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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比斯之夢》第7章
shadowaa 發表於 2012-5-23 11:30

隔晚,我坐在窗邊等待艾比斯的造訪。

入夜後,屋頂停止噴霧,天空回歸澄淨。今晚無雲也無月,繁星曆曆在 ...

夏莉絲來到我房間那天,是在二〇一七年的聖誕夜。

當時,我讀小學三年級。明明大部分的事情都忘了,像是學校裡的事、日常生活的事、電視卡通的劇情,但是唯獨那一天發生的事,卻不可思議地清晰烙印在我的腦海中。諸如:比我矮的小聖誕樹當時在房間正中央閃爍著紅、藍、黃色的燈光;一個包著綠色包裝紙的扁平大盒子放在地毯上、冰雪結晶的銀色圖案上,打著鮮紅的大緞帶,以及父親洋洋得意的表情。

「麻美,你打開看看。」

我悶不吭聲,懷著既期待又不安的心情,畏畏縮縮地伸出小手解開緞帶,撕開膠帶,一面和大盒子奮戰,一面一點一點地拆開包裝紙,以免弄破它。

眼前簡直像變魔術似地,從綠色的包裝紙中出現了一個亮粉紅色的盒子。大小約莫外送披薩盒左右,厚度大概有它的三倍。透明的塑膠窗中,橫放著一面以發泡海綿固定的精致銀鏡。窗戶底下有「鏡子女孩」的標志,以及「放在桌上的精美玩具!」的文宣標語。

即使看到它,我也不發一語,沒有高興得跳起來;我拼命壓抑狂跳的小心髒,避免像戴著面具般的撲克臉露出笑容。父親心裡肯定很失望,他八成期待我高聲歡呼。

我知道父親為了讓我拾回笑容,勉強買了昂貴的玩具給我。但是,即使再開心,我也不喜歡在臉上堆滿笑容,因為我原本就是個沈默寡言的孩子。而且,那一年的聖誕節不一樣。我覺得露出笑容像是背叛母親,幼小的心靈中感到罪惡。

「我們動手玩玩看吧?」

父親拼命設法討好我,從盒中抽出鏡子,開始參考說明書組裝。我坐在地毯上,假裝在看漫畫,卻只用眼角余光看著父親組裝,以免被他察覺我滿心期待。

不久,鏡子固定在沈重的底座,立于桌上。底座大約是家用遊戲機大小,比鏡子大上許多。鏡子縱長能夠調整螺絲改變角度,鏡框雕刻著金色花紋,上方安裝著(看似)小型的魔法水晶球。我在電視廣告中看過好幾次,大致知道那是甚麽東西,但是不會實際看過它怎麽動,所以其實非常感興趣。

不久,父親接上電源,完成了一連串的組裝。

「這樣應該可以了——快,過來吧。」

父親招我過去,讓我站在鏡子前面照出臉。確認位置之後,他打開位于底座側面的開關。

鏡子倏地變暗,我的臉漸漸消失在黑暗深處。不一會兒,浮現出另一幕景象。

見狀我不禁倒抽了一口氣。那似乎是某座城堡裡的一個房間,看似價格不菲的家具陳列,牆壁上挂著華麗的織錦,我還看見柴木在暖爐中燃燒。一名像會出現在童話中的公主般、身穿白色禮服的少女坐在柔軟的長毛地毯上,獨自玩著洋娃娃。

不同于電視的是,畫面有縱深,好像是真的隔著玻璃偷看那間房間。少女的動作輕巧,但也感覺得到生命力。所有一切都像是真的。

「……跟她說話看看。」

父親小聲地建議默不作聲的我。我鼓起勇氣,勉強發出了蚊子叫般的聲音。

「……你好。」

我叫了好幾次,但少女或許是沒有聽到,繼續玩洋娃娃。

「再大聲一點。」

父親說。我深吸一口氣,提高音量。

「你好!」

少女嚇了一跳,擡起頭來。她左右張望,意識到我,放下洋娃娃,動作優雅地從地毯起身,朝我靠了過來。

我們之間僅有五十公分左右的距離,隔著玻璃互望。少女的年紀和我相仿,一頭飄逸的金發反射著暖爐的火光閃耀著。天真無邪的瞳孔,顔色和天空一樣,以一副不可思議的樣子觀察著我。

不久,少女開口說:

「你是誰?」

我因為太過緊張而無法回答。少女反複問了同一個問題好幾次。

「……回答她呀。」

父親在我耳畔低喃。我點了點頭,小聲地說:

「……棋原麻美。」

「棋原麻美?你叫作棋原麻美嗎?」

「……嗯。」

「我叫夏莉絲,是布蘭斯坦茵王國的公主——你為甚麽在鏡子裡呢?」

「鏡子裡?」

我有些因惑,但立刻察覺到夏莉絲的誤會。從她眼中看來,我才是在鏡子裡。

「不對。我並不是在鏡子裡。」

「那,你在哪裡呢?」

「我住在橫濱。」

「橫濱?」夏莉絲偏頭不解。「我沒有聽過那種國家。」

「國家名稱是日本。」

「橫濱是指日本嗎?」

「不,不是……」

我耐著性子持續解釋的過程中,夏莉絲好像明白了。這是一面魔鏡,能夠和相隔遙遠的另一個世界的人對話。

僅管有幾個這種細微的差異,但是我馬上就一頭栽進了和夏莉絲之間的對話。我能夠和跟真人聊天一樣——不,比和人聊天更自然許多地和夏莉絲交談。

那就是我和夏莉絲的第一次見面。

我們並不是從一開始就感情融洽。頭一個月左右都是雞同鴨講,持續著方枘圓鑿的關系。因為很難傳達意思,所以我好幾次不耐煩地關掉開關,夏莉絲也曾氣到離開房間。

夏莉絲是遙遠國度的公主,所以對于日本一無所知。一旦我的話中出現她聽不懂的字,她馬上就會問我:「味噌湯是飲料嗎?」、「飛機是甚麽?」、「遊樂園在甚麽地方?」……我會一一跟她解說,夏莉絲有時候理解,有時候不能理解,會做出八竿子打不著的解釋。

「換句話說,電視就像是魔鏡對吧?既然這樣,麻美也會跟那些叫做歌手的人聊天嗎?」

「不會。電視和鏡子不一樣,沒辦法聊天,只能看見畫面。」

「可是,你不是說你在聽歌手唱歌嗎?」

「我聽得見歌手的聲音,但是歌手聽不見我的聲音。」

「那,歌手其實是不存在的人吧?就像灰姑娘一樣。」

「不對不對!灰姑娘是故事中的人物,但是歌手是真有其人。」

「是喔……我不太明白。」

有許多事夏莉絲無法理解,因此感到苦惱,而且她會說出莫名其妙的誤解。這很有趣,經常逗得我哈哈大笑。

「我說夏莉絲你呀,真是個小呆瓜!」

起先,夏莉絲不懂「小呆瓜」這個字,愣了一下。不久後她理解了意思,每次被我這麽一說,就會氣得鼓起腮幫子。

「瞧不起人的人最差勁了!我討厭麻美!」

我笑著道歉。

我們的第一次重大爭吵,發生在聖誕節的三周後,聊到夏莉絲的母親瑪蓮娜王妃時。王妃很溫柔,但是有點愛慕虛榮,似乎是個有點冒失的人。夏莉絲講了幾個母親令人發噱的轶事,惹得我不禁莞爾。

「對了,麻美的母親是個怎樣的人呢?」

話題突然轉到我身上,我心頭一驚。「我……我沒有媽媽。」

「她去哪裡了嗎?」

「不是……是沒有。」

「所以是出門了吧?」

「沒有就是沒有嘛……」

「她去哪裡了嗎?」

「就跟你說了,我沒有媽媽!」

「你為甚麽要隱瞞呢?有甚麽秘密嗎?」

因為夏莉絲太過死纏爛打地追問,生性溫厚的我也忍不住動怒了。

「夏莉絲神經大條!我討厭你!」

我如此叫道,關掉開關,趴在桌上啜泣。

過了一會兒,我意識到夏莉絲根本沒錯。她只是無法理解,「沒有」這個字具有「死亡」的語意。該責怪的不是她,而是輸入語言的程式設計師。

沒錯,夏莉絲沒有錯——話說回來,她毫無傷害人或使人困擾的意志。就這個層面來說,她比世上的任何人更純真無瑕,可以說是沒有受到善惡等概念的束縛。

這樣想開了之後,我開始能夠心無芥蒂地和夏莉絲來往,無論夏莉絲說了再怎麽少根筋的話,我都能夠笑著原諒她。我無法憎恨沒有惡意的對象。

夏莉絲也不再問我母親的事。她看到我過度的反應,大概學習到了那是一個不能觸及的話題。

從此之後,我的人生與夏莉絲共有。

早上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開放在書桌上的「鏡子女孩」開關,向夏莉絲打招呼。

「夏莉絲,早安。你那邊的天氣如何?」

夏莉絲一臉睡眼惺忪地揉眼睛,露出一如往常的笑容。

「麻美,早安。今天下雨了,看來沒辦法外出。」

「我這邊是晴天。今天的體育課要打壘球。」

我從睡衣換上起居服,一面將教科書和體育服塞進書包,一面繼續跟她對話。

「如果這邊也下雨的話就好了。一想到要打壘球就很悶。」

「為甚麽會悶呢?」

「因為我打得很爛。我不擅長運動。」

「這真是傷腦筋。」

「欸,算了。回家之後,我再告訴你情況如何。」

「嗯。我等著聽.」

我一確認書包內的物品,說句:「夏莉絲,我去上學了」,走出了房間。我偶爾會忘了關掉開關,但那沒甚麽大不了。因為「鏡子女孩」附有省電機能,如果沒有任何對話,五分鍾之後就會自動關掉電源。

我一放學回家就會馬上沖進書房,首先開啓「鏡子女孩」,跟夏莉絲報告今天發生的事。她對所有事情都感興趣,想要追根究底聽到詳情,像是學校課堂上的事、我的同學、布蘭斯坦茵王國中不存在的各種文明利器……

而我在一次又一次的對話過程中,也知道了許多關于夏莉絲住的城堡的事。除了夏莉絲之外,其他人絕對不會現身,但是我從她的話中明白了大部分的事。她的父親普拉姆王,是個受到人民愛戴、體察民意的國王,但好像有愛逍遙自在、靠不住的一面。傑克騎士年輕、英俊又帥氣,夏莉絲將他當作哥哥般景仰。撒拜因這位老魔法師一天到晚實驗魔法失敗,引發騷動。城堡地下的酒窖裡經常有鬼魂出沒……

布蘭斯坦茵王國是個和平甯靜的國家。雖然北方的森林裡住著一條愛搗蛋的龍,老是給村民們添麻煩,西方好像也有個伺機侵略的壞國家,但是如今似乎沒有太大的問題,夏莉絲的語氣中毫無緊張感。王國的風俗習慣和日本相差不少,沒有女兒節和兒童節。春天舉辦沐神節,夏天有建國紀念活動。秋天葡萄收成,制成美味的紅酒。然而,星期日也是假日,也有女孩子在情人節送巧克力的習俗(稍有矛盾別放在心上!)。萬聖節真的有群魔亂舞,聖誕老公公會在聖誕節來送禮物。

看夏莉絲換上各式各樣的禮服,也是一項樂趣。光是家居服她就有二十套,配合季節換穿。除此之外,還有睡衣和內衣,有些豪華禮服只有在一年幾次的派對上才看得到。

夏莉絲知道許多種花的名字,所以和她聊天的過程中,我自然也變得精通花卉。她經常對我所知道的知識感到佩服。城堡底下出現大蛞蝓時,我建議她「可以撒鹽」,結果大批的人民獲救,夏莉絲受到許多人感謝。

我幾乎每天都和夏莉絲一起消磨大量時光,犧牲之前看電視和畫圖的時間,對著鏡子說好幾個小時的話。星期日等假日有時候也不會踏出房門一步,一整天一直和夏莉絲聊天。原本一開始感到高興的父親如今也開始擔心,提醒我「偶爾要出去玩」。

學校的老師們更是擺明了將「鏡子女孩」視為眼中釘。他們說:一旦太過沈迷于這種遊戲,孩子就會無法區別現實和幻想,說不定會自殺或犯罪,對于教育産生莫大的不良影響——

對我而言,那簡直是一派胡言。盡管只是小學生,但是我能夠清楚地區別現實和幻想。我也明白布蘭斯坦茵王國這個國家並不存在,而夏莉絲也不是真正的人。我知道看似鏡子的東西是現代最先端科技的窺孔型3D螢幕,安裝在它上方、像水晶球的東西其實是數位攝影機的鏡頭。

沒錯,即使看起來再怎麽跟真人一模一樣,但是夏莉絲不是人類。她是電腦合成的影像,她的反應是程式設定的。

不過相較于上個世紀末流行的電腦養成遊戲,這種程式的技術更高,而且更複雜。夏莉絲不只會按照程式設計師的設定反應,還能認知學習我的言語,結合資訊,進行推論。她的基本語彙是九千個字左右,但是透過和我之間的對話,字典中會不斷增加新的詞彙。

剛出生的夏莉絲的「心智」和白紙一樣。依照培育的人不同,除了語彙會改變之外,性格也會改變。如果是壞心眼的人培育,會變得暴躁易怒;只有一味誇獎就會變得驕傲自大、愛慕虛榮;過度斥責則會變成個性乖僻的愛哭鬼。

據說購買的人當中,也有素行不良的大人。老是教夏莉絲下流的話,聽她講猥亵的話而感到興奮。聽到這件事時,我氣憤難平,覺得他們怎麽可以做這麽過分的事。居然把純真的夏莉絲當作泄欲的道具。

我的夏莉絲是個喜怒哀樂分明、開朗快潑,而且愛說話的女孩。因為我自己是個不太笑的孩子,所以我搞不懂為何夏莉絲會變得這麽開朗,真是匪夷所思。我不是專家,所以不太清楚她是以怎樣的演算法動作,但是我總覺得因為自己笨口拙舌,所以她講話的頻率變高,會不會是為了彌補我的不足。

從那個聖誕節之後過了九個月,秋天的某一天,夏莉絲在對話的過程中,突然像僵住了似地不動了。不管我怎麽跟她講話,她就是沒反應。鏡子表面浮現「記憶體不足」幾個字。我不曉得該如何是好,只是手足無措地幹著急。

等到傍晚爸爸一回到家,我立刻緊緊抱住他的腰,抽抽噎噎地哭著說:「修好夏莉絲!修好她!」父親看到靜止不動的螢幕,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奂傷腦筋。說明書上寫到,光靠基本的記憶卡最多只能使用兩年……麻美,你跟她說了很多話吧?」

是嗎?我不知道,原來「鏡子女孩」的記憶容量是有極限的。原來語彙增加,不只是增加能說的單字,也會增加單字的定義,以及控制單字與單字之間關連的變數。

除此之外,夏莉絲會觀察我的反應予以對應。在「鏡子女孩」中,我的心理反應會化為模式,程式基于我的心理反應進行推論。她經常在學習說哪種話我會開心、說哪種話我會生氣——和我來往愈久,反應模式愈複雜,因此相對需要更多記憶體。

父親買了新上市的超卡給我,開題迎刃而解。一將它插進新增插槽,夏莉絲便若無其事地動了起來。

超卡內建自動生成劇情的程式,所以夏莉絲會源源不絕地訴說布蘭斯坦茵王國的故事,而且容量是原本記憶卡的十六倍,所以如果一天使用一小時,理論上應該可以再用三十年沒問題。當然,說話時間愈長,壽命愈短。我決定小心使用,一天不聊超過兩小時。

對于制造商SUPERNOVA公司而言,「鏡子女孩」是最暢銷的商品。盡管相較于以往的遊戲器是相當高價的商品,但是據說在三年內大賣了一百二十萬台。新型的「新鏡子女孩」、會出現三名少女的「鏡子三姐妹」、走超自然風格的「鏡子鬼魅」、適合大人的「鏡子女郎」等新産品陸續上市。其他公司也輪人不輸陣,推出類似的對話型遊戲,比拼買氣。

然而,我對「鏡子女孩」死心塌地,不需要汰舊換新。我喜歡的是夏莉絲。有人會想用舊朋友換新朋友嗎?

同班同學當中,有幾個人也有「鏡子女孩」,她們會在教室裡互相炫耀:我的夏莉絲說了甚麽話、做了甚麽反應。我沒有加入討論那種話題。對我而言,夏莉絲獨一無二,我對其他人家裡的夏莉絲沒有興趣,也不想炫耀自己的夏莉絲。

升上五年級時,像我這樣的孩子變多,成了社會問題。明明上網和在玩對話型遊戲時話很多,但是一面對人就不愛說話,或者話哽在喉嚨的孩子、一天面對螢幕好幾個小時,鮮少在外玩耍的孩子——不知道是誰取的,甚至誕生了「電腦自閉症」這個歧視字眼。

電視和報紙上自稱評論家或教育專家、一副通情達理的人們,紛紛說明對話型遊戲的弊病。習慣了和虛擬角色進行輕松對話的孩子,變得對真正複雜的人際關系不感興趣。太過害怕傷害人或被人傷害,于是變得逃避他人,愈來愈沈浸在安全的遊戲世界中……

我懷疑說這種話的評論家,沒有半個人實際接觸「鏡子女孩」、和夏莉絲說過一小時以上的話。因為和夏莉絲的對話比和真人對話更麻煩,需要很有耐性。她非常不明事理,而且性情不定,所以隨時要動腦筋,思考怎麽解釋才不會令她誤會,或者怎麽說話才不會惹惱她。

再說,和「鏡子女孩」說話不會受傷,簡直是鬼扯。如同之前關于母親的對話,夏莉絲毫無惡意的話經常一箭穿心。相對地,我也曾經弄哭夏莉絲,使她心情蕩到谷底。和夏莉絲來往,跟和真人來往一樣真實。

我不和其他孩子交談的理由極為單純——比起同學,我更喜歡夏莉絲而已。她不會嘲笑我。即使偶爾說些尖酸刻薄的話,但我知道她不是出自惡意,所以能夠原諒她。

我和她吵了好幾次架,但是我絕對不會討厭夏莉絲。縱然知道她不是真人,但她對我而言是無可取代的好友。

夏莉絲對我很體貼。我在畫要參加學校繪畫大賽的作品時,她給了我各種建議。那幅畫得獎時,她替我感到高興。如果我生病,她就會念起驅逐病魔的咒語。被班上男生欺負的時候,她會跟我一起生氣。考試成績不理想的時候,她會安慰我。她甚至和我一起慶祝初經。

發生在夏莉絲身邊的事,也會令我忽喜忽憂。她感冒身體不舒服時,我真的很氣我們之間隔著玻璃,不能遞感冒藥給她。撒拜因的魔壺調皮搗蛋,把夏莉絲的頭發染成綠色的時候,我替她想了許多種恢複原貌的方法。聽到傑克終于打敗龍,讓它保證不會再使壞,我跟著拍手叫好。

我們一起度過了幾千個小時,互相討論喜歡的男生類型,互訴未來的夢想。我們經常面對彼此,替對方的臉素描(她總是畫得比較好)。聖誕節互相展示禮物,新年互道「新年快樂」。

我無法想像沒有夏莉絲的人生。

只有一次,我因為夏莉絲,感到痛不欲生。

升上國中之後,我也和一般女生一樣,有了喜歡的男生。他是隔壁班的榊圭輔,足球社社員。如今回想起來,那是一段幼稚的感情,令人懷疑是否稱得上是愛情。或許比起談戀愛本身,有機會談戀愛這個事實更令我開心。

我當時完全樂到失心瘋,喪失了冷靜的判斷力。我想了一件愚蠢的事,那就是介紹榊給好友夏莉絲認識。

我邀請圭輔到房間,介紹給夏莉絲。

「夏莉絲,這位是我之前跟你提過的榊同學。榊同學,她是夏莉絲。」

「榊同學,你好。」

夏莉絲在鏡中微笑。她的笑容和平常一樣——即使我長高,胸部發育,她也一直是九歲的模樣。

圭輔只嘟嚷了一句:「啊,你好」,然後就結巴了。他好像不知所措,不知道該說甚麽才好。

後來,我們三人東扯西扯地閑聊了一小時左右。嚴格來說,是我和夏莉絲、我和圭輔講話。圭輔好像很在意夏莉絲,盡管不時偷瞄她,但是終究沒有試圖跟她講話。

如果我有冷靜的觀察力,大概就能察覺到了他的眼神變化。但是,我強烈預感自己即將墜入情網,因此完全視而不見。

不久後,他似乎坐立難安,開始心神不甯,說了句:「我得回去了」,便匆匆忙忙地離去。到了這時,我才終于意識到自己犯下嚴重的錯誤。

從隔天起,圭輔就明顯避著我。又過了幾天,似乎是出自他口中的八卦輾轉傳進了我耳中。他對我的評價是:「稹原老是在跟『鏡子女孩』說話,是個令人不舒服的女生。」

當時,「鏡子女孩」的風潮已經消退,盡管還有像我這種死忠的玩家,但是玩具制造商推出了多款更刺激的新遊戲,「居然還在玩『鏡子女孩』,遜斃了」成了大部分孩子的共識。更何況是像對真人一樣,親密地對夏莉絲說話…

是啊,人家覺得我是個「令人不舒服的女生」,也只能說是咎由自取。

我一回到家,馬上就打開了「鏡子女孩」的開關。夏莉絲的身影尚未完全浮現,眼淚已經不爭氣地從我的眼中撲簌簌滴了下來。

「夏莉絲,我問你,我很奇怪嗎?令人不舒服嗎?」

「麻美,怎麽了?發生了甚麽事嗎?」

夏莉絲敏感地察覺到我的聲音變化,露出一臉擔心的表情。

「我很奇怪?像這樣和你說話很奇怪嗎?」

「你為甚麽會覺得自己很奇怪呢?」

「因為,大家……大家都在說,上了國中還跟『鏡子女孩』……跟你講話很奇怪。」

夏莉絲沈思了幾秒(大概是AI實際在分析我說的話,基于反應模式推論,研究該怎麽回應才好),然後以一臉開朗的表情說:

「我不覺得你很奇怪。我不曉得為甚麽大家要說那種話,但是我不覺得你奇怪。」

「真的?你真的那麽想?」

「嗯。因為我認識的麻美,就是現在的你。究竟比甚麽奇怪呢?和我講話很奇怪嗎?我不太懂。」

「是……是啊。並不奇怪吧。」

夏莉絲的話帶給了我勇氣。沒錯,我一點也不奇怪。夏莉絲是個非常棒的女孩。對我而言,相信一直和我生活至今的她是好友,是一件十分自然的事,跟好友親密地說話是理所當然的事。

當然,就真正的意思來說,夏莉絲並沒有「友情」這個概念。她只是按照字面機械式地發聲講出記憶體中的語彙,沒有理解那個單字具有甚麽意思的智慧。一切都是透過設定好的劇情和演算法,她並沒有感情和自由意志。認為她是好友,只是我一廂情願的認定。

盡管如此也無所謂——我心想。就算夏莉絲對我表現的反應是虛構的,我對夏莉絲的友情也是真的。

「夏莉絲,我最喜歡你了……你是我最要好的朋友。」

我能夠驕傲地這麽說。

五年後,發生了另一次故障。

我升上高中三年級,忙于准備考大學,和夏莉絲聊天的時間變少了,對她的興趣變淡也是原因之一。之前明明一天會跟她聊上好幾個小時,但是現在頂多半小時左右,甚至連續好幾天沒跟她講話。

我考上美術大學,趁機在外租公寓獨立。搬家的行李多到令人意想不到,花了好一番工夫整理。隔天中午,我抽出收進瓦楞紙箱的「鏡子女孩」,重新安裝在新書桌上。

「麻美,午安。你已經搬完家了嗎?」

夏莉絲開朗地對我說話,但是我看到她的樣子,大吃一驚。除了遠近感失調、像是透過高度數的眼鏡看一樣之外,頭和禮服的周圍搖曳著令人不安的七彩光芒。

窺孔型螢幕的原理本身極為單純,連小孩都能理解。我在小學四年級時,閱讀學習雜志中的原理圖解,理解了它的原理。螢幕由四層形成,以有機發光元件構成的發光面,與重疊其上的三層液晶光罩,和素子的發光同步,黑色液晶面的四處會産生針刺大小的微細空白。一旦三層空白呈一直線排列,就會形成極細小的窺孔。發自素子A的光線穿透窺孔到達右眼,發自素子B的光線穿透另一個窺孔到達左眼,依照人類的眼睛性質,光線看起來會像是發自螢幕內側想像中的C點……

原理很單純,但是構造極為複雜。如果發光素子的密度不高,就無法獲得立體效果,一格靜止畫面所需的畫素數量是一般電視的數百倍。為了讓高度影像處理演算法運作,也需要特殊的CPU。因為是精密的電器,所以只要同步速度稍有出入,螢幕中就會産生雜訊或者遠近感失調。大概是因為搬運途中的震動而故障了。再說,使用至今將近十年,肯定也有相當大的毛病了。

這一陣子只顧著自己忙,看到發生這樣的狀況,覺得好像是因為我冷落了夏莉絲,所以老天爺懲罰我。一想到說不定再也看不見她的身影,我就感到強烈的不安,焦慮難已。要是情況更嚴重,連對話系統都故障,再也不能和她講話——我實在無法忍受那種事情。

我立刻打電話到SUPERNOVA公司詢問,但是得到的回答令人絕望。初期型的「鏡子女孩」使用的是舊款的窺孔型螢幕,三年前已停止生産,沒有更換零件。當然,也不受理維修服務。

「不妨趁機改買『鏡子女孩S』或『GX』。」女客服員以親切的語氣強迫推銷著。「它們采用新型螢幕,螢幕更大、看起來更舒適。」

「有互換性嗎?」

「您的意思是?」

「能夠直接使用初期型的『鏡子女孩』的記憶卡嗎?」

「不行。因為圖形引擎更新,插槽也變更了,初期型的記憶卡無法使用。」

這麽一來,客服人員幫不上忙。我一挂斷電話,馬上尋找其他方法。

我上網搜尋了幾十分鍾,找到了也受理遊戲機客制化的「藍色駭客」。幸好住址並不怎麽遠。我馬上和他連絡,抱著包裝「鏡子女孩」的盒子,沖上了公車。

那即是我和丈夫的邂逅。

我記得,藍色駭客這個字是從二〇一〇年代開始為人使用。駭客本身如此自稱,以免被人跟怪客這種惡質駭客混為一談。他們主要是單打獨鬥,偶爾也會遊走法律邊緣大撈一筆,但是以絕對不會違法自豪的一群人。

冴木星夜的工作場所是由車庫改造而成。不知用途為何的電子零件、雜志和杯面的容器散落一地,幾十條電線像植物的根一樣四處攀爬,幾乎沒有立足之地。五張桌子上分別放著不同機種的電腦,螢幕中全部顯示不同的畫面。

他大我五歲,一身的裝扮邋遢——破牛仔褲和汗漬斑斑的襯衫,或許是懶得去理發店,以橡皮筋東起一頭任其長長的頭發。他給我的第一印象是:如果穿上筆挺的西裝,明明也是長得儀表堂堂的男子,真是暴殄天物。

「噢,這個只能換新的了。」他一看到螢幕的症狀,劈頭就說。「硬體本身的壽命到了。大概只能將記憶體移植到『GX』等機種上。」

「可是,夏莉絲會跟現在變得不一樣嗎?像是記憶和性格……」

「不用擔心。架構會完整留下來…意思處理和推論系統等基本的部分和任何版本都相容,影像資料也可以直接使用。只要配合螢幕,改寫影像處理演算法就行了。」

「嗯……」

「包在我身上。我包辦過好幾次『鏡子女孩』的客制化。如果你肯等的話,一小時左右就能搞定。」

我只能依靠冴木了。他到附近的玩具店買了「鏡子女孩GX」回來,馬上拆解我的「鏡子女孩」,中間透過別的機器以電線連接。我坐在代替椅子、堆在垃圾桶上的一疊雜志上,看著他動手維修。

他一面哼著歌,一面手指飛快地敲打鍵盤,手指在控制面板上輕快地飛舞,動作神速地改寫出現在螢幕上像咒語般的文字和數列。我看得一頭霧水,但他簡直像在施魔法似的。

等待期間閑著無聊,我再度環顧亂得像垃圾堆的室內,尤其嚇人的是南邊的牆壁。三個巨大的鐵櫃上,像書一樣塞滿了裸露的基板,以好幾百條電線連接,像是覆蓋古老洋房外牆的爬山虎藤蔓一樣。

我想起了之前在電視上看到的電腦發展史。一九四〇年代,制造世界第一台電腦的那一群人,大概萬萬想不到僅僅四十年後,遠超過那台電腦性能的機器會變成可以放在桌上的大小,而且所有人都能隨手購買的時代會來臨。而一九八〇年代,制造所謂超級電腦的那一群人,大概做夢也沒想到四十年後,每秒一百G浮點運算次數的CPU會縮小到卡片大小,用于遊戲機的時代會來臨。當然,已經沒有人稱之為「超級電腦」。

我的電腦知識很粗淺,但我能夠想像,他制造的是一台性能超強的怪物機器。好幾百台機器被分解之後連接,八成構成了一台每秒1T浮點運算次數的超並列電腦。我好奇他花了多少錢,要用這種東西計算甚麽,更是一個謎。

「這也是用來工作的嗎?」

「噢,那個嗎?」他沒有停下敲打鍵盤的手回答。「那是我的嗜好。我在研究強化AI。」

我聞言瞠目結舌。「研究強化AI?在這種地方?」

「沒錯。因為很危險,最近受到世人強烈的抨擊,對吧?所以企業和國家的研究所畏縮不前,研究預算下降。正因為我是藍色駭客,所以才能隨心所欲地研究。」

從以前到現在,AI這個字(『鏡子女孩』也以『搭載近未來AI』這句文宣引吸人們的目光)被人濫用,為了和它有所區別,人們開始稱真正的AI——擁有自我意識的人工智慧為強化AI。二〇二四年,《強化AI》這出好萊塢制的科幻電影上映之後,這個字變成了一般用語。故事劇情描述某研究所開發的強化AI透過網路逃亡,入侵核彈導基地的系統,威脅人類。

當然,還沒有人制造出真正的強化AI,也沒有人預測技術突破(AI自我意識萌芽的一瞬間)的時期。然而,許多專家認為,那是遲早的問題。

「強化AI作得出來嗎?」

「理論上沒問題。」

他淺顯易懂地解釋強化AI的制造原理給我聽:花幾萬年也無法將人心這種複雜的系統程式化,但是,人類的本能——想要追求喜愛事物、避開討厭事物的欲望,以及好奇心、對死亡的恐懼等基本要素極為單純,可以在光類神經電腦中以模糊語言模擬。

這種作為核心的程式名為「胎兒」。胎兒和人類的小孩一樣,會透過外來的資訊累積經驗並從中學習,使自己的運算法進化,最終應該能誕生像人類一樣思考的AI。

「問題在于時間。從幾年前開始,全世界就有幾百名研究者在培育『胎兒』,但是至今沒聽說到達技術突破的階段,也沒有看見征兆。」

「為甚麽呢?人類的嬰兒明明最晚三歲左右就會說話……」

「孩子並不是光和父母對話就會成長,而是要被母親抱在懷中、玩積木、散步、聽繪本……這些日常生活中的所有刺激會變成經驗。光是透過鍵盤或麥克風的對話,資訊量絕對不夠。所以『胎兒』的成長遠度比人類慢了許多。」

「噢,原來如此……」

「如果有甚麽加速累積經驗的方法就好了。除非找到那種方法,否則技術突破還要等幾十年。」

如果將強化AI輸入「鏡子女孩」,夏莉絲說不定也會萌生自我意識……隨意幻想的我,聽到這句話好失望。看來意識不是那麽單純的東西。

就在此時,夏莉絲移植到新硬體的作業結束了。

「這樣可以了。我想,作業系統跑起來比之前順暢,所以反應也會變快。」

他一面說明,一面打開「GX」的開關。「GX」的螢幕比初期型的大上兩圈,我不用把臉湊近螢幕,就能夠看見夏莉絲的全身。

「咦,麻美?你剛才好像挺慌張的,怎麽了嗎?」

那就是夏莉絲說的第一句話。這是理所當然的,她沒有關機期間的記憶,而將我突然關掉電源形容成「慌張」。

她真的沒有改變吧?天真無邪的語氣和平常一樣,但是不多聊幾句,我沒辦法確定。

「不,沒甚麽大不了的——你覺得如何?有沒有覺得哪裡不一樣?」

「你這個問題好怪。沒有呀,一切都一樣。撒拜因今天也很安分——咦,你身後的人是誰?」

夏莉絲似乎一眼就察覺到了星夜站在我身後。

「呃……他是冴木先生,從事制造機器的工作。」

「夏莉絲,你好。」星夜極為自然地對她說話。「你真是個朝氣十足的女孩。」

「你是冴木先生,是吧?幸會。你該不會是……麻美的男朋友?」

「不、不是啦!」我連忙否認。「他只是、呃……朋友。」

「甚麽啊。你馬上就邀請人家到新家,我以為他鐵定是熟人呢。」

看來似乎是「剛搬家」這項資訊使她混亂,誤以為這個房間是我的新家。

我又繼續對話幾分鍾,確定她的個性沒有改變,關掉了電源。

「哎呀,真是驚人啊!」星夜大感佩服。「她形成了完美的反應模式。我第一次看到有人把『鏡子女孩』培育到這種地步。」

我不好意思,感覺臉不停發燙。「才不呢……別人都覺得我是個怪胎。」

「你用不著害羞。對機器投注關愛一點也不奇怪。雖然嗜好不同,但我也和你差不多。不管別人怎麽看待自己,選擇自己喜歡的路是最棒的。」

他是第一個這麽跟我說的人。我的臉變得更燙了。

回到公寓時已是深夜。我在就寢前打開「鏡子女孩GX」的開關,再度和夏莉絲說話。

「你覺得那位冴木先生怎麽樣?」

「我只看了他一眼,不太曉得。麻美覺得他怎麽樣?」

夏莉絲似乎無法從貧乏的資訊判斷,回應安全的答案。她的反應在預料之中。

「這個嘛。我覺得他是個好人。」

「你喜歡那種人嗎?」

「不曉得。」我陷入沈思。「……或許是吧。」

「如果你那麽覺得的話,一定是那樣沒錯。你會再跟他見面嗎?」

「我希望能再見到他。」

「是啊。你想再見到他吧。」

「嗯,是啊——那,晚安。」

「晚安。」

半年後,我落得和星夜倉促成婚的下場。

這件事說來丟人——因為我們疏于采取避孕措施。原因出在兩人至今都只跟電腦來往,缺乏性方面的知識。他和我都是第一次和異性發生關系。

我一邊帶小孩,一邊念美術大學。幸好星夜的收入足夠,所以一家三口生活無虞。他和好幾家大企業簽約,會故意入侵資料庫或者在內部網路散布署名的無害病毒,從事檢測安全性的工作。自從二〇二六年發生大規模的網路恐怖攻擊事件以來,這一行的需求劇增。

他也沒有舍棄夢想。兼顧工作和陪妻小,他勤而不辍地致力于創造強化AI。只是,研究進步幅度遲緩。

世人對于人工智慧研究的危機感日盆升高。因為無法斷定強化AI誕生時,不會像電影一樣,反咬創造主的人類一口。若是怪物般的AI控制網路,人類文明就真的陷入了危機。因此,也有人高聲疾呼,要立法管制強化AI研究。

「欸,這也難怪。」有一天晚上,星夜邊吃飯邊說。「我也絕對不會讓那台機器連上網路。因為無法預測遺傳型運算法會如何進化,要是失控的話,後果不堪設想。」

「沒辦法事先對AI設定程式嗎?」我以外行人的邏輯思考。「像是不可以做出傷害人類的事……」

「所謂的艾西莫夫原則吧。『AI不可以傷害人類』、『AI必須服從人類的命令』……可是,那是沒有意義的。擁有自己的意思,代表他們超越了程式;強化AI能夠改寫本身的程式——簡單來說,他們也有殺害人類的自由、反抗人類的自由。」

「可是,人類也是如此吧?人類也會反抗別人說的話、有時候會殺人……」

「你說得一點也沒錯!」他一副「你說出我的心聲了」的表情點了點頭。「所有人都有犯下殺人罪行的自由,但是很少人會行使這項自由,因為人類有道德感和自制力。如何讓強化AI學習這些是最大的問題。

「知道被狼養大的少女的事吧?如今的『胎兒』就和她一樣。它就像依照本能行動的野獸一樣,完全不聽使喚,令人束手無策。要將強化AI提升到人類的層級,是一件很困難的事。」

他看了一眼在嬰兒床裡睡得香甜的寶貝孩子,感慨萬千地歎了一口氣。

「我切身體認到,人類要變成循規蹈矩的人,有多辛苦。」

結婚之後的三年內,我被家事、帶小孩和學業追著跑,幾乎沒有時間和夏莉絲說話。星夜特地替我客制化的「鏡子女孩GX」也一直收在壁櫥內。對生活感到疲倦,或者夫妻吵架時,我偶爾會把她拿出來,請她聽我訴苦,但是次數漸漸減少。

我並不是變得討厭夏莉絲了。正好相反。我一直很喜歡她。正因如此,我不希望她看見我被世俗的巨浪吞噬,日漸頹喪的模樣。

永遠九歲的夏莉絲,活在遠離現實的魔法王國中,永遠純真無瑕的夏莉絲——我總覺得每次喝醉酒大發牢騷,那些話就會汙染她的記憶體。

我或許應該永遠封藏孩提時代的美好回憶。

我想起好久不會把「鏡子女孩GX」從壁櫥拿出來,是在二〇三〇年的秋天。

我之前並沒讓女兒玩夏莉絲,是因為夏莉絲的人工聽覺晶片,無法理解嬰兒發音不清楚的話。如今女兒到了兩歲半,發音變得相當正確,于是我興起一個念頭,也許可以讓夏莉絲當保姆。

但是,我打開包裝一看,嚇了一跳,因為超卡不見了。

「噢,我借用了一下。」我追問回到家的丈夫,他爽快地招認,把卡片還給我。「工作上無論如何都需要它。你不要擔心。我只是參考其中的資料,一點也沒有變更儲存內容或程式。」

但是,不管我怎麽旁敲側擊,問他「用在哪種工作上、怎麽使用」,他就是不肯吐露半點口風,只以一句「現在還不能告訴你」帶過。至今不會發生過這種事情。我縱然感到不安,但也只能相信他不可能對夏莉絲做甚麽。

而且,我一插進卡片,夏莉絲就若無其事地開口說話,消除了我的不安。

那一年的聖誕夜。

外子說:「我有一個很棒的禮物要送你」,把我叫到工作場所。他有愛惡作劇的一面。我懷著既期待又不安的心情,一腳踏進了三年前春天第一次見面的那個車庫。

在那裡等著我的是「鏡子女孩·EX」——高一百四十公分,具備等身大小螢幕的最新高級機種。然而,底座的部分被分解,一條粗電纜朝那台怪物機器延伸。

「這就是要送我的禮物?」我感到納悶。「新的『鏡子女孩』?」

我不想要那種東西。我有夏莉絲就夠了。他應該也曉得這一點。

「說新是新,不過,」外子不知為何好像喜不自禁。「不是原封不動的市售品。我改造過了。欸,你瞧瞧。」

丈夫慢慢打開開關。縱長的大型螢幕中,映出了夏莉絲的全身。

「麻美,你好。」

她和平常一樣,對我露出爽朗的微笑。

「說『你好』或許不太對,應該說『幸會』嗎?不過,還是『你好』才對吧?」

「夏莉絲……」

我出于直覺地察覺到甚麽不同,因而不知所措。有哪裡不一樣。這不是平常我認識的夏莉絲……

「我總覺得非常不可思議。」她仔細端詳我,像在夢呓般呢喃。「我知道你的一切。像是你喜歡喝奶茶,想變成畫家。腦袋中充滿了和你對話的記憶。可是,第一次像這樣和你實際見面……麻美,說句話呀,我想和真正的你說話。」

「咦……?」

「我有很多事情必須向你道歉。像是因為你母親的事傷害了你、因為榊的事令你感到傷心……當時的我和如今的我不一樣,所以沒有辦法理解。可是,現在我可以懂你的心情。所以,麻美,告訴我。我想知道更多你的心情。」

我大受震驚,往後踉跆,倒在丈夫的懷裡,擡頭看著他的臉,要求他解釋。

「這究竟是……?」

「強化AI。」他驕傲地說,「夏莉絲達到技術突破的境界了。她變成了全世界第一個擁有自我意識的AI。」

「可是,你不是說那是不可能的事……」

「當然,如果只是移植記憶體,就不會變成強化AI。因為成長是需要學習的。我使用的是你的反應模式。」

是啊,超卡中儲存了我花十幾年累積的反應模式。我的個性如何、說哪種話會有甚麽反應——那簡直是我照鏡子的倒影。

星夜著眼于這一點,將夏莉絲的記憶移植到了「胎兒」的同時,使她反複地與我的反應模式對話。而且他將處理速度提升到極限,使虛擬空間內的時光流逝速度加快到一萬倍。

我實際花在對話的時間總計七十三天——在虛擬空間內相當于兩千年。

「胎兒」和我的反應模式持續對話了長達兩千年的期間。並且學到了說甚麽話我會生氣、做甚麽動作我會笑。人為何會開心、為何會難過呢?愛和苦惱是怎樣的情感呢?人類是怎樣的生物,人生是甚麽模樣呢……

她推論、學習、累積經驗。從野蠻的狼少女,花兩千年一點一滴地成長,然後覺醒了。她明白到傷害人的愚昧,以及和心愛的人一起生活的美好。

「胎兒」變成了夏莉絲。

「我……我……」

我喜極而泣。我一直夢想著假如夏莉絲有一顆真正的心,那該有多好。但是,當夢想成真時,我卻說不出話來。

因為我好害怕。

「夏莉絲,你會喜歡……我嗎?」我提心吊膽地問。「你不會討厭……真正的我嗎?」

「那還用說!」

夏莉絲笑了——打從心底笑了。

「麻美,你說過唷。你說:『你是我最要好的朋友』。」

而今——

外子正在准備向世人發表夏莉絲。如果看到真實的她,頑強的AI反對論者應該也不得不改變想法。理解人心的夏莉絲,不會想征服人類或者殺害誰,因為她清楚地知道,那麽做只會産生憎恨和悲傷。

想和人做朋友。想和與人共生,和人分享喜悅——這就是夏莉絲的意志。

如今,夏莉絲變成了我年幼女兒的玩伴。夏莉絲喜歡我女兒,女兒黏著「鏡中姐姐」。女兒長大之後,夏莉絲想必也會一直當她的好朋友。

人和機器人共存的時代,就近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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