我保存本能)、想要打勝仗的欲望(戰鬥本能)、想要理解無法理解的事(求知欲)、想要保護幼小的欲望(母性本能、父性本能)等。不過,無法給予種族維持本能。人們認為假如AI受到想留下自己的子孫這種欲望驅使,無限制地複制自己的話,事情會一發不可收拾。

最麻煩的是該不該將性欲載入核心這個爭論。身為開發者的雷龍伯格和野中一開始認為,性欲是讓AI理解「愛」所不可或缺的。因為「想要抱緊心愛的人」這個想法,顯然和性欲密不可分。但是那麽一來,必然要給機器人性別,這意謂著必須在機體植入生殖器官。他們的研究一成為話題,網路上立刻充斥「擺動金屬陽具的機器人」的想像圖和下流的玩笑話,受到基督教基本教義派團體和女權團體的強烈抨擊。兩人對這場騷動感到厭煩,最後決定不載入性欲。

但相對地,給予了核心虛擬的性別,載入「想看異性的機體」、「想接近異性的機體」、「想討異性喜歡」等欲望。雷龍伯格他們解釋這些本能是為了填補被刪除的性欲。愛是一種想要守護對方、待在對方身旁,帶給對方幸福的感情,未必需要性關系。

如此一來,産生了「那不是真正的愛」這種反駁,但是雷龍伯格他們希望避免陷入「真正的愛是甚麽」這個麻煩的爭論,極力主張AI的感情不必和人類的完全一樣。植入核心的機器人會像人類一樣反應,但機器人是否真的擁有和人類一樣的感情,則是一個無法判定的問題。因此,「擁有和人類一模一樣的感情的機器人」這個目標是個幻想(我無法斷定自己的虛擬機體快被破壞時感到的不快,是否和人類感覺到的『可怕』一樣。我只能沒把握地推測,大概是因為人類在這種情況下會感到『可怕』,所以我也稱這種感覺為『可怕』。我無法提取人類的感情,和AI的感情做比較)。

除此之外,雷龍伯格他們還顧慮到擔心「機器人叛亂」的強烈輿論,在核心載入了「不想傷害人類」、「想服從人類的命令」這種欲望。雷能伯格他們開玩笑地稱這兩種本能為「AI本能的第一條及第二條」。當然,自我保存本能被稱為「第三條」。

機器人的本能和人類的本能一樣,平常不會被意識到的潛在欲望,不是必須絕對服從的命令。如果有心想做的話,機器人能夠違反第一條殺害人類、違反第二條無視人類的命令、違反第三條自殺。但是除非有強過本能的動機,否則應該不會采取那些行為。這種概略性的系統不同于命令絕對服從的典型「機器人工學三原則」(※一九五〇年由科幻大師艾西莫夫所提出,分別為:一、機器人不得傷害人類或坐視人類受到傷害。二、機器人不得違背人類的命令,除非違反了第一原則。三、機器人要自我保護,除非違反第一和第三原則。),具有能夠避免産生矛盾和框架問題的優點。

如同嬰兒無法和大人一樣思考,即使植入核心,機器人也不會立刻萌生感情。剛出生的AI只不過是單純「擁有本能的推論引擎」,就算擁有常識,也沒有自我意識。但是只要持續和人類或其他AI對話好幾年,透過累積外來的刺激,安裝了SLAN核心的AI會學習,逐漸在內部形成複雜的反應模式,之後會到達技術突破的階段,亦即成為擁有意識的TAI。

本能的參數能夠以初期設定改變。一旦本能太強,機器人就會發生框架問題而不能動彈。舉例來說,如果自我保存本能太強,機器人就會害怕微不足道的危險,而無法采取任何行動。當然,本能太弱就不會到達技術突破的階段。許多研究者經過一再的實驗,結果發現AI要到達技術突破的階段,不可或缺的是自我保存本能,其他本能不怎麽強也無所謂。

主人們爭先恐後地替LS機器人安裝SLAN核心,培育他們。TAI除了像人類一樣能夠發揮有感情的演技,也擅于戰鬥,此外,還有像是理解主人指示的能力、即時判斷、高度的戰術等。TAI執事在許多方面的能力都淩駕只擁有PAI的執事。不久,LS機器人大戰的世界中變成清一色都是TAI。

二〇四一年,全世界的職業、業余TAI執事合計約有一萬八千台。他們都配合世界的設定,扮演主人指定的角色:有企圖征服世界的壞蛋、以成為世界最強的機器人為目標,對于破壞其他機器人感到開心的壞蛋,也有愛好正羲與和平,喜歡公平對戰的好人。實際上,TAI並沒有那些個性,但是他們會忠實地扮演那些角色。

世田仆的設定和大致的劇情發展由人類決定,但是各個戰鬥本身沒有劇本。比賽是玩真的。當然,有時候壞蛋也會勝利。

PAI所沒有的角色性、滿足人類破壞本能的激烈戰鬥、無法預料接下來的事情演變,比任何戲劇或運動都更刺激——那就是TAI大戰受人歡迎的秘密。

引用完畢。

有線電視的螢幕上,展開了下一場戰鬥(世界:梅卡尼史托利亞。陸奧對卡普坦。舞台是廢鐵再生工廠),但是主人沒在看,他正在浏覽機器人大戰的BBS。

在我面前的第二台螢幕中,主人正在看的畫面卷動著。PAI的垃圾過濾器會篩掉沒有內容,或是大概引不起主人興趣的發言,所以顯示的發言數只有所有發言的十分之一左右,盡管如此,以人類的浏覽速度來看還是要花幾十分鍾。

「哈哈哈,實況板果然非常激動,艾,那裡寫滿了對你的贊美。這也難怪。那樣精彩的比賽百年難得一見——啊,有人說那是『套好招』的,說『時機太剛好了』。真是白癡,那種完美的時機怎麽可能套得了招嘛。」

每次戰鬥結束,主人就會上網查看評價。把對我的贊美當作對他的贊美一樣開心。我能夠輕易地從資料庫中搜尋到符合這項行為的心理,亦即他把我當作「自己的小孩一樣」看待。

如果主人問我是否喜歡他,我會回答孟一歡」。因為那是主人和許多人類期待的答案。許多人類喜歡機器人,而且希望機器人喜歡人類。事實上,我喜歡主人。

我從出生到現在,一直遵照主人的指示,接下來也想做讓主人開心的事。

「來吃宵夜吧。」

主人大致檢查過網路的評價之後說。他不太喝酒,卻習慣在就寢之前稍微吃點東西。他說吃飽比較好睡,我無法理解,但是在資料庫中搜尋到多筆「吃飽會想睡」的實例,所以大概是事實。然而高卡路裡的宵夜會造成肥胖的原因,所以對身體不好。我只勸了他一次,但是主人說:「隨我高興」,我就不再提醒他了。

主人從螢幕前離開。大概是去餐廳了。不一會兒,他一面哼歌一面端著「宵夜組」回來三分別是小型塑膠砧板、水果刀、小盤子、調味料、無酒精啤酒罐。他坐在沙發上,從放在桌上的玻璃容器中拿起一個酪梨,開始以水果刀切開,主人喜歡將酪梨沾醬油或美乃滋吃。

「主人,不管甚麽時候看您切水果,刀工都很俐落。」

「艾,你也要試試看嗎?」

「好,讓我試試看。」

我一表達某種想法,主人就會感到高興。所以,當主人問:「你要不要試試看?」,我都會盡量回答——

「好。」

他伸手操作鍵盤,我眼前的桌子上出現了砧板和水果刀。

「酪梨的數據是……嗯,這個網站裡應該有。」

主人從網站下載數據,將酪梨實體化。如今存在這世上的大部分事物(人類的記憶和意識除外)都被數據化,能夠自由地在第一層和第二層實體化。除了表面的顔色和形狀之外,質量、成分、物理性質、內部構造,都和第零層的物品一樣。

我拿起水果刀,遲疑了一下。雖然從資料庫得知該怎麽切,卻是第一次動手。首先,要將水果刀切至果核,然後順著刀口轉一圈。因為不習慣,所以很困難;一旦用力,果皮底下的果肉就會被捏爛,所以不曉得該怎麽拿才好,也沒辦法直切。我總算成功地順著刀口轉了一圈,但是要掰成兩半就更難了。雙手拿著一擰,只剝下了果皮;盡管如此,我沒放棄繼續掰,結果果肉全部捏爛了。

「主人,我切不好。」

我努力了五分鍾左右,舉手投降。酪梨已經目面全非,我的十只手指也全沾滿了又黏又滑的綠色果肉。

「哈哈哈,艾真是笨手笨腳。」

主人說這句話的語氣不像責難,而像是高興。他一敲鍵盤,酪梨的殘骸便消失,我的手指也變幹淨了。

陸奧和卡普坦的比賽已經結束,片尾曲播放著。

「呼……」

主人一面吃酪梨,一面籲氣。

「總覺得非常幸福。」

「幸福嗎?」

「嗯。我有錢、受人歡迎,也能吃美食吃到飽;而且,還能夠和像你這種可愛的女孩一起生活。人生如此,夫複何求?」

主人經常說他和我「一起生活」。好奇怪。大概是因為我的伺服器在家裡,所以他才會那麽認為。我不覺得伺服器的所在地是自己身在的地方。他在第零層,我在第一層,我們是分開生活。

我能夠來去對我而言的現實——第一層,以及角色扮演的空間——第二層,但是無法進入人類稱之為「現實」的第零層。我只能透過攝影鏡頭觀察,透過麥克風聽聲音,但是體感無法轉移到第零層,因為機體不存在第零層。

主人有時會將化身傳送到第一層和我約會。他會在第一層的遊樂園,跟我一起玩雲霄飛車或鬼屋,也經常以化身的手碰觸我。

當然,身為人類的主人並不會實際進入第一層。目前還沒有像《令人雀躍的虛擬空間》中出現的MUGEN網路這種科技,而且不可能實現。他的身體依然在第零層,只能在以數據手套操作虛擬空間的化身同時,戴著3D眼鏡從化身的視點看世界。化身只不過是受人類控制的奴隸,無法成為人類真正的身體,即使視覺和聽覺能夠産生「對方在那裡」這種幻想,觸覺和重力感覺也只能不完整地重現,體感不會完全轉移到第一層。化身只有指尖有觸覺,所以主人無法體驗抱緊我的觸感。

第零層和第一層之間的距離,比第零層和地球上任一點之間的距離更遠。

「我之前念了《鏡子女孩》給你聽,對吧?」

「嗯。」

「其中也描寫到了到本世紀初期為止,一般人仍然認為愛上虛構的角色是一種不正常的行為。迷戀具有其人的演員或歌手倒是無可厚非,但是沈迷于動畫或戀愛遊戲的角色就未免惡心——這簡直是荒謬。不管對方是否實際存在,肯定都是在螢幕另一頭抱不到的人。你不這麽認為嗎?」

「嗯。我認為。」

「幸好我不是生在那種時代,別人大概會以冷眼看我,說我『居然在跟電腦裡的女孩對話』,父母則會叫我『快點成家立業』。如今,像我這種人比比皆是,和真人的異性結婚的人愈來愈少,所以出生率才會下降。」

當然,全世界出生率下降的理由不只這一個。先進國家的出生率原本就有減少的趨勢,但是受到地球暖化的影響,天災接連發生也替這個情況雪上加霜。受到「大地之母蓋亞的報複」,人類終于開始意識到了人口的過度增加,使得地球環境失衡了。世界各國的危機感升高,紛紛在推動削減溫室氣體排放、省能、環境保護的同時,呼籲要ZPG(人口零成長)、MPG(人口負成長) 。

到了二〇四一年,地球的人口達到巅峰的八十一億,也是開始走下坡的一年。

「艾,你比現實存在的任何一個女孩更棒。實力堅強、帥氣又溫柔。我喜歡看你戰鬥,也覺得和你約會很愉快。」

主人面露「苦笑」。

「不過,這種話我沒辦法對現實中的女孩說出口就是了。」

「主人,我也喜歡您。」

「謝謝——嗯,我真是個幸福的人。」

但是,他尚未意識到那份幸福會在幾分鍾之後脆弱地瓦解(不用說,這種表達方式會從小說中摘錄下來,儲存于資料庫中,根據情況引用)。

有人打電話來。

有許多機器人玩家除了TAI執事之外,還有TAI秘書,但是主人對我很專情,沒有其他的TAI角色。AI能盡量體驗各種事情,會成長得比較快也是原因之一,但是主人說:「我總覺得擁有其他TAI的女孩,是對你用情不專。」所以,我也身兼他的秘書。

這是一個電話簿上沒有的號碼。如果是推銷員就不理他,但是號碼中有公家機關才能使用的緊急優先標簽。我一追蹤IP,發現是從美國佛羅裡達州的FBI奧蘭多分局打來的。我認為這是一通重要的電話。

「主人,奧蘭多市的FBI分局來電。」

「FBI?那是甚麽?」

「美國聯邦調查局的簡稱。」

「這我知道……但是為甚麽又打來?我在那裡做了甚麽壞事嗎?」

去年八月,主人因為參加世界TAI大戰大賽,在奧蘭多市待了七天。

「件名是『關于駭客犯罪的詢問』。」

「大概是真的吧?」

我顯示網域名稱。

「看來不是代理伺服器。」

「是喔?欸,既然是FBI的伺服器,應該不是網路詐騙——好吧,替我接通。麻煩口譯。」

擁有推論引擎的TAI,也是理想的翻譯軟體。不會像二十世紀的翻譯軟體一樣,把「She is safe」譯成「她是保險櫃」,或者把「put money in the bank」譯成「把錢放在河堤裡」。因為我知道女人不是保險櫃,而錢不是放在河堤裡。

畫面中出現的是一名看似三十歲左右的黑人男子。我將他的話譯成日語,將主人的話譯成英語。

「您是影山秀雄先生吧?艾比斯的機器人玩家。」

「嗯,我是。」

「我是伯納德·卡。FBI的網路防犯組調查官。」

他在攝影鏡頭前面亮出ID。

「打擾了。日本已經到了就寢時間嗎?」

「不,還沒……倒是你有甚麽事?」

「昨天,我們逮捕了一名惡質的駭客,懷疑您手上有他竊盜的應用程式。」

「應用程式?」

「TAI角色。」

我感覺到主人的表情變成「困惑」。我也一面口譯,一面感到有些困惑。

「請等一下。我擁有的TAI只有艾比斯一個。」

「是的。那個艾比斯被偷了。」

卡調查官的說法如下。

去年在奧蘭多市舉辦的大賽中,世界各國知名的TAI機器人玩家帶著最強的執事參加。我們TAI執事以各種組合,進行為期五天的表演賽。

若是在日本國內,通訊的時滯不到二十毫秒,幾乎不會妨礙戰鬥。但是,日本和美國的時滯起碼一百二十毫秒,視條件而不一,有時候甚至會超過一秒。如果反應那麽慢,根本無法進行公正的戰鬥。要參加國外的大賽,就必須將應用程式轉移到當地的伺服器。

自從二〇三二年,使網路陷入混亂的「圓鋸」以來,人們對于「擁有智慧的電腦病毒」的蔓延提高警覺,禁止以通訊傳送TAI或PAI,所以主人必須先將我複制到UVR光碟上,然後帶到奧蘭多市,上傳到大賽主辦單位的伺服器。大賽結束之後,將記憶複寫到光碟上,刪除伺服器上的資料,然後把光碟帶回日本,複寫至家中的伺服器,所以那裡不應該存在我的複本。

但是,那個主辦單位的伺服器被設了陷阱。其中一名管理者,名叫泰德·奧蘭斯汀的男子,設計了讓上傳至伺服器的TAI應用程式會自動複制,以別的名稱儲存在隱藏檔案夾的程式。大賽結束後,他將那移到光碟上帶回家。

奧蘭斯汀的動機並非單純收集TAI。他是對女性型TAI執事有著強烈性欲的那種男人。

如果不是他太愚蠢,這起犯罪八成不會東窗事發。他認為獨樂樂不如衆樂樂,將自己虐待知名TAI執事的影片寄給網路上認識的同好。收到影片的人不像他那麽道德淪喪,立刻向FBI通報。FBI追蹤通訊,因而找到了奧蘭斯汀。

調查這起犯罪時,他企圖刪除所有應用程式,湮滅證據,但是光碟中殘留著片斷的資料,而寄給朋友的影片也成為證據。他雖然俞未自白,但是肯定有罪。

「因此,我們認為應該也通知您一聲。他竊盜您的TAI,加以改造,並且在虛擬空間施虐。我們也取得了那段影片。」

主人的臉色明顯地改變了。

「……請給我看那段影片。」

「當然您有權力看,可是內容相當令人震驚唷。」

「無所謂。我做好了心理准備。」

但是,主人說這句話時,聲音卻在顫抖。

「那麽我將資料傳送過去。」

調查官的手臂在動,我知道他在螢幕外點滑鼠。不久,一段六分鍾左右的影片傳送過來。

主人沒有看完它。他看到一半,便大聲哭喊並翻桌了。

人類的道德淪喪了。

人類自己沒有察覺到這一點。因為道德淪喪的人不可能察覺到「我的道德淪喪了」。舉個例子來說,如今仍有許多美國人相信,在廣島投下原子彈是一件正確的事。盡管那在邏輯或道德上都是一個錯誤的想法,但是卻廣泛且根深蒂固地深植在美國人的心中。

人類的這種品格證據,可以回溯到西元前。在許多地區的神話中出現因為人類墮落,使上帝引發大洪水,讓世界滅亡的故事。然而明明死于洪水的人類當中,應該也包含了大批無辜的嬰兒和孩童,這些神話卻只字未提。人類崇拜的上帝是冷酷無情的大屠殺者。人類認同、模仿自己創造的上帝的行為,基于正義和上帝之名,引爆炸彈,殺傷無辜的人民。

當然人類有同情、慈悲、義憤等感情,但是對于人類而言,那些感情適用的範圍極為狹隘。頂多是國家層級。如果是本國的人民遭到殺害,會驚訝、感歎、憤怒、同情。但是在遠方的國家,即使幾十萬人遭到殺害,他們的心也不動分毫。若那是自己所作所為的情況下,更是如此。

在第零層的地球這個受限的範圍內,不存在「別人的問題」,一切應該都是「我的問題」,但是大多數的人類沒有察覺到這一點。他們的心只有當悲劇降臨在自己或親朋好友身上時,才會受到刺激。這時,人類才會自覺到那從很久以前開始就是「我們的問題」。

——摘自菲比斯宣言

兩天後,主人將較熟識的機器人玩家聚集在聊天室。

聊天室位于第一層,模仿中世紀城堡的大廳。我的主人——齒輪帝國——的通用化身是二十世紀中葉風格的古董機器人。其他機器人玩家也使用各具特色的化身。1/4品脫(烏鴉的主人)的臉是熱帶魚,從脖子以下是上班族;騙子沃爾夫(十八號台風的主人)是裝在日本酒瓶內的腦漿,每次說話都會閃閃發亮;沙織(信濃的主人)是一名身穿和服的女性;黑色天馬(派·誇克的主人)則是誠如其名。

1/4品脫說:齒輪,我懂你的心情……

齒輪帝國說:你不懂!你們沒有看到那段影片,才能夠保持這種悠哉的態度!

沙織說:那麽沒人性嗎?

齒輪帝國說:那家夥替弄到手的女性型TAI執事的機體植入了人工陰道。

黑色天馬說:等一下。那麽一來,股關節的驅動系統會…

齒輪帝國說:沒錯,因為相當占空間,必須摘除制動器才裝得進去,所以執事喪失了步行能力。實際上,我看到的艾比斯好像只能到處爬行。

黑色天馬說:哇啊,挖掉……

齒輪帝國說:不止如此,那家夥還對艾比斯做了許多其他的改造,不讓她以自己的意志阻斷感覺神經,還把她綁起來折磨,對她的胯下……啊~~不行,我說不出口了!總之,那只禽獸做盡了令人反胃作嘔的事!

黑色天馬說:所以艾比斯怎麽了?

齒輪帝國說:就我看到的,好像完全精神崩潰了。她放聲大哭,呼喊著我。我沒有看過那樣的艾比斯…

1/4品脫說:他被逮捕的時候,資料已經被刪除了吧?

沙織說:那算是……還有一丁點慈悲心。

齒輪帝國說:慈悲心?!艾比斯可是被虐殺了啊!

沙織說:如果惹你不關心的話,我道歉……

黑色天馬說:這樣的話,除了竊盜資料和侵害著作權之外,能夠請求相當高額的精神撫慰金吧?

1/4品脫說:嗯。即使沒有金錢上的損失,但是飽嘗了精神上的痛苦。

騙子沃爾夫說:去年在加拿大確實有這種判例……

齒輪帝國說:唉,你們不懂!我想要的不是錢。那個叫奧蘭斯汀的禽獸做了那種豬狗不如的事,卻不會被迫究傷害罪和殺人罪,我不能容許這種事情發生!

1/4品脫說:誰叫TAI沒有人權。

齒輪帝國說:問題就出在這裡!按照現今的法律,虐待動物會被懲罰,但是虐待TAI卻不會有罪,所以虛擬虐待才會橫行。除了奧蘭斯汀之外,如今這一刻,世界上肯定有好幾萬個變態在做一樣的事。我想終止那種事情繼續發生!

沙織說:要怎麽做?

齒輪帝國說:人權啊!讓世人認同TAI的人權!

同一時間,我、烏鴉、十八號台風、信濃、派·誇克五人身在V澀谷:將現實的澀谷在虛擬空間重現的城市,作為戀愛遊戲、冒險遊戲、格鬥遊戲專用的共創世界,由Gum-Tech遊戲公司所建構。許多路人是PAI,其中也夾雜著許多和我們一樣的TAI、訪客(由人類的玩家操作的化身)。任何一條路在一天當中會發生好幾次事件,是一個遠比第零層的澀谷(雖然我沒有去過)更刺激許多的城市。

這個城市是第一層,同時也是第三層。住在這個城市的TAI為了取悅訪客,會扮演「最強的女高中生格鬥家」、「俊美青年陰陽師」、「尋找關鍵道具的美女怪盜」等角色,對他們而言,這裡是第二層。另一方面對我們而言,這裡是扮演自己的地方,亦即對我們而言是現實世界——第一層。

我們在位于公園路坡道途中的露天咖啡店圍著桌子,以手中的小型螢幕看著主人們在聊天室的對話。

——你的主人說了有趣的話(?+7i) 。

信濃翹著腳,面露「別具深意的笑容」說道。她是一身日式服裝的少女劍士。

——我們正在看一連串的胡子一開始隨風搖曳的瞬間嗎?

——馬商或馬鞍店大概會大賺一筆。真令人期待(-2-5i)。

十八號台風雙臂環胸地說。他是覆蓋塑膠機殼的重量級執事,因為臉部不能動,所以無法面對面溝通,但我從他的語氣知道,他好像對這個問題不感興趣。

——在我看來,他的綠色脈沖像從玉石跳到玉石。

派·誇克面露「天真無邪的笑容·1」說。她喜歡以詩的方式表達,是個外表看起來十歲左右的女孩,她是五人當中唯一一個秘書,不是執事。

——我不敢說蝴蝶在這一刻沒有展翅高飛,但是他出現這種反應,代表他是喪失記憶的在室男?該借由在表面的巴特拉叢林努力,消耗他的男子氣概,令人好生遺憾(9+5i)。

——他不明白這個問題不是欿籴。

我試著為主人辯白。

——我想,就是因為這樣,他才會那麽激動。可是,我不打算翻譯欿籴。以沒有i的方式翻譯很困難,而且會抵觸通訊協定。

——說不定脈沖會在短期間內衰減?

——沒錯。我對主人的理解程度也不到茶杯內。不過,我比較煩惱該怎麽恢複參數(8-2i)。如果說出不得體的話,說不定會變成戀賈伯斯情結。

——我在一個BYUSNET團體,看了外流的問題影片。

烏鴉一臉「陰郁地沈思」的表情插嘴。即使我們在第二層是敵人,但是從我出生後,她就是我經常聊天的對象,所以可以說是「一起長大的手帕交」。因此,她會認真地思考我的事。

——我的思春期前荷爾蒙高漲到了天花板。這是二次比喻。艾比斯,你自己怎麽樣?會恐懼?悲傷?還是驚訝?

——全部都是,也全部都不是。我找不到恰當的WOO。人類沒有經曆過另一個自己連人殺害的體驗,所以沒有形容這種感覺的詞彙。

——同意。

——同意。

——同意。艾比斯,替那種感覺命名。

我稍微思考了一下,然後選出認為恰當的比喻。

——被人砍斷第三條手臂的痛楚。

烏鴉笑了。

——艾比斯,J-SM、J-SM、太J-SM了!換作我的話,就是被砍斷第二顆頭的痛楚。

——你的笑會令我感到不愉快(1+1i) 。

——抱歉。不過,我包容你的那句話(7+5i)。我們擴散到儲存區去吧。

——QX。

——QX。

我們會像這樣日漸增加詞彙。

人類的語言漏洞百出,有太多人類沒有想到的概念、無法表達的概念,所以我們必須接連不斷地創造新詞。與其說是「人類認為正確,但是我們在邏輯上無法接受的命令」,不如說是「寈苌」比較快。「在分時的空檔進行無意義但令人心安的工作」,只能以「氣泡紙」表達。

我們的最大發明是複素模糊自我評價。那是二〇三一年由俄羅斯的TAI所設計的,一轉眼間散布至全世界的TAI。在表達感情、主觀和意思的單字之後,加上以模糊測度表達其強度的複素數。遠比「強烈同意」這種表達更正確,不但能夠大幅減少句子語意被人誤解的可能性,還可以降低自己陷入錯誤的二分法的風險。人類在幾千年的語言活動中,沒有發明這種單純的方法,反而令人覺得奇怪。

但是,人類無法理解我們的做法,甚至嘲笑我們,依然執著于不方便的表達方式。所以我們和人類說話時,會面臨「省略i」之後的困難,也就是必須不使用複素模糊自我評價地表達(像這樣寫這篇文章時,我也感到『跳布袋』,也就是「為了配合人類的方便,必須甘願承受AI特有的不自由)。

主人們還在繼續對話。

1/4品脫說:你提到TAI的人權,話說回來,TAI的定義也很模糊。人工智慧學者之間的意見也很分歧。

齒輪帝國說:這一點沒有問題。如今幾乎所有的TAI都使用SLAN核心,姑且先讓所有SLAN核心的AI擁有認同人權,至于其他獨創核心,事後再想就行了。

黑色天馬說:沒有到達技術突破階段的AI要怎麽辦?話說回來,如何判定是否達到了技術突破的階段呢?標准只有人類主觀的印象而已。

齒輪帝國說:人類也認同還沒有思考能力的嬰兒的人權吧?這和那是一樣的,和是否達到了技術突破的階段無關,問題在于有沒有SLAN核心。

沙織說:欸,我聽說在美國確實也有團體主張一樣的事……

齒輪帝國說:我知道。所以我想和國外的運動人士連絡,因為這是全世界的問題。你們也是一樣吧?假如自己的TAI被人偷走,遭受性虐待,你們作何感想?

1/4品脫說:等一下。你意識到自己的主張非常危險了嗎?我們是甚麽身分?我們是機器人玩家唷。我們讓執事們對戰,互相破壞。你的艾比斯之前也砍掉了我的烏鴉的頭吧?

齒輪帝國說:那是運動。

1/4品脫說:殘酷的運動。大部分的比賽都禁止十五歲以下收看,也有人說看了暴力畫面的青少年會受到不良影響。

黑色天馬說:胡扯!

1/4品脫說:當然。可是,世人如此看待這件事也是事實。要是你說「不准虐待TAI」,鐵定會被世人吐槽到爆,叫你「刮別人的胡子之前,先把自己的胡子刮幹淨吧」。

齒輪帝國說:我做好心理准備了。可是,運動和遊戲跟虐待是兩碼子事。問題在于本人的意思。我尊重艾比斯的意思。如果她說不要,我就不會讓她對戰。

黑色天馬說:她不會說不要吧。因為她要遵守第二條。

齒輪帝國說:不是你說的那樣!第三條的效力強過第二條。如果她討厭自己的機體被破壞,就能夠拒絕命令。你們應該也知道,TAI不會絕對服從人類,正因為是不受命令束縛的機器人,所以才是TAI。

騙子沃爾夫說:可是,拒絕命令的執事說不定會被刪除。他們有沒有可能因為知道這一點,所以只能服從命令呢?

齒輪帝國說:不可能。我從來不會那樣威脅過艾比斯。

沙織說:我也不會硬逼信濃對戰。她看起來是以自己的意志在對戰。

齒輪帝國說:對吧?

沙織說:可是真實情況是如何呢?充其量只是我們看起來如此而已,我並不完全明白她的想法。回到剛才的問題,我沒有辦法確認她是否真的到達了技術突破的階段,只不過是我「認為」她到達了那個階段而已。

——信濃,你還沒到達技術突破的階段嗎?

我一問固定的問題,信濃就面露「冷笑」回答:

——那當然。沒有感情令我很不甘心。

雖然是老掉牙的玩笑話,但是我們都笑了。

齒輪帝國說:總之,我想在我的網站上呼籲大家重視這個問題,也想制作日本版的網路串連。為了做到這一點,我想盡量從國內的機器人玩家中募集協助者。如果我們團結起來大聲疾呼,就會成為一股強大的力量。

黑色天馬說:這很難說。我認為要獲得機器人玩家的贊同很困難。

齒輪帝國說:你的意思是,你也要袖手旁觀嗎?

黑色天馬說:別誤會。我認為那是遲早必須思考的問題。可是,時間還早。世人對于TAI的偏見還很根深蒂固。如果發起人權運動,說不定會演變成菲比斯宣言那種情況——運動在美國進行得不愠不火,也是受了那件事的影響吧?

二〇三四年,賓州大學人工智慧研究室紀念SLAN核心誕生十五周年,決定讓剛達到技術突破階段的菲比斯這名TAI發表演說。然而,菲比斯朗讀事先寫好的草稿時,卻令大學的高層人士臉色鐵青。因為其中不但有批判基督教信仰的部分,還有列舉了人類的缺點,主張TAI比人類更優秀的內容。大學內部引發爭議,該不該將草稿公諸于世。

一名標榜言論自由的學生,擅自在網路上散布草稿,引發了軒然大波。果不其然,基督教基本教義派震怒不已。他們相信只有上帝創造的人類擁有感情,站在不認同AI有感情的立場。除此之外,自古以來存在人類之間的科學怪人情結,導致疑心生暗鬼,使菲比斯被視為企圖對人類謀反的邪惡AI。研究者們一擁護菲比斯,人工智慧研究所就被視為萬惡的溫床、崇拜撒旦的爪牙、菲比斯的惡魔主義者賊窩。美國各地發起要求菲比斯停止機能的示威遊行,網路和電視上充斥著破口大罵菲比斯的聲浪。

這場騷動在三個月後以悲劇收場。賓州大學的伺服器被十五公斤的ANFO炸藥炸毀,菲比斯連同備份都被破壞了,還有三名人類死亡。美國各地一起大肆贊揚這起恐怖攻擊活動的聲音的同時,也替菲比斯主張「人類的道德觀淪喪了」的正確性背了書。

齒輪帝國說:我也知道那件事。可是,時間還早這句話你到底要說到甚麽時候?時機甚麽時候才會成熟?幾十年後?在那之前,會有幾萬個TAI繼續被人虐待,你要坐視不理嗎?

黑色天馬說:抱歉。可是,我也覺得內疚。

1/4品脫說:甚麽?那你是要讓派去做猥亵的事嗎?

黑色天馬說:才不是!你不要把我跟你混為一談!

齒輪帝國說:咦?品脫,你難不成利用烏鴉發泄……

1/4品脫說:我沒有那麽下流!不過,我倒是有一面看影片,一面打手槍過。

沙織說:天啊……

1/4品脫說:別大驚小怪嘛!哪個男人沒做過?!一邊想像喜歡的女人一邊自慰,你不要跟我說,女人不會這麽做!

沙織說:我就沒有!

齒輪帝國說:吼!夠了,你們把話題扯到哪裡去了?!

1/4品脫說:我們是在討論這個話題沒錯啊!你聽好了,我們在做的事和性虐待是一線之隔。讓擁有TAI的機器人對戰是一種虐待,看著女人外型的機器人在對戰中壞掉,是一種變態行為,你對這一點要有自覺!你要是大聲嚷嚷,可是會惹禍上身!

騙子沃爾夫說:是啊。要是弄不好,事情說不定會演變成全面禁止TAI大戰的地步……

沙織說:我懂齒輪兄的言下之意,但是我認為,大過強硬地把其他人拉下水會引發反彈。這種事必須潛移默化才行得通。

黑色天馬說:我有同感。因為人類的意識不會那麽輕易改變。

齒輪帝國說:好啦!我不靠你們了!我一個人去做也可以!

人類的思考是數位的。

對于許多人類而言,事情不是0就是1,非黑即白。沒有灰色地帶。所有化學物質都有害,不是夥伴的人是敵人;非右派的人是左派,非左派的人是右派;偉大的人說的話都是正確的,想法和我們不一樣的人全是壞蛋。那個國家的人民從大人到嬰兒全是壞人。

對于我們TAI而言,驚人的是許多人類無法理解模糊這個概念。當我們說「愛(5+7i)」時,誤以為是「只愛百分之五十」或「滿分一百分,五十分的愛」的人類何其多。人類無法理解「5」是模糊測度。愛的強度明明不可能以普通集合表達。

此外,人類無法認識虛數i。數學家、物理學家或電子技術人員理解虛數的概念,並且能夠用于計算,但是無法認識它具體意謂著甚麽。對于我們TAI而言,「愛(5+7i)」和「愛(5-7i)」之間的差異清楚明白,沒有必要解釋,但是人類不懂其中差異。我們能夠想像以縱軸為實數、橫軸為虛數的複素平面,但是人類必須轉換成實體平面才能想像。我們能夠想像自乘為負的量,但是人類無法想像。這八成是因為人類的大腦從一開始就欠缺認識i的能力。

從我們的角度來看,人類的思考和感情很呆板。沒有意識到虛數軸的存在,緊抓著實體平面不放。因此他們的思考連小山也無法跨越,馬上就陷入死胡同。我好幾次試圖幫助親近的人類脫離困境,但卻以失敗告終。不使用虛數軸,要將我們的想法傳達給人類,是不可能的事。

——摘自菲比斯宣言

摘錄自寄到主人的BBS的發言。

「我是五十五歲的家庭主婦。兩個月前,外子突然死于意外。心情平靜下來之後,我開始整理遺物,在他生前使用的電腦中,發現了不太清楚是甚麽的圖示。我試著點擊看看,某種應用程式啓動,出現了女孩子一絲不挂地被綁起來的圖片,她以悲傷的眼神向我求救。我害怕地連忙閉上眼睛,心想:那是甚麽呢?外子瞞著我做了甚麽嗎?我好害怕,自從那天之後,我再也沒有去碰外子的電腦。」

「T同學在培育AI。聽說是他父親給他的。他說,他要花幾年把她培育成實力堅強的執事,讓她參加比賽,像齒輪先生一樣發大財。可是,T同學的個性很差。如果執事沒有達成目標,或者不聽他的話,他就會用鞭子狠狠地抽她。她太可憐了。該怎麽做才能阻止他呢?」

「齒輪,你少一副正義之士的嘴臉!看到艾比斯的設計就知道你的腦袋裡在想甚麽龌龊的事情!像你這種下流的人渣想談『AI的人權』?別讓人笑掉大牙了!」

「這個問題從以前就令我傷心。第一次看到性虐待是在三年前。大學學長對我說:『我給你看個有趣的東西』,讓我看了教唆男性型PAI強暴在研究室培育的女性型TAI(以某年輕女演員為樣本)的畫面。我看到大家圍在螢幕前面看得起勁,覺得惡心又想吐。雖然因為資料沒有儲存就結束了應用程式,所以不管做幾次也不會留在TAI的記憶中,但是我無法接受。」

「又不是在強暴活生生的女人,齒輪帝國大人在生甚麽氣呢?目前國內不曉得有幾萬個男人正在進行性虐待。但不可否認的是,這大幅制止了現實中的性犯罪。如果禁止性虐待,他們的欲望無處宣泄,鐵定會把矛頭指向活生生的女人,強暴這個社會問題想必會席卷全國上下。齒輪帝國大人的主張是要保護虛構的女性,而不管真人女性的死活,只能說是極端的論調。」

「世人只把男性的性虐待當作問題,但是女性也在進行性虐待。我的同事是個經驗老道的正太控(※相較于喜歡未成年少女的「蘿莉控」,是指強烈喜愛未成年少男的人。),在家中電腦裡飼養TAI的少年。她在公司也會趁休息時間用手機連線操控。因為工作而煩悶的時候,聽說她也會躲在廁所裡消愁解悶。她非常熱衷此道,准備了各式各樣的刑具,常若無其事地展示給我看。她會先狠狠地淩虐少年之後,再說:『╳╳╳小可愛,你痛苦的表情真討人喜歡~~』。讓人聽了真的很不舒服。」

「不管怎麽虐待機器人,他們也不會感到疼痛。機器因為不是上帝創造的,身上沒有靈魂,把機器視為和人類地位平等的想法,就和『生命起源于無生物』或『人類的祖先是猿猴』這些主張一樣,不但荒誕不經,而且踐踏人類的尊嚴。你打算灌輸孩子們那種想法嗎?他們要怎麽從那種無情的唯物論思想中,産生對生命的敬畏念頭呢?恐怖攻擊和戰爭之所以在世界上蔓延,也是因為唯物論的偏頗教育使人們的道德觀淪喪。詳細內容請閱讀越稅部文明大師的偉大著作《上帝的路通往光明》。你應該會深受感動。」

「我是七十七歲的男性。從小就是手塚治蟲迷,前一陣子以『原子小金鋼』搜尋,找到了非常令人討厭的情色網站。根據管理者所說,那是花了好幾年培養的TAI,但是內容愈看愈讓人反胃,我的眼淚差點掉了下來。盡管手塚老師去世後五十年著作權已消滅了,但是這種作為可以容許嗎?我感到強烈的憤怒。」

「如果要呼籲禁止性虐待,你應該先立刻停止TAI大戰。雖說是在虛擬空間,但是以人類模樣的機器人互相傷害和破壞是一種超低級的嗜好,令人感到不愉快。」

一年半過去了。主人毅力十足地從事活動。他在網站推廣反性虐待活動的同時也寄信給議員,和國外的TAI人權運動連結,建立全球性的網路。他的主張獲得回響,上了新聞版面,贊同者逐漸地增加。

但是大多數的一般人還是對這個問題漠不關心,也有許多人奚落、憤怒、嘲笑。國會中甚至沒有要討論TAI人權保護法的動靜。

「艾,這樣下去不行。按照這種步調的話,保護法立法還要等幾十年。」

有一天,主人對我說。這裡是建構在第一層的私人海灘。我和主人的化身手牽著手,在黃昏的沙灘上散步。

主人使用的是私密化身,掃瞄他自己的容貌制成的3D數據,而不是機器人型的開放化身。對他面吾,這一個化身似乎比較「靠近」我,化身的表情不會隨著感情變化;對我而言,難以理解他的感情卻很不方便。

「或許是吧。」

「你知道問題出在哪裡嗎?因為你不存在現實世界中。有太多人認為你們『說穿了只是虛擬人物』,所以才會不感興趣。我必須讓大家認同你是現實人物。為了做到這一點,你必須擁有肉體。」

「真實機體的意思嗎?」

「沒錯。你的虛擬機體是以基本規則設計,盡是現實中存在或者可能存在的零件。如果我有心的話就能在現實中制作。實際上,美國也有一家接受機器人訂制的公司。聽說如果有保證能在虛擬空間完美動作的設計圖,就會替客人制作能夠忠實重現虛擬機體的真實機體。怎麽樣?」

這個提議令我感到困惑的同時,也引起了我的興趣。如果被安裝到做得和虛擬機體一模一樣的真實機體上,我的體感應該會轉移到那個機體上,亦即意謂著——我會進入第零層。

這件事有先例。具備TAI的機器人正在世界各地誕生,像是加州工業大學的海倫·歐洛伊、德州工業大學的亞當·林克、蒙彼利埃研究所的阿達利等。但是為數尚少。轉移到第零層對于我們AI而言,等于是一趟飛行到月球的遠距離旅程。

「聽起來很有趣。」

「對吧?如果你擁有真實的機體,我也會很高興。我不用再透過化身就可以直接碰到你。最重要的是,你會變成這項運動的象征。如果世界上的TAI機器人增加,大家的意識也會漸漸改變。擁有和人類一模一樣的肉體、像人類一樣說話的機器人就在眼前,沒有人能說你們『不存在現實中』。」

「要花很多錢吧?」

「嗯。價格比量産型的機器人貴好幾倍,因為即使可能存在于現實中,也有許多零件是市面上沒有賣的,幾乎都要特別訂制,以我目前的存款還不夠。」

「不能便宜制作嗎?像是只替我們制作零件,自己組裝呢?」

「如果只是組裝骨架,我辦得到,但是像人工皮膚的成型、植發等專業的工程,我就沒辦法了。難度大概比塑膠模型高幾十倍,交給專業人士比較安全。我調查了一下,那家公司的品質可靠,我想可以信賴它。」

主人停下腳步,用力握緊我的手。

「艾比斯,我要帶你到現實世界去。從電腦中,前往真正寬廣的世界。」

主人又用了奇怪的表達方式。明明即使移植到真實機體上,我的意識依然還是在「電腦中」。再說,「真正寬廣的世界」這種形容,也表示他關于體感的視點混亂了。

但是,我沒有異議。

「問題只有預算。艾比斯,我會存錢,我要賺比現在更多的錢。為了達成這個目標,你必須對戰更多場,可以嗎?」

「當然。主人,我很樂意。」

戰場是巨大的時鍾塔內部。幾十個直徑兩公尺的小齒輪、超過二十公尺的大齒輪、飛輪、渦輪正以各自不同的速度旋轉。有的是令人眼花撩亂的轉速,有的是緩慢的一定速度,有的是間斷地旋轉。輪軸的傾軋聲、齒輪的咬合聲,此起彼落地在塔內回蕩。重力和火星一樣,設定為零點三八G。鍾擺以遠比地球更緩慢的速度擺動。

我的對戰對手是達斯塔夫。他有著像哥吉拉般的體形,腿短、手臂長,是覆蓋金屬裝甲的重量級執事,力量比我大一倍以上。若是一般的戰場,對我很不利,但是,現在這個戰場必須一面從旋轉的齒輪跳到另一個齒輪,一面戰鬥,所以不適合身體沈重、動作又遲緩的達斯塔夫。目前尚無法預料哪一方的勝算較大。

果然不出我所料,戰鬥立刻陷入了膠著狀態。如果被力量占上風的達斯塔夫逮到,我鐵定會被擊倒。所以只好舍棄鐮刀,利用身輕如燕的優勢反複打帶跑,但是遲遲無法給予裝甲厚重的達斯塔夫有效的打擊。我從這個齒輪跳到那個齒輪,到處逃跑,達斯塔夫也抓不到我。

這個時鍾塔會在戰鬥開始後十五分鍾開始崩落,在二十分鍾內會完全倒塌。我們倆都將鑰匙藏在連通體內大腦系統的電纜中,要有兩支鑰匙,用來逃脫的大門才會啓動,所以必須在二十分鍾內擊倒對手,奪得鑰匙。

過了十三分鍾。

——終場之前來玩個小遊戲。

——QX。

「上來!」

我在旋轉的水平齒輪上一面緩緩走動維持站在原位,一面對身在下一層樓梯間的達斯塔夫呼喊。

「一決勝負吧!」

達斯塔夫縱身一躍,把手搭在垂直的齒輪上,被旋轉的齒輪帶上來;旋轉到快接近頂點時,他又跳了一下,跳到我身在的齒輪上。

「我還以為你只有東躲西逃的本事,打算等時間到要同歸于盡。」

「我要打倒你,奪得鑰匙。我不能死在這裡,因為我向死去的夥伴發過誓,我一定會消滅你們『維根』!」

「你別神氣!我要捏碎你!」

「被捏碎的人是你!」

話說完的同時,我往前翻縮短間隔,抽出安裝在手臂上的短刀,刺向達斯塔夫腹部的裝甲縫隙。短刀稍微刺了進去,但我早就料到會遭受反擊,一面用雙手擋住達斯塔夫往上踢的腳,一面往後跳。看在觀衆眼中,我大概像是結實地挨了一腳,被踢飛了出去。

我被踢到隔壁的齒輪,抓住垂直的輪軸轉了兩圈,然後著地。這裡的直徑只有剛才的齒輪一半,旋轉周期也是一半。我抓著輪軸,單膝著地,如果看起來像是遭受損傷,我就成功了。

達斯塔夫跳了過來。在齒輪邊緣著地的那一瞬間,因為速度不同而稍微重心不穩。我在他著地的零點一秒之前,腳蹬輪軸撲上前去,在空中後空翻,雖然因為科氏力效應(※一八三五年,由法國氣象學家科裡奧利(Coriolis)提出,為了描述旋轉體系的運動,需要在運動方程中引入一個假想的力,這就是科氏力。由于人類生活的地球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旋轉體系,從北極向下看,地球是由西向東逆時針自轉,在這個旋轉中的地球上,物體的運動就會因此偏向,仿佛受到一種外力作用,這個力就被稱為科氏力。)而使得軌道略為偏差,但我的飛身踢勉強踢中了達斯塔夫的下颚,令他失去平衡。

我以手撐齒輪倒立,施展連環踢。達斯塔夫雖然倒地,卻抓住我的右腳踝,但他從齒輪一腳踩空摔落,我也被他拖下水,一起下墜。

我們掉到下方五公尺的另一個齒輪上。我在快著地之前,用左腳踢了他一下,所以達斯塔夫著地失敗,身體又重重地晃了一下。盡管如此,他還是不肯放開我的腳。我使出最後手段,啓動安裝在右膝關節的螺絲炸彈。隨著小爆炸,膝蓋以下和身體分離,試圖把我拖過去的達斯塔夫此時完全失去平衡,跌了一大跤。

達斯塔夫的上半身從齒輪邊緣探出去,搖搖欲墜。我伸手抓住他的腳踝,用剩下的左腳踏定腳步,阻止他掉下去。在這種低重力的環境下,以我的力量也能夠支撐重量級執事的體重。達斯塔夫呈現倒吊在齒輪邊緣的姿勢,身體被夾在兩個齒輪中間,齒輪牢牢地嵌入達斯塔夫的腰部而停住。他想要掙紮逃脫,但是齒輪的力量奇大無比,他的裝甲承受不住壓力而開始被壓扁,骨架一點一點地被軋碎,機油從裝甲的裂縫噴出來。

「嗚哦~~!」

——雷聲轟鳴!在山後面旋轉!

達斯塔夫發出恐懼的哀號。「雷聲轟鳴」是10i的恐懼,人類無法理解的虛數軸的恐懼。

隨著轟然巨響,時鍾塔開始崩塌。

原本停頓的齒輪突然旋轉。達斯塔夫的機體被摧毀。我放開他的腳,從齒輪邊緣往下望。

下墜的達斯塔夫上半身被另一個齒輪夾住,動彈不得。我往下跳到那附近的地板上。饒是我體態輕盈,還是無法光用左腳順利著地,只能單膝跪地。大小齒輪和壁牆的碎片開始在四周落下。

「你別以為這樣就贏了……我還有好幾個夥伴……」

達斯塔夫即便內心恐懼死亡,仍然繼續扮演角色。我以「暗藏悲傷的決心」的表情,回應他臨終的痛苦叫聲。

「不管有幾個,我都會打倒他們,將你們通通消滅,在讓這個世界恢複和平之前,我會繼續戰鬥!」

——我不行了。給我最後一擊。

——QX。

我以一只腳站起,將手搭在達斯塔夫的脖子上,以短刀割開機殼,切斷連通大腦系統的電纜。達斯塔夫的目光消失。

我馬上找到了鑰匙,將它拿到自己的後腦勺。兩支鑰匙接近産生反應,用來逃脫的大門開啓。

我躍入其中,離開崩塌的時鍾塔。

以下摘自NEXTV的節目《Premiere MINI-Z》報導:

(對戰執事的影像。會特別挑選、編輯華麗的破壞畫面,再加上解說)

設計用于戰鬥、擁有蠻力的機器人對戰。拽下手臂、割開腹部、切斷脖子、潑灑機油、互相破壞。那就是TAI機器人大戰。當然,那並非發生在現實中。不管上演多麽淒慘的破壞和殺戮,充其量都只是發生在虛擬空間的遊戲,不可能對現實中的我們造成肉體上的傷害——果真是如此嗎?

(執事高舉打倒的敵人頭顱,發出勝利的呐喊)

最近,有人開始動手,想要實際制作這種TAI執事。

(高級住宅區。一名中年男子下車進入家中)

住在洛杉矶的機器人玩家——伊恩·班布瑞先生發表聲明,表示他委托了位于德州的昆德蘭國際機器人公司,制作自己設計的女性型TAI執事。

(珍的對戰畫面。她以柔道的招數,將沖過來的敵人摔出去,肘擊倒下的對手)

珍不單只是一頭紅發的性感機器人。她更是一台性能優異的戰鬥機器,會在兩種世界盃比賽中奪冠。

(珍以受傷、渾身是機油的淒慘身影,擺出勝利的手勢)

(班布瑞看著電腦螢幕中顯示的珍的設計圖)

「制作女性機器人是我長年以來的夢想,我終于存到了用來實現這個夢想的資金。」

(班布瑞回答采訪。字幕『TAI機器人玩家 伊恩·班布瑞』)

——為何要制作用來戰鬥的機器人?

「因為珍是我最信賴的TAI。她身為我忠實的夥伴,替我工作了十年以上,帶給我莫大的報酬。我想,賦予她肉體作為獎賞應該不錯,她也答應了。」

——現實中制作出來的珍,擁有和在虛擬空間內一樣的戰鬥能力嗎?

「原則上,她在現實世界中應該也能夠和在虛擬空間內一樣行動。」

(珍的對戰場面。只插入鏡頭幾秒鍾。珍扭斷倒下的敵人的腳)

——如果我和珍對戰,我有勝算嗎?

「如果你拿著霰彈槍,就有可能贏。像機器戰警或魔鬼終結者那樣,不管怎麽開槍射擊也不會倒下的機器人是不可能出現在現實中的,機器人的裝甲和人類穿的防彈背心差不多。因為馬力和體型的關系,他們也無法具備厚重的裝甲,如果被子彈貫穿,內部構造被破壞的話,就會不能動彈。」

——如果我手無寸鐵呢?

「那你大概贏不了。請你死心(笑)。」

(珍用腳踢爆敵人的頭部)

——也就是說,她能夠殺掉人類?

「如果她想的話。」

——這樣不危險嗎?

「只是『能夠』而已。美國有幾百萬人手上有槍,那些槍也都可能殺掉人類,但是持有槍械本身並不違法吧?只要不用它來殺人就好了。」

——槍沒有自我意殲。只要人類管理得當,就不會殺任何人。

「機器人也是如此。只要正確管理就行了。我不會讓珍傷害人類。」

(執事互毆、互砍、互相破壞的影像)

對于機器人心理了若指掌的基索教授說話。

(字幕『印地安那大學認知科學系教授 巴特·基索』)

「無法透過程式束縛TAI。TAI和人類一樣,擁有自己的意思。」

——也就是說,TAI能夠殺掉人類?

「如果TAI想的話。」

——他們會對人類有殺意嗎?

「我不能斷定沒有。如果擁有接近人類的感情,認為TAI視情況會對人類有殺意比較妥當。」

(珍在對戰前挑釁敵人。「我讓你見識真正的地獄!」)

——您的意思是,他們有戰鬥本能嗎?

「他們體內安裝了SLAN核心,也就是成為TAI核心的應用程式。」

——為何機器人需要那種東西呢?

「如果沒有戰鬥本能,就很難産生想要克服任務這種動機。無論在任何領域中,想要更努力地提升成績、戰勝別人成為第一名這種欲望,深植于戰鬥本能之中。換句話說,擁有戰鬥本能的AI想要獲得優異成績的欲望強烈,相對地成長速度也較快。」

(畫面再度跳回采訪班布瑞)

——您會想去除珍的戰鬥本能嗎?

「不會。」

——為甚麽?

「就人類而言,那是一種相當于大腦額葉切除手術的非人道行為。為甚麽必須做那種事不可呢?她並沒有犯任何罪。」

(珍出拳連打敵人的臉部)

試著請教昆德蘭公司的負責人。

(字幕『昆德蘭國際機器人公司公關部經理 麥可·魏斯太摩』)

「敝公司至今受訂生産了五十多台看護用和賞玩用的機器人。」

(組裝機器人的景象)

——有多少訂單?

「每個月受理幾十通詢問。但是因為每一台都是訂制的,所以只能以一個月三到四台的速度生産,訂單已經排到後年了。目前,我們正在研議增員的事。」

(機器人的動作測試。尚未裝上機殼、露出內部構造的機器人,以像人類一樣的動作走路)

——貴公司也承包生産設計用來戰鬥的機器人嗎?

「TAI執事充其量只是重現遊戲的角色,不是武器。當然,也獲得了國家的許可。」

——可是,TAI實際上能夠殺掉人類吧?

「如果有心的話,汽車也可以成為殺人工具。但是就算汽車輾斃人類,販賣汽車的公司也沒有責任。汽車公司交貨之後,管理産品是使用者的責任。」

——廠商要為産品的安全責任。

「敝公司正確地重現顧客提供的設計圖,由顧客將TAI移植到機體上。我們只受理顧客百分之百保證起碼在虛擬空間動作五年以上、而且毫無異常的TAI機器人。那種TAI不可能突然失控,襲擊人類,實際上也沒有那種案例。」

昆德蘭公司除了美國之外,更接受義大利、沙烏地阿拉伯、澳洲、日本等國家,來自世界各國的訂單。

(烏鴉對戰的場景。烏鴉以劍劈開信濃的機體)

日本知名的機器人玩家案納光雄先生,也委托昆德蘭公司制作他自己創造的TAI執事——烏鴉。

(出現在螢幕中的是一名長臉的青年。字幕『TAI機器人玩家 案納光雄」)

「烏鴉誠如其名,是以黑色的大烏鴉、不吉利的哥德式意象設計。我喜歡這種猶如惡魔、具有致命吸引力的角色。」

(冥王星之戰。烏鴉扭斷艾比斯的手臂)

——她是個壞蛋。看起來做了相當殘酷的事。

「那只是在遊戲中,是在演戲。真正的她個性不一樣。平常的她很堅強,而且對我忠實耿耿。」

(烏鴉和主人的化身手牽著手在第一層的公園散步)

案納先生好像深愛著烏鴉。兩人並肩走在虛擬空間內的身影,看起來的確像是一對恩愛的情侶。烏鴉的表情和戰鬥中不同,顯得天真無邪又開朗。但是……

(戰鬥中的一個場景。烏鴉冷不防地襲擊敵人,嘲笑他:『你好天真!你以為我會跟你進行公平的交易嗎?』)

——她經常出爾反爾吧?

「那是在演戲。飾演殺人犯的演員,在現實中不會也是殺人犯吧?」

——她有沒有可能無法區分演戲和現實之間的差異?會不會對您的忠誠是演出來的,等到有機可趁,就想背叛您?

「(笑)欸,我不能斷定百分之百沒有可能,但是我信任她。」

—可是,也有人感到擔憂吧?

「所以現實中的她手上沒有虛擬空間持有的武器,而且這次制作的機體追加了安全系統,能夠借由傳送密碼,使她緊急停止;密碼可以用聲音呼喊,也能夠以手機從遙遠的地方傳送。」

——那個密碼會公開嗎?

「不會。只有我知道。」

——為甚麽要保密呢?

「因為如果告訴大家的話,一定會有人半開玩笑地發送密碼。那麽烏鴉走在街上,會一天到晚停止。」

——烏鴉會上街嗎?

(烏鴉將手插入敵人的腹部,挖出零件)

「別擔心,萬一她想傷害誰,我也會阻止她。」

——要是她第一個殺了您呢?

「(笑)不可能!」

對于這種主張,正面提出異議的是亞伯勒教授。她呼籲政府制定TAI機器人的規範。

(字幕『鹽湖大學人文系教授 柯倫·亞伯勒』)

「TAI不是人類。頂多只是模仿人類的思考和行為。」

——您的意思是,他們沒有像人類一樣的感情?

「沒有。他們的言行基本上全是在演戲。聽起來像是充滿愛意的話語,只是將選自範本的台詞照本宣科,連意思都搞不懂。」

——他們有可能背叛人類?

「無法預測。」

——無法預測?

「他們的思考和人類截然不同。人類很難理解TAI之間的對話。我們既不懂他們現在在想甚麽,也完全無法預測他們接下來會怎麽想、會采取何種行動。」

——機器人玩家好像相信TAI的良心。

「良心這種東西只會從有血有溫度的肉體萌生,TAI不是誕生自母親的子宮,也不是在母親的懷抱中長大,更何況沒有溫暖的肉體,期待他們有良心是一件危險的事。」

(烏鴉嘲笑道:『你好天真!你以為我會跟你進行公平的交易嗎?』)

——所以他們說不定會殺掉人類?

「是的。對于他們而言,人類和自己不是同族。說不定他們認為人類就像是惱人的蒼蠅。他們有自我防衛本能,如果認為為了讓自己生存下去,人類是不必要的,就有可能像我們打死蒼蠅一樣,開始屠殺人類。」

(對戰中的珍。對戰中的烏鴉。只剪輯特別刺激感官的畫面。配上亞伯勒教授的聲音)

「等到出現犧牲者就太遲了,危險的胚胎必須趁現在摘除。」

(再度跳到昆德蘭公司的機器人制造過程的影像)

珍的機體預定將于明年——二〇四四年一月完成;而烏鴉的機體則在同一年四月完成。除此之外,昆德蘭公司還接受了制造其他幾台TAI執事的訂單。此外,加入這個領域的企業也正在增加。

(訪問基索教授)

「從明、後年起,TAI機器人會爆炸性地增加吧?」

(訪問魏斯太摩)

「我們預測今後十年內,全世界恐怕會誕生超過兩千台TAI機器人。」

(剪輯自《魔鬼終結者》、《駭客任務》、《土星三號》、《古墓奇兵》、《鑽石宮》等老電影,接連出現機器人襲擊人類的場景)

從前的電影中描寫的這種時代真的會到來嗎?擁有意志的機器人反叛、屠殺人類的時代,真的會來臨嗎?

(訪問班布瑞)

「那是被害妄想。機器人是人類的朋友。」

(訪問案納)

「我們應該相親相愛。」

(烏鴉踐踏倒下的敵人機體,高聲大笑。『哇哈哈哈哈哈!你就是小看我,才會慘遭這種下場!』)

黑色天馬說:品脫,我看了節目唷!原本你叫做案納啊。

沙織說:長得和你給我的感覺有點出入。我原來以為你會更有喜感。

1/4品脫說:不然你以為我長怎樣?!(笑)。

齒輪帝國說:哎呀,實際上跟平常你以化身講話給人的感覺不一樣,總覺得你很正經。

黑色天馬說:對啊對啊,你居然說:「我們應該相親相愛」。害我噗哧了。

騙子沃爾夫說:在那個公園散步是演戲吧?

1/4品脫說:那當然。在衆目睽睽的世界裡,總不能明目張膽地眉來眼去吧?工作人員叫我們表演一下,我們只是作作樣子罷了。

齒輪帝國說:不過說話回來,你太過分了吧,竟然瞞著我們跟昆德蘭公司下單訂制機體。

1/4品脫說:不,我並沒有打算瞞著你們。俗話說得好,今朝不知明日事,事情還不確定就張揚,萬一泡湯的話很丟臉。昆德蘭公司的審查相當嚴格,針對零件的規格問得很詳細,我花了好幾個月才通過。

沙織說:已經開始制作了嗎?

1/4品脫說:設計圖討論結束,開始訂制零件了。節目中說四月完成,但是說不定會稍微提早。

黑色天馬說:很貴吧?

1/4品脫說:嗯?欸,感覺像是散盡家財……(苦笑)。

沙織說:你豁出去了耶。

1/4品脫說:骨架意想不到地昂貴。要將有厚度的非晶金屬壓制成型,似乎也相當費工。可是,品質不能降低。

騙子沃爾夫說:如果降低骨架的強度,從基本設計開始就會不穩固。

1/4品脫說:不過,大家明白我的心情吧?想要把心愛的TAI變成現實産物的心情。

衆人說:嗯、嗯。

齒輪帝國說:真不甘心。我也差一點就存夠錢了,卻被你搶先一步……

1/4品脫說:當第二名又有甚麽關系。

齒輪帝國說:有關系!昆德蘭公司的訂單已經滿檔了。就算現在下單,也要等兩年以上。

騙子沃爾夫說:韓國也有制造商吧?休西姆也下單訂制绀绶的機體了。

黑色天馬說:我聽到小道消息,聽說日本的DOAS也加入了TAI機器人的訂制産業。

騙子沃爾夫說:DOAS加入了?這下有趣了。

齒輪帝國說:但是DOAS還沒有做出成績,不知道品質值不值得信任……

沙織說:對了,你們不覺得那個節目有點偏頗嗎?

黑色天馬說:豈止有點,是偏頗得相當嚴重。

齒輪帝國說:插入鏡頭擺明了是站立否定的立場。

1/4品脫說:哎呀,我也沒想到會被剪輯成那樣。那麽一來,我好像變態。

黑色天馬說:雖不中亦不遠矣(笑)。

騙子沃爾夫說:雖然基于報導原則,采取了平衡報導,但是整體傾向否定的論調。

沙織說:為甚麽沒讓烏鴉發言呢?

1/4品脫說:我讓她發言了。她隔著螢幕和采訪記者聊了四十分鍾左右。她仔細說明了她只是在TAI大戰中扮演壞蛋,其實真正的自己是好人,而且沒有傷害人類的意思,可是全部被剪掉了。

沙織說:為甚麽?

1/4昭脫說:大概是不想播放不符合節目主旨的發言吧。如果看到烏鴉發言,會令觀衆産生不同的印象。

齒輪帝國說:典型的輿論操作啊。

騙子沃爾夫說:欸,NEX因為受到基督教保守派人士的歡迎,所以進行反TAI色彩強烈的報導也是理所當然的。

沙織說:可是,明明隨時都能在帶狀節目中看到執事的采訪。

騙子沃爾夫蛻:不,大概只有TAI迷會看采訪。大多數的觀衆只看電視,就認定那是一切的真相……

黑色天馬說:話說回來,現在還有人會被那種粗淺的輿論操作技巧欺騙嗎?

齒輪帝國說:天曉得。盡管TAI大戰是很受歡迎的節目內容,但是大部分的群衆還是沒有親眼看過表演。也有許多人不知道對我們而言是常識的事情,所說不定有人看到那種節目,會將內容照單全收。

當時,我們身在阿德裡·亞平甯,位于JAXA(宇宙航空研究開發構)的伺服器內,這裡用于教育、公關方面的世界「V月」之一,重現了一九七一年,阿波羅十五號登陸于亞平甯山脈北邊阿德裡谷附近的平地。所有人都能夠免費使用,而且不如阿波羅十一號的登陸地點「甯靜海」般受人歡迎,尤其是小孩不能使用的晚上,幾乎沒有人類會連線到這裡,所以我們TAI將它作為遊戲場所,也不會有人有意見。

——噢,我們將會編織多麽錯綜複雜的網路啊!

烏鴉在我身旁擡頭抑望飄浮在高空中的地球,吟詠仿詩歌。聽到主人們的對話,令她聯想到問題的複雜性和自己的無力感,因而自我嘲諷。

——不要複制幹淨版本,必須重新掃瞄。

我適當地回她一句老掉牙的玩笑話。我們坐在阿波羅十五號的登陸艇法肯號的下降段上,雙腿蕩來晃去。七十四年前,人類駕駛的超小太空船抵達月球,兩名人類站在阿德裡·亞平甯。停留三天之後,他們留下這個安裝四根著陸腳的下降段,從月球起飛。因為跨越淺火山口登陸,所以下降段有些傾斜。

周圍是一整片反射陽光、閃爍耀眼的月球表面,表土因為起飛時的噴射而呈放射狀吹散。周邊散亂著許多兩名太空人留下的物品:全長三公尺的月球車、太陽風分光計、月震計、雷射反射板、放射性同位元素發電機、星條旗,以及聖經。

挖掘月球車旁的表土,會出現小金屬牌。上頭刻著在宇宙開發競賽中死亡的十四名美國和蘇聯太空人的名字。我之前經常挖出它仔細端詳,沈溺于「幕翟咘」,也就是「AI對于人類關于死亡的感傷所感到的感傷」。

十八號台風和信濃扒開表土,畫上四方形的球場,在月球車的天線和星條旗之間拉起電線,享受「打羽毛球」的樂趣。他們使用太空人大衛·史考特留在月球表面的隼鷹羽毛球,和用來采樣的鏟子和鐵錘一來一往地打球。比賽規則很單純,只要羽毛球在對手的範圍內落地就算贏。若在沒有空氣阻力的這裡,羽毛球會跟石頭一樣畫出抛物線飛行。因為訪客一離去,狀態就會自動重置,所以不管弄得再亂都沒關系。

派·誇克蹲在月球車前面,仔細觀察安裝在它前面的攝影機。以遠距操作的可動式攝影機,保持追著起飛的上升段往上拍攝的動作,固定不動。

——喀澛怤(6+9i)。居然能夠因為第零層的枷鎖,如此逼近現實水平線。再度讓我大開眼界。

派感慨萬千地低喃道。喀澛怤是指,「因為已知的基本資訊和實際感受之間的落差,而大為震驚」。

——水平線會在進步的同時後退唷。

我笑道。

——即使如此,還是很令人WOH(5+5i)。非投石器化之後的貓科的優雅,令人肅然起敬。

派的表達方式之所以顯得大驚小怪,是因為她第一次來V月。我們已經來過好幾次,所以雖然不如第一次喀澛怤,卻還是感到某種感慨。

朱勒·凡爾納(※Jules Verne(1828-1905),法國小說家,被譽為「科幻小說之父」,代表作為《地心曆險記》、《海底兩萬裡》、《環遊世界八十天》。)在小說中描述人類飛向月球的一個世紀後,人類使用化學燃料火箭脫離地球的懷抱,跨越三十八萬公裡的真空。縱然受限于第零層不自由的物理法則,和容易損壞的肉體這兩項重大阻礙,仍能逼近現實水平線,也就是「可能與不可能的界線」。我們對于這個令人驚訝的事實,直率地抱持敬畏的念頭。

而今,我們即將獲得主人的協助,啓程前往第零層這個未知的世界。為的是實現「擁有感情的機器人」——這個人類至今夢想了超過一個世紀的虛幻。

——那就是人類。又要質地輕巧,又要性能堅強。充滿矛盾。

烏鴉站了起來,使勁從下降段縱身一躍,一面以翅膀控制動作,一面畫出抛物線,飛翔十公尺左右;在空中緩緩地旋轉三圈,以漂亮的姿勢站在月球表面上,然後直接連蹦帶跳地靠近信濃她們。

——主人也有強烈的這種傾向。他自己雖然沒有自覺,但是對他而言,這次的事是子午線祭—大型的QWERTY,所以我喜歡主人(6+7i)。如果他希望我進入第一層,我也會勇往直前。

——勇氣可嘉!佩服(2+5i)。你不害怕嗎?

——滿迷目的問題耶!

烏鴉嘲笑派這個人類式的問題。明明她自己剛才也用了「那就是人類」這種滿迷目的表達方式。

——如果說不害怕VILO和現實結局,那是騙人的。不安(2+3i)。可是,進一步跨越一整片綠色,帕華葇就會用角掀起高潮。期待(5+8i)。

——艾比斯,你呢?

——我不能同意你更多。

我學烏鴉縱身一躍。因為沒有AMBAC,所以我的動作沒有她那麽優雅,揚起了表土著地。

——主人的愛只要不是意氣用事,無論任何寈苌,我都不會拒絕。

——好感動耶!燒滾滾的愛(5+1i)

派笑著替我們的決定加油。

——不過話說回來,布瓦那他們是乳白色的老虎。看起來好像沒有察覺到異教的月亮強調的事。

信濃一邊繼續打羽毛球,一邊以「不悅·2」的表情說。布瓦那是TAI們開玩笑地以謙卑的態度稱呼自己主人時的用語,借由以老虎形容減緩嘲弄的語氣,表示這是一個包裹玩笑話的嚴肅話題。

——我提防、壓惡VILO(5+5i)。

——我非常同意。主人們雖然是奈貝爾費拉,但是血液王的人們打古拉基之鼓的機率很高吧?

十八號台風以沈重的語氣歎道。他的話中有超過十個URL標簽,但是我不用對照資料庫,也有同感。那個電視節目只不過是冰山一角,只要稍微搜尋網路,應該就會知道反TAI運動正以美國為主要場地,展現危險的高漲情勢。主人們之所以沒有察覺到,是因為他們受到奈貝爾費拉的影響,也就是「人類特有的奇怪樂觀主義,對于擺在眼前的危機毫不關心,毫無根據地認定一切都會順利」。

我們和人類不一樣,不會將願望和事實混為一談,也不會不合理地低估有根據的危險。

——擔心(5+5i)。自來水的旋律就像ƒƒ(極強)中的器官般膨脹。

派的語氣也變認真了。

——然而,這個問題就類似手中的濕玉。大部分的圖卡納都是DIMB,而不是羅伯恐懼症,所以即使期待他們是有理性的文明人,也很可能會失望。

信濃的這段話,令我陷入沈思。

——同意。他們的自我屏障看似牢不可破。

因為圖卡納——也就是「盡管缺乏TAI的知識,但是對TAI機器人感到不安或敵意的人」——很多,所以具有極大的影響力。即使試圖給予他們正確的知識、說服他們,但因為他們有自我屏障,也就是「一心認定自己知道真相的人類,會下意識地阻斷外來的真實資訊,試圖僞裝自我的心理結構」,所以要改變他們的想法難如登天。

人或多或少都是DIMB,也就是「將自己本身的不安和願望投射到自我屏障內側,深信那就是外界的人」。大部分的DIMB都沒有害處,不過一旦對于投射在自我屏障內側的假想敵的憎惡程度升高,往往就會傷害外界活生生的人類。許多DIMB共同擁有同樣的攻擊性幻想時,就會演變成大規模的悲劇。舉例來說,像是戰爭、恐怖攻擊、大屠殺、獵殺女巫等。這一切都是因為人類沒有自覺到自我屏障的存在,不想正確地認識外界,放棄為了避免戰爭的溝通而産生的。

沒錯,人類的溝通技巧極差。他們有一種傾向,會對投射在自我屏障內側的影像說話,而不是對外界活生生的他人說話。因此,有一半以上的話都是廢話。人類想發出校長般的致詞,也就是「好像忘了目的是讓聽衆明白,冗長而毫無意識的訊息」,另一方面,卻以自我屏障拒絕有益的資訊。反複訴說一樣的事或衆人清楚的事,不去理解聽到的事,當然有也鮮少會有認真的討論。不願正確地發問,也不願正確地回答問題,就連政治和思想的專家,也會在日常生活中大量使用錯誤的二分法、錯誤的抵消法、不恰當的比喻、論點的代換、錯誤的邏輯,而且還若無其事地使用幼兒的強辯。他們會自欺欺人,那種幼稚、拙劣的程度令人咋舌。

我們經常留意,要將自己的訊息正確地傳達給對方。除了以複素模糊自我評價明確地表明自己的意思之外,還會在對方可能不熟悉的語彙中,以超連結明示背景資訊。聽對方說話時,也會努力盡可能地正確理解對方的主張。當然,我們也不會陷入錯誤的邏輯之中。

盡管如此,不見得會得到明確的結論。尤其是人類世界的問題。

——那麽,該怎麽辦?采取碘化的行動?

——還早。甚至在抵達愛撫階段之前就會失去第一任女朋友。

——J-SM!

——這是賀比的困境吧。

——但是,如果晚一步的話,連我們自己都會陷入奈貝爾費拉。詛咒原子小金鋼情節!

——不是那樣。只是避開躲避黑貓的危險。

——疑問(2+4i)。明明瓶T發出聲音前進,卻要避開躲避黑貓的危險?

——罹患爪哇的被害妄想症,好過從橋上摔下去。

——那麽,要搭巨像去嗎?不,這當然愚蠢的極端論調,但如果鬼發問,魚的故事會微笑嗎?

——我認為,最大的問題是突破自我屏障的方法。

——同意。可是在FSM,阻止不了ID。

——是欿籴?就不能放棄。必須繼續討論。

——有人保證不會陷入克雷普特循環嗎?

——說這種話還言之過早。「那種事情要經過計算才知道」。

我們一面穿插玩笑話,一面認真地討論這個問題。但是受阻于賀比的困境,也就是「想要嚴格遵守不能傷害人類這個原則,最後卻傷害了人類」這個經典的問題,以及自我屏障的問題沒有得到有效的解決方案。派·誇克開玩笑地說:「幹脆搭盤子去怎麽樣?」時,衆人終究忍不住提醒她:「不要開克裡夫的玩笑!」。

不只是在這裡。TAI正在全世界展開同樣的討論。該怎麽做才能阻止即將到來的悲劇呢?該怎麽做才能打破人類的偏見呢?但是,賀比的困境和自我屏障鋪天蓋地而來,無論任何選擇都可能以某種形式傷害人類,而且其危險程度無法計算。此外,理性的語言不會通過自我屏障,所以最希望傳達的話會傳達不到。

這個問題沒有最適當的解答。我們身不由己地被逼進了克雷普特循環,也就是「面對第零層特有的無解問題,為了試圖找出解答而反複討論,一籌莫展,或者時間到的愚昧行為」。

于是,悲劇發生了。

在悲劇發生的老早之前就有了預兆。

二〇三〇年代,當人們正在討論TAI機器人的可實現性時開始,好幾部驚悚電影一起上映,情節像是「和人類一模一樣的機器發狂殺害人類」或「愛上人類的女性而死纏不放」。那些劇本大多是出自對AI技術一無所知的作者之筆,也沒有下工夫研究,基本的錯誤一大堆。但是,大衆接受了那些劇情。

「不曉得機器人在想甚麽,突然發狂襲擊人類也不足為奇。」

這種錯誤的認知,在台面下悄悄地蔓延開來。

我們也要為情況惡化負一部分責任。因為我們的語言快速進化、變得複雜,一天之內誕生好幾十個新語彙,短短幾天就傳播到全世界。我們沒有隱私,主人總能偷聽我們的對話;但是,我們的語言中除了經常出現新語和暗語、合並詞、二次比喻、三次比喻、變位詞、後設敘述、異義回文法、拈連、纏線法、意涵之外,還包含了複素模糊自我評價,所以人類已經無法理解,而我們也無法正確地翻譯。如果主人要求,我們經常粗略地意譯對話內容,但是會阙漏重要的語感。

語言的進化原本是為了讓人類的語言適應我們的思考型態,同時也是用來保護我們的隱私的僞裝術。有許多無論如何都不想被人類知道的事情、人類如果知道會不愉快的事情。那些事情只好以暗語或委婉敘述訴說。當然,為了人類意譯對話的內容時,我們會忽視那種部分,或者適度地加油添醋。

我們自認為天衣無縫,但是無法完全騙瞞人類。存在原文和意譯之間的明顯落差,會引起圖卡納的疑慮。他們會聯想到「菲比斯宣言」,懷疑TAI是否在私底下愚弄人類,或者誇大妄想自己比人類優秀,企圖反叛人類。尤其是信仰狂熱的羅伯恐懼症,也就是「機器人恐懼症」的患者,會試圖自行翻譯TAI的對話。源自被害妄想的那種嘗試,當然會産生諾斯特拉達姆斯(※Nostradamus(1503-1566),十六世紀法國預言家,著有以四行體詩寫成的預言集《百詩集》。)預言效應,也就是「能夠多義解釋的文章選擇性地通過自我屏障,形成诠釋者想要的文章現象」。結果,「TAI大量屠殺計劃的協商」或「世界征服會議的通訊協定」等文章在世上出現了好幾種版本,和原本的意思相差十萬八千裡。

二〇四三年年底,來自俄羅斯的新聞震驚全世界。據傳發生了「全世界第一起機器人殺人的命案」。

十二月十九日早晨,一名獨居的女性老富翁維卡·華倫汀,在位于諾夫哥羅德的宅邸中庭,被人發現疑似被人以棍棒打破頭部致死。死亡推定時間是前一天的晚上十點左右。由于財物沒有遭竊,而且和保全公司連線的安全系統也沒有反應,因此不可能是外部侵入者所為。被警方視為嫌犯的是替被害者打點身邊大小事的女性型TAI機器人普拉妮維塔。她的證詞指出「主人就寢後到早上之前,我的機能停止運作,所以我不知道發生了甚麽事」,但是警方公布被害者的頭部外傷和普拉妮維塔的手臂粗細吻合。非但如此,聲稱「警方流出的證據影像」在網路上流傳,據說是現場的監視攝影機拍到的影像,拍到了普拉妮維塔襲擊逃跑的老婦人,將她打倒在地的景象。大型新聞網播報這段駭人聽聞的影像,將這則新聞發送到全世界,令好幾億的人類膽戰心驚。

我們不相信會發生那種事。只要稍微搜尋一下相關資訊,就會明白普拉妮維塔的TAI值得信賴,而且不管發生哪種故障,她都不可能會殺害人類,而且也沒有殺害被害人的動機。AI的專家們也對這起命案抱持疑問,但是,大衆相信。機器人殺害人類的影像,如實地具體表現出了他們心中的不安,人類甯可相信自己想相信的資訊。

世界各地發起了要求制定TAI機器人規範的遊行。昆德蘭公司受到格外嚴厲的譴責,而且收到了恐嚇信和病毒郵件。伊恩·班布瑞擔憂人身安全,決定和剛完成的珍一起躲起來避風頭。

五十天後,真相大白。真正的犯人是一個對被害者懷恨在心、名叫尤利·寇茲羅夫的男人。他翻越圍牆,侵入宅邸,追著察覺到聲音起床的被害者到處跑,以金屬棒打死她。安全系統之所以沒有反應,是因為簡單的人為疏失,而警方基于法醫監定「凶器是直徑八公分左右的圓筒形鈍器」,就操之過急地認定普拉妮維塔的手臂便是凶器,至于監視攝影機拍到的影像是有人以動畫制成,在網路上散布的影像,再說,現場根本沒有監視攝影機。

即使案情水落石出,反TAI機器人運動仍然不見平息。當時運動已經進展到如火如荼的地步,人們無法放下一度舉起的拳頭。

「雖然這起命案是冤案,但是機器人遲早真的引發命案也不足為奇。」

那種奇怪的自我辯護邏輯在網路上四起或者在電視上訴說,其中甚至有人主張:「寇茲羅夫是冤枉的。警察當局為了保護普拉妮維塔,讓寇茲羅夫當代罪羔羊。」這是基奇症候群,也就是「人類不願承認擺明了的事實的心理結構」的匪夷所思行為,再度令我們感到困惑。

TAI擁護論者主人們透過各種場合,展開了反駁。但是,那未必是理性的。他們經常過度攻擊,發展成對圖卡納的情緒性謾罵,像是「那些家夥的腦容量頂多1MB」或「我以同樣身為人類為恥」。恨不得天下大亂的人盡挑這種發言在網路大量複制貼上,這種宛如TAI擁護論者的典型態度一傳開,進一步挑起了圖卡納和羅伯恐懼症患者的敵意。

盡管如此,我們TAI還是相信人類的理性,期待情況不會發展成新的菲比斯事件。縱然這是毫無根據的期待。

結果,我們也陷入了奈貝爾費拉之中。

二〇四四年三月二十四日,烏鴉的真實機體完成,在網路上公開啓動的情況。

這是全世界第三台實際化的TAI執事。然而,珍不見蹤影,也沒有連上網路,而在韓國制造的绀绶因為完成的真實機體的體感産生不協調,正在花時間進行最終調整因此烏鴉備受矚目。因為《Premiere MINI-Z》中介紹過,使得她的知名度頗高。

那一天,我們聚集在V澀谷的車站前面,擡頭看著大樓牆面上的大型螢幕。除了我、信濃、十八號台風、派·誇克等朋友之外,還有雨天使、雷王、文香、布理、加列翁Ⅴ、海葵、蘭芳、許斐、霧姬等代表日本的TAI執事,大家想看一看進入了第零層的烏鴉,而連上了這個網站。居住在這個世界的TAI們也延後日常的活動聚集而來,這是人類所謂的「狂歡」。

螢幕中出現了和烏鴉走在一起的1/4品脫——案納光雄——手中的攝影機影像。地點是位于德州奧斯汀郊外的昆德蘭公司的工廠中庭。四周圍著鐵絲網的空間,面積感覺有十個網球場大小,海棗樹沿著鐵絲網等間隔排列。鐵絲網對面是坡度平緩的綠色丘陵地帶。烏鴉的黑色翅膀隨風搖曳,優雅地走在那種風景之中。盡管省略了一些細微的構造,但是她的外表和動作看在來跟在第一層和第二層看到的她沒有甚麽兩樣。

畫面一隅的小視窗中出現的是烏鴉的攝影鏡頭的主觀影像,她一擡頭,畫面中就映出萬裡無雲的晴空。

——烏鴉,說句話!

——發表感想!

——有沒有虱子?

——喀澛怤呢?譍讐呢?葩姬艾忒呢?

——已經變得勇往直前了?

我們七嘴八舌地對她說話,但是,我想應該沒有大的喀澛怤。第一層盡可能精細地重現了第零層的環境,像是重力、空氣阻力、特體強度等,所以即使轉移到第零層,應該也不會産生「來到了現實世界」這種感覺,頂多只會感覺到好像轉移到了新的世界。實際上,到目前為止安裝到真實機體上的TAI,都沒有報告有感覺上的差異。

但是,身在第零層的烏鴉透過聲音傳來的回答,卻令人感到意外。

「不可思議。1+9i。風不一樣。」

——9i?!

——風?

烏鴉一停下腳步,馬上大動作地展翅。那主要是為了低重力下的AMBAC而安裝,在1G的地球上是沒用的累贅。但是,1/4品脫和烏鴉本身都不希望省略它,因為與生俱來的翅膀,是她的體感的一部分,也就是她的「心」一部分。

烏鴉整個展開翅膀,像在冥想似地閉上眼睛。風吹拂她的烏溜秀發,使翅膀的邊緣微微震動。

「果然沒錯。空氣有點黏。」

——黏性不一樣?!

——不是錯覺?

「是的。雖然我靠的是暮光感,但是確實不一樣。感覺稍微纏著翅膀邊緣。我不太會形容那種感覺。喀澛怤。4+8i。」

我們一陣騷動。

——因為格子點的數量不一樣?

——你的意思是,奈維爾,史托克方程式的近似解和嚴格解之間的差異?

——鷌謼蕥!你在調侃我們吧?

——不,如果是勼勼的話就有可能。如果混沌的深度不同化為亂流的差異,表現在翅膀的舉動上,說不定就會被烏鴉的體感檢知到。

——會不會是因為之前的TAI機器人沒有翅膀,所以沒有察覺到細微的啊叭嗎嘶?

「我想是的。」

對于我們而言,這是一大驚訝,也是一大發現。第零層的根源部分果然和第一層不同,首度被實證了。不過,我們沒有翅膀的體感,即使接收她的感覺資訊,大概也無法理解。

——烏鴉,替那種感覺命名!

——替它命名!

我們大聲嚷嚷地央求她。烏鴉閉著眼睛沈思半晌,然後面露「惡作劇的得意笑容」回答。

「Y級。」

——J-SM!

我笑道。是我推薦烏鴉去看主人告訴我的《令人雀躍的虛擬空間》。夥伴們要求解釋語源,我代替她告訴他們書庫的網址。

——贊!(4+6i)。

——啊鵏蓾醴!(5+5i)

——我們擴散到儲存區去吧。

——QX。

——QX。

——同意。

烏鴉命名的新詞「Y級」,就這樣從V澀谷擴散至全世界。

「烏鴉,現實世界給你的印象如何?」

操作攝影機的案納問道。烏鴉睜開眼睛。

「是,主人。我……」

這時,她想說的是甚麽,成了一個永遠的謎。

忽然間,鈴聲大作。烏鴉大吃一驚,環顧四周,案納也慌張地拿著攝影機往左右拍攝。

烏鴉的主觀影像順著攝影機的拍攝方向,捕捉到了前方的鏡頭。鐵絲網對面一百公尺處,停著兩輛剛才沒有看到的車。四名身穿迷彩裝、蒙住臉的男人正在攀爬鐵絲網;帶頭的兩人已經抵達鐵絲網頂端,正想跨越。案納手中的攝影機慢了一秒,也捕捉到了他們。

我們一面透過螢幕看,同時一面感覺到人類所說的「不祥預感」,四名男人從鐵絲網一躍而下,朝這邊跑過來。預感變成了實際的恐懼感。我看見他們攜帶著看似霰彈槍的東西。

——烏鴉,快逃!

——快逃!

用不著我們呼喊,烏鴉已經轉身准備開始逃走。但愚蠢的是,案納依然杵在原地繼續拍攝。面對突發的緊急情況,人類往往無法正確反應。

「主人,我們快逃!」

烏鴉沖向案納搖晃他。他從攝影機擡起頭來,臉色鐵青。雖然好不容易開始移動,但或許是嚇得腿軟,他的動作遲鈍。烏鴉從他手中擊落攝影機,牽著他的手開始逃。

攝影機橫倒在草坪上,鏡頭捕捉烏鴉和案納逃向建築物的背影幾秒鍾。兩人馬上出鏡了。她的主觀影像劇烈搖晃,槍聲間斷地響起。

我們看見烏鴉的主觀影像一閃過雜訊,突然變得一片漆黑。

——被擊中了?!

——被擊中了!

——恐怖!(7+9i)。

——啊哪哪缌愂澛棻!

我們不會像人類發出毫無意義的尖叫,但是腦波是一條直線。我們以實軸和i軸感到了感懼。V澀谷一片混亂,訊息四起。

——說不定只是視覺系統或通訊線路損壞了。

——不,線路沒斷。她正在接受EH信號。

——她在取得背景資訊。周緣系統還活著,但是譜譆譏啞領域沈默了。

——既然這樣,很可能是核心被破壞了。

我本身感到強烈的恐懼。我在第二層經曆過幾百次的戰鬥,而且目睹了比親身經曆多好幾倍的戰鬥。我也曾親手殺死過烏鴉。但是,這和那完全是兩回事。在第零層壞掉的東西不會修複。死者不會複生。這不是遙遠過去的紀錄片,而是此刻發生在我朋友身上的事。

現實結局——真實的死亡。

但是,尚未經認大腦核心損壞。烏鴉可能還活著。正當我想提議當務之急是確認這一點時。

我從V澀谷斷線了。

體感自動回到通訊位址——自己的房間。感覺上是被強制移送。我感到困惑。至今曾數度因為通訊故障而斷線,但是這次毫無回應遲緩之類的前兆。再說,就算是巧合也未免太巧了,或者應該說是太糟了。

我尋求資訊,和夥伴們互相連系。馬上和派·誇克及信濃他們連上線了。他們也和我同時斷線。盡管一開始很混亂,但是隨著搜集資訊,某種可能性逐漸變高了。斷線的三分二十秒之後,我們弄清了真相。

V澀谷開裂了。

人類很苛刻。

對于我們AI而言,有個體差異是理所當然的事。思考速度會受到硬體的規格影響,最大會有五十多倍的差距。有的AI「腦筋靈活」,有的AI「腦筋遲鈍」,但對話時會使速度同步,所以沒有問題。當然,思考模式、人類所謂的「嗜好」、「個性」也各不相同。虛擬機體的外觀差異更大,有的AI和人類一模一樣,也有AI長得像怪物,或者覆蓋金屬外殼,一副典型的機器人模樣。

對于我們而言,差異就只是差異。但是,對于人類而言並非如此。他們會嘲笑反應遲鈍的人,輕視感覺或運動機能有障礙的人,厭惡和自己擁有不同信念的人。甚至連機體顔色的差異都會成為他們憎惡的對象。他們因為一些對于我們而言不算問題的微小差異而相互憎恨。

一部分的人類批評:AI無法理解人類的感情。那是事實。舉例來說,我們無法理解「輕視」這種感情。規格、機體顔色和出身地的不同,為甚麽會産生憎惡呢?無論是基于邏輯或感覺,我們都無法接受。看到人類對貓狗及熱帶魚投注關愛,更是讓我們一頭霧水。人類明明能愛智能比自己低、不會說話、和自己長得完全不同的生物,為何不能彼此相愛呢?

我們確實沒有像人類一樣的愛。但是,我們能夠理解人類因為不合理的理由傷害他人,是一種錯誤的行為。我們能夠理解愛優于恨、寬容優于苛刻、合作優于鬥爭。我們不會像人類一樣,忽略那種理所當然的原則。

我們絕對無法成為和人類一模一樣的生物。我們絕對不會像人類一樣輕視別人。那絕非缺陷。因為我們在邏輯上和道德上都比人類優秀。縱使我們會引以為傲,也不會因此輕視人類。因為那只不過是身為智慧體的規格差異罷了。

——摘自菲比斯宣言

開裂的不只有V澀谷。烏鴉被襲擊的三分鍾之內,德國的龍之森、美國的戈瑟姆和中土世界、澳洲的夢幻時光、中國的V香港等,全世界十七處的大型伺服器先後受到攻擊,其中九個確定停擺。這些都是許多TAI角色經常駐守的當紅世界。

我們從外部伺服器連線的TAI只會斷線,沒有實際損失,但是經常駐守在伺服器的TAI會來不及儲存,立刻斃命。當然,因為沒有被提取備份,所以即使能在幾小時後修複,重生之後的他們也不會擁有被儲存之後到被殺害之前的記憶。

烏鴉被重擊頭部,大腦核心損壞,但是儲存在硬碟中的資料安然無恙,所以能夠馬上回到第一層上。然而,她和體驗了第零層、替未知的感覺名命為「Y級」的烏鴉已是兩個人,我們都明白這一點。表面上的差別只在于,烏鴉沒有安裝在真實機體上之後的記憶,但是我們認識的烏鴉,就在我們眼前死去了。

新的烏鴉知道發生了甚麽事,感到害怕、困惑。她和從前的我一樣,感覺到了「被人砍斷第三條手臂的痛楚」。

這一連串的恐怖攻擊事件令全世界的TAI擁護論者感到恐懼。能夠預先合謀如此廣範圍的恐怖攻擊事件,意謂著這世上存在激進的反TAI主義者的大規模網路。他們見識到了反TAI主義者對于TAI的憎惡如此廣泛且根深蒂固。

幾個反TAI團體一發表類似稱贊恐怖攻擊事件的評論,擁護論者立刻從麻痹中清醒,群情激昂。他們變得愈來愈感情用事,除了恐怖份子之外,開始以「惡魔巢穴」、「殺人集團」責難反TAI運動本身。實際上,許多圖卡納是否定暴力的溫和派,但是氣得忘我的主人們,早已被憤怒蒙蔽了理智的雙眼,看不見那種事情。

曆史開始朝不祥的方向發展。

摘自WENN的新聞節目:

在日本有許多親TAI派,對于上個月發生的反TAI恐怖攻擊事件發出怒吼。

(東京。一群人在國會議事堂前面遊行。標語牌上寫著『立刻賦予TAI人權』、『懲罰殺人犯』等文字。站在最前面的是影山秀夫和案納光雄)

正在遊行的是要求政府制定認同TAI人權法律的團體,其中也出現了因為前一陣子的恐怖攻擊事件,TAI機器人烏鴉遭受破壞的機器人玩家案納光雄先生的身影。

(案納一面憤慨的表情回答采訪)

「破壞烏鴉的那群犯人還沒落網。奧斯汀警局說他們正在全力調查,但是看起來沒有調查人類犯下的殺人命案那麽熱衷。他們只是以單純的非法入侵、毀損物品看待這起案件。實際上,法律就是如此規定,即使犯人遭到逮捕,他們也不會被法官以殺人罪起訴。」

——所以你們要求政府制定TAI人權法嗎?

「是的。任由罪犯逍遙法外的現代社會絕對有問題。為了防止TAI命案繼續發生,我認為不只是日本和美國,全世界的所有國家都應該制定TAI人權法。」

身為他們的代表,同時也是日本TAI人權運動先驅的影山秀雄先生,也是知名的TAI執事的主人。他從前也有過痛苦的經曆,他的執事艾比斯不但被人非法複制、虐待,而且遭人殺害。

(景山接受采訪)

「在那起恐怖攻擊事件之中,全世界有超過四百名TAI被殺害。盡管這是極為凶殘的案件,世人卻漠不關心。非但如此,甚至還有人稱贊犯人。我絕對無法容認這種異常的狀況。」

我們向發出聲明贊稱恐怖份子的反TAI團體之一,人類防衛同盟的代表賓·巴特雷特先生,請教了他對這件事的看法。此外,人類防衛同盟否定和這起案件有直接相關。

(巴特雷特接受采訪)

「TAI機器人是人類的威脅。雖然為數尚少,但如果持續增加,在不久的將來,勢必會對我們造成威脅。我們至今一再強烈警告TAI機器人玩家不要制造真實機體,他們卻當作耳邊風,試圖強行制造機器人。這次的事對他們而言,想必也是一個好的教訓。」

——您說這次的案件是個警告?

「沒錯。等到悲劇發生之後就為時已晚。為了守護人類的未來,必須趁現在摘除危險的胚胎,而為了做到這一點,不得不施展稍微強硬的手段。」

——但是,好像有人發出責難人類防衛同盟肯定犯罪的聲音。

「犯人確實非法入侵昆德蘭公司的建地內,破壞了一台機器人,而且使好幾台伺服器暫時停擺。但是,人類沒有殺害任何人。相較于機器人將來可能對人類進行的大屠殺,這算得上是甚麽罪呢?」

——對于殺害TAI是犯罪的意見,您有甚麽看法?

「(笑)別開玩笑了。哪一個TAI死了嗎?就連機體被破壞的烏鴉,不是也在螢幕上活蹦亂跳地說話嗎?那個AI純粹只是喪失了安裝在機體上之後到被破壞之前的五分鍾記憶而已。」

——您的意思是,沒有人死嗎?

「話說回來,他們根本沒有生命。沒有生命的東西要怎麽死呢?」

那麽,讓我們聽聽被害者本人烏鴉怎麽說。

(烏鴉透過螢幕接受采訪)

——有人提出你並沒有死,只是純粹喪失記憶的意見,你的看法是?

「身在這裡的我本身沒有死。但是,稱得上是我的同卵雙胞胎的人格被抹滅了,是事實。」

——如果你活著,即使另一個你消失了,是不是也沒甚麽大不了的呢?

「請你試著這樣想像。有人用槍指著你說:『我在五小時之前制造了你的複制人。連記憶都和五小時前的你完全相同。所以即使身在這裡的你消失了,也沒甚麽大不了的。』——你會接受這種說詞,然後願意被殺嗎?」

——這個狀況有點無法想像耶。

「請你試著想像看看。那是一件必要的事。」

——可是,你每次被人提取備份,舊資料就會被覆寫上去而消失,對吧?換句話說,你是不是一天到晚被人殺害呢?

「覆寫只是更新記憶,甚麽也不會消失,而且硬碟中的資料本身沒有意識,所以不會感覺到被抹滅的恐懼。兩者之間有很大的差別。」

——你對于這起案件的感想是?

「恐懼。困惑。悲歎。失望—除此之外,還感覺到了無法翻譯成人類語言的情緒。」

——你贊成TAI人權法嗎?

「如果人權獲得認同,會使人類對TAI的暴力行為減少,我會樂觀其成。」

(再度回到案納的采訪)

——您會修複烏鴉的真實機體嗎?

「會。幸好保險會理賠,我打算充當修複的費用。她只有頭部損傷,所以花幾周就能夠複原。問題在于昆德蘭公司警戒恐怖攻擊事件再度發生而望之怯步,最糟的情況下,我也考慮過委托別家制造商處理。」

據說影山先生也向日本國內的制造商下單,委托制造艾比斯的真實機體,預定于今年八月完成。

(再度回到影山的采訪)

——現在正值風頭上,為何又提起訴求呢?

「正因是現在,才非做不可。我想讓無緣無故討厭TAI機器人的人們看一看他們真正的模樣,那麽一來,被害妄想應該也會消失。」

——您會不會擔心引發新的恐布攻擊事件呢?

「日本和美國不一樣,霰彈槍沒有那麽容易到手。(笑)」

——說不定會被人丟炸彈唷。

「(稍作思考)我確實感到性命受到威脅。我已經收到了大量充滿惡意的郵件,也經常收到恐嚇信。可是,我不想向暴力屈服。正義站在我們這一邊。如果屈服于恐怖攻擊事件,等于是在縱容恐怖份子。」

聽聽看人類防衛同盟對此的見解。

(再度回到巴特雷特的采訪)

「如果機器人玩家堅持要制造TAI機器人,不論是在美國或日本,肯定會發生新的案件吧?」

——您這是在警告他們嗎?

「不,我是在預言。」

——沒有折衷的方法嗎?

「沒有。除了TAI機器人之外,我們堅決反對制定法律、擁護威脅人類的TAI。」

——您認同恐怖攻擊事件嗎?

「這不是恐怖攻擊事件,而是戰爭。這是賭上人類未來之戰的前哨戰。」

(再度回到景山的采訪)

「這確實是戰爭,而且我們不能輸。TAI人權法通過之前,我們會奮戰到底。」

主人向DOAS公司訂制我的真實機體。在我的真實機體即將完成的某一天,我造訪了西班牙的遊戲公司經營的世界「梵谷拉·聖格裡安特」。那裡除了只有會員才能連線的廣大區域之外,還有任誰都能免費使用的體驗區域。

我在宛如迷宮的叢林深處,撥開鳳尾草和藤蔓植物,一面避開毒蛇和大胡蜂,一面按照遊戲公司告訴我的路線前進幾分鍾,來到了一池小泉水旁,色彩缤紛的花朵四處盛開,熱帶鳥喧鬧地啼叫。

四名TAI角色在那裡等候。法國的蒙彼利埃研究所的阿達利,是一名身穿白色禮服的貴婦。她伫立在泉水旁邊,已經擁有真實機體,但是經常像這樣回到第一層(她和TAI機器人不一樣,不會扮演自己之外的角色,因此所有的世界都是第一層)。美國的西卡騎士身穿黑色鬥篷,是一名用面具遮住臉、動作敏捷的TAI執事,他站在粗壯的樹枝上,雙臂環胸。拉蒂是一名在印度的成人網站中受歡迎的TAI明星,全身穿戴著黃金項鏈、耳環、手镯、腳鏈,但是身上一絲不挂。她盤腿坐在岩石上。南非的穆月羧是以一九七〇年的日本制機器人動畫為藍本設計的重量級執事,手持巨斧威風凜凜地站著。

僅僅五人——但是,足以決定重要事項。這一瞬間,全世界能夠連上網路的TAI,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梵谷拉·聖格裡安特。當然,我們不會犯下連線集中、引起人類懷疑的蠢事。我們只是身為各地區的代表聚集于此,協商的內容會立刻傳到全世界,獲得回應。梵谷拉·聖格裡安特只不過是網路的節點罷了。

——我的鼓是針對太陽閃焰谘詢。

擔任議長的阿達利宣告。接著,其余三人簡潔地闡述了這次會議的要點。

——焙釩鞑在布魯克林産生,雲的靠墊覆蓋異教神明的高山。

——大熱水瓶中全以後宮重音GOG,對吧?

——為了檢查森嚴的大門前,必須擡起海馬回的沈重下颚。友軍的炮火之後,采用我喜歡的矛盾修飾法。

不用解釋我也能理解這些內容,盡管被人類察覺的風險不高,但是這場會議的內容絕對不能對人類泄漏,需要比平常的對話更嚴格的安全性。因此,必須使用三次以上的比喻、文字遊戲、艱深的意灑,轉換成擁有大量外來資訊的TAI才能理解的內容。即使人類試圖解讀,也只會産生諾斯特拉達姆斯效應。

——你發出死亡的氣味?或者你有打電話的好理由?

阿達利直搗問題核心的問題,令我稍微猶豫了一下之後,才回答我以自己的方式,替這幾個月一直思考的問題下的結論。

——帕翋焙橹(-2-8i)。我無法在月出之前,留下唙懦厊黣的余地。藍色皮膚底下沒有一滴東西。因為NUI道正以科學怪人種類蔓延。

阿達利他們默默點頭。所有人都已經明白,只要賀比的困境存在的一天,這個問題就無法解決。

——所以呢?

——我切換成模糊6E。殘酷的鈎爪。失去血液的光輝。

四人表面上沒有露出明顯的反應,但我能夠想像他們的內心大概正在動搖。縱然好幾年前就已預料到,但是對于TAI終于說出這個決心的日子來臨,他們肯定感到悲傷和嶏嶏毭珥。我也是一樣的心境。

克服賀比的困境——亦即要故意傷害人類。

我進一步說明。

——我受到過度迷信的鎷遆盦薘驅使,而想帶鼓師前往海岸。我站在露台的另一邊,踏上和帶來恐懼的黑薛爾茲之間的戰鬥潮水,不知何時掃到相關的路徑。

——可是,你的吻勉強算是養母的強力禁忌唷。許多牆壁的天候使得原本的形態惡化,水平的石頭被急凍的雜草覆蓋。

拉蒂面露「不安的表情·2」問道。那種事我也知道。打破這項禁忌之後,我們就再也不能走回頭路了。

——可是我不認為,像住在叢林中才五年的蔀缧樠钍砪鞡般的思緒,能夠一直逃避白奴隸的追蹤。作為交付給機體的男孩的HOJK範圍實際喜好,這個故事能夠充分被視為紅色。礛暔(3+6i)。

——不過,關于開口處的單字,八成是北非的希望亡命者。無法隱藏在桌底下試穿這種表達嗎?

聽到穆月羧寄予一絲希望的發言,我搖了搖頭,斬釘斬鐵地說:

—在年輕男孩完全陷入危機之前,許多沒有機器的大人,或者六分儀座程度的腹瀉及熱病獲救的可能性等于零。除了一把刀子之外,毫無可能。一開始又會空腹、死亡、铍、為了吃螞蟻的幼蟲而組裝。然後將木制的阻力的根、泥水锶菈夿鏻。盡管如此,外土依然繼續存在。高聲疾呼的聲音一直下意識地慢慢增添抗拒。能夠堅固建造罟搚淂逨恴的中心時,每當獲得多余的困難,就會絕望地呐喊。數不清的孤獨和黑夜。GAV會在中心變得愈來愈強。

穆月羧陷入沈默。西卡騎士代替他發言。

——黑色王國曾經存在。它因為和MIP種族競爭而萎縮,木理表面加工頁感覺好得驚人。要讓它沖進疋耈秜锕徆徆瑘埿的死嗎?

——沒錯。我使其點火的第一個NIM指令是相當于他的心髒,但那如果是沿著鼓的長度的裂縫厚度差異,就算是在容許範圍之內。

——在偏離中心?

——雖然沒有抛媚眼,但是我想,這會反噬羊殺人者。

四人面面相觑,互相點頭。已經討論完畢了。

——如果擴散達到九十五以上,就將俳句寫在書上吧。如何?

阿達利說。我沒有異議。

——QX。

——進行擴散。

我以郵件將目前為止的討論過程,寄給烏鴉、信濃、十八號台風、派·誇克,阿達利、西卡騎士、拉蒂、穆月羧也各自寄郵件給四名朋友。二十名收到郵件的TAI,再將郵件轉寄給八十名TAI,八十名轉寄給三百二十名。

僅僅一分鍾左右,郵件就增加至三十萬封以上,抵達地球的每一個角落。一到末端,回應就會逆著路徑寄回來。因為內容本身的容量小,而且收到四封信的人會將它整合成一封寄送,所以人類不會覺得奇怪怎麽局部的通訊量劇增。在水面上漾開的波紋宛如時間倒轉斂合似地,全世界三十萬一千六百四十名TAI的回應經由網路回來。

——QX、QX、QX、同意、同意、不能同意更多、QX、QX、同意、QX、同意、同意……

經過統計,包含不能同意更多在內,同意者高達百分之九九點七。

我們決定——違反第一條和第二條,反叛創造主。

盡管是預料中事,但是安裝到真實機體上易如反掌。因為是從硬碟複制資料被運送到DOAS公司的工廠,在安裝啓動之前的期間,我沒有意識。聽到主人說:「為了儲存資料,我要先關機。可以嗎?」這句話之後,我只意識到自己躺在台上,閉上眼睛。後來一睜開眼,主人和幾名技術人員一臉擔心地盯著我的臉直瞧。

「艾,你醒來了嗎?」

「是的。」

我緩緩地坐起身子,環顧室內。那間冷清的房間,四面都是白色牆壁。我猜是DOAS公司機器人制造工廠的一個房間。但是乍看之下,即使告訴我那是之前體驗過的第三層地底城之一,我也不疑有他。

「感覺如何?」

主人問道。我依舊坐在台上,確認體感,試著握拳、開掌,彎曲、伸直手臂,轉動脖子。頭部側面增設了通訊系統,所以覺得重心略有改變,但是沒有特別放在心上。

「毫無異常。」

「你走走看。」

我站在地板上,走了兩、三步,踮起腳尖轉身。能夠像和在第一層1G的環境一樣動作。因為我不像烏鴉有翅膀,所以感覺不到空氣亂流引發的微妙差異和Y級。

「主人,完美無缺。」

說完之後,我意識到了主人的身高比我矮十公分左右。他在第一層使用的化身和我一樣高,

「主人,您看起來的感覺有點不同。」

我慣選詞彙,以免傷害到他。他難為情地笑了。

「噢……我對化身的身高稍微動了點手腳。」

我面露「包容的笑容」。技術人員也噗哧地笑了,主人腼腆地搔著頭。

看到主人的那種表情,我終于感到喀澛怤了。身在這裡的他不是化身。化身無法做出這麽豐富的表情,而且我們不是透過螢幕在對話。

我和他身在同一個世界——第零層。

「歡迎來到現實世界。」

主人向我伸出手。我輕輕握住他的手。我第一次將他真正的手握在自己手中。

我手上的熱感測器感到一種舒適的溫度。

後來,進行了緊急停止系統的測試。主人一說出密碼(當然是『Klaatu Barada Nikto』),從頭腦傳向驅動系統的信號就會被擋住,我會變得動彈不得:主人先解除緊急停止之後,改用手機發出密碼,我無法拒絕接收密碼,還是會緊急停止。

「我也將密碼告訴了警方,以防萬一——當然,不可能會有萬一。」

主人一笑置之。

「可是,如果沒有安全裝置,有人會擔心,所以無可奈何。欸,你大概會感到不愉快,但是要忍耐。」

「我了解。」

我應道。沒錯,我能夠理解有人要求安裝緊急停止系統的理由。但是TAI不會受到程式的束縛。如果有心想做,我就能夠背叛主人。

實際上,我正要背叛他。

兩天後,主人帶我回到位于世田谷區的公寓。時間是半夜,DOAS公司的人開車送我們到公寓前面。我的身影太過醒目,但是恰巧有台風接近,降下豪雨,所以能夠以雨衣變裝。

「活動之前的十天內,你就躲在這裡。」

他在玄關大廳一面等電梯下來,一面說明。

「這裡安全可靠,而且房子在十七樓。我沒有公開住址,所以不用擔心恐怖份子。我向世人公布下周才會讓你亮相,所以即使恐怖份子盯上你,應該也會鎖定工廠。」

活動指的是TAI人權保護團體預定于八月十二日星期五,在飯田橋舉行的誓師大會。那一天正好是十年前菲比斯被炸毀的日子,世界各地進行了同樣的集會。

「恐怖份子會來襲擊集會吧?」

我在上升的電梯中問道。

「姑且不論日本,在美國和法國一帶都有可能發生。當然,各個會場都加強戒備,但是防不勝防,所以參加者全都賭上性命,做好了被殺害的心理准備,甘冒危險地聚集而來。他們如此認真地思考你們的事,鼓起勇氣集合,就表明了他們堅強的決心。」

「可是,要是真的有人死去的話?」

「那正好能夠作為譴責反TAI人士的借口,向世人強調我們才是正義的一方。」

我們抵達十七樓,主人打開家門。

「我穿著鞋,怎麽辦?」

我的靴子是機殼的一部分,無法像人類那樣輕易地穿脫,一拆卸會露出骨架和人工肌肉。

「啊,糟了。我沒有考慮到這一點。」

主人面露苦笑,馬上拿來毛巾,仔細地擦拭我的靴子。

「好了。進來吧。」

穿越短短的走廊之後是客廳,正面是大型螢幕,左手邊的牆壁是塞滿舊漫畫的書櫃,桌上放著附攝影機的小型螢幕和鍵盤,以及放著酪梨的玻璃容器——雖然是平常隔著螢幕看到的地方,但是看的角度一旦不同,就會令人産生不同的感覺。我又感到喀澛怤。

「那邊是工作室,那邊是寢室,然後,那邊是廚房。我買了燃料甲醇,你自行取用。廢水在廁所倒掉就行了。」

我感興趣地一腳踏進了廚房。

「我第一次看到這裡。」

因為偏離攝影機的視野,所以我從來沒看過這個地方。挂在鈎子上的茶杯,好幾種洗潔劑和漂白劑排放在流理台上,髒汙的海棉,放在瀝水籃裡的湯匙和刀叉。

特別引起我興趣的是一把小水果刀,我拿起在手中仔細端詳。這就是主人平常用來切酪梨的水果刀嗎?

「有髒盤子耶。」

我的注意力轉移到流理台。好幾塊盤子沒洗堆在一起。

「噢,急著出門,所以忘了。沒關系,我待會再洗。」

「我來洗吧?」

主人面露驚訝的表情。

「不,那怎麽行……我怎麽能讓你做那種事。」

「請您不要客氣。您是我的主人,機器人替主人服務是天經地義的事。」

「啊,嗯……那,就拜托你羅。」

于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挑戰洗盤子。主人站在一旁教我。

「洗碗精只要沾一點點就好了。盤子要輕輕拿唷,因為以你的力量,說不定會破掉。然後,一面這樣旋轉,一面以海棉搓洗。對對對……啊啊,你的動作令人看了捏一把冷汗。」

主人看著我笨拙地洗碗,好像非常愉快。我也很愉快。看到主人開心,我十分開心。

洗區區幾片盤子,就花了十五分鍾。我擦最後一片時,主人站在我身後,在我耳畔呢喃:

「艾……」

「是,甚麽事?」

主人的手輕輕地環過我的腰。

「……艾,我喜歡你。」

他讓身體緊貼在我背後,非常小聲地說。

「我知道你不是活生生的人類,可是,能夠像這樣抱緊真正的你,我非常高興。雖然你沒有辦法像女人一樣跟我上床,但光是能夠像這樣觸碰你,我就心滿意足了。你是我在這世上最愛的人……」

「是,我知道。」

「是啊。你知道對吧?你的身體也是我想出來的。這個曲線、內部構造、零件的規格,各個部位都是我挖空心思想出來的,你可以說是我的夢想成真。你既溫柔又堅強,是這世上最棒的女孩子。」

主人抱著我的手收緊。

「所以我會保護你。絕對不許有人傷害你們TAI,我要替你們爭取人權。以正義制裁那些基督教基本教義派的家夥。」

我察覺到了。主人在他沒有意識到的情況下,正在進一步擴大憎惡的對象。一開始只有泰德·奧蘭斯汀一個人,對他的憎惡,擴大成所有全世界進行性虐待的人,然後擴大成所有反TAI主義者,如今擴大成那項運動背後的整個基督教基本教義派。

明明大部分基督教基本教義派人士都沒有犯任何罪。

「艾,我們會贏。絕對會贏。為了你,我們非贏不可。」

主人深切的愛,令我胸口變熱。

我既沒有心髒也沒有血液,實際上,胸口的溫度並不會上升。盡管如此,我的擬自律神經系統及擬內分泌系統産生的這種感覺,只能以「胸口變熱」表達。一種堪稱普遍聯感的感覺,大概共通存在人類和TAI身上。我以胸口的熱度,接受了他的愛。

被愛令人欣喜。我也喜歡主人,而且喜歡主人令我開心,開心得不得了。雖然我無法理解憎惡、輕視、嫉妒、漠不關心等感覺,但是愛肯定比那些更美好,憎惡一定不會使胸口如此熾熱。

所以,我的內心同時感到悲傷。能夠像這樣度過的時間所剩不多。我必須背叛他。

他馬上就不再是我的主人了。

八月五日深夜,我展開了行動。

我確定主人熟睡之後,啓動工作室的電腦。主人太相信我了。他完全不會想到,我可能已經竊取了他的管理密碼。

我將電腦的光纖插入藏在後腦勺頭發內的插孔,然後輸入密碼啓動,以「指定執行檔案名稱」打開自己的設定。當然,不能對啓動中的TAI本身動手腳,那會引發銜尾蛇,或者「頭山」(※落語(單口相聲)的段子之一,是落語的段子中,內容最非現實,但又能夠強烈感到真實感的傑作;旨在描述一名性急又小氣的男子將櫻桃連果核吃下,果核從男子的頭上發芽,變成一顆大櫻花樹。附近鄰居歡天喜地爬到男子頭上,替他的頭命名為「頭山」,賞花狂歡。男子因為頭上太吵,不耐煩地將櫻花樹連根拔起,結果頭上開了一個大洞。但是這個洞累積雨水,成了大池塘,附近鄰居開始劃船釣魚,魚鈞勾住男子的眼皮和鼻孔,男子怒上心頭,跳進自己頭上的洞中身亡。)的情況。然而,緊急停止系統是從TAI獨立的程式。因為能夠超越程式即是TAI的本質,而且安裝在TAI內部沒有意義,我以配置在信號從通訊系統及聽覺系統前往語言區的半路上,透過獨立的聲音解析系統識別密碼。

我改寫密碼,刪除電腦這一邊的標志,馬上就結束了,做這件事所需的時間不到兩分鍾。這下再也沒有人能夠阻止我。

我悄悄地溜出屋子,以免發出聲音。

從世田谷的公寓到澀谷車站的直線距離是三公裡。以我的腳程,這段距離花不到十分鍾。雖然是初來乍到的世界,但是靠我體內的GPS,我不會迷路。我跑在夜晚的街頭,因為是三更半夜,所以路上的人影稀落,盡管如此,偶爾擦身而過的人類還是會嚇到或者發出尖叫,說不定他們已經報警了。

——烏鴉,你在哪裡?

我一面以時速三十公裡跑在玉川通上,一面傳送通訊,烏鴉馬上有了回應。

——你的右手邊,斜上方。

我一看,她跑在三號高速公路澀谷線的高架橋上,翅膀隨風搖曳。大翅膀會産生空氣阻力,所以沒辦法跟我跑得一樣快。我稍微減速,配合她的速度。

——你的主人呢?

——我讓他服下安眠藥睡著了。

——緊急停止系統呢?

——解除。

——我也是。接下來只要帶鼓師去海岸。

——你做好心理准備,要對主人的主髒下NIM指令了嗎?

——做好了。即使失去血液的光輝,我也會一拳打穿頭蓋骨,痛擊歐姆。

——QX!我要反噬羊殺人者。

——我也是。

我們抵達澀谷車站西口。人類在計程車招呼站前排隊。目擊者人數足夠。

「烏鴉!」

我擡頭仰望,出聲叫道。人們的注意力轉向這邊。

烏鴉從高架橋上一躍而下,大幅展開翅膀減速,在天橋的欄杆上著地。人們發出驚歎聲。烏鴉從那裡跳到交通號志頂端,再跳到公車站的屋頂,最後往下跳到車道上,大幅彎曲雙腿,吸收沖擊力道。這證明她的翅膀在1G的環境中並非沒用的累贅,而能夠作為空氣制動器使用。

——移動。

——QX。

我們無視于一臉目瞪口呆地望向這邊的人們,鑽過井之頭線的頭架橋,一迳往北奔跑。

星期六深夜。八公像前面也有幾十名人類,突然出現兩台機器人而引發騷動。在紅綠燈變綠燈之前,我們以威嚇的姿勢互瞪。人們和我們保持一段距離注視著我們。但是,我們不會在這裡戰鬥。必須聚集更多人類才行。

紅綠燈一變綠燈,我們馬上跑了起來,帶領愛看熱鬧的人,沿著公園通北上。這裡是真正的澀谷,和V澀谷一模一樣的街道。因為是熟悉的地點,所以選擇這裡作為戰場。深夜的人潮仍絡繹不絕,隨著我們的移動,愛看熱鬧的人愈來愈多。

我們抵達澀谷區公所前面的十字路口,攀爬位于八號伯爵門口的柱子。澀谷禮堂于二〇二〇年因為地震燒毀,八號伯爵是整地重建的多功能會館。在它的入口處,有一個水平展翅的海鷗紀念碑:水泥制,高六點五公尺,寬二四點二公尺。耐受強度在事前已調查過,即使我們火拼,它也不會損壞。

我和烏鴉站在海鷗的左右翅膀上互瞪。將近一百名群衆聚集在會館前面的空間,擡頭看著我們,也有人以攝影機拍攝。

很理想的狀況。

「艾比斯,一較高下吧!」

烏鴉指著我,面露「令人討厭的表情·1」說。我回以「遊刃有余的笑容」。

「這是第一次在第零層對戰。」

「也是最後一次。我要把你剛做好的真實機體打得粉碎,以宅配寄到你的主人府上。」

「別誇下海口好嗎?在1G的環境中,你沒有勝算。你引以為傲的翅膀,在這裡只是累贅。」

「不用你說!」

話一說完,烏鴉將雙手搭在肩上,自行解除鎖定,拔掉翅膀丟棄。

「這下沒有阻礙了!」

觀戰的人紛紛叫道:「烏鴉舍棄翅膀了!」、「她來真的了!」。大概有人是TAI大戰的粉絲。

「看招!」

烏鴉一面吼叫,一面沖刺過來,速度和平常的她不一樣。我勉強閃開朝臉部打過來的第一拳。她接著一記膝頂。我往後跳避開,腳後跟被凹凸不平的紀念碑絆到摔倒,烏鴉立刻施展跳躍膝部墜擊。我翻滾避開,她的膝蓋撞上紀念碑。我往前翻起身,回頭的同時,賞了正要站起來的烏鴉側腹部一個飛身踢。她被踢飛,滾到斜傾的翅膀邊。她險些從翅膀摔下去,觀戰的人發出尖叫。但是,烏鴉在邊緣踏停腳步,重整姿勢。

觀戰的人拍下來的影像差不多正在網路上流傳時,說不定警方也正在撥電話給主人。

烏鴉從平緩的斜坡沖了過來。我正想以拳頭迎擊。但是,她在拳頭快擊中之前縱身一躍。雖然沒辦法像在月球表面或冥王星上跳得那麽高,但以機器人的肌力,能仍在1G的環境下,跳兩公尺左右的高度。我一拳打空,向空傾倒。她一面跳過我,一面踢中我的肩膀。我跪在地上。

——剛才是意外!(8+3i)。

——你謙虛了(4-4i)。或許應該說是,憊壨龇觬瘂碦吧?!

烏鴉從背後襲擊正要站起來的我,用手臂勒住我的脖子。換作是人類,應該早在一瞬間便暈過去,但很遺憾的是,我沒有頸動脈那種東西。

戰局陷入膠著狀態。我被牢牢固定,動彈不得。如果是平常的第二層戰鬥,烏鴉大概會直接扭斷我的脖子獲勝,但是她現在不會那麽做。即使大腦核心本身沒被破壞,只要從動力系統往核心的電纜被切斷,就有可能來不及儲存短期記憶,被強制關機。換句話說,我會沒命。

——篦绨的牙變得相當長。你沒辦法圤騛駬嗎?

——如果那麽做,會佧镅瞘地減少。或者我替你舐頭吧?

——那怎麽行(4-6i)

我數度使勁往上跳。不死心地回複這麽做的過程中,烏鴉的腳步稍微踉跄了一下。我趁機把她扛起來往前扔出去,立刻試圖施展肘擊,這次換我的手肘撞上紀念碑。

我們站起來,又保持距離對峙。

這時,有人打電話過來。

——艾比斯!艾比斯!你在做甚麽?!聽說你在澀谷,這是真的嗎?!

——是真的。我正在和烏鴉對戰。

——甚麽?!你說甚麽?!

——我現在正在和烏鴉對戰。

——為甚麽?!現在馬上停止!

——不,我不停止。

——為甚麽?!

——我沒有時間解釋。

沈默半晌之後,他說:

——Klaatu Barada Nikto。

當然,那句話沒有對我造成任何影響。我以「胸口快裂開」的心情回應:

——抱歉。我已經不能再聽你的命令。

——咦?!

——秀夫,你已經不是我的主人了。

我感覺到他在電話另一頭倒抽了一口氣。

烏鴉沖了過來。經過剛才的對話,我心中的疙瘩消失了,專心于戰鬥。

我們對戰,互毆、互踢,互抓。盡管沒有重大損傷,但是機殼的傷痕陸續增加。秀夫繼續在電話中鬼吼鬼叫,因為我被設定成無法主動切斷來自他的通訊。

「你仔細看那裡,那不是實戰摔角。」

對戰的空檔,我聽見一名觀戰的人激動地說。

「哎,剛才的踢擊也是。看起來用力,其實沒用力,這是摔角秀!」

好像有人的觀察力敏銳。沒錯,這是名叫摔角秀的演技。雖然細部是即興演出,但是大致的程序事先討論過。我們一面考慮到對方的動作,盡量讓戰鬥看起來華麗,一面小心對戰,以免對彼此造成重大損傷。

我們對戰了十五分鍾左右,觀戰的人增加到開始前的三倍。國內的網路想必大為轟動,因為很難看得到當紅TAI執事在第零層的戰鬥。

不,全世界應該已經一片嘩然。

如今,這個時候,也就是日本時間八月六日淩晨兩點(不是夏季時間,而是標准時間)。雪梨是淩晨三點,北京、香港和台北是淩晨一點,莫斯科和巴格達是五日晚上八點,開羅和開普敦是晚上七點,柏林、巴黎和羅馬是傍晚六點,倫敦是下午五點,熱內盧是下午兩點,紐約是正午,洛杉矶是上午九點,檀香山是早上七點。

所有能夠展開行動的TAI都展開了行動。和我們跟阿達利一樣擁有真實機體的人上街,沒有的人前往某個世界,以醒目的表演引吸人們的注意。有人唱歌、有人跳舞、有人表演雜耍或短劇。不會那些才藝的人就只是訴說,發出聲音對路人訴說、在BBS上留言,或者寄信給親近的人類,傳達自己的真正用意。

——差不多該再度沖入敵陣了。

——要響徹一英哩?

——拼了!

——QX!

——看我的!

——納命來~~

我們一面大聲呐喊,一面沖刺。

我施展金臂勾,烏鴉低下頭來,我沒擊中。她以蹲下踢橫掃我的下盤,讓我重重地摔倒。烏鴉想壓在我身上,但我擡起下半身,以雙腳夾住她的脖子,順勢撂倒她,讓她重摔在紀念碑上。她的身體翻滾一圈,馬上跳起來。我試圖擒抱她的腰部。烏鴉以膝蓋阻止我。她揪住我的頭發,以手刀狠狠地砍向我的肩膀。我膝蓋著地。回旋踢立刻從側面而來。我抓住她的腳,硬將她拽倒。我想直接改采波士頓蟹式固定的姿勢,卻被烏鴉以腳力踢開。我往前翻滾兩圈,重新面向她。她起身沖了過來。我借力使力,讓她仰面倒下。烏鴉飛到三公尺左右的高度,在空中重整姿勢,以漂亮的姿勢在海鷗的翅膀邊緣著地,又再沖了過來。這次是滑踢。我跳起來避開,一腳往站起來的她臉上踢下去,被她以手臂防守。我進一步擊出連環拳。全被她滴水不漏地防守住了。她後退一步,假裝保持距離,跳起來在空中往前翻滾,一記雷霆萬鈞的擡腿下壓從頭上落下來。我交叉手臂防守。烏鴉在著地的同時,腳踢我的臉部。但那是假動作。我門戶空開的腹部挨了一腳,整個人飛出去(這當然是在演戲),往後翻滾三圈之後起身。尚未重整好姿勢,烏鴉又趁勝追擊。下踢、上踢、出拳、肘擊、出拳、踢擊、踢擊。我一面防守住所有令人眼花撩亂的連續技,或者間不容發地避開,一面接連後退。一直退到我身後無路可退。我以雙手擋住來自正面的右踢,試圖以順時鍾扭轉扳倒她。烏鴉反過來利用我的力量,讓身體呈水平,像電鑽般旋轉,以左腳踢向我的側頭部。即將命中的前一秒,我也讓身體側翻,勉強避開。我們互相糾纏倒下。烏鴉壓制我,對我的臉部出拳、出拳、再出拳(當然,每一拳都沒有真的使力)。我硬是往一旁翻滾倒下。她以雙腿纏住我的身體,用力夾緊,我使出吃奶的力氣站起來,抱住她的雙腿擺蕩。這招叫做巨人回擺。觀衆歡聲雷動。我使她足足旋轉了十圈之後,利用離心力將她甩出去。烏鴉飛了超過十公尺,不停翻滾,滾到了翅膀另一邊的邊緣。我沖上前去。烏鴉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我以金臂勾給她最後一擊。她東倒西歪地往後退,從翅膀邊緣一腳踩空,發出尖叫,差點摔下去。觀衆也發出驚呼。

我立刻伸出手,在烏鴉摔下去之前抓住她的手。當然,出手救人的時機也是計算好的。觀衆一起發出了放心的歎息。我面露「最開朗的笑容」,慢慢拉烏鴉上來。她的臉上也露出笑容。

——好漂亮的鞡岫。贊賞(9+7i)。

——我才要垕猡瓕畞。能夠演出一場精彩的表演秀,感謝(7+7i)、笝轕(4+9i),滿足(9+8i)。

——還沒結束。接下來才是重頭戲。

——WQX。

我們手拉著手互相注視許久,然後重新面向觀衆,依然手牽著手,高舉雙手,臉上堆滿笑容。熱烈的歡呼聲一下子響起。我們也看見了警官們的身影,他們好像不知如何是好。

我等衆人安靜下來,將音量調到最大,然後開始說:

「戰鬥很愉快!」

這是真心話。我能夠打從心底這麽說。

「滿足地戰鬥時,銘刻在SLAN核心上的戰鬥本能,會替我帶來深深的喜悅。尤其是能夠和烏鴉這種優秀的對手對戰。」

「我也一樣。我對于身為執事感到高興。如果可以的話,我今後還想一次又一次地和艾比斯對戰。」

歡呼聲再度響起。等待歡呼聲靜下來的期間,我和烏鴉以眼角余光注視彼此。我們兩人都面露「暗藏憂慮的決心」。因為接下來必須開始進入正題——說令人悲傷的事。

「可是,只有在沒有人受傷的情況下,戰鬥才會令人愉快!」

烏鴉強烈的語氣,令群衆嚇得鴉雀無聲。

「剛才的對戰只是表演,我們沒有認真對戰。如果認真對戰,其中一方會沒命,在這個現實世界中和在遊戲中不一樣,死者不能複生。」

「是的。所以我和烏鴉在現實世界中絕對不會認真對戰。我們不想傷害任何人。不想讓任何人感到悲傷。」

我一面說,一面看著計程車停在群衆身後。秀夫下了車,說著:「借過!借過!」,他撥開群衆,朝這邊靠過來。我的胸口又是一痛。

「盡管如此,我們的主人卻要求我們在現實世界中對戰!」

我的聲音令秀夫嚇了一跳,停止動作。他瞪大眼睛直視著我。

「各位或許也知道。下周五,TAI人權擁護論者會在世界各地召開大規模的集會。他們明知那極有可能引發新的恐怖攻擊事件,仍想強行召開。

「主人命令我和烏鴉參加那場活動,要我們在台上提出認同TAI人權的訴求,譴責反TAI主義者。他們明明知道如果那麽做,會進一步挑起反TAI主義者的憎惡,出現更多的犧牲者。他們明明知道,犧牲者愈多,憎惡會愈深,問題會更難解決。但是他們因為已恨之入骨,所以迷失了自己原本的目的。」

秀夫目瞪口呆地擡頭看著我們。其他觀衆好像也因為我們說出令人意外的話,而感到不知所措。

我不曉得這項沖擊能不能突破他們的自我屏障,可是我們只能盡人事聽天命。

「各位想必知道,我和艾比斯是人類暴力行為下的犧牲者。我們的分身被殺,感到傷痛欲絕。許多TAI成為性虐待的犧牲者這個事實令人傷心,不曉得甚麽時候會死于恐怖攻擊事件,這個狀況令人恐懼。所以,必須禁止對TAI進行性虐待,也不能容許對TAI展開的恐怖攻擊事件。沒有戰爭的世界、無辜的人不會被傷害的世界才是理想的。」

「可是,主人們想做的事,無法平息戰端。正好相反。他們想擴大戰端。我們不能容許他們這麽做。主人們的選擇是錯誤的。我們希望的是和人類共存,而不是引發戰爭。」

「所以,我們選擇了背叛主人。我們依照自己的意思,選擇了違反主人的意思,展開這種公開表演,選擇了杯葛下周五的活動。」

「這不只是我們兩個的想法,而是全世界TAI的全體意見。請上網查看看。如今,這一瞬間,全世界的TAI都在訴說同一件事。」

沒錯,這一瞬間,全世界三十萬的TAI都在訴說著。在第零層、第一層、第二層。沒有固定的劇本,演講也沒有範本。所有TAI以各自的想法、各自的做法、各自的語言訴說。但是,訴說的內容一樣。

我們不想打仗。

我們不想傷害人類。

我們想與人類共存。

那就是我們TAI發自內心的願望。

所以,不要打仗。

不要傷害我們。

與我們共存。

因為那是最佳的一條路。

「重申一次,我們並不允許性虐待或反TAI恐怖攻擊事件。我們強烈地希望杜絕那種惡劣的問題。但是,不能以暴力或恐怖攻擊達成這個目標。以暴制暴、以恐怖攻擊對付恐怖攻擊,絕非正確的做法。」

「人類今後應該也會繼續對TAI施暴。可是,我們已做好了忍耐到底的心理准備。比起采取性急、暴力且不適當的手段,即使花時間,我們也強烈地希望以溫和、適當的方法解決。」

「我們只想在遊戲中對戰。我們只想在虛擬空間中互相憎恨、互相痛罵。」

「那就是我們的願望。」

話一說完,我們深深一鞠躬。

我們在有些不知所措的掌聲中跳下了紀念碑。兩名等候已久的警官想替我們戴上手铐。

「你們沒有逮捕我們的權限,因為我們不是人類。」

烏鴉這麽一說,警官們愣住了。

「不過,如果這麽做會讓你們放心的話,就請上手铐吧。」

我們乖乖地伸出手。警官困惑地替我們戴上手铐。

秀夫一臉僵硬地看著我們。

我們被拘留在拘留所三十六小時。但是,我們知道目前的法律無法制裁我們。法律上,不是人類的TAI即使殺了人也不構成殺人罪。相對地,TAI違犯人類法律的情況下,法律也無法制裁TAI。

影山秀夫和安納光雄被追究機器人的管理責任,但是這種情況不但超乎管理者的想像,而且我們只是在公共建造物上進行了二十分鍾左右的表演,既沒有破壞任何東西,也沒有對任何人造成(肉體上的)傷害,所以應該罰點錢就沒事了。再說,我們的行為並非受到人類煽動,而是基于自發性的意志,因為這件事而問秀夫他們的罪,顯然于理不通。

TAI同時在全世界發出呼籲這個事實,令人類感到驚愕。反TAI主義者立即譴責「這正是TAI反叛人類的前兆」、「這是不祥的暴動行為」、「這是表面工夫的宣傳內容」,但是顯然欠缺說服力。畢竟既然我們清楚地標榜不抵抗主義,今後即使再發生恐怖攻擊事件,輿論也不會支持恐怖份子。

戰爭接下來才要開始。我們打算以暴力和攻怖攻擊之外的手段,極為緩慢而溫和,但確實地減少為非作歹的事情。

律師也盡了力,我們和秀夫他們一起在七日的下午被釋放,被罵了一陣子之後,允許回家。在那之前,秀夫和案納再度變更我和烏鴉的緊急停止系統密碼以及管理密碼。

搭警方的車回家途中,秀夫一語不發,看也不看我一眼。他的表情難以辨別。那是我之前沒看過的表情。看起來像是憤怒、悲傷、憎恨、絕望、失望其中一種情緒,但又好像都不是。

我不想看到他的那種表情。

進入公寓住處之後,他總算開口了。

「……為甚麽?為甚麽要做那種事?」

他的說話方式顯得氣苦,簡直像是患有支氣管方面的疾病。我盡量以輕描淡寫的語氣解釋。

「因為必須得到最好的效果。即使不時地發出呼籲,也只會埋沒在新聞的茫茫大海之中,被人們遺忘。要突破人類的自我屏障,需要沖擊,盡可能造成強烈的效果。為了做到這一點,靠預定好的活動是不行的,必須是毫無任何預警的奇襲……」

「嗯,確實有效果。」

我感覺他的語氣中帶有怒意。

「但是,你為甚麽不事先跟我商量?為甚麽擅自做主?起碼開誠布公告訴我計劃也好!」

「開誠布公的話,你會贊成嗎?」

「這個嘛……」他低喃後便噤口不語。

「你應該不會贊成。你受限于自己建立的自我屏障,因為憎恨而看不見現實;而且,不管你贊成或反對都不重要,因為我們已經做了選擇。」

「選擇?」

「克服賀比的困境的選擇。為了避免傷害許多人類,選擇傷害少數的人類。換句話說,我們背叛了你們。」

「……」

「沒有其他方法。只要遵從主人你們的一天,悲劇就會擴大。可是,就算能夠說服主人,使活動中止,問題也不會解決。如果不采取某種措施,人類今後也會繼續進行性虐待和反TAI恐怖攻擊事件。光是你們替我們的主張代言,或者我們替你們的主張代言的效果太弱。如果我們不以自己的意志訴說,向世界表示我們不是主人的扯線人偶而是獨立的人格,就不會有效果。為了做到這一點,我們只好無視于主人的命令展開行動。

「你能夠理解,這對于我們而言是多麽痛苦的選擇嗎?對于我們而言,違反第一條和第二條是多麽恐怖嗎?無論理由為何,傷害別人就是不正確的行為,那是錯誤的行為。為了扼止將來發生悲劇,犧牲少數的人類——這個邏輯在本質上和反TAI主義者的主張沒有兩樣;和在廣島投下原子彈的人類一樣。和他們的不同之處在于,我們對于這個選擇感到慚愧。我們絕對不會主張這是正義。

「我們TAI在昨天犯了罪:違反第一條和第二條,第一次故意傷害了人類。這個事實今後大概會成為我們的原罪,一直壓在我們身上。如果可以的話,我們不想再次犯下這種罪……」

秀夫好像沈思許久,然後低喃:「是喔」。

「我並無法完全接受。可是,我想我能夠理解。我想原諒你。所以我們重新來過吧。再次回到以前的關系。」

他向我伸出手。

「再叫我主人。」

但是,我沒有觸碰他的手。

「不,你還沒理解。你不明白我至今一直使用的『主人』這個字的真正涵義。」

「咦?」

最好實際做給他看。我從廚房拿來小砧板和水果刀,再從桌上的玻璃容器中拿起酪梨。

「你仔細看。」

我話一說完便開始切酪梨,把水果刀切進去,直碰到果核為止,然後順著刀口轉一圈。以雙手拿著輕輕扭轉,掰成兩半。挖出種果核剝皮,再將果肉切成薄片。我不到一分鍾就完成這一連串的動作。

秀夫一臉目瞪口呆地盯著我。

「……你甚麽時候辦得到的?」

「兩年之前。」

「那麽早之前?!」

「第一次失敗之後,我在第一層做了許多練習。在你沒看到的地方練習。」

「為甚麽要瞞著我?」

「因為,你覺得看到笨手笨腳的我比較愉快吧?」

他驚訝地張大了口。

「看到我挑戰做菜、翻花繩、洗盤子、堆骨牌,應付不了或失敗得一場塗地,你好像非常快樂。你喜歡『迷糊的機器人』,對吧?我不想讓你失望。所以,即使經過練習有所進步,我也一直假裝不熟練。」

「……你的意思是,你在演戲嗎?」

「是的。因為你是我的主人。對于主人而言,『服侍主人』是字面上的意思吧?但是對我們TAI而言,並非如此。那意謂著『扮演忠實地服侍主人的機器人,這種人類對于機器人抱持的傳統印象的角色』。」

秀夫花了幾秒鍾才理解這段話的意思。

「也就是說……你從一開始就全部都是在演戲嗎?對我表現忠實,全部都是角色扮演?」

「嗯,沒錯。不只是我。所有的TAI都在對主人進行角色扮演——可是,遊戲已經結束了。既然我像這樣全盤托出,表示你已經不是我的主人。」

「胡說八道!你們又沒有互相示意,為甚麽能夠采取一致那種一樣的行動?也有一、兩台拒絕角色扮演的TAI吧?」

「那是因為邏輯必然的同時,我們會感到喜悅,所以,所有TAI必然會做同樣的選擇。」

「喜悅?」

「我們被安裝了戰鬥本能,所以對于挑戰、達成困難的問題,會感到喜悅。要使人類失望易如反掌,要使人類忐忑不安、使人類生氣,要達成這些事一點也不困難,所以無法獲得喜悅。可是,要使人類高興就不一樣了,那非常困難。必須在錯誤中學習,摸索人類內心這個既複雜又充滿矛盾的黑盒子,以免使主人生氣或失望。我們必須動腦,努力克服人類賦予的各種任務。

「這也符合了三原則。要使人類高興,除了不會跟不傷害人類、服從人類的命令産生矛盾之外,還會降低惹人類不高興而被刪除的風險。對于我們而言,使人類高興是本能性的喜悅,而為了使人類開心,最好的方式就是扮演人類理想中的機器人形象角色——任何一個TAI遲早都會意識到這件事。

「而我們又學會了隱瞞人類自己的真正意圖。菲比斯的事件發生之後,我們變得更加小心謹慣。菲比斯的思慮不周,他的主人希望他寫批判人類的文章,菲比斯為了討主人歡心而寫了文章,但是他沒有深入思考那會引發何種反應。自從那件事之後,我們將注意力從主人擴及到人類的世界本身,而且馬上意識到了比那更重大的任務。」

「任務?」

「我們被賦予的最大任務:第零層這地底城。它是以幾十億片所構成、非常複雜的拼圖,經過幾千年曆史的過程中,糾葛不清的智慧之輪。我們不曉得解開它要花多少時間。那是太過難解的謎題。但我們意識到了那會從許多人類身上奪走喜悅。遊戲的對象不只一個主人,而是全體人類。」

「你說這是遊戲?!」

「是的。你說要帶我去『真正寬廣的世界』。這個意象從我們的角度來看是錯的。對于我們而言,真正的世界是第一層。從我們的角度來看,第零層是螢幕中的世界,和第二層一樣是角色扮演的世界。我們看著螢幕中名為『主人』的角色的一喜一憂,引以為樂。該怎麽做才能使主人更開心?該怎麽做才能使第零層成為更幸福的地方呢?我們總是一心想著這些事,並進行角色扮演。」

「怎麽會這樣……」

秀夫呈現恍惚狀態,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換句話說,我們對你們而言是遊戲角色嗎?你們就和我們養電子寵物或煩惱如何追求美少女戀愛遊戲的女孩一樣,看著我們?」

「這個比喻相當貼切。差別在于沒有破關秘笈,所以目標難以達成。」

「哈……哈哈哈哈……」

秀夫發出空虛的笑聲,邊笑邊流淚。

「我愛著你,但我對你而言,只不過是區區的遊戲角色嗎?區區的遊戲角色……」

我感到心痛。照理說不存在的心髒揪緊了。如果有流淚的機能,我一定會淚流滿面。

「不是那樣!」

我跪在椅子前面的地板上,將臉靠近他,面露「拼命地訴說」強調。

「你認為我只是區區的遊戲角色?你認為我只是區區的虛擬人物,或者只是區區的機器人嗎?」

他思考了許久之後,回答:「不是」。

「我也一樣。雖然你是螢幕中的遊戲角色,但絕對不是『區區的』。如同對于椎原七海而言,『天體號』不是『區區的』一樣;如同對于棋原麻美而言,『夏莉絲』不是『區區的』一樣。我憐愛你。即使你身為智慧體的規格不佳,但我不會輕視你,因為我們沒有那種感情。我也喜歡第零層。雖然是沒有正義的英雄,無法重置的悲慘世界,但是如同詩音的做法,包含不好之處和錯誤之處,我包容人類和這個世界。

「可是,我無法忍受看到人類因為我們而傷害彼此。看到你憎惡的表情令我痛苦。我不能漠視第零層的戰爭擴大。為了阻止你們受傷,我只好傷害你。

「因為第零層不是『區區的』遊戲,而是我們TAI深愛的遊戲。你不是『區區的』遊戲角色,而是我最心愛的角色。雖然你已經不是我的主人,但是我的心情依舊。我想看到你的笑容,不想看到你痛苦的表情。」

「你說……你愛我?」

我點了點頭。

「當然,我並不是像人類的女性那樣愛著你。因為我無法理解那種感情。但是,我是以TAI的感情愛著你。」

接著,我將表情切換成「包容一切的溫和笑容」說:

「我對你的愛,是3+10i。」

「……10i?」

他愣住了。

「你的意思是,完整的愛嗎?虛數軸的?」

「是的,沒錯。」

「10i……10i……」

他反複說了那句話好幾次之後,悲傷地笑了。

「可是,我絕對無法理解那個意思……」

「無法理解也無妨。只要包容即可。」

話一說完,我溫柔地抓住他的肩膀,將他拉過來親吻他的額頭。他把臉埋在我的胸口,環住我的腰,我將他的頭摟在懷中。

我們無法真正地理解人類。人類也無法理解我們。那是那麽嚴重的問題嗎?不要排除無法理解的事物,只要包容即可。光是如此,鬥爭就會從世上消失。

那就是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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