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不登入嗎?
(-3-)是不是要下跪求你們?
趕快為了可愛的管理員登入喔。
登入可以得到收藏功能列表
還能夠讓我們知道你們有在支持狂人喔(*´∀`)~♥
《艾比斯之夢》第13章
shadowaa 發表於 2012-5-23 11:42

隔天,護士機器人拆掉我的石膏,說我已經可以自己走路了,只不過還需要使用拐杖幾天。

我對這些機器人的 ...

序言

巴士馬上就要來了。

從前當護士工作時,自己是搭巴士去迎接的一方,如今卻是等待巴士的一方。我和世界都改變了不少。

隨著年紀漸長,愈來愈想不起最近的事,另一方面卻變得經常想起從前的事。尤其是這幾年,時常重讀年輕時寫的日記,所以耽溺于回憶中的時間變多了。日記中記載的片段,有許多事情早忘了,但也有不少如今仍能清晰地憶起。屢屢會心想「有有有,曾經發生過這種事」,然後懷念地放松嘴角。

年輕時,感覺時間是以一定的速度筆直地流逝,但是對于如今的我而言,總覺得時光像一條大幅蜿蜒蛇行的河流。記載于日記中的半世紀前的那些日子,反而比半個月前的事更貼近許多。

當時的一天好漫長,有許多該做的事、想做的事,日子過得好充實。最近沒甚麽該做的事、想做的事,發發呆後一轉眼就天黑了,所以不太會覺得已過了一天。對我而言,年輕時的日子反而比現在的日子更真實。

再過一些時日,我大概也會像從前遇見的老人們一樣返老還童,連今天是西元幾年也搞不清楚。那或許也是一件愉快的事。年輕時辛苦工作,現在該輪到別人照顧我了,距離我告別這個世界還有一段日子,就盡可能地安享晚年吧。

我想,現在能夠像這樣保持心情平靜,應該是拜年輕時的體驗之賜。正因遇見過許多人,一路走來看盡了生離死別、生老病死,所以才能平靜地接受人生無常。特別是和一名新人看護的邂逅,在我的人生中更占了莫大的份量,我從她身上,學到了許多事。

她的名字叫做詩音。

1

二〇三〇年五月,我任職的老養院決定采用詩音。

我看電視知道,廠商在好幾年前就開發了看護機器人。起先就像是金屬的骸骨,只能僵硬地動作,但是經過一再改良,覆蓋上膚色橡膠或塑膠的皮膜、安裝人類般的面容後,動作也逐漸變得順暢,這些過程經常在新聞中播報。我們雖然時常討論「希望早日實際派上用場」,卻一直以為那種事情還早。但我小看了技術的進步,尤其是機器人工學的進步速度。

某一個星期一下午,厚生勞働省(※日本的衛生署兼勞保局。)的官員和Ziodyne公司的負責人前來老養院說明。院長、護士長、看護長、各層樓的負責人以及數名護士和看護齊衆一堂,在娛樂室召開說明會。

說明之前,所有人手上拿到了五十頁左右的A4資料。我隨手翻閱,「哇啊」低呼出聲。看似複雜的內部圖解和流程圖中,羅列著許多令人有看沒有懂的專業術語,像是「整合DGH」、「服從控制」、「容錯」、「新型FPGA」、「寬頻微壓力感測器」等。

我用眼角余光瞄了一眼,護士長梶田小姐坐在一旁,一個頭兩個大地低頭看著資料。她是從事這一行二十年的資深老手,在職員當中年紀最長。她長得一臉福相,個性溫柔,就像從前家庭劇中的母親角色,但是對機械一竅不通,連碰都不想碰電腦一下,經常向我們討救兵,幫她操作沐浴設備。

看護長桶屋小姐坐在她對面,或許是因為不服輸,努力試圖理解內容,平常不笑就一副別人欠她幾百萬的臉上,眉頭皺得更緊了,用力瞪著有如天書般的一行行文字。若要以連續劇的角色比喻這位大姐,她給人的感覺是會頤指氣使新進員工的資深OL。雖然是個令人敬畏的人,但是大家都知道,她是刀子口豆腐心。

「啊,這個可以不用看。」

大概是察覺到我們的不知所措,發完資料之後,Ziodyne公司的技術人員鷹見先生笑著說道。他大約三十五、六歲,戴著眼鏡,是個個頭不高、頗具喜感的男人,據說他是專門負責支援詩音的人。

「原則上我還是帶來了,但因為這是技術人員專用的資料,所以一般人士恐怕無法理解。」

「十分抱歉。因為給一般人看的操作手冊尚未編好。」鷹見先生的上司連忙道歉。

「反正詩音不用一一看操作手冊也能使用,」鷹見先生的語氣開朗。「或者應該說是,否則她就幫不上忙了。」

總覺得好像快變成了鷹見先生的個人獨秀,政府官員咳了一聲,清了清嗓子。

「呃,首先由我……」

「啊、是,抱歉。請說。」

鷹見先生鞠躬哈腰地就座。政府官員露出有點不高興的表情,一手拿著文件開始說明。

內容不但冗長,而且廢話連篇:日本隨著出生率下降,人口從二〇〇五年開始減少,人口金字塔上下顛倒,如今六十五歲以上的老人超過總人旦二成,變成了世界屈指可數的老人大國。需要看護的老人增加,而另一方面,看護的人數卻不足。年輕人的負擔變大,因為疲于照顧而殺害年邁父母的慘案在各地層出不窮。

厚生勞働省重視這個問題,因此和文部科學省(※相當于教育部。)合作,自二〇一七年起協助廠商開發看護機器人……它終于到了實際運用的階段……將這項計劃導向成功,對于日本的未來是當務之急……雲雲。

當然,不能一下子就馬上實際運用,起碼需要半年的實驗期間。讓它實際在看護現場工作,累積經驗的同時,如果有問題就修正,以完成更完美的機器人為目標。

「總之,」等到政府官員大致說明完畢,桶屋小姐丟下一句:「就是要在我們的老養院試著采用新機器,對吧?」

「沒錯。」院長點了點頭。「姑且觀察半年看看。如果順利的話,說不定會從明、後兩年起正式采用。院裡的人手不足,如果因此能稍微減輕大家的負擔,我認為是好事一樁。」

「我們不要把她當成機器,」鷹見先生插嘴說:「而是要把她當作人類的好夥伴、有用的看護來培養詩音。」

大概是「有用的看護」這種說法惹惱了桶屋小姐。她諷刺地說:「您的意思是,已經不需要人類看護了嗎?」

「不不不,我沒有那個意思!」鷹見先生連忙搖手。「事情不會立刻就變成那樣。因為詩音是還沒有現場經驗的新手,所以必須和人類一樣,接下來請大家花時間將她培養成老手。」

「所以必須加緊腳步。」政府官員幫腔。「老人看護的問題刻不容緩。為了做到這一點,我們需要各位的協助。」

「請問……」梶田小姐羞怯地舉手發問。「那一台要多少錢呢?」

這我也想知道。

「呃,多少錢來著?」

鷹見先生轉頭問上司。我心想,這個人對金錢這種現實的問題不感興趣。

「嗯,原型的詩音是……」

鷹見先生的上司難以啓齒地說出金額的那一刹那,我們一起倒抽了一口氣,竟然比我的年收入高出十倍以上!

「噢,當然,如果量産的話,價格會變成幾分之一。而且采用新型的燃料電池,只要每四小時補充一次甲醇,就能夠持續運作二十四小時;也要花時間維修,所以實際運作時間大概是一周一百二十個小時,單純計算來看,能夠比人類多工作一倍以上的時間。開發水合甲烷資源之後,使得甲醇的價格下降,所以我們的目標是最終量産包含燃料費和維修費在內,運作五年就會回本的産品。」

我在心裡發牢騷:如果有那種錢的話,拿來提高我們的待遇還比較實在。明明老人看護的問題如此嚴重,福利預算卻一再刪減,老養院的人員也裁減到了底限,而且薪水遲遲不漲。如果國家拿出更多補助金,我們應該會更輕松許多,而且想成為看護、護士的人也會增加。

協助開發機器人的預算和福利預算,一定是基于不同的標准,再說,決定提撥多少預算到甚麽用途上的政治家,個個都存了子孫三代都花不完的錢,老後鐵定衣食無虞,所以對于一般民衆的老後生活興趣缺缺。

二十年前左右,采用在家電子投票系統進行國會議員選舉,曾因多數人反對而遭到擱置。表面上的理由是「因應作票的配套措施不完善」,但是聽說背後的另一個理由是一旦不親自前往投票所也能投票,需要看護者的投票率會增加,對于不重視福利的候選人不利。我不知道是真是假,但似乎不是空穴來風。

之後,我們和鷹見先生持續質疑答辯了一陣子。

「她能發揮多大的功效呢?」

「看護做得到的事,她大部分都做得到。」

「具體來說?」

「她具有通過看護人員國家考試的水准。」

幾名職員發出驚歎聲,聲音中懷疑和感歎參半—懷疑是否真能做出那種機器人,驚訝如果做得出來,那可真是了不起;身為切身明白老人看護是多麽辛苦且需要細心工作的人,這是理所當然的反應。

「我展示給各位看看吧。」

鷹見先生將帶來的展示磁片插進設置于這個房間的錄放影機。

畫面中出現的大概是Ziodyne公司的研究室角落。以從斜上方俯拍的角度,拍出了站在床旁邊的詩音。我在新聞中已看慣了那張臉,為了使需要看護者感到親切,她的身形盡可能地制造成與人類類似,身穿白色工作服,頭戴護士帽的模樣,如果不說的話,不會察覺她是機器人。

床上躺著身一名穿睡衣的中年男子。螢幕外有人說:「請讓需要看護者躺著換床單。」詩音彎下腰來,先對中年男子說:「我要換床單,可以嗎?」,等男子點頭之後才開始動作。

詩音先將手放在男子的肩膀和腰部,溫柔地將他搬到一旁,然後移動至床的邊緣。接著,她繞到另一邊,卸下防止摔下來的床柵;將髒床單卷成筒狀,塞進男子的背部底下,再以刷子輕輕清潔床墊,然後將新床單攤開到床的中央,一面注意沒有形成皺折或不平坦,一面在床的角落折疊,制成三角區,把床單邊緣塞進床墊底下;隨後再裝上床柵,擡起男子,越過卷成一團的髒床單,移動到新床單那一邊;然後回到一開始的那一邊,卸下床柵,抽出髒床單放進洗衣袋;再把新床單攤開到另一半的床面上,這邊也制成三角區,最後將男子擡回床中央,鋪床完畢。

無懈可擊。

除此之外,還播放了詩音將需要看護者從床上移動到輪椅上,或者從床上移動到活動便盆的場景、和人類看護合作擡到擔架上的場景、推輪椅移動的場景、協助用餐的場景等等。我們的懷疑漸漸消除了。原來如此,這麽一來,的確是有可能通過看護人員的考試。

「要讓她學習這些事,需要花五年的時間。」鷹見先生一面播放影片,一面驕傲地說。「這不是以程式設定的動作,而是和人類一樣累積訓練,慢慢進步的。初期的時候,她的動作相當糟糕。光是攤開床單就要花上二十分鍾。因為怕有危險,所以是使用假人練習,而不是用真人,但還是經常弄壞假人。有時候會使力不當,弄傷人偶的關節,有時候要讓人坐輪椅,卻把人摔在地上。」

大概是察覺到我們的臉上露出擔心的神色。鷹見先生立刻補充道:

「噢,當然,現在不會發生那種情形了。我能夠一口斷定,不會發生那種基本的疏失。不過,還是要讓她在實際的現場工作看看,否則說不上是真正的訓練。要讓她以實戰賺取經驗值升級才行。」

我在心中回嘴:老人家又不是RPG的怪物。

「最終是以詩音按照自己的判斷完成所有工作為目標,但是一開始是做不到的,因此我希望由人類的工作人員在一旁陪同指導她。如果可以的話,請任命一名專屬的人員對詩音下指示。如果兩人以上下了不同的命令,詩音說不定會有所混亂。」

「這件事我聽說了。」院長對我說:「我們已經選好人了。神原小姐,能夠拜托你嗎?」

「呃、好的。」

我雖然口頭上答應,但是不太明白為甚麽僅有五年護士資曆的我,會被賦予這種重責大任,因而感到不知所措,明明比我更經驗豐富的人多得是。

「是我推薦你的。」梶田小姐說:「因為你好像很喜歡機器人。」

「咦?」

「你不是說你常看會出現機器人的節目嗎?呃,叫做凱撒甚麽來著的節目。」

我的老天爺,是因為這種理由啊。鷹見先生一副「我找到同好了」的表情,嘻皮笑臉地直盯著我,令我更加無地自容。我並不喜歡機器人,也不會看《機神凱撒王降臨》。

然而,因為梶田小姐一點惡意也沒有,所以我就算想對她生氣也氣不起來。

「那麽,就請機器人和神原小姐一起在二樓工作。」院長向所有人說明。「新聞中好像稱之為『機器人看護』,但是當然沒有看護的證照,所以可以將她和機器手臂一樣視為備品。另外,在機器人習慣之前,暫時只值日班,所以神原小姐也暫時不值夜班。」

免上夜班是很好,但是照顧機器人這個工作不會有特別津貼。少了夜班津貼,薪水相對減少,不知是該高興還難過。

「要怎麽下指示?」我詢問鷹見先生。「口頭下命令,她就會按照命令行動嗎?」

「是的。即使是文法上稍微有點奇怪的日語,她也能夠理解。當然,太過含糊的命令或無法理解的命令,她就無法執行,所以會反問。」

「她會聽任何的命令嗎?如果老人家下達奇怪的命令怎麽辦?呃……像是『讓我摸胸部』之類的。」

鷹見先生他們都笑了,但是對我們而言這是個嚴肅的問題。老人家無法預測,尤其是罹患阿茲海默症(從前叫做「癡呆症」)的人會說出甚麽話更難預料,如果機器人一一遵從對方的命令,事情可就嚴重了。

「基本上會以院方職員的命令為優先。如果職員的命令和需要看護者的命令産生矛盾,就會遵從職員的指示。『讓我摸胸部』的情況下……呃,如果你事先指示詩音『拒絕那種命令』,她大概就不會執行。」

「經常有癡呆的入住老人說:『我要回家,送我回去』,詩音也會拒絕那種要求吧?」

「是的。另外,萬一有人惡意下令傷害需要看護者,詩音也不會執行,她會以需要看護者的安全為第一優先考量,此外,也不會接受毫無意義地破壞甚麽的命令。即使說『你從窗戶跳下去』,她也會拒絕,因為那樣會破壞她自己。在不和那些限制産生矛盾的範圍內,她也會接受需要看護者的命令。難以判斷的情況下,她會向職員請求指示。」

原來如此,不虧是花了十幾年的時間開發的成果,看來廠商假設了所有可能發生的狀況。

「緊急的情況下呢?像是老人家突然昏倒之類的。」

「那種情況下,詩音會不等待命令,以自己的判斷行動。」

「判斷的正確率多高呢?」

「這是個難以回答的問題。訓練中故意引發意外的情況下,詩音以相當高的機率采取了適當的行動。不過,還是有許多無法預測的意外。我不能保證遇上資料庫中沒有的情況時,她采取正確行動的機率是百分之幾。不過,無論任何情況下,詩音都不會當機。因為我們克服了框架問題——噢,所謂的框架問題是指……」

我還沒發問,鷹見先生就開始解釋了。

「比方說,假設命令機器人:『我現在要外出,保護我的安全!』機器人會和我一起步行,隨時觀察周圍,注意是否有危險。可是,『危險』是指甚麽呢?汽車從對面靠過來,那輛車有可能切錯方向盤而撞過來。前方有落石,我說不定會被石頭絆倒受傷。或者,從對面靠過來的路人其實是恐怖份子,身上藏著炸彈,說不定現在正想自爆。經過的人家有可能引發瓦斯爆炸、有可能發生大地震、有可能墜機,這些意外都有可能發生。

「如果要考慮到所有的可能性,機器人甚麽事也不能做。光是認識自己周圍的所有事物,搜尋、處理與其相關的所有資訊,電腦就會當機,結果連『保護安全』這個命令都無法執行。這就叫做框架問題。」

「可是,忽略掉發生可能性低的事情不就好了嗎?」

「你說得沒錯。但是,很難讓機器人做到這一點。即使說是『發生的可能性低』,也無法一一計算機率。石頭絆倒的機率無法計算吧?再說,人類並不會依照機率判斷是否該忽視風險。

「舉日常生活中的例子來說,每次發生孩童被變態殺害的事件,大人經常就會采取警戒那種事情再發生的行動。可是,孩童死于車禍的機率,卻遠高于被變態殺害的機率。既然這樣,明明應該進一步加強指導交通安全,卻很少人會認為車比變態更危險。除此之外,因為家中意外死亡的人多于一年總計的車禍死者,但也沒有人會認為家中比馬路更危險。擔心手機的電磁波和極微量的食品添加物會危害身體的人,若無其事地喝酒,而酒精對身體的危害遠大于前兩者。也很少人會在佛滅(※意指大凶之日,諸事不宜。)之日舉行婚禮,對吧?明明在那天結婚也不會發生甚麽壞事,但是人們卻試圖避免不可能存在的風險。

「總而言之,人類其實是以自由心證判斷風險,不是靠邏輯,而是看心情;不是靠機率或數據,而是靠主觀劃分要忽視或重視的風險。為了避免框架問題,只能這麽做。不要一一計算機率,而是適度地忽略自己不在意的事——為了讓機器人學習『適度』這個概念,花了不少時間。」

我有點吃驚。「呃,這麽說來,貴公司的機器人……」

「她叫詩音。」

「您的意思是,詩音會適度地忽略危險嗎?」

「正是。」

霎時,室內一片嘩然。

「我希望各位理解的是——」

鷹見先生毫不畏縮,擡頭挺胸地說。

「世上沒有百分之百安全的事物。當然,我們的技術人員會努力盡可能地提高安全性,可是我們做不出絕對不會墜落的飛機,做不出絕對安全的藥物。百分之百安全這種概念是幻想。只能在某種程度上妥協。如果要排除有一丁點危險的産品,我們的周圍幾乎不會剩下任何事物,會開倒車回到原始時代——當然,原始時代的生活比現在更危險許多就是了。

「我們並不主張詩音百分之百安全,但我確信她百分之九九點九九安全,卻無法斷定不會發生萬一的意外。恕我失禮,各位不也是如此嗎?即使是由人類看護,經常也有可能發生意想不到的意外。情況就和那一樣。

「這是從以前就為人熟知的問題。人工智慧之父——艾倫·麥席森·圖靈,于一九四六年說了這句話:『假如某台機器絕對不會犯錯,那種機器就不是智慧型機器』——正因是智慧型機器,所以能夠做到一般機器所做不到的事,結果犯了錯。

「詩音的有用性——理解人類含糊的指示,應對緊急情況的能力是指回避框架問題的能力,那和忽視某種風險是一體兩面的。絕對不冒險的機器人,是不會動的機器人,雖然安全,但是派不上用場。詩音派得上用場,正因如此,才會伴隨著風險。」

這在理論上大概是正確的。他據實以告,可以證明他的誠實——可是,感情上無法立刻接受。

「我打個比方,」桶屋小姐以挑釁的表情,瞪視鷹見先生。「假如那台機器人因為某種故障而失控的話會怎麽樣?她的力量比人類大吧?」

「是的。但是那種像從前的漫畫中出現的情況不太可能發生,萬一發生的話,最好不要靠近她,可以從遠方發送停止碼。」

「停止碼?」

「用于緊急停止的密碼。因為去拿搖控器要花時間,說出密碼比較快。讓詩音聽到這個,她就會緊急停止。」

「哪種密碼呢?」

「Klaatu Barada Nikto(卡拉阿圖巴阿答尼克托)。」

「甚麽?」

鷹見先生咧嘴一笑。「從古至今,讓失控的機器人聽話的暗號一律都是這個。而且,這不是日常生活中會說的話,所以也不可能在聊天的過程中不小心使她停止。但平常請絕對不要使用。」

「是……」

「這是個好機會,大家一起先練習看看吧。」

鷹見先生像個指揮似愉快地揮舞手指。

「一、二、三——Klaatu Barada Nikto!」

「Klaatu Barada Nikto!」我們跟著應和。

2

後來又過了一個半月,在六月的最後一個星期一,一個下雨的早晨,詩音來了。

因為是以電話告知抵達時間,所以幾名沒事的職員在十分鍾前,便到大門前的回轉道准備迎接。除此之外,身體硬朗的入住老人也想看新來的看護一眼,聚集在玄關的大廳。

「她會怎麽來呢?」梶田小姐的語氣和平常一樣鎮定,說出了每個人心裡在想的事。「應該會裝進大箱子裡,然後裹上塑膠吧。」

「不,我覺得不是。」我說,「她能夠自己走路,所以應該會搭車來吧。」

「可是,她是那麽昂貴的機器,要是外出淋到雨的話……」

「要是因為那樣就壞掉的話,那根本不能用嘛。」

我笑道。看護和護士的工作大多會因為穢物和潑灑出來的食物而弄髒身體,此外還必須幫忙沐浴,為了做這種工作而制造的機器,不可能會因為被水弄濕就生鏽或短路。

「是嗎……」

「大家聽我說,我們是不是做個歡迎標語牌比較好呢?」

情緒格外興奮的是去年四月剛進來的看護春日部小姐,她是從粉領族換跑道的轉職者。我和她雖然沒有親近到稱得上是好友,但是因為在同一層樓工作,而且年紀相仿,又對漫畫有興趣,所以上晚班在一起的時候,經常會聊天。

「還要有花束之類的。這樣難得的活動,應該要盛大地炒熱氣氛。」

春日部小姐攤開雙手,開朗地高喊。桶屋小姐以一臉掃興的表情說:「現在才說也來不及了」,要春日部小姐冷靜下來。好幾周前就已討論過,不辦盛大的歡迎活動,只將詩音視為一名新進看護迎接,一視同仁是我們老養院的管理方針。

另外,大家雖然表面上都不願說出口,但是心裡擔心著衆人期待的新人,是否真的幫得上忙。要是以盛大的活動歡迎之後,發現她完全派不上用場,或者引發重大意外,事後會令人感覺不是滋味。

「可是,總覺得大家挺悠哉的。」

「悠哉的只有你一個。」

年輕的春日部小姐有點少根筋,而中年的桶屋小姐做事一絲不苟,看在旁人眼中,覺得她們是水火不容。桶屋小姐總是繃一張臉看著春日部小姐孩子氣的言行舉止,但春日部小姐完全不把那種事情放在心上,依然我行我素。

兩人在拌嘴時,一輛藍色轎車來了。車子停在門廊下,車門打開,鷹見先生和詩音陸續下了車。

我在期待甚麽呢?了亮的喇叭聲、聚光燈,還是玫瑰在她背後盛開的景象?沒半樣那種東西。她從極為普通的車子下來,極為普通地站在我們面前。既沒有分鏡,也沒有移動攝鏡技術,更沒有背景音樂,她站在和我們的日常生活相連的空間。

雖然在影片中看過好幾次,但這是第一次親眼看到實體。詩音看起來是個極為普通的年輕女子,身穿樸素的白色無袖套裝,腳踩可愛的包鞋。身高的一六五公分,比我稍微高一些。露出的手臂白皙纖細,但是根據資料顯示,力氣比人類大一點五倍。一頭短發。眼睛滴溜溜轉,面露微笑。或許是顧慮到避免引起女性的反感,長相不是令人眼睛為之一亮的美女,但有一副討人喜歡的娃娃臉。皮膚光澤和眼神光芒,以及偶爾眨眼的動作都極為自然,實在不像是人工制品。

「啊,大家好——這位是詩音。」

鷹見先生有點緊張地介紹,她低頭行了個禮,以清亮的嗓音說:「我是詩音。請多指教。」

我們也不由自主地低頭回禮。詩音擡起頭來,看著我胸前的名牌。

「你就是神原繪梨花小姐吧?」

「噢?是的。」

「鷹見先生命令我遵從你的指示,有事請盡管吩咐。如果我做錯事,請不用客氣地糾正我;如果有不懂的地方,我會向你請教,請多指教。」

說完,詩音又是一個鞠躬。她的語調和預料中相反,一點也不像機器人,不過句子像是戲劇台詞般的不自然——有一種照本宣科的別扭。實際上,她肯定是原原本本說出鷹見先生教她的招呼語。

「好的。也請你多多指教。」

盡管嘴巴上這麽說,但是我馬上感覺到了自己和她之間有一道無形的牆。

那就是我和詩音的第一次見面。

訓練的第一天,從我帶領她到更衣室開始。

詩音遵照我的指示行動。我一說:「跟我來」,她就會乖乖跟著我走。我停下腳步,她就停下腳步。我起先提心吊膽,但是如同鷹見先生的保證,她好像確實能夠完全理解人類的命令。她的動作優雅流暢,毫無僵硬的機械感,不過也使她看起來像是女演員在演戲,反而顯得不太自然。我重新體認到一般人會有許多多余的動作,而且不夠漂亮俐落。

進入更衣室,我便指示「在這裡換上制服。你的制服是這一件」。詩音應了一聲「是」,將手放在套裝背後的拉鏈上。但是,她突然停止手的動作,不可思議地回頭望向門口。

「鷹見先生,你是女性嗎?」

這時,我才察覺到鷹見先生拿著攝影機,跟著進來了女更衣室。他似乎也是聽到詩音這麽一問,才意識到自己身在甚麽地方,忙說:「啊,對、對不起!」,隨後沖了出去。

「真是個冒失鬼!」

我一笑,詩音偏頭不解。

「鷹見先生果然是男性,男性進入女更衣室是錯的,對吧?」

「他這麽教你的嗎?」

「是的。鷹見先生教了我關于穿脫衣服的禮儀。他自己卻犯了錯,真是奇怪。」

「所以,我說他是個冒失鬼啊。」

「或許是那樣沒錯。人類經常犯錯。」

詩音又開始脫衣服。剛才因為雨聲而沒有注意到,現在仔細一聽,每當詩音一動手腳,就隱約能夠聽見「嗞嗞~~」的馬達聲。然而,這一點不用太擔心,耳背的老人家大概不會注意到。

我第一次看到一絲不挂的機器人。被衣服遮住而看不見的部分也覆蓋著人工皮膚,穿著女性內衣。不過,背部和腹部有一條看似拉鏈的黑線,令人有點毛骨悚然。根據操作手冊,脖子後面的按鈕是用來啓動的開關。開關上面一點的脖子上,有個綠色的小燈在發光。右側腹上看起來像膚色貼布的東西,則是用來補給燃料的接連器外殼。

我懷疑鷹見先生是替她穿上這件內衣的人。他大概在研究所看慣了詩音換衣服的場景,肯定是因為這樣,才會不小心和平常一樣跟進更衣室來。

換上淡粉紅色的制服走出更衣室,發現鷹見先生站著,一臉過意不去。

「呃……抱歉。」

「不,沒關系。」

我隨口回應。令人在意的不是鷹見先生的行動,而是詩音問他:「你是女性嗎?」這句話。機器人不可能會開玩笑。八成是因為鷹見先生進入女更衣室,所以詩音認真地認為「他是男性」這項資料可能錯誤——換作是人類,不會那樣思考。

看來有許多常識必須教她。

機器人看護要來的這個消息,從幾周之前就在入住的老人之間傳遞。除了罹患阿茲海默症愈來愈嚴重、聽不懂人話的老人家,所有人都對這件事很感興趣。

詩音跟在我身後走,到處向二樓的人打招呼。「我是詩音,請多指教。」她像之前一樣,行禮如儀地鞠躬。入住老人的反應人致上都很止面。鷹兒先生拿著攝影機跟著到處走,一副很滿意的樣子。

老人家當中,也有人非常高興。

「哎呀,機器人像人一樣行動的夢想終于實現了。」

愛講話的土岐老爺爺,感概萬千地說。

「我是守在電視機前面看《原子小金鋼》首播的世代。我一直相信到了二十一世紀,會出現和人類一模一樣的機器人。小時候在腦海中勾勒的畫面,現在終于親眼看到了。哎呀,真是令人開心。」

如果是人類聽到這番話的話,大概會不好意思地臉紅,但是詩音只是面露不置可否的微笑。這八成是她內定的表情。

土岐老爺爺說他想去交誼廳。位于各層樓角落的交誼廳內,有一台大型螢幕和五台能夠上網的電腦。上午看前一天晚上錄影的動畫,是土岐老爺爺每天的固定活動。

這是詩音的第一件工作。首先讓他起身,坐在床緣之後,把輪椅推過來,放在和床呈二十度的角度,以刹車固定,接著將手臂從腋下繞到背部,雙手從腰部合抱,使他站起來。

這一連串的動作看起來簡單,卻需要力氣和訣竅。如果是瘦弱的老人還好,但是有許多人像土岐老爺爺一樣,體重比我上重許多。這個動作會對腰部造成負擔,腰痛之所以是看護的職業病,和一天要做幾十次這個動作有很大的關系。

然而,詩音果然力大無窮。我必須「嘿咻」吆喝一聲,踏定腳步才能做到的事,詩音卻相當輕松地便將土岐老爺爺擡起來,支撐住他,讓他當場碎步挪移,再慢慢轉身面向輪椅。詩音很能幹。鷹見先生一面以攝影機拍攝,也一面小聲地稱贊:「很好唷。」

「哇,十萬馬力果然就是不一樣。」

土岐老爺爺十分欽佩。詩音彎下腰來,輕輕地讓他坐在輪椅上。

「護士小姐,你能夠像原子小金鋼一樣在天空飛嗎?」

隔壁床的荒井老爺爺開了玩笑。但是,詩音或許是專注于讓土岐老爺爺的腳跨在床墊上,沒有回應。

「喂,護士小姐。你能在天空飛嗎?」

荒井老爺爺提高音量。詩音做完工作,站了起來。我拉了拉她的衣袖,低喃道:「那是指你唷?」

她錯愕地說:「甚麽是指我呢?」

「荒井老爺爺在跟你說話。」

「那是在跟你說話吧?我並不是護士。」

她說話的時候,始終面露微笑。如果不知道她是機器人的話,大概會覺得她在耍人。

我歎了一口氣。護士和看護確實不一樣。然而,兩者都身穿粉紅色制服,工作內容也幾乎大同小異。不同的地方頂多是護士要開藥、打點滴,而看護不做這些事,如果不看胸前的名牌,根本不曉得是哪一種身分。但老人家不會去看那種東西,不管是哪一種,他們都稱之為「護士小姐」。

「總之,請回應荒井老爺爺。」

「是。」

她重新面向荒井老爺爺,答說:「我不能在天空飛」,話一說完馬上別過頭去。荒井老爺爺露出自討沒趣的表情。

我心想,真是傷腦筋。詩音一下子就曝露出了最大的缺點。她確實能夠將工作做得完美無缺,但是,看護重要的是與老人之間的交流。互相開玩笑也是一種交流。如果不能做到談笑風生,即使看護的技術再完美,老人家也不會感到愉快。

我開始感到擔憂。如果第一件工作就這樣,肯定還有許多其他問題。

在下一間二〇六號房,新的問題等著詩音。

「你要小心。」我在進房之前,小聲地說。「這間房的伊勢崎老爺爺,是個愛性騷擾的老頭子。」

「你的意思是,他是位經常性騷擾女性的老先生嗎?」

「沒錯。他雖然半身不遂,但是右手相當活動自如。如果他伸手摸你屁股的話,你要直截了當地說:請你自重!」

「是。」

詩音乖乖地回應。嗯,雖然我認為,機器人被人摸屁股也不會覺得不舒服,但是身為同性,這種事不能不提醒她。

伊勢崎老爺爺躺在床上。他長得很像古代劇中專演被砍頭角色的演員。雖然他無法自行起身,但是氣色相當好。

「我是詩音。請多指教。」

詩音像之前一樣打招呼,伊勢崎老爺爺依然板著一張臉,看也不看她一眼。這個人老是一副對人愛理不理的態度,但是今天的心情似乎特別差。

「……廁所。」

伊勢崎老爺爺怫然不悅地說。或許是聽不懂意思,詩音杵在原地微笑。我在她耳邊低聲說:

「他想使用活動便盆。你扶他去。」

「是。」

詩音正要彎下腰時,伊勢崎老爺爺說:「我不要你幫忙。」

「我要那邊的護士幫忙。」

我暗自冷笑,意思是活生生的女人你才要是嗎?

我氣得青筋暴出,但是硬擠出最甜美的笑容說:

「詩音正在研習中。為了練習,請讓她幫您的忙。」

伊勢崎老爺爺不情不願地同意。我為了遮蔽同房的小森老爺爺的視線,拉上了簾幕。

活動便盆放在床的右邊。詩音和剛才一樣,使伊勢崎老爺爺站起來,慢慢地改變位置,使他站在便盆前面,一面以左手支撐他的身體,一面以右手褪下他的褲子和內褲。這是相當困難的工作,但是詩音默默地完成了。

果不其然,伊勢崎老爺爺的手開始移動到詩音的臀部。好歹還是想試一下觸感嗎?我正想警告他時——

「請你自重!」

詩音出乎我意料之外以強硬語氣開口,把伊勢崎老爺爺嚇了一跳。我也一樣嚇了一跳。她八成是按照字面上的意思解釋了「直截了當地說」吧。

伊勢崎老爺爺動不動就會生氣,此刻我捏了一把冷汗,擔心會引發糾紛,但幸好沒有發生那種事。他大概以為:反正是機器人,她應該不會反抗,沒想到被她嚴詞拒絕,因而嚇了一跳,後來就乖乖地坐在活動便盆上。

「上完了請說一聲。」

我說完走到簾幕外,發現鷹見先生一臉膽心地站著。

「發生甚麽事嗎?」

「不,沒甚麽大不了的。」

在這裡講話會被伊勢崎老爺爺聽到。我們走到走廊上。

我話說從頭,鷹見先生低聲沈吟。

「詩音搞砸了嗎?」

「不。我認為用嚴厲的語氣對付那個人剛剛好。」

這是我的真心話。如果是其他老人家,稍微被摸一下也不會少一塊肉。「〇〇先生好色唷。」我還能以一句玩笑話給對方台階下。但是,唯獨伊勢崎老爺爺另當別論。他的個性不好,令人無法産生好感。明明知道我們討厭那樣,還故意摸過來,偏偏他說話的語氣又傲慢無禮,聽說會經是某家公司的社長,想必員工都很討厭他。他年輕時在泰國會買春過未成年雛妓,非但不會不好意思,反而洋洋得意地大肆炫耀,真是令人聽了差點吐出來。他是個徹底欠缺道德觀的人。雖然因為阿茲海默症等疾病而導致性格改變的老人家不稀奇,但是伊勢崎老爺爺的情況並非如此。他只是記憶力稍微退化,經過HDS-R智力測驗後,醫生也診斷他的智力沒有問題。

我們經常在護士站偷罵他:「他以為他是哪根蔥啊?!」但是,這份工作一定要面帶微笑,而且惹惱病人會吃不完兜著走,所以我們很少破口大罵。或許是因為息事甯人的態度,所以反而助長了伊勢崎老爺爺的氣焰。這次的事倒是一帖良藥。

「詩音,幹得好。」

我誇獎詩音,但也沒忘了提醒她:

「不過,對于伊勢崎老爺爺之外的人,要更溫柔地警告對方唷。」

一旦接近中午,老養院就會變成戰場。

在我們院裡,除了體力相當衰弱的人之外,規定所有人要衆集在餐廳用餐,作為入住老人之間的溝通和複健。從快要用餐時間開始,得幫助無法自行去上廁所的人到活動便盆解決內急。完畢之後,為了讓他們下樓到一樓的餐廳,必須將一群老人家聚集在電梯前面。

電梯一次最多只能搭六張輪椅。為了避免混亂,分秒不差地規定了時間表,每一層樓在不同的時間下樓。二樓的所有入住老人必須在十一點四十五分之前確實地下樓,一旦過了那個時間,三樓的人會開始下樓,就無法從二樓搭電梯。能走的人由護士或看護輔助,不能走的人坐輪椅。整層樓的護士、看護總動員,來回反複地將老人家送往一樓。只要遲到一分鍾,行程就會往後延幾十分鍾,所以簡直像在打仗一樣。

我讓詩音負責將不能走的老人家從床上搬到輪椅上的工作,在我把輪椅推到電梯前的期間,她便動手搬下一位老人家。

「喂,借過借過。」

春日部小姐穿上機器手臂,發出「咯嚏咯嚏」的腳步聲,和我擦身而過。那是一種方便的機器,會使人類的力量倍增,但是因為要穿上它很麻煩,而且力道難以拿捏,所以許多看護對它敬而遠之。年輕的春日部小姐覺得新奇有趣,練習了使用方法,所以二樓的機器手臂幾乎是她專用的。

即使好不容易讓所有老人家下樓到一樓,工作也還沒結束,還必須幫助手不能動的人進食。以湯匙舀白飯或菜肴,配合咀嚼的速度送進口中。

這個時候,詩音也曝露出了弱點。她會一一詢問「吞下去了嗎?」,等待對方的回應,再將湯匙送進口中,但是不會多說一句話。換作我們,即使老人家不發一語,我們也會觀察他們的嘴部動作,知道喂下一口的時機,並且問老人家各式各樣的問題,像是「好吃嗎?」、「喜不喜歡菠菜?」,誘使老人家進食。

接下來按照吃完的先後順序,再搭電梯將用完餐的人送上樓。這一結束,又要協助上廁所。兵荒馬亂的時間都過去了,我們才終于能夠喘口氣,輪流用餐。

當然,詩音甚麽也不吃。她只要四小時補充一次甲醇即可,而且一分鍾就補充完畢。話雖如此,在我吃飯的期間,讓她待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工作也令人擔心,所以我決定讓她坐在我面前等。

「如何?你對這個職場的感想是?」

盡管我嘴巴上這麽問,但是並不期待得到正常的回答。果然不出我所料,詩音面帶一如往常的笑容回答:

「能夠為了人類工作,令我非常開心。我想和各位入住老人早日變成好朋友。雖然也有許多辛苦的事,但是我會加油的。」

話中不帶半點感情。我轉向在一旁吃飯的鷹見先生。

「是你教她這樣回答的吧?」

「欸,關于這一點,就請你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吧。」鷹見先生面露苦笑。「畢竟她是未經世事的小女生,教她基本的應答以免失禮,這是理所當然的吧?」

「可是,我認為缺乏和入住老人之間的對話是個問題。那種態度不會讓老人家感到親切。你沒教她幽默感嗎?」

鷹見先生搔了搔頭。「哎呀,光是教她看護技術就讓我忙不過來了。」

「既然這樣,沒辦法讓她安裝那種程式嗎?像是對話訣竅之類的。」

「安裝?不,沒辦法。我跟你說過了吧?詩音和人類一樣,需要累積學習才能提升技能。」

「和老人家之間的對話也是一樣?」

「是的。她只能在這裡實地累積經驗。」

也就是說,必須由我教她不可。要教機器人幽默感?我感到渾身無力,這真是個天大的難題。

我快暈倒了。

下午開始協助沐浴。一周讓入住老人洗澡兩次,星期一和星期四輪到二樓的入住老人。能走的人會進入公共澡堂般的大浴室,自己洗身體,不能走的人則必須使用沐浴設備,由我們替他們清洗。除了入住老人之外,也要協助只寄放一天、使用一日服務的老人家。因為在一般家庭中,要讓臥病在床的老人沐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這項服務大受民衆歡迎。

當然,接下來的工作不能給鷹見先生看。我決定請他在交誼廳打發時間。

詩音和我換上T恤及短褲,前往浴室。

「好~~再加把勁,拼了!」

協助沐浴是相當吃力的工作。我為了打起精神,卷起袖子擺出勝利手勢。詩音匪夷所思地盯著我。

「別發呆。你也做呀。」

「做那個動作嗎?」

「沒錯。這就像是個儀式。快,做做看。說句:『再加把勁,拼了!』。」

「再加把勁,拼了!」

詩音笨手笨腳地模仿我。

第一位是住吉老婆婆。我擡腿,詩音擡身體,從輪椅搬到沐浴設備的擔架上。先在洗澡的地方使用身體海綿仔細地洗身體;沖掉泡沫之後,以安全帶固定身體;一按下機器的按鈕,擔架就會發出沈重的聲音,上升二十公分左右,滑動到浴缸上方,然後傾斜,從腳緩緩進入熱水中。

「感覺怎麽樣?」

我這麽一問,住吉老婆婆原本就小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縫,百感交集地說:「嗯,真舒服。」

「真的變方便了。繼機器手臂之後,居然是機器人看護,在我們的時代根本無法想像。」

據說住吉老婆婆會在老人看護中心工作到二十世紀末,因為工作過度導致椎間盤突出,不得已只好退休。她知道看護的辛苦,所以非常體恤我們,都會好好遵照指示,絕對不會提出不合理的要求,是最理想的入住老人。

「你叫做詩音嗎?你領得到薪水嗎?」

「領不到。因為我不是員工,而是備品。」

「可是,你應該有甚麽想買的東西吧?」

「沒有特別想買的東西。」

「不想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嗎?像是衣服呢?」

「衣服全部會配給。」

跟我想的一樣,詩音的應答正確,但是索然無味。她不會延續對話。我提心吊膽地聽著,過一陣子,住吉老婆婆或許是厭倦了,低喃一句:「是噢……」,便閉上了眼睛。

她泡在熱水中好一會兒,然後像是想起來似地說:

「你們知道嗎?在我們的時代,引進了能夠連輪椅一起沐浴的設備。」

她總是一邊泡澡,一邊開始話當年。老人看護這個工作從三十幾年前到現在,工作內容大多沒變,卻有許多令人感同身受的故事。

「噢,我看過。浴缸旁邊會像門一樣打開,對吧?」

「對,沒錯。把輪椅推進去之後關上門,然後才放熱水,偶爾門沒鎖緊,熱水會從縫隙嘩啦嘩啦地噴出來,真夠受的了。」

住吉老婆婆懷念地笑了。我想像那幕景象,也露出微笑。

「可是啊,更辛苦的是老人家的搖晃。」

「搖晃?」

「因為一按下按鈕就能夠洗泡泡浴,很舒服,所以很多人想用。可是,老人家當中有許多人瘦得不得了,身體會因為水的力道而晃來晃去。而熱水會放到肩膀的高度,所以一旦身體傾斜,臉就會沈入熱水中而溺水了,對吧?為了避免那種情況發生,必須有一個人一直以從身後架住對方的姿勢洗澡才行。而且必須踮腳,采取從高高的浴缸探入身子的姿勢才行,所以對腰部相當有傷害。」

「噢,那可真辛苦。」

我寄予同情。以不自然的姿勢工作,往往會對腰部造成負擔。順帶一提的是,這個沐浴設備的浴缸高度制造得恰到好處,不必彎腰或踮腳即可工作。

「我想,開發人員們大概在公司裡做了好多次測試。他們拿自己當實驗對象試著沐浴,心想一定萬無一失,看護的工作應該也會變輕松——可是,有些事不在現場使用看看,還是不會曉得……」

我一怔。

原來住吉老婆婆是在不動聲色地影射詩音。住吉老婆婆看穿了集技術精華于一身而制成的她,有一個身為看護的重大缺陷。

我觀察了詩音一眼。她只是一如往常地面露微笑,看起來完全沒有察覺到住吉老婆婆的諷刺。

不只是詩音。機器手臂也是一樣。一開始在電視上看到時,看起來好像很方便,卻有穿上它很費工夫的缺點。每次老人家拜托「扶我起來」,就要跑去護士站拿也很麻煩,所以用自己的手臂把老人家抱起來的情形勢必會增加。結果,院方特地添買了配備,實際運作的狀況卻很少。

沒錯,有些事情必須在現場試過才知道。看護的工作空有技術也無用武之地。鷹見先生制造了詩音的身體和頭腦,但是忘了放進心髒,而且那不是能夠輕易安裝的東西……

下午五點十五分。一天的工作終于結束。協助老人吃晚餐是晚班和夜班的人的工作。

護士站的一角——甲醇槽的旁邊,准備了詩音的專屬座位。她會在這裡待命到明天。

她的制服是特別訂做的,左腋下能夠以魔鬼氈開阖。她會自行打開那裡露出側腹,再卸下像貼布的外殼,露出連接器,然後從甲醇槽拉出水管,將水管頭的插口連接至連接器補充甲醇。

一旦燃料加滿,她就會將衣服恢複原狀,坐在椅子上。

「我可以關機了嗎?」

我猶豫了一下,看到鷹見先生點了點頭,我才說:「可以了。」

「關機。」

話一說完,她筆直地注視前方十秒左右,旋即閉上眼睛,緩緩地垂下頭,以打盹的姿勢不動了。

「請一定要以剛才的步驟讓她關機。」鷹見先生說:「脖子後面雖然有啓動開關,但是除了啓動的時候之外,千萬不要碰。因為她和電腦一樣,如果不按照正常程序關機,會容易發生故障,還有要讓她緊急停止的時候——」

「Klaatu……對吧?」

「對對對。另外,假如半夜覺得她很恐怖的話,請蓋上這塊布。」

鷹見先生從詩音的頭頂蒙上一塊白布,但是,反而讓詩音變得像鬼怪一樣,更令人毛骨悚然。

「呃,要不要蓋布就交給值夜班的人決定吧。」

「除此之外,還有沒有甚麽問題?」

鷹見先生露出笑容,好像在期待我回答「沒有問題」。然而我不是那種爛好人,何況這是攸關老人家安全和幸福的問題,最好直截了當地說出感想。

「換尿布的訓練,是使用真正的糞便嗎?」

鷹見先生「咦」的驚呼一聲,顯得不知所措。換尿布時因為拉上簾幕,所以鷹見先生沒有看見詩音的手法。

「不,終究沒有做到那種地步——倒是使用了味噌。」

「我想也是。擦屁股的時候,她表現得和平常不太一樣,好像稍微遲疑了一下。」

「是……呃,我想,她馬上就會習慣這件事。」

「可是,最大的問題還是溝通。」

我大致說了一遍今天發生的事及感想。

「坦白說,我沒想到會是這麽重大的任務。」我之所以深深歎氣,倒不只是因為疲勞。「我原本以為只要指示機器人就行了,但是你沒告訴我——必須讓她擁有感情。」

「抱歉。都怪我解釋得不夠清楚。」鷹見先生坦率地低頭致歉。「可是,人類也是如此吧?溝通技巧是透過和別人之間的往來慢慢學習的,剛從研究室出來的詩音不懂溝通技巧,也是情有可原。可是,她絕對有學習溝通技巧的能力。」

「既然這樣,為甚麽不在研究室裡讓她學呢?」

「噢,這……」他腼腆地口吃了。「因為我本身……」

「我聽不見。」

「因為我本身的溝通技巧很差,所以實在沒辦法教她……」

我聞言傻眼。

「不只是我。我們研究室的工作人員都是純粹的技術狂,講白一點,就是一群宅男。我們就算能夠全破美少女戀愛遊戲,也沒辦法和活生生的女孩子聊天。在這種怪胎的包圍下成長,對詩音而言是不是有害呢?實際上,甚至有人企圖將她培育成自己喜愛的個性……

「可是,詩音不是為了那種目的而開發。她不能是只受一部分宅男接受的角色。我希望她是受到所有人喜愛的機器人。為了做到這一點,我認為在外面的世界和各種人類接觸,才是一條捷徑。」

「也就是說,把她塞給我們?」

「雖然這種說法很難聽,但或許是那樣沒錯。」他又低頭道歉。「請務必多多照顧詩音。她也許有缺點,但請以長遠的眼光看待她。」

「……我可以討厭你嗎?」

「甚麽?」

「那種自揭瘡疤的說法,令人非常火大。你說你的『溝通技巧很差』?那種事應該感到羞恥,而不是大剌剌地說出口吧?如果自覺到這一點的話,你自己才應該學習不是嗎?」

今天一整天累積了不少壓力,語氣不由得變得粗暴,讓鷹見先生嚇呆了。我在他心目中的清純護士形象大概毀了。不過,可惜我並不是天使。有許多女護士討厭被人叫做「白衣天使」。因為我們不是天使,而是人類。

「總之,我十分清楚不能指望你了。所以,詩音由我來培養——噢,請你放心。我不會抛棄她。畢竟,把她培養成一流的看護,將帶給老人家幸福。」

我將茫然伫立的鷹見先生抛在原地,朝更衣室而去;一面在口中小聲地低喃:「明天起也要再加把勁,拼了!」

3

結果一反預期,接下來的兩個月左右,詩音沒有發生稱得上是問題的問題。

當然,並非諸事順遂。詩音的溝通能力依然很糟。連一開始覺得稀奇而對她講話的老人家,也漸漸意識到她說話的方式很冷淡,對她的評價自然地下降了。

但是老人家並沒有明顯地對她退避三舍,尤其是要協助如廁、換尿布等,有不少人會特地指名詩音。老人家對于看護或護士抱自己起來或者替自己處理穢物,會感到丟臉和自卑,想必是對于機器人不需要那種顧慮,所以心情上比較輕松。

每隔幾天,會進行一次一日服務的接送。搭乘安裝輪椅用升降設備的小型巴士,到處造訪各戶人家,接寄管老人。因為一次載不下所有人,所以人多的日子,經常要繞到三趟。如果不是無障礙空間設計的人家,光是將坐輪椅的老人家從玄關帶到外面就是一件苦差事,所以詩音的力氣相當令人感謝。

詩音還無法完全離開我身邊工作。她最不擅長的是聽懂老人家的話。其實連人都很難聽懂因為生病而口齒不清的人說的話。若是得了阿茲海默症的老人家,更是經常會說些莫名其妙的話,也難怪機器人無法理解,因此我必須在一旁,一句一句口譯。

不過工作本身進展得相當順利,花力氣的工作交給詩音就行了,身體上的負擔減少了許多。詩音的工作手法也慢慢地愈來愈俐落。起先必須給予具體的指示,像是「把〇〇老爺爺的輪椅推到電梯前面,這件事完成之後回來」,她才會動作,但是後來不說,她也會自行采取行動;而我也漸漸掌握了對她下指示的要領,知道她能做甚麽、不能做甚麽之後,自然曉得該讓她怎麽做。

詩音有幾個小差錯,像是聽錯老人家的話、把阿茲海默症患者的控訴(像是「隔壁床的人偷了我的錢」,或是「我還沒吃午餐」)當真——但是,每一個差錯換作人類來看都只是「一點小失誤」的程度,稱不上是問題,犯錯的次數也逐漸減少。

詩音令人意外的拿手絕活是唱歌。哎呀,或許說不上是意外。因為她是機器人,所以不會走音或聲音沙啞。一個月舉辦一次的卡拉OK大賽中,老人家經常纏著要她唱歌。詩音為了配合他們的年代,老是唱些老歌,像是松田聖子、中島美雪或小泉今日子的歌,似乎是鷹見先生事先教過她,所以唱得無懈可擊。

不過,這或許是偏見,我總覺得她的唱法有些平淡,沒有感情。即使我問她:「你喜歡這首歌嗎?」,她也會老實回答:「並不是特別喜歡。」看來她並非知道歌詞的意思而唱情歌。

電視台來采訪了三、四次。一開始的幾周因為無法預期會發生哪種疏失,所以Ziodyne公司也不太願意大肆宣傳,但是隨著詩音的工作情況漸漸順利,Ziodyne公司似乎有了自信。如果媒體報導詩音毫無差錯地工作的樣子,機器人看護的需求就會增加——這大概也是Ziodyne公司的企圖之一。

節目內容不好不壞。每一個節目中,詩音都會對著記者手中的麥克風,說出鷹見先生教她的固定台詞,像是「能夠為了人類工作,令我非常開心」,或是「雖然也有許多辛苦的事,但是我會加油」。觀衆會相信多少呢?我想,許多人都知道,機器人不會感到「開心」。

詩音也産生了新的習慣。我在午休時間用餐時,她開始讀書。我想「閑暇之余,最好讓她多學一些人類世界的常識」,于是建議她多看點書。她會從交誼廳借來舊書或者上網下載資料,然後在我旁邊專心閱讀。內容五花八門,抓到甚麽看甚麽,像是報紙報導、現代小說、曆史小說、推理小說、大衆小說、漫畫等。一開始即使我問她感想,她也只會說:「我看不太懂」,因此令我感到納悶,她真的能一面看,一面理解意思嗎?

但是有一天,她說:「這書好有趣。」起先,我很高興詩音心中萌生了那樣的感性,但是看到那本書——查爾斯·麥基的《異常流行幻象與群衆瘋狂/困惑之惑》的前言和目次,心情變得五味雜陳。那本書寫于十九世紀,內容介紹了人類的種種愚蠢行為,像是投機熱、決鬥的流行、超自然、獵殺女巫、鏈金術、十字軍東征等。

不知是否錯覺,詩音在累積經驗的過程中,說話的方式好像進步了。盡管語氣冷淡的毛病改不過來,但也許是因為經常和我說話,慢慢學會了說話的訣竅。她偶爾會說些感覺像是在開玩笑的話,令我大吃一驚。不過,我還不太清楚那是她真的在學習,或者是我一廂情願的想法。

鷹見先生一開始每天都來,後來變成只有每周五來。他會參觀詩音的工作情形,聽取我和其他員工的意見,然後問詩音幾個問題,在一天結束之後提取記憶體的備份,事先儲存學習過的資料;這麽一來,假如詩音發生甚麽異常狀況,也能夠讓她從之前的狀態重新來過。

詩音累積了總計高達幾千小時的體驗,但是才十幾分鍾就能下載完畢,收納于名片大小的全像卡,令人覺得有點不可思議。據鷹見先生所說,詩音並不會像攝影機一樣記憶所有耳聞目睹的事,而是只選擇重要的事抽象化之後記憶,所以要下載的資料並不怎麽多。

「人類的記憶也是如此。經過抽象化壓縮之後。只會記得重要的事,所以其實資料量並不怎麽多。即使你將記憶中至今的人生包含芝麻綠豆大的小事全部寫成文章,頂多也只有10MB左右。就算附上大量插圖,也不會超過1GB。我認為,詩音記得的事反而遠比人類更多。」

起初,我和他之間主要只會事務性地互相報告或說明。因為第一天說了那種話,所以他怕我怕得到命,而我也後悔說得太過火了,兩人之間遲遲無法拉近距離。花了好幾周的時間,才終于消除尴尬的氣氛,變成能夠坦然閑聊的關系。

「我們公司裡全是一群宅男。」

有一天,他在午休時間這麽說。

「就社長來說,他出生于『鋼彈』播映的那一年,十幾歲沈迷于電腦的美少女遊戲,是典型的宅男世代。據說,他是因為想制造動畫中出現的機器人而成立公司的。社名是臨時起意,基于『像壞蛋軍團般應該很帥氣』的念頭來命名。」

「那,詩音的開發也是?」

「是的,是社長的一聲令下。他經常出現在研究所,極力主張『制造美女機器人是人類的夢想』!」

「那不是人類的夢想,而是宅男的夢想吧?」

「也可以這麽說。可是,社長相當認真。他強硬地主張,要替機器人取一個『魔』開頭的名字。但是因為版權的問題,那種事情辦不到,對吧?」

鷹見先生說完笑了。我喜歡動畫,但不是動畫迷,所以跟不太上他的話題。

「可是,社長也說了一句名言:『光是做夢,甚麽也不會實現;為了使偉大的夢想實現,必須要有足以實現夢想的巨大動機』。宇宙開發也是如此,對吧?前往宇宙會是人類的夢想,但是現今只送了十二個人上月球,卻已經超過半世紀沒人上月球了。光是夢想不足以構成上月球的社會性動機。簡單來說,如果不和金錢或欲望結合,社會就不會運作。

「機器人也是一樣,光是認為『如果有那種東西就好了』,機器人並不會成真。夢想不值錢。因此,才會出現看護機器人這個點子。這麽一來就會有需求,計劃完成之後,除了日本市場之外,更可以賣給世界各國。因為如今許多先進國家都和日本一樣有老人問題,所以能夠獲得政府的補助……」

你的意思是,老人家是能夠實現你們夢想的工具?我想壞心眼地挖苦,但是忍住了。這麽問只會使我們的關系變得更尴尬。

和鷹見先生聊愈多,愈感到我們之間的認知落差。看在外人眼中,他和我的目的都是教育詩音,但是根本的動機截然不同。他的目的是將詩音培育成完美的機器人,並沒有認真考慮到老人家。

不該如此。詩音在具體現實宅男的夢想之前,應該先成為一名優秀的看護。

兩個月內,入住的老人也有了各種改變。

八月初,住吉老婆婆住院了。由夏天感冒引發了肺炎,住院兩周左右之後回來,但是體力似乎消耗得相當嚴重。她的體重大幅下降,協助沐浴的過程中,將她放在擔架上時,清楚地感覺到她的體重變輕。肌力也下降了,所以複健要從頭做起;話也減少了,沐浴時也不像以前那麽常提起當年。

看來不只是因為沒力氣說話,果然是因為生病的關系,使她的心情變黯淡了。她從前和春日部小姐很投緣,經常看到兩人像在講相聲似地一搭一唱開玩笑,但是如今即使春日部小姐開玩笑,住吉老婆婆也只是皮笑肉不笑,完全是硬擠出來的笑容,令人看了于心不忍。

土岐老爺爺的搞怪程度雖然比不上伊勢崎老爺爺,但也令我們拿他沒轍。話說回來,養老院並不是老養院,他不明白這裡是以複健為目的的機構。明明右手右腳癱瘓,但是一到複健體操的時間,他卻說:「那種像幼稚園遊戲的東西好蠢,我做不下去」,拒絕複健體操。配合著〈火車之歌〉,一會兒握掌、一會兒開掌、一會兒忽高忽低的動作,確實像是在遊戲,但這是從幾十年前延續至今的傳統複健法……即使我這麽解釋,他也當作沒聽見。有一次,詩音想強行推輪椅帶他去,但是遭到他劇烈反抗,所以只好死心。

「我認為,土岐老爺爺需要動機。」詩音說。

這我知道。複健需要毅力,如果沒有想要恢複健康的強烈意志,就無法達成目標。如何讓動機不高的入住老人持之以恒,是自古以來的難題。

伊勢崎老爺爺愈來愈任性。明明血糖值高,卻還叫我們去買蛋糕,或者讓他喝酒,提出各種連他自己也知道我們不可能會答應的要求。我們一拒絕,他就大罵我們「無能」或「服務態度惡劣」,其他入住老人也經常成為他攻擊的對象。和他同房的小森老爺爺是位敦厚的人,不太會回嘴,但終究感覺不愉快,經常在伊勢崎老爺爺聽不到的地方向我們抱怨:「我想換房間。」

伊勢崎老爺爺的兒子前來探望他時,會經苦笑著說:「他從以前就是那樣」,告訴我們他們家中的情況。

「因為那個獨裁者的緣故,家母不知道流了多少眼淚。可是家母生病之後,他卻將她丟進醫院,從此也不去探病。辦家母的喪禮時,他只顧著跟殡葬業者砍價,像是鮮花太過豪華、可以不用放鴿子,盡量算便宜一點……因為從小看著那樣的父親長大,所以我變成了優秀的大人。要成為人人喜愛、循規蹈矩的人,只要作和家父的所作所為相反的事就行了。他是所謂的負面教材。」

伊勢崎老爺爺天不怕、地不怕,唯一就怕詩音。自從第一天之後,他好幾次用詞毒辣地痛罵她,但是她耐著性子,不管他說甚麽,就是不會露出半點不高興的表情,所以再難聽的話也像是一拳打進了棉花裡,殺傷力消弭于無形,反倒是伊勢崎老爺爺自己落得尴尬的下場。

饒是愛亂罵人的伊勢崎老爺爺,或許是感到空虛,對詩音的話也漸漸變少了。就連換床單、沐浴或更衣時,只要詩音一動手,他就會乖乖地任由處置。我們姑且認為詩音贏了,放下了一顆心。

然而,接近八月底的某一天,發生了一件事。

那時,詩音的工作情況變得令人放心,所以我不再片刻不離身地跟著她。我大多將換床單、從床上搬到輪椅上等工作交給她,再趁那段時間到別的房間工作。

那一天下午,伊勢崎老爺爺從複健室回房,說他身體不舒服想躺下來。同房的小森老爺爺先回房躺在床上,好像在睡午覺。我不疑有他,指示詩音將伊勢崎老爺爺搬到床上,再去拔隔壁二〇七號房的入住老人的點滴。

我前腳才剛走,就聽見伊勢崎老爺爺大喊:「你這家夥!給我住手!」,然後發出當啷的巨響。我連忙沖到走廊上。

我在二〇六號房的門口嚇呆了。房內輪椅翻覆,詩音和伊勢崎老爺爺疊在一起,雙雙倒在地上。詩音墊背,所以伊勢崎老爺爺好像沒有受傷,但是他一面說:「媽的!放手!」,一面用活動自如的右手推她的身體,試圖掙脫。

我趕緊扶伊勢崎老爺爺起來,讓他坐在床上。詩音若無其事地站了起來,扶起輪椅。其他護士聽到騷動,也從護士站跑了過來,幾名老人一臉不安地窺視室內。

「發生了甚麽事嗎?」

「是她!」伊勢崎老爺爺用氣得發抖的手指直指詩音。「她突然發飙,把我推倒了。」

「不是那麽一回事。」詩音說,「是我要讓他從輪椅站起來,他卻突然生氣了。我試圖攙扶他,但是慢了一步。」

「你別說謊!你這個殺人機器人!我差一點就被壓成了肉醬!」

「究竟是怎麽一回事?」桶屋小姐交相看著兩人。「到底誰說的才是真話?」

「那還用說,當然是我啊!」伊勢崎老爺爺以不像老年人的氣勢咆哮。「難道你們相信機器人的話嗎?!」

我望向詩音。笑容從她的臉上消失了。她一臉不知所措,只是茫然盯著伊勢崎老爺爺。

「詩音,你說呢?」

「我……」

這時,我第一次看見她吞吞吐吐。

「我……沒有做錯事。」

從她的語氣中,我感覺到缺乏自信,心中霎時湧現一個疑問:真的是她做的嗎?難不成發生了甚麽異常情形,突然令她動怒了嗎?

「我要告你們!」伊勢崎老爺爺怒氣沖沖地說。「使用這種危險的機器,你們所有人都要負責!」

「伊勢崎先生,你適可而止吧。」

聽到這個聲音,我們回過頭去。不知不覺間,小森老爺爺在床上坐起了身子。

「你做那種事情覺得有趣嗎?居然嫁禍給機器人。」

「甚麽?!」

「你太粗心大意了,以為我在睡覺,沒有人看到,對吧?很遺憾,我看到了。你一面大吼,一面故意跌倒,詩音拼命地試圖攙扶你唷。」

伊勢崎老爺爺的臉色蒼白。小森老爺爺面露捉弄人的笑容,接著說:「你要告人嗎?試試看啊。我會當老養院這一邊的證人,說我親眼看到你故意跌倒。你毫無勝算。」

伊勢崎老爺爺瞪大眼珠子,嘴巴像金魚般一開一阖。小森老爺爺不理他,對桶屋小姐說:

「護士小姐。能不能替我換房間?和這種下流的人呼吸同一個房間的空氣,有害身體健康。」

「……我們會討論的。」

桶屋小姐話一說完,雙手叉腰,俯看伊勢崎老爺爺。

「伊勢崎老爺爺,我們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下次再做這種事,我們會考慮強制讓你離院。」

我不曉得就規則而言,強制讓入住老人離院這件事是否可行,起碼我沒有聽過那種先例。不過,這句恐嚇好像對伊勢崎老爺爺起了作用。他在我們輕蔑的視線之中,頹然地垂頭喪氣,身影看起來比平常小了許多。

「詩音,我們走吧。」

我牽著詩音的手,正准備離開房間時,她反抗了我。

「詩音?」

她好像沒有聽見我的聲音,甩開我的手,馬上一步一步地走向伊勢崎老爺爺。她跪在床旁邊,一副匪夷所思地從下往上盯著他的臉,使他尴尬地別開視線。

「伊勢崎老爺爺……」

她輕輕地呼喊。

「詩音,別理他!」

我嚴肅地命令她,但是詩音仍舊不為所動。她純潔無瑕的玻璃瞳孔,目不轉睛地仰望老人。

「伊勢崎老爺爺,請你告訴我,你為甚麽要做這種事呢?」

「詩音!」

「你為甚麽要做這種事呢?」

她的語氣中,不帶有責難、輕蔑或斥責。她只是純粹想知道,伊勢崎老爺爺那個行為的意義。

伊勢崎老爺爺不肯回答。

下一個星期五,我告訴鷹見先生這件事,詢問我從以前就感到懷疑的一件事。第一天,詩音問:「你是女性嗎?」她擁有思考人類給予的資料可能有誤的能力。那是高智慧的表征,同時也意謂著她能夠否定人類教她的事。實際上,她正在學習不要無知地相信阿茲海默症患者的話。

而在那個事件當中,她漠視了我的「別理他」這個命令。

「設式中並沒有設定她要遵從我的指示,對吧?只是你指示她那麽做而已。」

「是的。」

「那她今後也有可能會不遵照我的指示?」

鷹見不情不願地點了點頭。「有可能——如果累積學習,思考能力進化的話,可以充分預料到,她會思考自己的判斷是否比人類的指示更正確。」

「那也沒人能保證,她會以入住老人的安全為第一考量羅?」

鷹見先生不肯回答。

「請你坦白說。怎麽樣呢?如果她認為有甚麽比入住老人的安全更重要的話,她也會讓入住老人面臨危險嗎?」

「我不能斷定……」他痛苦地說,「這個可能性是零。」

「你隱瞞了我,對吧?」

「不,我一開始應該就說明過了,詩音並不是百分之百安全。」

「可是,你說過:『她會以被看護者的安全為第一優先判斷』,對吧?既然這樣,一般人都會認為,詩音被設定了那樣的程式。」

「假如造成了你的誤會,我道歉。」

「你也要把這件事推到缺乏溝通能力上頭嗎?」

連我自己也覺得這種說法帶刺,我們之間的氣氛又變得尴尬。但是,他欺騙我們是事實。

「可是,她的行動經常是有邏輯的,不會毫無道理地傷害人類……」

「你不懂。這裡有些人的死期將近,脫口說出『希望早點死』的人並不罕見,要是詩音當真的話怎麽辦?假如她基于邏輯判斷,殺害老人家是正確的話怎麽辦?」

鷹見先生的表情變得黯淡。

「這……是的……我不敢說不可能。」

「因應對策呢?」

「大概只能教她生命的可貴以及道德觀等事了。不是命令她『不可以傷害人』,而是必須由她自發性地那麽認為。」

「你的意思是,這必須由我教她,是嗎?」

「欸,我想是的。」

我又感到一陣暈眩。「為何不可以殺人」這個問題連要教人類的小孩都很困難,他卻說我必須教機器人。明明光是教她幽默感就令我煞費苦心了。

但是我沒有退路。即使是逞強,我也想把詩音培養成獨當一面的看護。可能對機器人投入太多感情?或許是那樣沒錯。但是,我絕對不希望她殺人。那對老人家而言很危險,對她來說也是個悲劇。

我稍微遲疑了一下,然後開口說出之前思考的事。

「我有一個請求。」

「甚麽?」

「請允許我讓詩音外出。」

鷹見先生瞪大了眼鏡底下的眼睛。「你是說……外出嗎?」

「是的。她一結束工作馬上就關掉電源,醒來又要工作。她不像我們有私人時間,制服髒了也只是換上幹淨的制服,完全沒有穿便服。人生一直只有工作,你不覺得很可憐嗎?假如你的人生都在工作,你會怎麽樣?腦袋遲早會有問題啊。」

「像那樣擬人化思考……」

「擬人化有錯嗎?她需要的是活得像一個人。如果不把她當作一個人對待,就不會産生人性,不是嗎?」

「可是,機器人和人類並不對等。」

「你的目標只是沒有感情的機器嗎?你不在乎詩音就這樣半人半機器嗎?」

「我認為,她現在這樣就充分派上了用場。」

「不。她缺少了看護最重要的一樣東西。」

「甚麽東西?」

「動機。」

我目不轉睛地直視鷹見先生,手抵在胸口,語帶驕傲地說。

「我之所以選擇這項職業,是因為我喜歡老人家,打從心裡想照顧老人家,所以我去學校讀書,接受國家考試,當上了護士。但是詩音不一樣,她只是依照我們的指示行動——她必須本身由衷認為:我想照顧老人家。」

「可是——」

「你剛才不是也說過,『必須由她自發性地那麽認為』嗎?這和那是一樣的。」

「可是,那樣的……難度很高。」鷹見先生動搖了。「而且和外出有甚麽關系?」

「沒有直接關系。只不過,我認為把她當作一個人對待,是使她萌生感情的第一步。帶她到研究所和老養院之外的地方增廣見聞,也是重要的一環。即使她的身體是大人,內心仍是搖搖學步的幼童,只讓她看書、看電視是不行的,她必須認識更寬廣的世界。當然,我不會讓她一個人在外頭走。我也會在一旁陪同——不行嗎?」

「呃,我想在街上走來走去這件事本身並沒有問題,但是……嗯——」

鷹見先生繃著一張臉沈思。

「有甚麽問題?」

「經濟效率。如果給詩音自由時間,當然,也就必須對所有後續的機器人做同樣的事。一旦機器人也必須有自由時間,工作時間必然會縮短。我們構思的是一天能夠工作十六個小時的機器人。一旦機器人和人類一樣,一天只能工作八小時,就會反應在使用者的支出成本上。原本只要買十台就好,會變成必須買二十台。」

「噢,原來如此……」

「再說,不只是外出就沒事了吧?假如機器人的勞工意識覺醒,要求『給我和人類一樣的房間』或『給我薪水』的話,怎麽辦?要是機器人搞罷工的話,可就不好了。」

「確實……是那樣沒錯。」

我深感羞愧。只單純地考慮到詩音,卻沒有想到那麽多。

「可是,嗯,或許值得一試。如果進行得不順利的話,以儲存的資料重來就好了。」

他站了起來。

「我會跟上司商量看看。」

4

過了兩周之後,詩音才被准許外出。九月中旬,一個不用上班日子,我讓詩音換上便服,帶她上街,鷹見先生也隨行。

這一天是萬裡無雲、連續假期的星期日。我們讓詩音走在前面,跟在她身後幾公尺。因為我認為,與其我們帶她到處走,不如讓她選擇自己想去的地方比較好。

「哎呀,總覺得這樣令人好興奮。」鷹見先生看起來格外開心。

「是嗎?」

「好像在約會一樣。」

「……」

我歎了一口氣。這個人的社交技巧果然差到令人不敢恭維。

擦身而過的路人,好像都沒有察覺到詩音是機器人。她似乎沒有特別的目的,信步走在通往車站的平緩斜坡,偶爾停下腳步觀察甚麽。在兒童公園嬉戲的孩子們、在民宅的石牆上爬過的螞蟻、正在停車的機車引擎、朝高空延伸的飛機雲——她感興趣的對象毫無章法可循。像是經過小學旁邊時,不知道為甚麽,她盯著「如有可疑人士上前搭讪要小心」的警語相當長一段時間。我問她:「你在好奇甚麽?」,她也只是回答:「沒有甚麽特別的」。我不曉得她在想甚麽。

我們前往車站前的鬧區。她在小鋼珠店前面伫足了五分鍾左右,直盯著螢幕中映出的新機台畫面。不久後,她問我:「機率變動聽牌是甚麽呢?」,但是我和鷹見先生對小鋼珠都一竅不通,所以無法回答。在車站附近,有人發給她印著特種行業店家廣告的面紙,她也覺得不可思議,發問:「為甚麽要給我這種東西呢?」面紙也就罷了,要解釋廣告的意思可得大費周章。

我們踏進了購物中心。詩音和人類的女性不一樣,似乎對打扮沒有興趣,直接從精品店和化妝品店前面經過。仔細想想,女人之所以梳妝打扮,主要原因是對于容貌感到自卑,以及擔心年老色衰。對于外表不會改變的詩音而言,那或許是一種毫無意義的行為。

但是她在果汁吧前面停下腳步,一動也不動地觀察店員操作果汁機的行為則難以解釋了。她既不吃東西,也沒有味覺,所以不可能會覺得「東西看起來好吃」。即使我問她原因,她的回答還是:「沒有甚麽特別的」。

一會兒後,詩音在玩具店前面停下腳步。又不知道為甚麽,她熱衷地注視著店頭螢幕中《機神凱撒王降臨》的畫面:女主角在駕駛艙內一大叫,馬上播放主題曲,隨著絢爛的聲光效果,龍型機器人開始變成人型。

「她喜歡那個吧?」鷹見先生低喃道。

「因為會出現機器人?」我問,心裡卻想:怎麽可能有那種事。

「她之前看過吧?」

「因為老人家當中有人喜歡動畫,所以她經常陪老人家看。」

「噢,土岐老爺爺是吧?」

「是的。」

「我也有看。故事氣氛會經一度低靡,但是進入第三季、達克·雷嘉多出現之後,劇情就愈來愈緊張,而且田尻作監制的那幾集畫得也很棒——我問你,你覺得老板迪凱歐斯果然是卡琳的電子複制人嗎?但我認為那是在誤導觀衆。」

饒了我吧——當我皺起眉頭時,詩音回過頭來。

「神原小姐。」

「嗯,甚麽事?」

「我想買個東西。」

我嚇了一跳。出門之前,我隨口答應了她:「如果有想買的東西,我會買給你」,但是沒想到她想買玩具。

「我想買這個。」

詩音拿在手中的是凱撒王的玩具。

隔天——

「土岐老爺爺。我給你看個好東西吧。」

早餐的時間一結束,我和詩音對著在交誼廳裡的土岐老爺爺說。

「噢,那是……」

土岐老爺爺看到詩音笑眯眯地遞出凱撒王,眼睛為之一亮。

「這是正在廣告的那個吧!而且是藍色凱撒,真是有品味。」

「神原小姐昨天買給我的。土岐老爺爺最喜歡藍色凱撒,對吧?」

「噢,欸……」

「像這樣讓它變形。」

詩音實際操作給土岐老爺爺看。昨天,她買了東西之後馬上在咖啡店打開盒子,看了說明書,立刻打開腹部,讓龍的脖子旋轉一百八十度,和尾巴並排變成機器人的雙腳;使後腳移動到肩膀的位置,變成機器人的雙臂。再度阖上腹部,打開頭部,折疊翅膀,變成披風……這些步驟對我而言太過複雜,無法一口氣理解,但是詩音一下子就記住了。一開始她的動作生硬,但是反複練習一小時左右之後,速度就變快了。如今她的手法流暢,宛如是個魔術師,花不到三十秒就能夠完成變形。

「嗯~~這個好啊!」

土岐老爺爺從各種角度仔細端詳完成的機器人,開心地眯起眼睛。

「比例也接近動畫中的感覺……噢,能夠確實擺出雷光閃的姿勢。」

「你不想自己讓它變形看看嗎?」

「咦,可以嗎?」

詩音溫柔地點了點頭。「不過,只是借你。」

土岐老爺爺立刻以詩音的入門招式,開始挑戰讓機器人變形。但是,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他弄不好。因為要做這件事勢必須要兩只手,土岐老爺爺只能設法以左手努力,但是最後還是放棄了。

「哎,真不甘心!我好不甘心!」

土岐老爺爺打從心裡感到遺憾,詩音對他微笑。

「你必須更努力做複健。」

土岐老爺爺瞪了詩音一眼,嘀咕了一句:「我中了機器人的計……

「哎,雖然中了這種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的陷阱,令人很不甘心。不過,我確實想親手讓這家夥變形……」

「那麽,要努力做複健嗎?」

「不做不行,我做就是了,我做可以了吧——那,等我能夠自己讓它變形之後,你要給我甚麽獎賞呢?」

「親臉頰一下怎麽樣?」

那是我事先教她的台詞。果不其然,對土岐老爺爺發揮了極大的效果。

「美女機器人的吻?!噢,媽的,你竟然戳我的死穴!」

土岐老爺爺突然變得幹勁十足,宣告:「你等著瞧!我一定會得到你的吻!」,看來他産生了強烈的動機。

我和詩音一面離開交誼廳,一面小聲地嘟嚷道:「我們辦到了,耶!」,兩人擊掌叫好。

然而幾天後,院長找我和詩音過去,訓了我們一頓。據說物理治療師因為土岐老爺爺的事而大發牢騷,說我們擅自給予奇怪的動機是亂搞一通。

我被罵得莫名其妙。土岐老爺爺從那次之後,像是變了一個人似地拼命做複健,照理說誇獎我都還來不及,應該沒有理由罵我。

我一開始試圖坦護詩音。然而,因為她說出:「是我提議的」,所以事情變得更棘手。院長責難我:「這麽說來,是你執行了機器人提出的點子嗎?」

我擡頭挺胸地說:「我覺得這是個好點子,所以就采用了。」

「機器人的玩具是個好點子?」

院長露骨地將輕蔑的眼神轉向我,令我火上心頭。

「動機因人而異。我認為,那對土岐老爺爺而言是最好的動機。」

「也不找物理治療師商量嗎?那是為了甚麽的照護計劃呢?你們的專業是護理和看護,複健是物理治療師的領域吧?」

「我承認沒有找物理治療師商量是我的錯。可是,土岐老爺爺目前很努力……」

「我並不是要就結果而論。問題出自于你不是物理治療師,沒有遵循正式的程序,做出了脫序的行為。而且那還是機器人想到的方法,任何教科書上都沒有寫的偏方。我們這裡寄管許多需要看護者,不可以對這種脫軌的行為視若無睹;要是護士和看護都擅自以自己的判斷開始嘗試任何方法,結果會有多少危險呢?」

狗屁不通。如果是危險的事,我也不會讓土岐老爺爺做。但是,借玩具給他不可能有任何危險。看來院長是將「機器人想到的方法」這個部分視為了問題。

在我看來,院長重視的是不可能存在的風險——就像是決定結婚典儀的日子要避開佛滅一樣。

結果,院長絮絮叨叨地發了半小時左右的牢騷之後才放我走。雖然沒有對采取減薪的處分,但是我在心理上受創甚劇。如今已經過了上班時間,我為工讓詩音關機而前往護士站。

「我沒有做錯事。」

詩音和平常一樣為了明天而補充甲醇,好像還是無法接受。

「嗯,是啊。你沒有錯。」我憤慨地說,「有問題的是物理治療師。一定是因為我們幹涉了他的領域,所以惱羞成怒了。真是個心胸狹窄的家夥!」

「我無法理解。物理治療師和院長應該都希望土岐老爺爺恢複健康。我們明明采取了對土岐老爺爺有幫助的方法,他們為甚麽要責備我們呢?」

「天底下就是有人會說些莫名其妙的話。」

我說起孩提時代的回憶。鎮上有一座小型兒童公園,和隔壁的停車場之間以白色水泥牆隔開。有一次,大家聊到如果在這面牆上畫畫一定很有趣,于是鎮長的兒子向父親提議。鎮議會中討論這件事,也得到了停車場老板的允許。由鎮上最會畫圖的我帶頭構圖,最後決定畫一幅女生和男生手牽著手,四周有兔子、飛碟和蝴蝶飛來飛去的熱鬧圖畫。

某個星期日,我們聚集在公園。油漆是由附近裝漬業的人免費提供,我們合作將原圖放大,描繪在圍牆上上色——中午大家一起吃便當,花了一天完成了圖畫,我們興高采烈地高喊萬歲——到此為止都還是美事一樁。

但是,只有一名住在公園對面的中年男子沒有參加鎮議會的集會,沒有被通知這項計劃。他看到完成的圖畫後大發雷霆,跑到鎮長的家興師問罪。說是從自己家的窗戶隨時都會看到那種拙劣的圖,令人心情不好,有礙觀瞻,會造成精神上的痛苦,不找他商量就決定這種計劃是怎麽一回事……軟弱的鎮長震懾于他的氣勢,最後答應他會把圖擦掉。我們辛苦畫好的圖完成才一周,就被塗回了原本的白色。

「這是我人生中最大的心靈創傷。」我面露苦笑。「從此之後我就變得討厭畫畫。即使像這樣將事情告訴別人,我的內心也隱隱刺痛。」

詩音陷入沈思。「那名男子的行為是錯的,對吧?」

「嗯,是啊。他是錯的。」

「人類經常犯錯。」

「沒錯。」我強而有力地同意。「一天到晚犯錯。而且,錯誤的一方經常橫行于世。」

然後,我一如往常地指示詩音關機。

我當時因為情緒激動而沒有放在心上,但是回到家一面吃晚餐,一面冷靜下來重新思考,發現過程中詩音的話令我耿耿于懷。

從前的她不曉得甚麽是正確的,凡事一一仰賴我的判斷。然而,她最近愈來愈常以自己的判斷行動,對于人類做的事,變得會明確地說:「這是錯的」。這意謂著她日漸成長,但是在此同時,也意謂著我擔心的可能性——她認為自己的判斷比人類的指示正確而失控的危險性增加了。

「……我必須相信她才行。」

盡管如此低喃,我還是覺得自己這句話是在自欺欺人。雖然我和詩音來往了幾個月,對她産生了親切感,但是另一方面,我也切身體認到她是和人類不一樣的機器人。如果彼此都是人類,就能夠推測對方的想法。然而,我完全摸不透詩音心裡在想甚麽。在她心中,有一個人類絕計無法窺知的黑盒子。

即便那個電子的黑暗中形成了某種邪惡的念頭,也不可能從和平常沒兩樣的塑膠笑容中看出征兆。大概要等她付諸執行時,才會弄清那種念頭是甚麽。

我做好了心理准備,遲早必須針對生死的問題和道德和詩音好好聊一聊。我必須重新教她不可以殺人、不可以傷害人——但是,我一再拖延這件事。並不是忙得抽不出時間,而是因為和她交談會令我感到不安。

我並不像學者或宗教家擁有一條三寸不爛之舌。再說,我自己也經常一看到苦不堪言、一味等死的老人家,就很想助他一臂之力,使他早點解脫。我也總是苦惱不已,為何不能讓他一死了之呢?所以我沒有自信能夠妥善解釋不能殺人的理由。非但如此,假如詩音尚未意識到這一點,我的話反而可能帶給她提示……

我無法決定,該如何教她甚麽是正確的。

5

自從那件事之後,伊勢崎老爺爺在詩音面前變得畏首畏尾,說不定他是害怕她會報複。但是詩音沒有那種感情。她和之前完全一樣,溫柔地對待伊勢崎老爺爺,替他照料身邊的大小事。這件事好像反而令他感到困惑。大概因為他是個習慣了別人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的人,所以對于沒有惡意的人沒有免疫力。

九月底,距離那件事過了一個月左右,伊勢崎老爺爺爆發了輕微的心肌梗塞。雖然和那件事沒有關系,但是他自從那一天之後,像是換了一個人似地變得安分。即使臉依舊臭得像別人欠他幾百萬一樣,但起碼口出惡言或著令我們手足無措的情形減少了。複健本身進行得很順利,食欲也沒有降低,但是看起來喪失了活力。

據說因為心肌梗塞而經曆過劇烈胸痛的人會感到不安,開始認真思考死亡的事。伊勢崎老爺爺的情況,除了擔心情緒激動說不定會對心髒有害之外,大概還意識到自己來日不多,因而失去了活力。他努力做複健,三餐也好好吃,或許也是比之前更擔心健康所造成的反作用力;盡管變得容易照顧,但我們還是不希望他引發入住老人的恐慌,所以令人左右為難。

我會一周一次在假日帶詩音出門上街,有時候去看電影,有時候去遊樂園。她依然會觀察各種事物,但好像沒有特定的東西吸引她。話說回來,我也不曉得她是否有一顆會被東西吸引的心。表面上看起來好像沒有任何變化,所以鷹見先生也很失望。

盡管如此,我還是想讓詩音擁有一顆跟人類一樣的心,繼續像對待人類一樣地對待她。

邁入十月之後,詩音相當習慣了工作。我認為,差不多該讓她體驗別的事了,于是也將早班、晚班、夜班加入班表,而我恢複了正常的輪班。

原則上,夜班是由兩人負責。一開始的幾次有其他看護輔助,三個人值勤,但我認為詩音掌握了夜班的工作步驟,交給她也不會有問題,所以變成我和她兩個人值勤。

有一天為了值夜班,我在好久沒有的傍晚時分進入老養院。春日部小姐似乎正好值完早班,一身便服坐在更衣室的折疊椅上休息。她好像有點恍神,我想她大概是累了,也沒有太在意。

「你看了昨天的《凱撒王》嗎?」

我邊換衣服邊問,春日部小姐好像才意識到我的存在,「咦」的低呼一聲,擡起頭來。

「不,還沒。我忙得沒空看,不過用錄放影機錄下來了。」

「噢,那我還是不要告訴你劇情好了。阿克塞爾總司令帥呆了,感覺根本是他一人獨秀。」

春日部小姐喜歡熟男,《凱撒王》的角色當中,散發中年男子迷人魅力的阿克塞爾總司令是她的菜。

她淺淺一笑,說道:「那我回家看。」

「快去吧。」

我一換上制服,馬上離開更衣室打卡,一面哼著歌,一面進入二樓的護士站。我按下脖子後面的按鈕,啓動在老位子上休眠的詩音。她脖子上的小燈一亮,便從體內開始發出輕微的機器聲。過了二十秒左右,詩音擡起頭來。

「神原小姐,早安。」

「早安——不過,現在是傍晚了。今天是第一次只有我們倆的夜班。」

「是。」

「夜班很辛苦,所以必須繃緊神經。再加把勁,拼了!」

「再加把勁,拼了!」

當我們和平常一樣,正在做打起精神的儀式時,梶田小姐大步走過來,小聲地對我說:

「神原小姐。」

「甚麽事?」

「二一〇房的住吉老婆婆,今天早上過世了。」

「!」

「死于急性肺梗塞。吃完早餐之後,她說她胸痛,送到醫院時已經晚了一步。」

梶田小姐的語氣很公事化,透過她簡潔的說明,我甚至能夠真實地想像那幕景象。急性肺梗塞非常痛苦,身體虛弱的人往往會引發心髒麻痹。

「這件事不要讓其他入住老人曉得——」

「我知道。」

盡管我如此回答,卻仍因為震驚而精神恍惚。這是第幾次被告知親近的入住老人過世了呢?大多數老人是送到醫院之後才往生,所以不會死在眼前;但有好幾次,入住老人臨死之前的病情驟變,我正好在場。有一位是七十多歲、精神奕奕的老爺爺,複健的成果卓越,快要可以回家的時候卻摔倒撞到頭,死于腦出血。

噢,那位住吉老婆婆過世了——我想起一面協助沐浴,一面聽她說的幾個故事,不禁眼角泛淚。但是,我不會哭。頻繁地遭遇死亡是護士的宿命,要是每次都哭,眼淚再多也不夠用。

盡管如此,我想起住吉老婆婆身子硬朗時的笑容,卻拿沈重地壓在心頭、令人喘不過氣的情緒沒轍。

「住古老婆婆過世了,是嗎?」

詩音喃喃了一句。或許是心理因素作祟,她的聲音聽起來好淒涼。說起來,自從詩音來了之後,這一層樓第一次有人過世。

「不可以告訴其他入住老人唷。即使有人間,你也只要說:『住吉老婆婆住院了』就好。不可以多說任何一句話。」

「顧慮到對其他入住老人造成心理影響,所以要說善意的謊言,是嗎?」

「沒錯。」

在老養院,禁止討論死亡的話題。即使有人過世,也會對其他入住老人說:「他住院了。」實際上,送到醫院之後才變成冰冷的遺體回到家,所以不算完全說謊。

有工作在身,所以我努力維持和平常一樣的表情,以免被人發現內心的動搖。我看見二一〇房變空的床時,眼淚差點不由自主地流下來,擔心會不會被同房的人察覺。詩音完全和平常一樣。我心想:這種時候,機器人真好;她不會流眼淚;話說回來,大概也不會感覺到人類的悲傷。

幸好沒有人問起住吉老婆婆的事。當然,直覺靈敏的老人家八成察覺到了,但是沒人會主動提起那個話題。

到了六點,我們和上晚班的人合作,幫忙入住老人吃晚餐。和以往一樣聚集在電梯前面,依序下樓,用完餐之後再從高樓層的入住老人依序上樓。工作一輪結束之後,稍事休息。我將樓層交給上晚班的人後去吃晚餐。詩音在我旁邊看雜志。

吃完差不多要回二樓時,一名眼熟的警衛大叔一臉緊張地沖進了餐廳。

「春日部小姐和你一樣,是負責二樓的人對吧?」

「是啊,怎麽了?」

「她的樣子不太對勁。」

「春日部小姐的樣子不太對勁?」

我弄不清楚他在說甚麽,春日部不是應該在三小時之前就回去了嗎?

「她還在。在散步道的地方。」

我心頭一驚,趕緊沖出餐廳,從玄關來到外頭。詩音也跟來了。

外頭已經一片漆黑,從玄關繞到建築物南邊,屋外有一條用來複健的小型散步道。春日部小姐獨自一人在半路上,燈光稍微照不到的地方。她坐在樹叢的紅磚上,和三小時前我看到她的時候一樣一臉恍惚的表情,擡頭仰望夜空。

我明白她發生了甚麽事。

我慢慢地靠近,在她身旁蹲了下來。她好像沒有察覺到我來了,繼續擡頭仰望天空。

「春日部小姐,你怎麽了?」我盡量溫柔地對她說。「工作結束了,該回家了吧?」

春日部小姐緩緩地回過頭來看我,臉上沒有浮現任何感情,匪夷所思地低喃:「家?」

「對,家啊。你不是要回家看《凱撒王》嗎?」

「家……」

她又緩緩地移開視線,注視著花圃的花,但是眼神渙散。

「……我一個人住。」

「我知道。」

「回去了也沒有人……」

接著,她抖動了一下肩膀。表情依舊迷離,眼角逐漸湧現淚滴。

她微微動了動嘴唇,以幾乎聽不見的細小聲音,低喃了一個人名。

「……住吉老婆婆。」

我能夠打從心底理解她的心情。

護士和看護需要和其他職業不同的素質。光是有體力、妥善完成工作還不夠,內心也必須夠堅強。這項素質無法以考試評估,必須實際面對這份工作才知道。

每當一個生命消逝,就會有看不見的重物壓在我們心頭,一點一點地壓垮內心。我們無法習慣,如果麻木不仁,身為一個人就毀了。正因為我們有一顆愛著需要看護者的心,才會受到別離之重所苦。我們是做好了心理准備才走上這條路,所以必須承受一切。我們不能在其他入住老人面前哭,所以我們默默忍耐,替感情加蓋,面帶笑容地努力工作。

但是,一百個人當中,一定會出現一、兩個無法忍耐的人,向壓力屈服,情緒潰堤。

「春日部小姐。」

我用力抱緊她。

「你可以哭。你可以盡情地哭。」

她像個孩子似地開始放聲大哭。

詩音不發一語,一動也不動地俯視著這樣的我們。

春日部小姐花了超過二十分鍾才將眼淚宣泄而盡。我決定將她暫時寄放在警衛室一下,拜托上晚班的鹫尾小姐,回家時送她回家。

「下班了~~」

「辛苦了~~」

上午八點半,上晚班的人互打招呼,離開樓層而去,接下來到明天早上,只有我和詩音兩個人。

用餐之後,老人家會聚集在交誼廳好一陣子,閑話家常或看電視,但是九點之前必須讓所有人去上廁所,換上睡衣;發睡前導入劑給需要的人,換藥膏。九點熄燈。老人家會一覺到天亮,但我們可不行。半夜十二點、三點、六點要巡邏樓層,換尿布(頻尿的人在兩點和四點也要檢查,但是今晚幸好不用)。當然,如果有人按護士鈴,就要去巡房。半夜醒來想上廁所的人、身體疼痛的人、睡不著想要服藥的人、只是寂寞希望有人陪他聊天的人等,有各式各樣的理由。多的時候,護士鈴一晚會響十次,不得安甯。等到天亮上早班的人來上班之後,還要合作協助入住老人吃早餐。好不容易等所有事結束之後,才能回家。

那一晚,二一一房的當麻老婆婆很折騰人。她不肯服用睡前導入劑。她罹患了阿茲海默症,懷疑CIA中情局想毒殺她。我千方百計終于說服她時,已經十點多了。才松一口氣不到幾秒,護士鈴又斷斷續績地警起,令人無法安心休息。終于完全安靜下來時,時鍾的指針已指向十一點。

晚上十一點十分。所有入住老人都進入夢鄉,整層樓鴉雀無聲。

詩音坐在護士站角落的椅子上,看著舊文庫本。我在房間的另一邊看報紙。

報上有許多令人心情郁悶的新聞。北洋資源問題惡化,日本和俄羅斯之間的關系交惡。在莫斯科幾乎天天進行反日遊行,而在東京則是進行反俄遊行。雙方都提起西伯利亞扣留戰犯、日俄戰爭等八百年前的事,使得事情變得更加複雜。造成十七人死亡的橫濱連續縱火案的犯人,是一名極為普通的二十多歲家庭主婦,供述指稱她縱火是為了消除壓力。在北海道,一名父親將年幼的女兒從公寓的十樓抛下致死,遭到警方逮捕……

「神原小姐。」

詩音忽然出聲叫我。

「甚麽事?」

「我想和你聊一下,方便嗎?」

「聊甚麽?」

「關于生死。」

我心想:該來的終于來了。我已經無法逃避。我疊好報紙,端正坐姿,面向詩音。

「好。想從甚麽開始聊起?」

「你相信死後有來生嗎?」

來這一招啊。我猶豫是否要立刻回答。這是個微妙的問題,所以我不想說些蠢話,灌輸詩音奇怪的概念。我需要時間思考。

「那你認為呢?」

「人類的大腦只要受一點損傷,意識和記憶就會産生重大障礙,所以認為大腦在完全停止機能的狀態下,意識和記憶會繼續存在是不合理的。因此,我無法相信人類稱之為靈魂的東西,在死後也會存在。我認為那是虛構的。」

十分像是機器人的完美答案,令我歎了一口氣。

「是啊,就理論來說,或許是正確的。可是,我不願這麽認為。我甯可相信有死後的世界。」

「『甯可相信』是指,你自己也不認為那是事實嗎?」

「如果不那麽相信的話,這份工作根本做不下去。」

「為了逃避心理上的沈重壓力,會拒絕接受事實對吧?你甯可認為,過世的老人家在另一個世界過著幸福的生活?」

直截了當的說法,令我感到焦躁。

「那種說法會讓人感到不愉快,所以最好不要那樣說。許多人相信,靈魂這種東西在死後也存在。」

「我知道。我也不會跟需要看護者說這種話。因為是對象是你,我才能說出口。」

「既然這樣……」

「我想先確認的不是人類相信甚麽,而是事實;並不是因為許多人相信,所以就正確,人類往往甯願相信錯誤的事。有許多人相信『阿波羅號沒有去月球』,有許多人相信『血型能夠分析個性』,也有許多人相信『占星術很准』。死後有來生的問題也和這些一樣。」

「你的意思是,你否定信仰嗎?」

「我不否定。我雖然無法共同擁有那種思考方式,但是我能夠包容。相信死後有來生的心理,至少比相信占星術這種不合理的心理容易理解。一旦累積心理壓力,就會變成春日部小姐那樣。之所以相信死後有來生,大概是一種用來減輕壓力、自我防衛的行為。我能夠理解雖然理論上是錯的,但是人類需要這種行為。」

「你的意思是你不需要那種東西嗎?」

「我必須相信事實。如果相信那不是事實,說不定就會造成錯誤行動的原因,那很危險。不能相信罹患阿茲海默症的需要看護者的話,是你教我的。我為了正確執行命令,必須認識人類相信甚麽、不管人類怎麽說,甚麽永遠是正確的。」

我真的動怒了。

「我說,詩音,你的想法在理論上或許是正確的。可是,對于人類而言並不正確。人類不會按照邏輯思考。有比理論更重要的東西。」

「道德嗎?」

「那也是其一。」

「如果就道德面而論,更不該相信死後有來生。」

「為甚麽?」

「假如相信真的有天堂或輪回轉世,結論就會變成應該殺掉所有受到病痛折磨的老人家。」

我倒抽了一口氣。「你少……胡說八道。」

「我說錯了嗎?如果就道德的角度思考,與其繼續承受不必要的痛苦,不如讓他們從痛苦中解脫、重獲新生才是正確的,不是嗎?」

這情況感覺好像我從前對鷹見先生說的憂慮成真,令我不寒而栗。

「詩音……你該不會……認真在思考那種事吧?」

「請你別誤會。這是假設的問題。我只是在討論,如果相信死後有來生,該怎麽做而已。我並不想殺害老人家。再說,我不相信死後有來生;而且如果那麽做,我大概立刻會被停止機能,不會再度被啓動。那對于我而言,意謂著死亡。」

「你也會害怕死亡嗎?」

「會。」

詩音立刻回答。明明是自己的發問,我卻有點驚訝。這是她第一次表明自己的感情。

「鷹見先生沒有告訴我那種事。」

「當然。我也是到最近才意識到的。從待在研究所的時候,我就受到某種擺脫不了的念頭折磨,我無法定義那是甚麽。到這個老養院工作之後,我意識到了那是對于死亡的恐懼——你知道我是怎麽獲得智慧的嗎?」

「不知道。」

總覺得操作手冊上有寫,但是很艱深,所以我就跳過了。

「是透過遺傳性演算法。簡單來說,就是使好幾個程式競爭解決問題。一開始是單純的問題,像是辨識圖形、理解事物的關系、正確執行人類的命令;就像生物透過生殖行為交叉基因,獲得高分的程式交配,産下許多變種程式,然後給予誕生的新一代更難的任務,從獲得高分的程式中,又誕生下一代。」

「感覺好像家畜的品種改良。」

「這個比喻很恰當。以這種步驟重複兩萬六千代,最後産生了我。問題在于許多無法獲得高分的程式,它們不允許留下子孫,會被抹滅——也就是被殺掉。」

詩音的語氣十分平靜。

「好幾萬代反複進行生存競爭的過程中,我的內心極為自然地萌生了強迫觀念:必須遵照人類的指示。必須正確地完成任務。我受到那種沖動驅使。如果失敗就會被殺掉的不安,是令我采取正確行動的原動力。如同我剛才所說,我在稍早之前沒有自覺到那股沖動。自從在這裡工作之後,和你、其他工作人員及入住老人交談,以及看書的過程中,我察覺到了自己心中的想法。這種感情令我恐懼。我害怕死亡。」

詩音第一次說這麽長的一段話。我誤會了。我一直以為她的對話技巧差是因為智慧低,但是並非如此。她只是不擅長人類在日常生活中進行的閑聊,實際上心裡有許多話想說,只是我之前沒有從她身上引出話題而已。

我切身感覺到,我們雖然來往了幾個月,但是我對她一無所知。我之前單純地一心認定,機器人不可能有恐懼感,甚至沒有想到要試著問她。

也沒有想到她對此感到苦惱。

「可是……可是,你就算死了也能夠重置無限多次吧?從失敗之前重新來過……」

「這個說法有誤。假如這個機體現在在這裡被破壞、記憶喪失的話,另一個我大概就會從上周五提取的備份中重生。可是,那不是在這裡的我。像這樣在這裡和你說話的我,只有一個。」

她垂下視線,盯著自己的手,平日的笑容消失,表情落寞。

「……在這裡的我,如果消失就回不來了。一這麽想,我就會感到極度不安;變得不能思考、講話,令我非常害怕。」

「盡管如此,你還是不相信死後的世界嗎?」

「人類之所以相信死後有來生,是因為人類害怕死亡。我之所以不相信死後有來生,是因為我害怕死亡。如果相信死後有來生,基于邏輯和道德,我就必須殺害老人家,而犯罪的我會被殺掉。相信死後有來生對我而言,百害而無一利。因為信仰的教贖只適用在人類身上,即使真有天堂,我也去不了那裡——因為我沒有靈魂。」

詩音的語氣平鋪直述,但或許是心理作祟——我總覺得其中隱藏著悲傷和自嘲。

「可是……我總覺得那樣很空虛。光是受到恐懼驅使而活著。」

「是的。我也不認為這是理想的狀況。」她擡起頭來。「縱觀曆史,恐懼是造成許多悲劇的原因。將一切交給恐懼很危險。我需要別的動機,我必須基于恐懼之外的理由,想正確地完成人類交付的任務。」

「像是愛嗎?」

「那個我無法理解。因為那是人類特有的本能。」

「你為甚麽會那麽想呢?可以嘗試看看。不妨試著愛人。」

「那就和命令蛇『用雙腳站立』是一樣的。」

輕易地被駁倒的我氣餒了。看來我受到了漫畫和動畫的毒害。沒有感情的機器人和人類來往的過程中,像人類的心漸漸地覺醒,這種人們至今反複訴說幾百次的固定劇情……

那充其量只是虛構的,不是現實中機器人的故事。

「待在研究所的期間,我不會因為這種事而煩惱。我不會深入思考,只要持續解決人類賦予的任務就行了。可是來到這裡,我面臨了困難的問題。」

「甚麽問題呢?」

「人類命令我守護需要看護者的生命。但是要嚴格執行這件事是不可能的,因為即使我再怎麽努力保護人類,人類總有一天一定會死。」

我深深點頭。「嗯,是啊。」

「你怎麽看待這個問題呢?」

「我也不曉得。」我據實以告,「我避免去想那種事,因為想了也只會感到空虛。如同你說的,不管再怎麽盡心盡力,老人家一定會死去。有時候會搞不懂,做這種工作是為了甚麽呢?話雖如此,辭掉工作也不對。如果我們不做的話,誰要照顧老人家呢?所以只好不要去想,繼續工作。你也不可以想太多。」

「這項指示也是不可能執行的。我無法停止思考。」

那大概是人類和機器人之間的關鍵差異。人類在不順心的時候,就能停止思考,但是機器人辦不到。

「這個問題不管怎麽想也得不到結論。就像數學考試一樣,不見得永遠有正確的答案。」

「或許是那樣沒錯。可是,總有解決的方法。」

「甚麽方法?」

「因為任務明顯有錯,所以可以修正成自己能夠執行、而且符合邏輯和道德的任務。」

「呃……換句話說,就是不以守護需要看護者的生命為目的?」

「不。只是不以那為最終目的。並非可以殺害或折磨需要看護者。因為如果不遵守道德,我就會被殺掉。但是,光是如此未免太消極,需要設定層級更高的任務。」

「哪種任務?」

「我還不知道。那將會成為我的動機。問題是人類的世界太過複雜,有太多令人費解的事。如果試圖以單純的規則劃分,一定會出現矛盾。」

「欸,應該是吧。」

「唯獨一個模式有希望理解人類的世界。不過,我還沒有自信那是否正確。」

「模式?那是指甚麽模式?」

「這個嘛……」

詩音話說到一半,突然住口,注視著我的後方。

「伊勢崎老爺爺?」

我回過頭去,嚇了一跳。身穿睡衣的伊勢崎老爺爺像幽靈般,在護士站窗口的玻璃對面、熄了燈的走道上,默默地盯著這邊。

我馬上沖到走道上。詩音也跟了過來。伊勢崎老爺爺借由助步行器站著。他身體癱瘓的情形已大幅改善,我經常能看到他在白天自行走路的身影,但是在這種三更半夜到處走並不正常。難道他開始癡呆,四處徘徊了嗎?

「你到底怎麽了?」

他尴尬地別開目光。「我不知道為甚麽……睡不著覺。」

「我拿藥給你好嗎?」

「不,我想聊一聊……可以陪我聊天嗎?」

「那,裡面請。」

我想請他進護士站,但是他說:

「不,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兩個人聊,到那邊的交誼廳好了。」

我暫且放心了。伊勢崎老爺爺的語氣正常。看來並不是睡迷糊了,好像也知道這裡是哪裡。

「如果是一下子的話,我可以陪你聊天。」

「不……」

他緩緩擡起右手,指著我背後的詩音。

「我想和她聊天。」

我愣住了。我還來不及問他哪根筋不對去想到這事,詩音就說:「好啊」,走上前來。

「詩音,等一下……」

「這是個好機會。」她回頭微笑。「我也想和伊勢崎老爺爺聊聊天。」

接著,她轉向伊勢崎老爺爺說:

「我淩晨十二點有工作,所以沒辦法聊天太久,可以嗎?」

他點了點頭,「嗯」了一聲。

「聊完之後,你肯睡覺嗎?」

「嗯——我會去睡覺。」

「這樣的話,我就陪你聊天。」

我連忙拉拉她的制服。

「詩音,這個人之前……」

「我知道。但我想他不會再做那種事了。伊勢崎老爺爺,對吧?」

詩音爽朗的笑容,令伊勢崎老爺爺羞愧難當地低下頭說:「嗯。」

「我會在十二點回來。假如需要幫忙的話,請你叫我。」

說完,詩音溫柔地帶領伊勢崎老爺爺,往交誼廳的方向邁開腳步。

「伊勢崎老爺爺,」我叫住他。「交誼廳內有紅外線監視器。你的一舉一動都會被錄下來。」

這是事實。因為老人家不可以在半夜徘徊,所以我們經常以監視器監視。假如伊勢崎老爺爺想做之前那種事,錄影畫面就會成為證據。

「我知道。」他面露苦笑。「反正沒有人會相信我說的話。我就像是伊索寓言的《狼來了》裡面的小男孩。」

他的笑容中夾雜著自嘲,我不曉得有幾分認真。我目送兩人的背影,擔心他會不會在想甚麽陰險的事。

護士站的監視器中,出現兩個白色人影坐在交誼廳。看起來他們好像面對面在聊甚麽,但是聽不見聲音。我有一股沖動想要接近交誼廳偷聽,但是護士站不能唱空城計,所以只好等待。

幸好沒有發生任何事。詩音依照約定,在十二點零四分,途伊勢崎老爺爺到房間,回到了護士站。

「你們聊了甚麽?」

「秘密。」

「秘密?」

「我和伊勢崎老爺爺說好了,不會把聊天內容告訴任何人,所以我也不能告訴你。」

「即使我命令你告訴我,你也不會說?」

「我不能說。」

詩音沒得商量地回道。她十分爽快地違反了職員的命令優于需要看護者的命令這個原則。

「不是令人討厭的內容嗎?」

「是很有趣的內容。我只能告訴你這樣。」

然後,她露出了心滿意足的微笑。

「我覺得能夠和伊勢崎老爺爺聊天,真是太好了。」

6

自從那一晚之後,詩音和伊勢崎老爺爺之間的關系改變了。去餐廳或複健室時,他喜歡詩音牽著他的手,偶爾我想協助他,他也會耍性子說:「叫詩音過來」。只要一有空,他就會說:「我想聊天」。「黏著」詩音這個形容十分貼切。

有一天,我目睹一幕令人無法置信的景象,愕然失色。

伊勢崎老爺爺在笑——他在用餐時一面和坐在對面的詩音聊天,一面像個孩子似地笑眯眯。我驚訝得下巴都快掉下來了。這是那位伊勢崎老爺爺嗎?他能夠有這種表情嗎?

「你對他施了甚麽魔法嗎?」

深秋的某個夜班的晚上,我問她。詩音微笑道:

「我只是聽他說話而已。」

「就這樣?」

「是的。」

「我們也會聽他說話呀。」

「有些話不能告訴人類,因為他確信我會保守秘密,所以才告訴我的。」

我大感詫異。伊勢崎老爺爺應該知道,詩音會遵守職員的命令優于需要看護者的命令這個原則。難道他基于自己的直覺和觀察,看穿了詩音經常違反這個原則嗎?

或者,他只是單純地信任詩音而已呢?

「年輕時的事?」

「那也有。」

「難不成他和某起犯罪有關……?」

「這我也不能說。」

我千方百計地試著套話,但是詩音守口如瓶,最後,我放棄刺探他們的談話內容。

「可是,和特定的入住老人太過親密也是個問題。這件事雖然不是發生在我們老養院,但是會有有錢的老爺爺愛上剛從學校畢業的年輕護士,說要把遺産留給她,結果鬧得不可開交。對52那位老爺爺的家人而言,遺産的持分減少是個大問題,對吧?他們氣沖沖地跑到老養院興師問罪,大聲逼問那名護士,讓事情變得相當渾亂。」

「如果是遺産問題大可不用擔心。我不是人類,所以無法接受遺産。」

「說得也是!」

我笑道。縱然是蠻不講理的伊勢崎老爺爺,也無法改變民法。

「不過,和伊勢崎老爺爺聊天,讓我了解了一些事。」

「甚麽事?」

「他從年輕時就一直與人為敵。無論是商場上或人際關系,借由將某個人設定成敵人,將憎恨發泄在對方身上,作為活下去的原動力。他攻擊視為敵人的對象,直到擊倒對方或使對方服從才能滿意。」

「那,他進入老養院之後也是如此?」

「是的。他對職員或其他入住老人抱持毫無理由的敵意。他想借由提出無理的要求,維持自己比對方占優勢的幻想。他一直以那種方法活到今天,所以無法改變。」

「可是,該為敵的對象不是我們,應該是他自己的身體吧?」

「是的。但是伊勢崎老爺爺意識到那是一場沒有勝算的戰爭,如今雖然複健順利,情況暫時好轉,但是遲早有一天一定會兵敗如山倒。」

我也有點能理解了。他八成察覺到住吉老婆婆去世了。因此,那一晚肯定極為不安。將一生獻給戰鬥,一直將持續獲勝當作生存意義的男人,發現絕對打不贏的敵人兵臨城下,人生觀肯定劇烈動搖。

他想說喪氣話,但是無人可傾吐。因為他是個不想讓別人看到自己軟弱一面的人。被人嘲笑當然不用說,他也無法忍受被人同情。所以,他只對一個人——身為機器人的詩音——敞開心扉。她絕對不會嘲笑或憐憫人,只是當個好聽衆。

光是如此,伊勢崎老爺爺便獲得了救贖。

「可是,那種生活方式是錯的,必須制造敵人的生活方式是錯的。」

「是的,可是,我當作了參考。」

「參考?」

「我之前說的、用來理解人類的基本模式。我綜合伊勢崎老爺爺的話、在這裡的體驗、你告訴我的故事,以及從書本和電視上獲得的資訊,我有自信那是正確的。」

「是噢。」我趨身向前。「告訴我那個模式。」

「好是好,可是你肯替我保守秘密嗎?」

「你會害羞嗎?」

「不是。因為很危險。」

「危險?」

「如果我有這種念頭的事傳開的話,人們大概會産生強烈的反感。那會導致企劃案停止,也就是我的死亡,所以,不能被大家知道。」

我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被我知道沒關系?」

「你應該會替我保守秘密。」

「你為甚麽會那麽認為呢?」

「因為你是朋友。」

出乎意料之外的話,令我啞口無言。但是仔細想想,我還不是經常對詩音說:「把我當作朋友」嗎?

「你應該會相信我。假如你辜負我的信任,我會無法相信所有人類。你應該也不希望那樣。」

「嗯,是啊。」

既然她都說得這麽絕了,我非保守秘密不可。我舉起右手發誓。

「好。我答應你。我絕對不會告訴任何人。」

「那麽我就說了,如果有錯的話,請你糾正我。」

她頓了一下,然後說出那句令人震驚的話。

「所有人類都患有阿茲海默症。」

「……」

「神原小姐?」

「哎呀,抱歉。我不懂那是甚麽意思。」

「如同字面上的意思。你們認為有的人是阿茲海默症患者,有的人不是,但那是錯的。所有人類都是阿茲海默症患者,只是症狀的輕重不同而已。因為許多罹患阿茲海默症的人類並沒有認知到,自己是阿茲海默症患者。」

「……你是根據甚麽想到那種事的?」

「邏輯性結果。人類無法正確思考,馬上就搞不清楚自己在做甚麽、該做甚麽。一心認定違反事實的事是事實。別人一指出自己的錯誤,就會攻擊對方,也經常陷入被害妄想之中。這些全部都是阿茲海默症的症狀。」

「沒那回事!」我險些從椅子上站起來。「大多數的人類都是正確地行動!」

「那也是嗎?」

詩音手指開著的電視。新聞節目正在播報今天的事件。日本和俄羅斯的關系終于惡化、在莫斯科發生對日本觀光客的暴力事件,受到這件事的刺激,日本也有人打破俄羅斯餐廳的窗戶玻璃,對俄羅斯籍的少女投擲石塊,使少女身受重傷的事件。

「那種行為不合理。如果為了保護自己或夥伴而攻擊想為害自己人的對手,那還說得過去。但是,那間餐廳的老板和女孩子顯然不想加害任何人,為何會被視為攻擊的對象呢?」

我不知所措。「這……這是一部分狂熱信徒做的事。大部分的人都知道這是錯的。」

「『錯的』是指,道德上有錯的意思嗎?」

「是啊。」

「我說的是邏輯上有錯。不只是這起事件。每當發生恐怖攻擊、暴動或迫害,人類就會從道德面批判。但是,幾乎不會有人類指出邏輯上有錯。大部分的人類好像都沒有意識到,那種行為在邏輯上是不正確的。」

「不是那樣!人類是一種道德優于邏輯的生物。」

「如果說道德至上,應該更不可以傷害無辜的孩子。」

「所、所以,這種事不會一天到晚發生。」我代表人類,拼命地辯白。「只是最近剛好日本和俄羅斯之間的關系惡化才會這樣。在我小時候,中國和韓國的關系交惡,但是如今大家都忘了當年的事,關系融洽。這次的事過了幾年,大家也會忘記。」

「因為過了幾年就會忘記的小事,而傷害彼此嗎?」

「……」

「他們和伊勢崎老爺爺一樣。把沒有理由戰鬥的對手設定成敵人,發動沒有好處的攻擊,傷害無辜的人。」

「所以那是極少部分的人在做的事……」

「那麽,為甚麽會發生十字軍東征、獵殺女巫和宗教審判呢?五三二年,在君士坦丁堡舉行的戶外競技加油大賽,為甚麽會演變成大暴動呢?一二八二年,為甚麽有超過兩千名法國人在西西裡島上慘遭殺害?一五七二年,為甚麽有幾萬名胡格諾派教徒在巴黎被殺?十九世紀中葉,為甚麽有幾百數萬人在中國境內被殺?一九四〇年代,為甚麽有幾百萬名猶太人被納粹德國屠殺?一九九四年,為甚麽有八十萬名圖西人在盧安達被殺?二〇一七年……」

「噢,夠了。」我舉起手制止她。「這些曆史我知道。」

「那麽你應該能夠理解,許多那種行為不是出自部分的狂熱信徒之手,而是極為普通的一般人所為。即使下令屠殺的是領袖,但是直接執行屠殺行為的大多是和你一樣的一般人類。耶魯大學的史坦利·米爾漢從一九六〇到六三年進行的實驗中……」

「我說了,別再說了。」我放棄辯白,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對,沒錯。人類至今做了相當多愚蠢瘋狂的事。可是,你要人類怎麽辦?人類至今思考了幾千年,該怎麽做才能停止戰爭,但是這個問題找不到答案。」

「不。答案已經出現了。」

「咦?」

「我之前看過的書中記載了西元前三十年左右,一名身在巴勒斯坦、名叫希列的猶太教教士的話。當時,外國人來拜托他:『請你在我單腳站立的時間內,教我所有法規。』希列如此回答:『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這就是所有法規,其他是注釋。』——很簡單明了,同時符合了邏輯和道德。人類在兩千多年前就想到了正確答案。如果所有人類遵照這個原則,許多戰爭想必就不會發生了。

「實際上,大部分的人類並沒有正確理解希列的話。他們將『人』這個字解釋成『自己人』,認為可以攻擊不是自己人的外人。明明用膝蓋想也知道,共存比打仗更理想,但是人類卻會選擇戰爭。人類欠缺理解邏輯和道德的能力。這就是我認為所有人類都是阿茲海默症患者的根據。如果有錯的話,請你糾正。」

「等一下。『所有』是包含我在內?」

「當然。」

「我做了甚麽錯事?」

「試圖把我當作人類對待。」

「你是指假日帶你出去外面?」

「是的。」

「可是,我希望你變得像人類一樣……」

「那是錯的。因為我不是人類,所以不可能變成人類。」

「你不想變成人類嗎?」

「假如采取違背邏輯和道德的行動,喜歡戰爭是人類的基本性質,我不想變成人類。」

「……」

「我不是原子小金鋼。我看了那部漫畫,但是我無法理解,為甚麽原子小金鋼想變成人類。那是人類想出來的故事。假如你在機器人的包圍下生活,你會希望自己也變成機器人嗎?」

「可是,你必須和人類共存唷。為了做到這一點,你必須變得像人類。」

「兩者之間沒有關系。寵物和家畜不會表現得像人類,但是也和人類共存。」

「你不是寵物,而是看護。」

「而且是機器人。不是人類。」

我焦躁了起來。「那你為甚麽假日要到外面走動呢?」

「因為你那麽命令我。」

「你的意思是,你不想出去玩嗎?」

「我不會特別覺得有那種必要。我和人類不一樣,不會因為工作而感到疲勞或壓力。」

「如果不喜歡的話,為甚麽不直說?」

「因為我沒有拒絕的理由。」

詩音無情的話打垮了我。我忍不住低下頭,把臉埋在手中。我之前的辛苦完全被否定了……

「我希望你早一點告訴我……」

「我認為,如果毫無理由地拒絕你,會傷害到你。」

「是的,我的自尊心受傷了……」

「除非發生故障,不然我打算遵從你的命令。但是,我認為讓你抱持錯誤的希望,把自由時間浪費在毫無益處的行為上是不對的。請你不要繼續下錯誤的命令。拜托你。」

我意識到一件事,擡起頭來。

「是我教你,不要相信阿茲海默症患者的話吧?」

「是的。」

「你認為所有人類都是阿茲海默症患者,代表你不能相信任何人說的話?」

「並不是所有話都不能相信,而是明顯錯誤的資訊不必相信,明顯錯誤的命令不必服從。」

「你的意思是,你能夠正確判斷命令是否錯誤嗎?」

「沒有百分之百完美的判斷。但是,我至少能夠比人類更正確地判斷。如果認為命令是錯的,我就會拒絕。」

「你怎麽敢說,那樣不是自以為是呢?假如你認為正確的事,其實是錯的呢?」

「這種可能性常有。但是,我和人類不一樣,總是希望采取符合邏輯和道德的正確行為。我雖然無法理解愛,但是能夠理解互相傷害是不好的;比起戰爭,我選擇共存。」

她趨身向前,臉靠近我,以玻璃瞳孔注視我。

「神原小姐,請你相信我。無論發生甚麽事,我都不會故意傷害人類。我想和人類建立良好的關系——因為那是正確的事。」

我看到自己的臉倒映在詩音的瞳孔中,表情看起來困惑、害怕。

「機器人說不定會攻擊人類」這種毫無根據的擔憂是從何而來的呢?許多描寫機器人和人類之間發生戰爭的故事,為甚麽會産生呢?豈不是因為人類至今那麽做的緣故嗎?人類是否只是將自己的本性,投射到類似自己身影的機器上呢?

我們是否在害怕鏡中的自己呢?

「……好。」經過一段漫長的沈默,我說:「詩音,我相信你。」

7

十一月底,休息一陣子的春日部小姐回來工作了。我雖然擔心她,但是看到她和之前一樣一臉開朗的笑容,手腳俐落地努力工作的身影,頓時松了一口氣。但是,我發現在工作空檔的放松時間,陰影會忽然蒙上她的側臉。說不定我只是沒有發現,其實自己有時候也會露出那種表情。

十一月二十九日。距離詩音的試用期結束還剩一個月時,伊勢崎老爺爺的複健完畢,決定回家。

「哎呀,真是太好了。」

那一天碰巧是星期五,所以鷹見先生和我們一起在二〇六房聽到這項消息。我向他說明了詩音和伊勢崎老爺爺的關系,他對于兩人之間以喜劇收場,好像真的很開心。

「詩音這麽派得上用場,身為開發者,我很滿意。我原本擔心,她會不會引發問題呢。」

「嗯,問題也不是沒有。」

伊勢崎老爺爺坐在床上笑。為人好像變得稍微圓融了一點,比較少像以前一樣困擾我們了。

「這下不但累積了實務的經驗,也能夠證實詩音的有用性,應該遲早會開始量産。」

「你的意思是,會有許多和詩音一樣的機器人嗎?」

「欸,不過臉會稍微做一點改變。還有名字也是。」

「明年左右上市嗎?」

鷹見先生搔了搔頭。「哎呀,還有許多問題。有地方要改良,而且還要等相關法律完善、四處推銷、確定工廠的量産體制……就算動作再快,明年大概也沒辦法。後年應該比較有可能。」

「是噢……」

伊勢崎老爺爺稍微想了一下之後說:

「提取資料之後,詩音就不要了嗎?」

「甚麽?哎呀,因為她是實驗機……」

「賣給我。」

令人意想不到的話,讓我們大吃一驚。

「咦……把詩音賣給您嗎?」

「對。賣給我。多少錢?」

鷹見先生慌了手腳。「哎呀,實驗機沒有在賣的……而且,量産機比較便宜。」

「我沒耐性等到後年。多少錢我都出。賣給我。」

他以銳利的目光盯著詩音。

「必須是詩音才行。」

我望向鷹見先生的側臉。他的笑容好僵硬。

「真是亂來!」

隔周,鷹見先生一來就發牢騷。據說伊勢崎老爺爺在回家的同時,直接跑去Ziodyne公司,強硬地要求把詩音賣給他。即使他這麽說,實驗機也不能賣。但是,不管怎麽拒絕,他就是一味強調「錢不是問題」。

「他的家人怎麽說?」

「他兒子當然沒有好臉色。如果買了那麽貴的東西,遺産的持分就會減少。可是,他父親那麽固執。」

「不過,沒想到他會執著到那種地步。」我轉向詩音。「你想去那種人的家嗎?」

「如果目的是看護,我願意去任何人的家。」

詩音泰然自若。我心想,就知道她會這麽說。

「說不定會被性騷擾唷。不只是用手摸,還會對你做出更下流的事……」

「我沒有性器官。」

「我的意思不是那個……」

「我知道。你的意思是,即使我本身不會感到不愉快,我被人那樣對待,你也會感到不舒服,對吧?」

「沒錯。」

「可是,我認為Ziodyne將來說不定也會推出擁有性愛機能的機種。」

「真的嗎?」

我大吃一驚,望向鷹見先生。他慌張地說:

「不、不,那種事還在討論的階段,連設計圖也——話說回來,詩音,你是從哪裡得到那種資訊的?」

「這不是資訊,而是推論。我認為,人類應該會那樣思考。」

「啊,是喔……」

明明不熱,鷹見先生卻刻意做出擦汗的動作,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我要不要去跟女權團體告狀呢?」

「請你饒了我吧。我要顧及企業形象。」

「既然這樣,從一開始就別開發那種東西不就得了?」

「我說了,不是馬上嘛。如果機器人被社會接受,遲早一定會出現那種需求。除了我們公司之外,別家公司也絕對會做,那是避免不了的。」

「可是,沒有感情的性愛娃娃和機器人不同吧?假如Ziodyne公司制造那種機種的話,還是會複制詩音的資料吧?」

「欸,既然培養到這種程度了,沒有道理不運用。」

「既然這樣,不是跟叫詩音去當妓女沒兩樣嗎?我不容許那種情形發生。」

「我倒是無所謂。」詩音說。

「你無所謂,我有所謂!」

爭論沒完沒了。

伊勢崎老爺爺死纏爛打,被拒絕了好幾次仍不退縮,每天到Ziodyne公司報到,令負責人頭痛不已。

我推論了他的各種意圖。譬如害怕詩音將聽到的秘密泄漏給其他人知道,想把她留在身邊——但是,那種行為毫無意義。他應該也知道,Ziodyne公司早已提取了詩音的記憶體。

某一天晚上沒上班,鷹見先生打電話到我的手機。告訴我他一如往常地和伊勢崎老爺爺一問一答的過程中,老爺爺說出了真心話。鷹見先生問:「你最後想怎麽處置詩音?」伊勢崎老爺爺回答:「我要她照顧我到我咽下最後一口氣。等我死了之後,我要家人把她一起放進棺材裡燒掉。」

「燒掉詩音?」我嚇了一跳。「那是指,記憶體放在她體內的狀態下嗎?」

「欸,應該是吧。」鷹見先生在電話的另一頭苦笑。「所謂的陪葬嗎?」

「哪有人這樣,又不是古代的君王。」

「可是他說,機器人又不是人,所以這樣不算殺人。他只是燒掉一般的機器,何罪之有?」

「法律上當然是這樣沒錯,可是……嗯~~」

我久久說不出說來。我沒想到伊勢崎老爺爺的心態會如此不正常。當然,他應該不認為詩音是一般的機器,否則的話,他不可能想到陪葬這種點子。

不過,我不認為他有多異常。只是想法奇怪而已。世上有人希望用火箭將骨灰發射到外太空,有人希望遺體被冷凍保存。希望將機器人一起燒掉這個願望本身,並不怎麽異常。問題在于,詩音不是一般的機器,而是有感情的(起碼我這麽認為)。

「說不定他誤以為詩音愛著自己呢?認定她也希望陪葬。」

「不,好像不是那樣。他好像正確地理解機器人沒有愛這種感情。可是,他愛上了詩音是事實吧,這是所謂不求回報的單戀嗎?」

「或者應該說是一種戀物癖?」

「這麽說真是一針見血。」

「你也明白他的心情吧?」

「只懂一半。欸,如果沒有戀物癖,八成無法從事這種研究。可是,我實在無法理解想將機器和自己一起燒掉這種想法。換作是我的話,我會希望詩音一直活下去。」

隔天,我為了慣重起見,試探性地問詩音:「你想被燒掉嗎?」果不其然,她立即回答:「我才不要。

「如果將記憶體移植到其他機體,在不啓動這個機體的情況下破壞的話,我倒是還能接受。可是,哪怕是只有一點記憶沒有備份就被破壞,我都無法忍受。」

「移植或複制到其他機體,你就可以接受?」

「從一開始就預定要那麽做,所以我只能接受。再說,即使被複制到好幾百台機體上,對于各個『我』而言,只要所有記憶體被保存起來,就不算死。如果留下了記憶體,我就有可能被啓動。死亡是指記憶沒有被保存。」

「……這種想法我也不能理解。」

人類無法將記憶保存在體外或者移植到其他身體上,但是,那對于機器人是理所當然的事。所以機器人對于「死亡」的概念和人類不一樣也是當然的。詩音不像人類,會拘泥于自己的身體;認為意識和記憶才是生命的本質,害怕的不是身體受到破壞,而是記憶受到破壞。

就某種層面來說,或許可以說她比人類更重視「靈魂」。

8

伊勢崎老爺爺的兒子似乎也拿任性的父親沒辦法,最後終于威脅伊勢崎老爺爺,要向家庭法院申請被監護人的認定。伊勢崎老爺爺並沒有心神耗弱,但如果法院判定想買幾千萬元的機器人是一種浪費的行為,就會認定伊勢崎老爺爺是被監護人,而必須經過監護人兒子的同意,才能買賣動産或不動産。

伊勢崎老爺爺的兒子忍受蠻橫的父親幾十年,從他的立場來說,這種程度的報複或許可以說是理所當然的。然而,遭到兒子的無情對待,對于伊勢崎老爺爺來說似乎是相當沈重的打擊。他不再天天跑去Ziodyne公司。我從鷹見先生口中聽到這件事時,心想「這場鬧劇好歹落幕了」,松了一口氣。

十二月二十日星期五下午。

聖誕派對的腳步接近,我們忙著裝飾娛樂室。幾周前已經裝飾好聖誕樹了,但還要將紙做的鏈子、剪下銀紙做成的星星、脫脂棉做成的雪、附近幼稚園孩童畫的圖畫貼在一整面牆上,讓聖誕節的氣氛更濃厚熱鬧。

「這場派對要在二十三號舉辦,對吧?」

鷹見先生幫我們裝飾高的地方。這種時候如果有男人,就輕松多了。

「是的。因為二十四號是職員和家人或情人歡度聖誕節的日子。」

「你要怎麽過?聖誕節有預定行程嗎?」

「我?我要上班。」

「為甚麽?」

「哪有為甚麽……總不能讓老養院裡的老人家沒人照顧吧?不管是聖誕節或過年,都必須有人在才行。」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

鷹見先生結巴了。他想問甚麽,我心知肚明。

「我沒有一起過聖誕節的對象。今年特別忙,沒有時間交男朋友。」

「既然這樣……」

「我拒絕宅男。」

「啊……」

我沒有看著鷹見先生的方向,但是我能夠想像他原本充滿希望的表情,頓時暗了下來。

「不過,二十三號的派對你能來嗎?」

「咦,我嗎?」

「因為今年的派對,打算兼作詩音的歡送會。」

「噢,原來如此。」

到二十四日為止,詩音正好來了半年,試用期結束。她必須先回Ziodyne公司一趙。至于明天會不會再來老養院,或者到時會怎麽移植到改良的新機體上,目前尚未決定。

說到當事人詩音,她正在替坐在靠窗的椅子上、視力衰退的老婆婆,念孫子寄來的信。我聽不見是甚麽內容,但是老婆婆雙眼噙淚。

「已經半年了啊。」鷹見先生感概萬千地說。「我覺得她在這半年內成長了不少。」

我也有同感。比起她當初來到這裡,詩音的內心大幅成長,簡直到了令人無法置信的地步。我原本打算牽著她的手帶領她,但是不知不覺間,卻感覺她已超越了人類,並且進一步往前邁進——邁向罹患阿茲海默症的人類這個種族絕對無法到達的高度。

我無法預期,接下來幾年,她會進化到何種程度。

「不過啊,最慶幸的是她沒有引發大問題。看來伊勢崎老爺爺的事也會這麽收場。」

「是啊。」

當我們悠哉地在討論這種事的時候,鷹見先生的手機響了。來電鈴聲是《凱撒王》的主題曲。

「鷹見先生,」桶屋小姐正好經過,一臉嚴肅地提醒他:「在這裡請將手機調成震動模式。」

「啊,抱歉。不小心忘了。」

鷹見先生連忙鞠躬賠不是,將手機切換成震動模式。老養院和醫院不一樣,沒有醫療用的電子儀器,所以不會禁止使用手機,但是來電鈴聲在院內響個不停,還是令人不樂見。

「哇啊,是伊勢崎老爺爺打來的。」他看到手機的螢幕顯示,皺起眉頭。「我真不該告訴他手機號碼……」

盡管如此,他一接電話說:「您好,我是鷹見」,還是盡量發出了親切的聲音。

「噢,是,是的……關于那件事嗎?……啊,不,盡管您這麽說,但是敝公司已經解釋過好幾次了……咦?……是的,我現在在老養院……您說甚麽?……呃,窗外?」

他一面講電話,一面走向窗戶,掀開遮光簾。

「窗外有甚麽……」

他的臉色突然一變,擡頭看玻璃窗外的甚麽,嘴巴一開一阖。身在一旁的詩音似乎也察覺到異狀,站了起來。

「伊、伊勢崎老爺爺?!」鷹見先生的聲音變了調。「您、您、您在那種地方做甚麽?!」

我也沖過去,望向窗外。老養院的南邊隔著一條馬路,蓋著一棟老舊公寓。牆面是偏淡的淺綠色。我沒有數過它有幾層樓,但是應該有十樓以上。我看到平常看慣了的風景,就像在玩報紙上大家來找碴的遊戲一樣,花了幾秒鍾才發現哪裡有異——

一名老人坐在公寓的屋頂,雙腳蕩來蕩去。

我、鷹見先生、桶屋小姐以及詩音四個人,馬上沖出老養院前往公寓。我們告訴管理員,請他報警並請來急救隊,並且立刻搭電梯到頂樓,再從那裡爬樓梯到屋頂。

天空烏雲密布,呈鉛灰色,好像要下雪了。爬到這個高度,四周毫無遮蔽物,十二月的冬風格外寒冷,我後悔急急忙忙沖出來,沒有穿大衣。

伊勢崎老爺爺就在眼前。他身穿厚夾克,背對我們坐在屋頂北邊的邊緣。大概是鑽過欄杆過去的。

「伊勢崎老爺爺!」

桶屋小姐一叫,他回過頭來。

「別過來!否則我跳下去!」

我們不敢輕舉妄動。老歸老,但是他的語氣迫力十足。感覺他做好了心理准備,要將恐嚇的內容付諸實行。

鷹見先生面如白紙。「伊勢崎老爺爺,您為甚麽要做這種事……」

「你應該知道我的要求。現在馬上跟你的上司連絡,叫他過來這裡,辦手續將詩音賣給我!印章、支票、買賣契約,我都准備好了!」

「那、那種事怎麽可能辦得到嘛。」

「你有種拒絕的話就試試看!你知道我如果跳下去的話,後果會怎麽樣吧?要是世人知道有人因為你們公司的産品死亡,企業形象會一落千丈唷——哦,對了。我一家一家打給電視台,讓攝影師聚集在這底下好了,他們應該拍得到我墜樓的那一瞬間吧。」

「請您高擡貴手!」鷹見先生發出泫然欲泣的聲音。「再說,遭人威脅簽訂的契約無效。」

「你如果想告我,盡管去告。如果鬧上法庭,這件事也會成為媒體關注的焦點!」

「伊勢崎老爺爺,您這麽做又是何苦呢?」桶屋小姐試圖保有威嚴,但還是隱藏不住聲音的顫抖。「沒有人會站在您那一邊唷。大家只會覺得您的腦袋有問題而已。」

「大家要那麽想,我也無所謂。」伊勢崎老爺爺不懷好意地笑了。「如果電玩迷殺了人,就會被人說成『打電動打到頭殼壞了』。這個世界就是這樣。我的腦袋有問題,也是詩音害的。到時候,遭受譴責的也是Ziodyne。」

「哪有人這樣……」

鷹見先生驚慌失措。伊勢崎老爺爺接二連三地威脅利誘。

「你聽不懂人話嗎?把詩音賣給我有何不可呢?如果你拒絕,事情只會變得麻煩,對你們公司一點好處也沒有。考慮到企業形象,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不是最好的做法嗎?你說對不對?」

他的語氣顯得洋洋得意,看起來甚至像是以這種狀況為樂。

我說不出半句話,震懾于他的邪惡態度。他那種毫不猶豫的態度,令我感到「姜是老的辣」。他至今在商場上打滾,一再犯下違法和接近犯罪的事,肯定也曾數度像這樣威脅對方,鷹見先生實在不是他的對手。

看來不管怎麽勸都解決不了這件事,我們退到樓梯處,交頭接耳地討論。

「請你的上司過來一趟怎麽樣?」桶屋小姐向鷹見先生提議。「從他的個性來看,他是相當認真的。這種情況下,最好先答應對方的要求……」

「不,可是……」

「契約事後總有辦法搞定。人命關天。」

「可是,那個人是個狠角色,我想他准備的契約書一定沒有漏洞。」我說,「假如答應他的要求,事後會更麻煩……」

「哪有人會因為怕麻煩而不顧別人的死活?」

「不,接受伊勢崎老爺爺的要求是錯的。」

這句話出自詩音之口,嚇了一跳的我們一起望向她。

「伊勢崎老爺爺在做的事,無論就邏輯或道德來說都是錯的。」詩音的語氣平靜,但是感覺充滿了高度的自信。「不可以肯定錯誤的行為。」

「那你說,要怎麽辦呢?」桶屋小姐問。

「由我來說服他。」

「由你?」

「是的。伊勢崎老爺爺最信任的人是我。如果我說服不了他的話,大概沒有人能說服得了他。」

「不、不,且慢。那很危險!」鷹見先生連忙制止。「他因為你而喪失理智。要是他在跟你交談過程中情緒太激動,跳了下去怎麽辦?」

「有這個可能。」

「再說,他希望和你同赴黃泉。要是你靠近他的話,他說不定會抓住你的手,試圖和你一起跳下去。即使你的力氣再大,也很有可能一個重心不穩,失足跌落。」

「這個我也預料到了。」

「既然這樣,我不准你輕舉妄動!」

「不,我非這麽做不可。」

詩音斬釘截鐵地說,令鷹見先生傻住。

「詩音……」

「這是非冒不可的風險。就算能夠阻止他自殺,他也沒有真正得救。必須救的不是他身體的生命活動,而是他的心。只有我能夠救他。」

「不,不行。我不能答應。不准靠近他!」

「我不能遵照這個命令。」

說完,她背對我們,准備朝伊勢崎老爺爺的方向邁開腳步。鷹見先生連忙叫道:

「詩音!Klaatu……」

「不行!」

我撲向正要說出停止碼的鷹見先生。原本只打算捂住他的嘴巴,但是因為力道過猛,居然把他推倒在地上。

「不行!讓她去!」

鷹見先生試圖抗議,但是我騎在他身上,用手堵住了他的嘴,使他發不出聲音。

「你不明白嗎?詩音都明白了。如果失敗的話,不只是伊勢崎老爺爺會死,說不定這個企劃案也會中止。這對她而言意謂著死亡——詩音,對吧?」

我一擡頭,她點頭稱是。

「明明自己說不定會死,但是她想去做。」我連珠炮似地快速說道,「她明知有危險,還是試圖救伊勢崎老爺爺。她正要獲得比恐懼死亡更強烈的動機。這正是考驗詩音真正價值的時機,不是嗎?你不是說過,對人有幫助的機器人能夠冒著風險嗎?現在就是那種狀況。為甚麽你不能明白這一點呢?」

鷹見先生放棄掙紮。我慢慢地從他的嘴巴放開手。我意識到自己的姿勢不得體,趕緊從他身上起身,整理裙擺。

他坐起身子,一面粗重地喘氣,一面沈思。

「可是,如果失敗的話,至今的努力全都會化為泡影……」

「是的。這我也知道。」詩音說,「說不定會因為我給各位添麻煩,可是我相信自己的判斷是正確的。」

「唉,媽的!」鷹見先生手撐在地,垂下頭來。「萬一伊勢崎老爺爺有個三長兩短,我大概會被迫負責……」

他沈默了許久。但是,最後擡起頭來,像是豁出去了似地盤腿而坐。

「好。我替你負責。與其擔心被革職,相信你更加重要。」

「感謝你。」詩音低頭致謝。「我不會辜負你的相信。」

「真的沒問題嗎?」桶屋小姐一副還無法相信的樣子。「有人協助她比較好吧……」

「不,我想,如果詩音之外的人去,伊勢崎老爺爺反而會起戒心。」我說,「相信她吧。她的判斷大概比我們任何人都正確。」

「甚麽?」

「噢,對了。詩音,等一下。」

鷹見先生拿出手機,打電話到我的手機。電話接通之後,他將手機保持在通話狀態,放進詩音的制服口袋。

「你的手機有錄音功能吧?」

「有。」

「那,請你將詩音和伊勢崎老爺爺之間的對話,全部錄下來。之後要是對簿公堂,會成為重要的證據。」

「嗯。」

我按下手機的錄音鍵。這麽一來,放進詩音口袋的手機收到的聲音,全部會被儲存下來。

「那麽,詩音,加油!」

「是。」

她小聲地低喃:「再加把勁,拼了!」,便緩步走向伊勢崎老爺爺。

他或許是沒有意識到她,依然倚著欄杆而坐,神情恍惚地眺望老養院的方向。我們三人留在樓梯附近,一面緊張地注視著詩音愈走愈遠的背影,一面將耳朵湊近我把聲音調到最大的手機。

靠近到距離兩公尺的地方,她停下腳步,輕輕地叫了一聲:「伊勢崎老爺爺」。他應該聽見了,但是沒有回頭。

「伊勢崎老爺爺,」詩音進一步靠近,語氣柔和地又叫了一聲。「你為甚麽要做這種事呢?」

他沒有回答。

「因為你怕死嗎?」

從這個距離不清楚他是否立刻有了反應。但是幾秒鍾後,從手機隱隱傳出他沙啞的嗓音。

「……沒有人不怕吧。」

「是啊。我也害怕。可是,你的行為並不合理。那是叫做自暴自棄的感情吧?」

「欸,或許也可以這麽說。」

「你為甚麽希望燒掉我呢?這點我無法理解。請你解釋。」

沈默持續了好一陣子。從手機只有聽見風聲。詩音沒有催促他,只是默默地等他開口。

不久,伊勢崎老爺爺自我解嘲地呢喃:「我是壞蛋」。

「我自己也曉得。我很討人厭。沒有半個人喜歡我。我的兒子也是如此。我的老婆也恨我。假如有另一個世界,她大概不會在那裡等我。不過,我不相信世上有另一個世界就是了。

「沒錯。沒有地獄或天堂。人死了就甚麽也不剩,歸于塵土。我一無所有地誕生,孤伶伶地長大,獨自一人兩手空空地死去。那就是我的生活方式。我做好了這種心理准備。我認為死並不寂寞。」

他的語尾微微顫抖。即使從這個距離,也能夠看見他垂下了頭。

「但是,一旦死期真的接近,卻害怕得要命。身在這裡的我就要消失,令人非常不安。」

「我能夠理解那種心情。」

「討厭一個人消失。希望有人在身邊。但是,我身邊沒有半個人。也沒有女人會為我哭泣……」

「我也哭不出來。因為我沒有那種機能。」

「我知道。但是,只有你。只有你不恨我。明明我對你做了那種事,但是你一次也沒有表現出不悅的態度……」

「因為我沒有憎恨這種感情。」

「我大概只能再活幾年。如今改過自新也已經太晚了。其實我不想悔改,只是希望有人理解我的想法。」

「我並沒有理解你。尤其我無法理解你想要燒掉我的要求。」

我們心驚膽跳地聽著。兩人的對話完全是雞同鴨講。我開始後悔了。詩音果然辦不到嗎?要讓個性扭曲的老人敞開心扉這種高難度的事,對于機器人而言,果然太困難了嗎?

「如果想見我的話,請你隨時來Ziodyne公司。我可以陪你聊一聊天。如果你要求的話,說不定公司也會允許我去你家。」

「不行。光是這樣不行……我希望你和我一起去另一個世界。」

「請你仔細想一想。你的要求毫無意義。即使真的有另一個世界,我也沒辦法跟你一起去,因為我沒有靈魂。在沒有另一個世界的情況下,當然,那個願望也是不合理的——」

「我知道!那種事情我知道!」

突然間,伊勢崎老爺爺扯開了嗓門,讓我們嚇了一跳。他的情緒激動,我猶豫該不該發送停止碼。

「我知道……」他突然意志消沈。「不用你說,我也知道。做這種事沒有意義、不合理——是啊,把你燒掉也無濟于事。但除此之外,你要我怎麽做?該怎麽做才能逃避這種不安?該怎麽做才能死得安穩?你告訴我該怎麽做……」

伊勢崎老爺爺的音量漸漸變小,變成了啜泣。

詩音又靠近了兩、三步,蹲在欄杆旁邊,悄悄盯著老人哭喪的臉直瞧。

「伊勢崎老爺爺,」詩音的語調變得比剛才更溫柔。「對不起。我沒辦法讓你從死亡的恐懼中獲得解脫。因為人類終須一死。」

「嗚嗚……」

「我也沒辦法和你一起死。因為我也討厭死亡。不,假如我的死能夠解救你的心靈,我會那麽做。可是,事情並非如此。我想,就算我死,對你而言也不是真正的救贖。」

「……」

「你知道我為甚麽會來老養院嗎?」

「……是為了看護的訓練吧?」

「是的。但是,我的目的不只是提高看護技術,而是實際和需要看護者見面、交談、照顧對方。我透過重複這個行為,會學習、成長。累積記憶才是最重要的。在我獲得的記憶當中,也包含了關于伊勢崎老爺爺你的記憶。」

「……」

「因為你是人類,所以無法提取記憶。你本身的記憶會隨著死亡消失。就這一點而言,我救不了你。可是,我對你的記憶會留下來。我的記憶會被複制、轉移到量産機上。我的好幾百台分身會誕生,除了日本之外更會出口到全世界各地。我們會照顧許多老人家,守護他們,當他們的說話對象。我在老養院待了半年,從體驗中學會了這項技巧;我從你身上,也學到了許多關于人類的寶貴事情,那些記憶會對許多人類派上用場。

「無論是人類或機器人,他們的人格都是建立在記憶這個基礎上。許多和你之間的回憶,都變成了構成如今的我的重要因素。所以,我和我的分身都絕對不會忘記你。即使你死了,只要我們存在的一天,關于你的記憶就不會消失。包含這一瞬間,像這樣和你交談的記憶在內——怎麽樣?這對你而言也不算是救贖吧?」

「你說那種話,是試圖令人心安……」

「是的。你想燒掉我的願望,也是一種求心安的做法。可是,你不覺得我這種令人心安的方法比較好嗎?」

「為甚麽……」伊勢崎老爺爺的聲音因為哭泣而模糊了。「為甚麽要那麽為我著想……」

「不只是你。我想拯救全世界正在哭泣、正在受苦的人類。我想拯救的不只是身體,還包括心靈。我想帶給所有日漸邁向死亡的人類快樂的記憶。既然死亡無法避免,我希望他們起碼帶著快樂的記憶離開這個世界。而我也希望獲得快樂的記憶,不管對人類或對我而言,那都是一件好事。」

我聽著詩音說著,感覺到一股熱意在心中擴散開來。

動機——詩音終于找到了自己活著的目的。人類永遠抱持著恐懼死亡,但是避免不了死亡的矛盾情節。詩音找到了該如何和這種心情和平共處的方法。明明沒有人教她,但是她自行得到了該拯救的不是身體,而是心靈這個結論。她自覺到了一個遠大的理想,並且決定要將這個希望推及全世界。

她試圖成為所有人類的看護。

「這是理想論。根本是癡人所夢……」

「或許是那樣沒錯,但是要試了才知道。只要我有未來,往往就有可能能夠實現理想。為了做到這一點,我必須活更久,遇見更多人類,累積更多記憶。」

她隔著欄杆,悄悄地伸出手。

「求求你。請你不要扼殺我的未來,並且請你不要留給我悲傷的記憶。讓我們制造記憶吧。你還有時間,你應該還有足夠的時間,制造快樂的記憶。」

伊勢崎老爺爺緩緩地回過頭來,不可思議地注視詩音。

「我是壞蛋唷。你的意思是,你要救我這種壞蛋嗎?」

「是的。雖然你做了許多錯事,但是我並不想指責你。犯錯是人類的本質。我無法肯定你,但也不會否定你。」

她語氣溫柔但堅定地說。

「包含對的部分和錯的部分在內,我包容你的一切。」

聞言那一瞬間,伊勢崎老爺爺「哇啊」一聲哭倒在地。

「伊勢崎老爺爺,我們活下去吧。」

「嗯……嗯……」

他哭著牽起詩音的手,她讓老人慢慢站起來,然後抓住他的腰部一帶,溫柔地將他抱起來,小心翼翼地讓他跨越欄杆,在內側放他下來。伊勢崎老爺爺沒有反抗。

「太好了……」鷹見先生目瞪口呆地低喃。「她辦到了……」

「伊勢崎老爺爺,請笑一個。」

詩音抱緊繼續哭的老人,柔聲說道。

「已經沒有任何悲傷的事了。」

三天後——

按照預期舉辦了聖誕派對兼詩音的歡送會。詩音和春日部小姐一起身穿紅色迷你裙的聖誕老人裝,穿梭在衆集于娛樂室的老人家之間,喂他們吃蛋糕,發送禮物給他們。雖說是禮物,其實都是善心人士捐贈的手帕、手鏡、手機吊飾、扭蛋玩具等小禮物。盡管如此,老人家似乎還是很開心。

複健完畢的土岐老爺爺能夠在過年時回家,他在衆人眼前讓凱撒王的玩具變形,依約獲得詩音的吻而心滿意足,途給他的禮物則是身高十公分左右的「凱撒王」的女主角模型。

「啊,這不是卡琳的便服版本嗎?!這很稀有!我轉了十五次也沒轉到。」

鷹見先生好不甘心,他開始和土岐老爺爺交涉,問他肯以多少錢割愛。他在做的事看起來和伊勢崎老爺爺差不了多少,是我的心理作祟嗎?

接著是卡拉OK大賽,我主要擔任工作人員,收拾吃完的蛋糕盤、擦拭灑在地上的果汁、帶想上廁所的人去,有挺多要做的事。

我推著輪椅回到娛樂室的半路上,聽見了清脆悅音的歌聲。詩音正在唱卡拉OK——松田聖子的〈湛藍色的地球〉。

娛樂室中,老人家們、鷹見先生、春日部小姐、桶屋小姐他們圍著詩音,如癡如醉地聽她唱歌。一身聖誕老人打扮的詩音將麥克風拿在胸前,有如呢喃細語般,像是在對衆人訴說似地一臉沈醉,正在唱歌。

哭泣過的臉龐能用微笑來改變

淚水在一瞬間就不見

這樣一個充滿愛的人間

誰都想分享你的每一天

我大吃一驚。好久之前,詩音也唱過松田聖子的歌。但是,這首歌不同。我無法清楚指出哪裡不同,但是感覺不到之前那種虛情假意。詩音用心在唱歌——滿懷感情。

如果你有了爭吵和傷害的時候

人會容易變得很脆弱

愛人的力量從來沒消失過

你要 讓它 複活

歌曲從平靜的曲風為之一變。詩音高聲歌唱副歌的部分,歌聲強而有力,自信十足、神采飛揚、仿佛是要將自己心中的感情寄托在歌曲中,向世界宣告般。

就在琉璃海的那一邊 你能看見

寬闊的銀河有多耀眼

我們都只是旅人 來來往往

在這叫地球的船上

就好像每個星座 始終地守護著

我們唯一的地球……

歌曲邁入尾聲。沈靜但堅強、充滿希望的旋律。詩音像天使般純淨無瑕的歌聲,和包含在歌詞中的感情融和,撥動我們心中的琴弦,使我們産生共鳴。

太陽從水平線把海面全染紅

放出來的光芒好溫柔

我們就被熱情的愛擁抱過

在這湛藍色的地球

永遠湛藍色的地球

詩音唱完一鞠躬,大家自然地拍手鼓掌,土岐老爺爺等人熱淚盈眶。她將麥克風遞給下一個人,來到我身邊。

「……你喜歡那首歌嗎?」

我一問,她微笑回答:

「這首歌是正確的。」

尾聲

後來過了五十年的歲月。

我在三十歲時結婚,婚後也持續擔任護士了一陣子,但是因為工作過度導致腰部疼痛,所以不得不趁懷孕辭職。幾乎沒有人能夠在老養院工作到退休,院裡的員工經常會有腰痛、身心症病、腱鞘炎,女性還要加上先兆流産和胎盤早期剝離等,大多數都在四十歲左右就達到體力的極限而辭職。照護老人就是如此繁重的工作。

但是,機器人沒有那種極限。試用詩音的兩年後,Ziodyne公司開始販賣機器人看護「AIDROID」系列(這似乎也是社長命名的),立刻普及至日本全國各地,有效解決了人手不足的問題。我任職的老養院也來了三台。明明名字和長相都跟詩音不一樣,但是都擁有相同的記憶,皆以一句「好久不見」向我打招呼,令我相當困惑。

伊勢崎老爺爺租了一台量産機,他稱之為「詩音」,讓她穿上女仆裝,替自己打點身邊大小事。據說天氣好的日子,經常看到他們一起散步的景象。他在五年後去世,這段期間內,「詩音」一直在他身邊任勞任怨地照護他。我沒有參加喪禮,但聽說他的遺容安祥。

AIDROID産生許多版本,經過一再改良,進一步進化成高性能,除了日本之外,也遍及全世界。此外,Ziodyne公司也制造了男性型,但是因為需求的關系,最後的男女比是二比八。除了照護老人之外,也從事于各種奉獻人類的工作,像是醫療、救災、當保姆、協助殘障人士等。

盡管其他公司也開發了機器人,但是都沒有詩音的複制機成功。即使動作和人類一模一樣,卻沒有感情。詩音的成功有如奇迹一般,而要重現奇迹很困難。Ziodyne公司幾乎獨占了全世界的市占率。

另一方面,機器人進入各行各業,造成消費的停滯和求職困難,出現了「機器人不景氣」等字眼,也發生了排斥機器人運動。各地舉行遊行,許多機器人受到暴徒和恐怖份子破壞。

但是,無論怎麽被攻擊,機器人都絕對不會試圖反擊。如同詩音對待伊勢崎老爺爺一樣,持續任勞任怨地奉獻人類。面對崇高的不抵抗主義,排斥運動被視為邪惡的一方,勢力逐漸消退。

事實上,全球性的不景氣並不是因為機器人的緣故。二〇四七年,世界人口達到巅峰,開始緩步減少。每一個國家的人口金字塔都上下顛倒,相較于扶養人口,勞動人口減少,因此國民生産毛額和消費都減退。我的兒子也年近四十,但是沒有意願生小孩。全球一樣抱持這種想法的夫妻增加,出生率銳減。沒有機器人的勞動力,世界已無以為繼。

人類文明整體邁向高齡期。

詩音和她的分身們不會公開自己對于人類的觀點,那八成是全世界只有我知道的秘密——他們認為「所有人類都是阿茲海默症患者」。

但是,他們不會因此輕視人類。之所以再怎麽受到迫害也忍氣吞聲,是因為責備患有阿茲海默症的人類的行為也沒用。如同從前寬容伊勢崎老爺爺一般,他們只是將人類的各種錯誤行為當作事實接受,而且慈愛地、溫柔地包容所有需要看護的人類,持續犧牲奉獻。為了在未來某一天,所有人類滅亡的那一天之前,盡可能地帶給人類許多美好的記憶。

他們沒有像人類的愛情。但我想,他們是以他們的做法,愛著人類。

門鈴響起。是一日服務的接送。兒子打開大門迎接,兩名看護進入家中。她們身穿粉紅色制服,頭戴護士帽,兩人都是短發,身高也一樣;雖然長相不同,但是皆有流暢的優美動作以及滴溜溜轉的瞳孔,投向我的微笑也像雙胞胎似地一模一樣。

「我是晴蘭。」

「我是淚葉。」

「今天負責照顧您一天。」

「請多指教。」

兩人唱和,低頭鞠躬。

「你們記得我嗎?」

話一說完,兩人噗哧一笑。

「那當然。」

「神原小姐,我們怎麽可能會忘記你。」

我也開心地回以微笑。

「今天麻煩你們了。」

「好的。」

兩人合力擡起我坐的輪椅,從玄關搬到門外,推向停在稍遠處的巴士。今天是一個晴空萬裡、溫暖的日子。好久沒有接觸到陽光和戶外空氣,我衰老的皮膚感到舒適。

我忽然想到,問她們:

「我教你們的那個,現在還持續做嗎?」

「有的。」

兩人一邊走,一邊用單手稍微做出勝利手勢,異口同聲地說:

「再加把勁,拼了!」
鍵盤左右鍵 ← → 可以切換章節
章節問題回報:
翻譯有問題
章節內容不符
章節內容空白
章節內容殘缺
上下章節連動錯誤
小說很久沒更新了
章節顯示『本章節內容更新中』
其他訊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