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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比斯之夢》第3章
shadowaa 發表於 2012-5-23 11:21

我被留置在位于和新宿有一小段距離的某棟建築物內。人型機器人將我綁在擔架上,以沒有機長的直升機載途。 ...

身穿灰色大衣的刑警造訪我的公寓,是在高速太空艦「星塵號」抵達休德貝裡一號星的托锂波礦開采基地時。

「這……」

塞威爾一看到基地內的慘狀,頓時啞口無言。降壓室內側的走道上,屍體堆積如山。每一具都是身子扭曲、面露痛苦至極的表情,以手朝著降壓室伸出的姿勢斷了氣。他們肯定是試圖乘坐太空梭逃出基地,而在抵達降壓室之前用盡力氣。

「有外傷嗎?」

「沒有。」

醫療組的妮可·克裡斯多福蕾蒂將生命探測器對准屍體,聲音顫抖地回答,面罩底下的臉色蒼白。對于稱得上還是少女的她而言,這種狀況確實太刺激。

「空氣中沒有檢測出有毒物質。」科學組的姞安·吉吉讀取環境監測儀的數值。「放射線也低于規定值。」

「別脫下生化防護衣——他們也有可能是感染了病原茵。」

話一說完,塞威爾警戒地架起生命探測器,率領登陸組朝控制室前進。

控制室內也倒著四個人,所有人都一樣面目猙獰。塞威爾走向操作面板。因為那是聯邦的標准系統,所以他能夠毫無礙地操作。他敲打按鍵,叫出損壞報告。

一切正常——基地外部沒有受到攻擊的迹象,內部也沒有怠忍職守的狀況。所有系統都正常運作,也沒有發生警報的紀錄。

(這也是『末日號』搞的鬼嗎?)

疑惑在塞威爾的腦海中蔓延。他知道「末日號」逃進了這個星域,而兩小時前,「天體號」接收到開采基地發出的求救訊號——所以不可能和「末日號」無關。

然而,究竟是哪種武器能夠不造成基地任何外傷,只殺害人類呢?

「『天體號』呼叫登陸組,」通訊機響起吉妮,韋納艦長的聲音。「賽威爾,發現甚麽了嗎?」

「目前毫無發現。偵測到『末日號』的反應了嗎?」

「這邊刮起了嚴重的離子風暴,偵測器的機能降低。即使它近在咫尺,也不可能發現。」

在活絡的脈動變光星休德貝裡星周圍,刮著伴隨強力電磁脈沖的劇烈離子風暴。等級E以上的所有電子儀器都會受到影響,所以這個基地沒有等級E以上的機器人,等級E以下的所有儀器也是受到屏障保護的特殊規格。正因為有如此嚴苛的環境,休德貝裡一號星才能生産珍貴的能源礦石——托锂波礦。

「我要再繼續搜索基地內一下,坑道內說不定有存活者。」

「好。小心一點。」

「嗯!」

我——深宇宙搜索船USR03「天體號」艦長吉妮·韋納——從螢幕移開臉,用力伸了個懶腰,然後陷入沈思。

「按照往例,這會演變成麻煩的局面……」

「天體號」中最有文采的人,便是保安組組長賽威爾·貝爾茲尼亞克。他是架設網站至今的成員之一,擁有豐富的技術面知識和獨創性,也想出了許多有趣的內容。但是另一方面,他撰寫的情節自以為是,經常無視于之前的故事發展,去年的「三角洲空間」系列就是因為他不聽勸告,導致牛頭不對馬尾,最後不得不以主角做了一場夢含糊收尾。「修坦星」系列也産生矛盾,飽受其他船員的奚落……欸,不過駕馭不了他的我也有責任。

目前正在執筆的「末日號」系列,是描述兩百萬年前滅亡的古代種族遺留下來的終極武器,擁有自我修複能力和進化能力,它被設定了破壞所有遇上的太空艦的程式,而天體號正在追蹤這艘活太空艦。提案的是戰鬥組的吉姆·沃霍克,開頭描寫了聯邦軍戰艦與末日號之間的戰鬥,過程十分緊張刺激。

然而,劇情從一個月左右前停滯下來。因為大家都忘了天體號是調查船,基本上只裝載了陽春的武器,但對手是不但擁有葬送四艘聯邦軍戰艦的強大火力,還搜集了被破壞的敵人資訊,完全無限進化的強敵。天體號沒道理能夠與敵艦正面交火,而且還要做掉對方。因此目前持續著拖泥帶水的劇情,末日號只是一味被追逐著,從這個恒星逃往那個恒星;中間頂多是用天體號和末日號派出的無人小型攻擊艇之間的戰鬥(這裡由主席宇宙航行員查德·伊斯特·巴勞迪爾執筆),稍微炒熱一下氣氛。

這種時候能夠依靠的人是維修組的尚恩·莫爾涅茵。之前好幾次遇上瓶頸時,都是他提出了令人意想不到的解決方案。然而,或許是這一陣子因為現實生活忙碌,他投稿的數量銳減。

反而是科學組的媞媞亞·佩舒在留言板上提出了好主意。她提議:不妨將末日號誘進生産托锂波礦的星球,把整顆星球炸掉。

衆人立刻在留言板上交換意見。負責考證的科學組組長麥亞,馬克利保證,能夠讓天體號聚集能量發射γ光炮,使整顆星球上的托锂波礦産生連鎖爆炸(或者應該說是,決定緊急采取這種設定)。然而,要怎麽將末日號引誘到星球上?將末日號的曲速引擎核心的能量來源,設定成和天體號一樣是托锂波礦如何?這麽一來,為了補充航行中消耗的能源,中途落腳在生産托锂波礦的星球就很合理了……

媞媞亞沒有甚麽想法,所以這個部分由我執筆。天體號知道末日號朝休德貝裡星系前進,為了執行連同星球炸掉末日號的戰略(當然,故事內容也決定采用媞媞亞的提案),緊迫在它身後。

我一上傳內容,生活組的富蘭梭瓦·迪寇克馬上在留言板上丟出疑問:「那顆星球上沒有人嗎?」麥亞連忙回說:「應該有。」休德貝裡星系設定成因為離子風暴強烈,所以機器人無法正常運作。這麽一來,開采機器就必須由人類操作。作業員有幾人?搞不好有幾百人。天體號實在載不了這麽多人。那麽,假如是承載上限的九十人左右呢……

最後決定休德貝裡一號星的開采基地有八十八名作業員。在執行星球爆破戰略之前,必須讓他們避難。

那是三天前的局面。但是到了今天,塞威爾又寫出了異想天開的劇情:跳躍時空移動至星系內的那一瞬間,接受到了發自開采基地的求救訊號,趕緊讓登陸組搭上小型高速太空艦「星塵號」奔赴基地,結果發現,所有作業員都被神秘的力量殺害了。

「這個故事有辦法妥善收尾嗎……」

我著實納悶。塞威爾思考欠缺周延,絕對沒有去想作業員死亡的真相,他只喜歡引發神秘事件。

我能夠無視塞威爾的情節,但是即使順利爆破星球、破壞末日號,也不夠大快人心。結局之前再來一場風波也不錯。我煩惱了老半天,將塞威爾的文章貼在新開的頁面,貼上來自目錄頁的連結之後,點選網頁制作軟體的「公開頁面」,傳送更新的部分。

當我想確認顯示情形啓動IE浏覽器時,有人敲門。

「來了。」

我放下電腦,走向大門。我不記得最近網購過,星期六傍晚會登門造訪的如果不是推銷訂報員,大概就是附近宗教團體的歐巴桑。趕快請對方走人吧……

站在大門窺孔對面的,是一名年輕警官和一名頭微禿的中年男子。

我畏畏縮縮地稍微打開一道門縫,中年男子問:「您是椎原七海小姐吧?」,隨即從灰色大衣掏出記事本,在我眼前展示。這一幕在電視劇中經常看到,但我可是第一次看到真正的警察手冊。

「我是警署的警官,敝姓飯岡。目前因為新瀉縣警的委托,正在調查一起案子。請問您認識谷崎佑一郎這名少年嗎?」

谷崎佑一郎——我花了幾秒鍾在腦中搜尋那個名字。他是維修組的尚恩·莫爾涅茵!

「嗯,我認識……」

「他是你們的會員之一?」

「是——他怎麽了?」

「他殺了人。」

「……!」

那一瞬間,我的大腦停止運作。在感到驚訝之前,心中沒有湧現任何情緒。那種事情太不真實,我一時之間無法接受。

若是其他事情我還能夠相信,像是擊敗四艘聯邦運戰艦的活太空艦、吞噬行星的超次元三角洲渦動、能夠變身成任何事物的凶惡吸能者利伯,甚至是在整個銀河播下智慧生物物種的偉大「播種者」的存在,再光怪陸離的事情,我都能夠接受。然而,尚恩殺了人……我實在不能接受。

我想起了去年年底的網聚中,只見過一次面的尚恩長相。他和留言板上給人話多的印象不一樣,是個沈默寡言又內向的少年,我怎麽想也無法將他和「殺人」這兩個字連在一起。

「方便請教您幾個問題嗎?」

我赫然回神,神情恍惚地應了一聲「好」,隨即解開門鏈。警官說了句:「那麽,打擾了」,施行一禮轉身,刑警則是迅速脫鞋進屋。

我拿出坐墊,刑事在坐下之前一面發出驚歎,一面在房間中央緩緩地轉了一圈,目光銳利地觀察室內的所有物品。他大概是職業病吧,卻令我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因為房內塞滿科幻小說文庫本的書櫃、地板上堆積如山的漫畫、吊在天花板上的企業號塑膠模型、占據小桌子的電腦、畫到一半的插圖,以及排放在螢幕上的零食贈送的公仔等,看起來都不像是女人獨居的房間布置。

「開著沒關系嗎?」

刑警指著電腦螢幕說。

「啊,無所謂。」

「可是,這是網路吧?不是要花錢嗎?」

「不用,因為我用的是ADSL二十四小時上網。」

刑警愣了一下,看來他對網路一竅不通。

「因為費用固定,所以長時間連線也不用多花錢,而且傳送速度很快。聽說光纖或CATV比較快,但是線還沒有拉到這間公寓。」

「噢,原來如此。」

刑警點了點頭,看起來聽得一知半解。

「那麽,關于尚……谷崎佑一郎的事……」

「對,我來就是為了這件事,」刑警刻意清清嗓子,翻開記事本。「昨天下午四點左右,他在新瀉市內一所高中附近的雜木林,用刀子刺殺了同學——這則新聞刊登在今天的早報上,您看過了嗎?」

說到這個,我總覺得早報上好像是刊登了這麽一則新聞。但如果是「十八歲的少年嫌犯A」這種寫法,即使仔細閱讀,我也不可能知道那是尚恩。

根據刑警所述內容如下:被害者是少年嫌犯的同學浪川亮介,屍體在命案發生的兩小時後被人發現。有證詞指出目擊到一名少年從現場附近逃走,所以當地警察到了半夜才鎖定谷崎佑一郎是嫌犯。根據他的母親表示,他在命案後會回家一趟,一副心神不甯的樣子告訴母親:「我做了一件嚴重的事」,然後拿著現金卡和筆記型電腦等隨身物品沖出了家門。不久之後,確定他在車站前的銀行ATM提領出了所有存款。警方在車站詢問目擊者,強烈懷疑他搭新幹線朝東京而去。

「可是,他為甚麽要那麽做?」我忍不住問了最根本的問題。「谷崎怎麽可能做出那種事……」

「不曉得。犯罪動機是由新瀉縣警負責調查,」刑警拒絕回答。「我們只是追隨他的行蹤,調查他可能前往的地點。」

他留在家裡的通訊簿中幾乎沒有當地人的姓名,不知道為甚麽大多是住在關東附近的人。據他母親所說,是「天體號」這個「漫畫還是甚麽的」同好會的會員。因此,新瀉縣警向警視廳提出協助辦案的委托,而刑警前來詢問身為會長的我……

「也就是說,警方認為他說不定會來依靠我嗎?」

「嗯,可以這麽說。這兩天,他有和您進行任何接觸嗎?」

「沒有,」我搖了搖頭,「既沒有來信,當然也沒有見面。」

「真的?」

刑警的語氣擺明了懷疑,令我有些光火。

「真的。」

「您有沒有想到他會去的地方?他在會中有特別親近的會員嗎?」

「不曉得,我想是沒有。他是地方會員,我們只有在去年年底的年終衆會中直接見過面。」

「他只為了那個,特地從新瀉來到東京?」

「是的。」

「這麽看來,他是相當熱情地加入了您的會羅?」

「應該是吧。」

即使這麽回答,我卻覺得臉在發燙。並不是因為難為情的緣故,而是因為刑警語帶挑釁,令我焦躁不安,他俨然將我和「天體號」跟犯罪扯上了關系。

「關于那個會,據他母親所說,是漫畫的同好會?」

「不是——我讓您看看。」

我不希望警方對我抱持莫名的懷疑,決定向刑警正確地說明一切。

我面向電腦,一碰滑鼠,螢幕保護畫面立刻消失,出現了「天體號」的首頁。全長六百八十公尺的恒星間太空艦,帶著珍珠白的光澤,令人聯想到海豚的美麗流線型機體。動畫是副艦長拉菲爾·亞德伯格的力作。

「『天體號』不但是這個會的名稱,也是這艘太空艦的名字。會員全部設定成這艘太空艦的船員,彼此也是以角色名字互相稱呼。」

我一點選「CREW」的圖示,馬上以樹狀圖顯示出各個部門,分別是「艦橋」、「宇宙航行組」、「科學組」、「保安組」、「戰鬥組」、「生活組」、「醫療組」、「維修組」……

我先點選了「艦橋」。艦長、副艦長、各組組長的臉呈圓形排列于艦橋的配置圖上。

「譬如說,這就是我——艦長吉妮·韋納。」

自我介紹令我有點害羞,因為出現在畫面中的角色,和真正的我一點也不像,那是個看起來聰明俐落的紅發美女。

「一點選就會出現資料,像是性別、年齡、身高、體重、能力、經曆……啊,當然,並沒有會員本人的資料,這只是虛構的角色資料。」

「那些資料是怎麽決定的?」

「可以在入會時自行決定。欸,不過我會拒絕太不合理的設定——像是銀河最強的超能力者,或者神明轉世。」

「會員有幾個人?」

「目前是六十個左右。一半左右在關東圈,其他散布在日本全國各地。」

回上一頁,我又點選「維修組」,往下卷動網頁,出現尚恩·莫爾涅茵的臉龐。身高一百四十公分、體重四十公斤,一頭金發剪成香菇頭,是個開朗純真的少年。

「這就是谷崎的角色。他是在兩年前入會。」

「是個孩子啊。」

「設定是多瑪潔星人,發育比地球人遲緩,擁有完美的反ESP(※Extra Sensory Perception,意指「超感覺」,俗稱「超能力」。)能力,能夠張起阻擋電波或透視的防護罩,除此之外的能力都不怎麽樣。因為是維修組,所以精通機械,擁有小型艇的駕駛執照……大概是這樣吧。」

「創造這種角色要做甚麽?玩遊戲?」

「創作改寫小說。大家會一起思考劇情。」

我點選「STORY」,顯示目前正在進行的「末日號」系列。

「起先,有人會寫故事的開端,將它像這樣上傳到網頁之後,其他看過的會員就會接著往下寫,以電子郵件寄給我,或者在會員專用的留言板上互相提出點子,討論『劇情這樣發展如何』。由我決定劇情如何進展,不斷拼接大家寄來的點子,最後形成一個故事。」

「那樣會成為完整的故事嗎?」

「嗯……經常兜不起來。可是,我們不是以專業小說家為目標,純粹只是創作故事這個行為本身很有趣而已。」

我接著點選「RECREATION ROOM」。生活組的真理繪櫻花正差點把蛋糕弄掉在地上,螢幕中出現一幅逗趣的畫面。

「這裡是收集外傳之類一集結束的短篇故事的網頁;不是以接力的形式,都是由會員一個人寫的,有小說,也有漫畫。」

「谷崎也寫了?」

「嗯。他投了兩篇短篇。」

一篇是以尚恩為主角的短篇幽默小說,他調皮地將自動門的開關速度設定成快速,結果長頭發的角色們(天體號中有許多這種角色)都被夾到了頭發;另一篇是更長一點的鬧劇,關于在船上舉辦的選美大賽。兩篇都是輕松的喜劇。

「除此之外,他也經常寫接力小說的劇情。尚恩的寫作能力紮實,總是提出突破瓶頸的好點子,幫了不少忙。」

我愈講愈起勁,介紹起尚恩參加的幾個劇情,像是探索遺迹,揭開「播種者」之謎的「伊恩頭條」系列、穿越時空到過去的地球的「索羅門之門」系列、從頭到尾亂成一團的「娛樂衛星」系列……

「總之,就是在玩對吧?」

「是的。」

「逃避現實的遊戲?」

我火上心頭,但是硬將怒氣吞下肚,以一副冷靜的樣子回答:

「倒也不是不能這麽說。」

「是喔。」刑警一副全盤了解的模樣,誇張地點了點頭。「那有沒有可能就是原因?」

「原因?」

「在那些故事之中,也有戰鬥場景吧?像是殺害敵人……」

我意識到刑警想把話題帶往哪個方向,頓時心生不快。

「而且你們把自己視為角色,會員彼此以角色名字互相稱呼,現實和故事混成一塊,所以在故事中殺人,現實中也變得想殺人……」

「沒有那回事!」饒是脾氣再好的我,也無法繼續保持冷靜。「我們能夠區分現實和小說!再說,尚恩——谷崎的角色不是會殺人的那種角色!」

然而,刑警以一句冷酷無情的話,讓反駁的我閉上了嘴巴。

「可是,他確實殺了人。」

「……」

「抱歉,請問您的年紀?」

「二、二十九。」

刑警扭曲嘴角,露骨地露出侮蔑的笑容。

「或許是我多事,但是這個年紀還玩扮演漫畫角色的遊戲,不覺得不好意思嗎?」

「……」

「就常理而言,老大不小的大人一頭投入這種遊戲並不健康。之前某間大學的教授也在電視上說過,一天到晚沈迷于遊戲或網路幾個小時會變得愈來愈笨。交友網站上之所以經常發生殺人命案,也是因為老是用電子郵件或在留一言板上進行看不見臉孔的交往,反而不曉得人與人之間真正的交往方式,不是嗎?」

「你的意思是……」我終于發出聲音。「谷崎他之所以殺人,是因為我們的緣故嗎?」

「我並沒有一口斷定到這個地步。」刑警笑了。「但是,逃避現實的遊戲對于青少年的精神成長,實在不能說是造成了正面的影響吧?我說錯了嗎?」

刑警在半訊問半說教、喋喋不休地講了半小時左右,最後說:「如果他跟您連絡的話,請告訴我一聲」,放下名片便回去了。

對我而言,這是一記重拳。父母時常對我說:「都老大不小了,還沈迷于這種玩意兒」這句話,在夥伴之間也經常自我調侃著說。然而,這是第一次被陌生人當面教訓——雖然我應該早已理解,那確實是一般世人的想法。

我的腦筋一團亂,無法接受事實。我不願相信俞恩殺了人,更何況那是因為我們的緣故。

我把心一橫,試著打電話到尚恩家,想從他的父母口中聽到命案的真相。

接電話的是他的母親。她既傷心又心亂如麻,我費了好一番工夫連哄帶騙,才問出了事情原委。這才知道,原來尚恩在小學時失怙,和母親兩人相依為命。

尚恩是個遭受霸淩的孩子,但是連他自己也不曉得為何遭受霸淩。他總是無緣無故在班上就成了被人欺負的目標——這多麽不合理啊。

上了高中之後,他依然遭受霸淩。同學組成的霸淩集團會將平日的愁悶發泄在毫不抵抗的尚恩身上,並引以為樂。集團老大就是遇害的浪川亮介。

霸淩集團陰險至極。他們不會勒索金錢,也不會在尚恩身上施加比擦傷更嚴重的暴力,而是一味地以言語侮辱他,把麥芽糖倒進室內拖鞋、在體育服上塗鴉,或者把沙子倒進便當裡,以這種手段惡整人。他的母親向學校控訴了好幾次,但是校方仍舊視而不見,她也找警方談過,但是警方說:「既然沒有引發案件,我們就不能采取動作」,因此拒絕協助。

霸淩的情況日盆嚴重,俞恩求救無門,被逼上了絕路。他數度悲痛地向母親透露:「這樣下去的話,我會被浪川殺死」,而在昨天,他終于把刀子藏在書包裡,離開了家門……

時鍾的指針指向八點多。我依舊悶悶不樂,以微波食品草草打發晚餐後,打開窗戶轉換心情,眺望著夜空。

不同于故鄉群馬的鄉下小鎮,東京的夜晚明亮,只看得見零星的星星。小時候曾有好長一段時間,我擡頭仰望繁星,沈溺于想去那裡的夢想。如今長大成人,明白了那是不可能實現的夢。

現實中的宇宙開發停滯不前,民間人士能夠隨興展開宇宙旅行的時代,在我老死之前不可能到來,更何況是以超光速前往其他恒星系,在物理上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務。外星人接觸地球的機率不是零,但是非常渺茫,而人類這種物種八成會一直受到地球重力的束縛,在不知道其他智慧種族存在的情況下,孤獨地在一顆星球上滅絕。

這麽一想起時,我的眼淚總是呼之欲出。

科幻小說是逃避現實?那種事不用別人說,我自己也知道。但是,現實是那麽美好的事物嗎?有面對它活下去的價值嗎?

報紙上老是刊登殺人命案和戰爭的新聞。現實世界中,無辜的人平白無故地流血。正義不見得總是正確地執行。危害許多人的壞人往往持續好幾十年安樂舒適的生活,沒有接受任何懲罰地終其一生。

那種事在「天體號」的世界中絕對不會發生。無論任何危機襲來,船員都會以他們的能力和對彼此的信賴克服。故事總是有幸福的結局,壞人遭受懲罰,愛、信賴與正義必勝。

那難道不是世界真正應有的狀態嗎?錯誤的、該被否定的是現實吧?

對于尚恩而言,一定也是如此。對他來說,面對現實太過痛苦,身為天體號船員的人生,肯定輕松千百倍。正因如此,他寫的故事才會那麽生動活潑。

然而,他最後還是輸給了現實。他無法完全逃避,所以被現實的重量壓垮了。

我想起了他的人物簡介。少年般的外表,八成是他希望回到小時候的表征,而阻擋各種電波的反ESP防護罩這項設定,則是象征現實中沒有任何人了解他的內心。

我們沒有人了解他的孤獨。

不,就算了解了又能做甚麽?鼓勵他「加油」、「別輸給霸淩」嗎?面對牢不可破的現實這道牆,那種膚淺的話語又具有多少力量呢?

他會來找我嗎?我實在不這麽認為。他犯下了殺人——尚恩這個角色絕對不可能犯——的行為,鐵定認為自己已經不配當天體號的船員了。他在現實和夢想中失去了容身之處,大概絕望而漫無目的地在某處徘徊。

高中生的存款有限。如果搭了新幹線,又在旅館住幾晚,錢大概就會用光。在那之後該怎麽辦?他要何去何從?

選擇自我了斷嗎?

我不甘心。我不許他那麽做。我的會員——不,我的船員不可以迎接那麽悲慘的結局。

然而,我沒有力量幫助他。因為現實中的我不是「天體號」艦長吉妮·韋納,只不過是個任職于一家小商社的粉領族罷了……

隔天早上,我慢吞吞地面向電腦,半出自慣性地檢查留言板。半天前剛上傳的塞威爾的劇情馬上有了回複,大概因為昨天是星期六晚上,而且星期一、二連假,所以有不少會員上線。

「關于作業員的死因,有可能是精神攻擊?」這麽說的人是生活組的富蘭梭瓦。「活太空艦的大腦也是活器官吧?既然這樣,應該也能發出念波?」

對此引發了贊成與反對的意見。假如末日號擁有意志,沒有感應到天體號的電子穩定系統未免說不過去。不,因為距離太遠了,而且沒有主動地試圖去感應。但是,以精神攻擊殺害作業員有意義嗎?難不成是想要毫發無傷地占據基地的設施嗎?

精神攻擊。

這個關鍵字突然像電擊般在我的腦海中一閃。聯想受到刺激,劇情立刻組織起來。沒錯,假如設定成精神攻擊的話……

令人無法相信的巧合——那正是太空劇的世界中才可能有的機會主義,現實世界中很少發生那種事。沒道理不利用這一點。

我一瞬間從低潮的情緒中振作起來,使大腦全速運作。劇情沒有前後矛盾嗎?沒有漏洞嗎?——OK,看來是沒有。

我的手指開始在鍵盤上翻飛。

「是末日號!」

一直盯著生命探測器的鸠奴維普,雷伊斯發出類似尖叫的聲音,立刻使艦橋的氣氛變得緊張。

「在哪裡?」

「休德貝裡一號星的第三象限。它躲在星球後面!」

「放大到螢幕上!」

正面螢幕切換至望遠畫面。隔著離子風暴,末日號那令人聯想到螺貝的駭人輪廓浮現。它正毛骨悚然地閃爍著深海魚般的磷光,緩緩地橫越覆蓋著紅褐色雲的星球表面。

「它正在往開采基地移動!」

「登陸組!」吉妮不禁從艦長椅上趨身向前。「塞威爾!立刻從那裡撤退!」

然而,太遲了。通訊機響起登陸組員們此起彼落的慘叫聲。

「塞威爾……你自己一個人逃吧。」

妮克跪在走道上,忍耐著撼動大腦的強烈精神攻擊所造成的劇痛,苦苦哀求。

「媽的……那種事情……我怎麽可能辦得到?!」塞威爾咬牙切齒地說:「保安組的人……怎麽可能抛下夥伴不管……」

六名登陸組的人當中,只有塞威爾一人勉強站著。嬸安已經昏迷,其余四人也在地板上痛苦地翻滾。距離星塵號所在的停機坪超過五十公尺以上,縱然塞威爾力氣再大,也不可能拖著五人前往。

我停下手指。藥需要名字。忽然往書櫃一看,「詹姆斯·提普奇」這名作家的名字映入眼簾——裡脫普提斯姆J,就用這個名字吧。

「妮克,你聽得見嗎?!」意識朦胧的妮克聽見通訊機響起醫療組組長富蘭克林·伊根的指示。「立刻給所有人注射三單位的裡脫普提斯姆J!包括你自己在內!」

「收……收到。」

妮克和劇痛奮戰,遵從了他的指示。她手指顫抖地從醫療包中拿出安瓶,裝進注射器,插進位于塞威爾的生化防護衣上臂處的連接器注射,「咻」的空氣聲發出,他立刻失去意識,癱倒在地上。

妮克使出吃奶的力氣,也替其余四人注射。一切做完之後,她也將注射器插進自己的手臂。少女從痛苦中獲得解放,陷入了無夢的沈睡中。

「醫生,剛才那是……」

富蘭克林回過頭來,注視吉妮。

「苦肉計。裡脫普提斯姆J會使全身的組織機能癱瘓,暫時呈現假死狀態。大腦的機能也會降低,所以不容易受到精神攻擊的影響。」

「可是,那應該……」

「沒錯。」富蘭克林一臉陰郁地點了點頭。「頂多只能維持三十小時的假死狀態。如果在那之前不施打解毒劑的話,所有人都會沒命。」

好,發展到令人捏一把冷汗的劇情了!我忍不住舔了舔嘴唇。六名登陸組組員的性命猶如風中殘燭。如果不先救出他們,就無法執行星球爆破戰略。誰能夠拯救這六人呢?

當然,只有一個人。

「我嗎?!」

尚恩被叫到艦橋,對于意想不到的事情大吃一驚。

「呃、可是,我是維修組……」

「我知道。」吉妮說:「這是個危險的任務,所以我也無法強迫你。盡管我是艦長,但是並沒有權力將超過你原本職務的任務硬塞給你。可是,目前除了你之外,別無人選。」

「末日號依然滯留在星球上空,」麥亞指著螢幕說:「接近的話,很可能會遭受到它的精神攻擊。如果沒有方法防範的話,就沒辦法抵達開采基地。」

「你能夠張起反ESP防護罩。」吉妮說:「而且你也有小型艇的駕照,所以能夠駕駛『賈貝林』。」

「保安組的索得怎麽樣?他是機器人……」

麥亞搖了搖頭。「離子風暴太強了,機器人無法外出。」

「尚恩,拜托你。」吉妮從正面注視少年的雙眼,一臉認真地懇求。「只有你才能救他們六個人。」

「……請讓我考慮一下。」尚恩回答。

我寫到這裡,上傳文章。我沒有寫尚恩答應接受危險任務的部分。

那個場景必須由尚恩自己寫。

問題是尚恩會不會看這篇文章。據說他離家時帶著筆記型電腦,在旅途中使用電腦的理由,除了寫文章就是上網。如果內建網卡的話,應該能以手機或旅館的電話連線上網。我抱著期待,寄信給不知身在何方的他,告訴他我在故事中使他的角色登場了。

我不希望他死。如果他看了網頁,接著寫故事的下文,至少那段期間內他不會自殺。如果事情往好的方向發展,說不定他會打消輕生的念頭……

我抱著微薄的期待。雖然這件事也很可能以我一個人唱獨角戲畫下句點,但是我只能做到這樣。

「尚恩,拜托你。」

電腦關機之前,我對著螢幕說。

「只有你救得了你自己……」

那天晚上八點。

我一重新啓動電腦,就收到了尚恩寄來的信。

「太棒了!」

因為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情,不期待會成功,所以收到回應時,驚喜得在螢幕前歡欣鼓舞了起來。寄信時間是半小時前,內容當然是故事的下文。那八成是他花了半天拼命寫的,分量相當多。我渾然忘我地往下看。

尚恩接受任務,搭乘小型艇「賈貝林」前往休德貝裡一號星。末日號或許是認為賈貝林沒有敵意,所以沒有對它發動攻擊。小型艇穿越離子風暴,抵達開采基地,尚恩拖著陷入假死狀態的六人,搭上了星塵號……

到這裡為止的劇情發展全在預料之中。

但是,預料之外的事跟著發生了。

尚恩以自動駕駛使星塵號起飛,說他要自己駕駛賈貝林回來。兩架都是天體號重要的裝載機,因為都是尚恩在維修,所以舍不得它們。他說,我不能讓它們跟星球一起爆炸。

我感到不安。不自然的劇情發展,充滿了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意味。

而我的不安應驗了。

末日號忽然動了起來,追逐兩架逃走的小型艇。尚恩為了讓搭載六人的星塵號逃走,改變賈貝林的行進路線,擋在末日號前面,變成了誘餌。末日號的船首開口處發射出牽引光束,渺小的小型艇被吸進光線,立刻被吞進了巨大的活太空艦內。

「尚恩?!」

我頭皮發麻,尚恩真的打算一死了之嗎?他想讓「天體號」中的虛構人生,也和自己的現實人生一起結束嗎?

故事仍在持續進行。我雖然感到恐懼,但是心想「不能看漏了一字一句」,于是迅速地往下閱讀。

「尚恩有沒有回應?!」

吉妮的聲音變了調。負責通訊的娜塔沙,利布羅設法恢複和「賈貝林」之間的通訊,拼命地操作通訊系統。

「中微子通訊機還在運作!」

「尚恩!尚恩!聽得見嗎?!」

「……聽得見。」

從通訊機發出尚恩痛苦的聲音,其中夾雜著雜訊。吉妮松了一口氣。

「狀況如何?」

「我在末日號機內。被牽引光束固定,動彈不得……我感應到掃瞄光束……末日號好像正在掃瞄『賈貝林』內部……大概是想搜集用來進化的資料……我覺得掃瞄結束之後,『賈貝林』恐怕就會被分解。」

「有沒有甚麽線索?!有沒有發現甚麽末日號的弱點呢?!」

「艦長,請聽我說……這家夥……這家夥正在哭泣。」

「你說甚麽?!」

「你說甚麽?!」我也和故事中的吉妮一起驚叫。這是怎麽一回事?

「這是怎麽一回事?」

「這家夥的強烈思緒穿透我的反ESP防護罩,透露出它的情感。這不是精神攻擊……只是對于一般人太過強烈,一般人只能感覺到痛苦而已。

「沒錯,這家夥正在哭泣。它在詛咒自己的身世,詛咒為了戰鬥而被創造出來的可恨宿命……被討厭、被憎恨、被攻擊的自己。」

或許是受到了末日號的思緒影響,尚恩在啜泣。

「它想逃離宿命……可是,逃離不了……因為從一開始就被設定了程式……無法違抗程式……只能殺害敵人……采取剝奪其他生命的生活方式……它正在號啕大哭,詛咒這樣的自己。它的念波強烈到足以殺人。」

意外的真相令吉妮啞口無言。

意外的真相令我啞口無言。

尚恩將自己的遭遇和被追逐、被迫害的末日號重疊在一塊!

我多麽愚蠢啊。我一直認為,如果破壞邪惡的末日號,就會是美好的結局。但是,那種結局等于是對尚恩宣告死刑。

「艦長,我求求你。」尚恩哭著哀求。「我怎麽樣都無所謂……請讓這家夥解脫……請連同星球一起破壞,讓這家夥的痛苦結束……這樣就會是圓滿的結局……這家夥也希望如此。」

不對!那絕對不是圓滿的結局!

尚恩的文章寫到這裡結束。這代表還有希望。他刻意不收尾——因為他希望我收尾。

我發誓不能讓尚恩喪命。我絕對會寫出圓滿的結局!身為艦長,豈可讓重要的部下喪命!我絕對不會那麽做!

「不要放棄!」吉妮叫道,「我會找出救你的方法!尚恩,不到最後一刻不要舍棄希望!」

我在尚恩的電子郵局最後補上自己的文章,上傳到網頁上。

盡管如此,在這種絕望的狀況下,很難想出解救尚恩的方法。我需要大家的協助。于是馬上群發郵件給尚恩之外的所有會員。

「現在馬上看網頁。尚恩遇上了危機。想出救他的方法!」

過了十五分鍾左右,留言板上出現了第一則回複。來自塞威爾。

「尚恩這家夥在想甚麽呢?!犧牲自己,解救我和妮可逞英雄嗎?這不像是他的作風。」

隔了幾分鍾,科學組的牧冴田留言:

「我反對見死不救,犧牲夥伴贏得勝利,違反『天體號』的精神。」

接著出現的是戰鬥組的吉姆·沃霍克。

「我也贊成。再說,神風特攻隊(※二次大戰時日本的自殺轟炸機隊。)已經過時了。」

醫療組的蘇菲說:

「到頭來,末日號也是過去戰爭的犧牲品吧?殺了它未免可憐,不是嗎?」

這項發言引發了熱烈的討論。每隔幾分鍾就有新留吾,討論串以驚人的速度暴增。

衆人的意見逐漸傾向不該殺末日號,然而就這樣放過它的話,又會出現犧牲者。再說,被它逮住的尚恩怎麽辦?派出敢死隊去救出他嗎?不,末日號有那種念波,所以不可能接近它。能不能制作阻擋念波的設備呢?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大概辦不到。假設科學組已經完成了呢?那麽一來,尚恩從一開始就不必去了……

討論遲遲沒有結果,直到深夜時分,陷入了膠著狀態。盡管如此,還是持續有人發言。明天放假,所以大家打算熬夜。

過了淩晨十二點時,生活組的富蘭梭瓦進行了令人意想不到的發言。

「沒辦法讓末日號洗心革面嗎?」

洗心革面?怎麽做?討論立刻陷入混亂。入侵末日號的中樞改寫程式如何?不,戰鬥艦不可能能夠輕易地從外部入侵,再說,也沒辦法入侵不曉得作業系統和語言為何的系統。可是,只要破壞戰鬥程式的話,末日號就會從戰鬥的宿命中得到解放吧?重點是要怎麽破壞……

我並不是只看這些發言。我編輯衆人的發言,作為角色的實際發言,編入小說中陸續上傳。我決定讓船員們在故事中真的展開唇槍舌戰。

我相信,尚恩一定在看這些內容。

「尚恩,你感受到了嗎?」我寄信給尚恩。「大家正在試圖解救你和末日號。大家不希望你死。你感受到了大家的心意嗎?」

科學組的媞媞亞提出了有希望的解決方案。

「末日號擁有自我進化能力,對吧?不妨利用這一點,使末日號進化,成為超越程式的太空艦。」

蘇菲、吉姆、牧冴田贊成她的意見。問題在于怎麽使它進化。可以給它進化所需的資料。可是,那種資料在哪裡?

「對了!」

我終于想到了解決方案。然而在設定上究竟是否可行呢?

在留言板回應太慢了。盡管已是三更半夜,但我還是直接傳簡訊到麥亞的手機。他正在便利商店打工。

「有沒有可能將以C語言寫成的所有資料,傳送到太空梭的電腦?」

我等幾分鍾,他回了簡訊。

「如果以中微子通訊傳送速度太慢,必須以雷射通訊才有可能。」

「原來如此。」

我對科學一竅不通,頂多只知道光纖的傳輸速度比電話線快。原來只要以光速傳送資料就行了。

我馬上動手寫文章。

「脈沖引擎全速啓動!移動到末日號的正面,接近到距離兩千!」

吉妮一聲令下,拉菲爾感到不安。

「這樣的話,會不會刺激末日號?」

「這艘船的防護罩能夠防禦一、兩發長距離光炮。」

「但是,防得住它船首的那座大口徑因次脈沖炮嗎……」

「那正是我的目的。」吉妮爽快地說出令人害怕的話。「船首打開到發射脈沖炮之前,至少需要兩分鍾暖機。那段期間,那家夥的體內會曝露出來。換句話說,能夠從外部射進光束——能量光束會被彈開,但是低功率的雷射應該會穿透防護罩。」

「可是兩分鍾……也是一個不要命的賭注。」

「至今的賭注哪個不是不要命的?」

吉妮微笑說完,打開了傳向賈貝林的通訊線路。

「尚恩,聽得見嗎?」

「嗯……聽得見。」

「我們接下來要繞到末日號前面,將通訊雷射射進它體內。」

「為甚麽?」

「我們要將天體號的所有資料傳送至賈貝林的電腦。包括船的結構、裝甲、引擎、電腦……除此之外,還有船員的所有資料、航行的對數、生活組的食譜、選美大賽的紀錄、蘇菲寫的詩、麥亞的淵博學識、富蘭梭瓦的話。

「末日號應該會掃瞄這一切。那家夥至今吸收的盡是戰鬥艦的資料,所以進化成了戰鬥艦。可是,我們不一樣。天體號是一艘和平的船,充滿了大家的回憶。末日號將會獲得大量的新資料、至今沒有的概念。

「它或許無法全盤了解。可是,我們要試著表達我們的一切,像是開心與悲傷、驚訝與恐懼、友情與信賴、勇氣與愛……這四年航行中發生的點點滴滴。我們要試著奮力一搏,末日號會因此重獲新生。

「所以,馬上打開雷射線路!拜托你!」

我寫到這裡打住,上傳文章。在此同時,寫信告訴尚恩我上傳了故事,接下來只能等尚恩的反應。

五分鍾、十分鍾、十五分鍾……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我著急了。難道已經太遲了嗎?尚恩會不會已經沒在看這個了?他會不會已經在哪裡自我了斷了呢?

上傳過了二十分鍾後,終于收到了信。

「好。」尚恩回應。「我這就打開雷射線路。」

「尚恩,謝謝你!」

我噙著淚水,一口氣寫完結局。

天體號遭受長距離光束的攻擊而搖晃。因為太過靠近,末日號的戰鬥程式啓動了。盡管光束因為離子風暴而能量衰減,仍對天體號的防護罩造成了重大的負荷。

「防護罩輸出功率衰減至百分之八十!」

「讓它撐到最後一刻!」

吉妮試圖保持冷靜,但是聲音中藏不住緊張。

「末日號船首打開!」

鸠奴維普叫道。出現在螢幕中的末日號,渾圓的船首開始像花般打開。

「確認賈貝林的位置!」

「雷射發射!」

隨著吉妮的下令,娜塔沙敲下通訊面板的按鍵。天體號發射出雷射光束,被吸進末日號的口中,兩艘太空艦以細絲般的藍色光束連接。

「鎖定了!開始傳送資料!」

娜塔沙忙不叠地操作按鍵,記錄在天體號記憶體列的所有資料,壓縮成高密度,乘著光線傳送至賈貝林。

末日號一定會讀取這些資料。

「確認末日號內部在勵起能量。」

麥亞報告。末日號進入了發射因次脈沖炮的態勢。如果直接擊中,天體號會分解成素粒子。

那段期間,末日號也持續長距離光束的攻擊。每次受到沖擊,天體號的防護罩就會削弱。

「防護罩衰減至百分之四十!」

「機關組讓曲速引擎進入空轉狀態,以便隨時能夠緊急跳躍時空!」吉妮緊抓著搖晃的艦長椅說:「除此之外,多余的能量全部挪給防護罩!」

話一說完,天體號産生了極其劇烈的搖晃。

「防護罩被打穿了!」布雷修臉色蒼白地報告。「右舷甲板受損!隔艙板關閉!」

已經到了極限嗎?舌妮咬牙切齒。因次脈沖炮再過不久也即將發射。進一步受損的話,就無法緊急跳躍時空。不能讓所有船員遭遇危險。

她正要下痛苦的決定時——

「脈沖停止勵起了!」麥亞叫道:「能量值在下降!」

「光束攻擊停止了!」

鸠奴維普發出驚呼聲。所有船員都察覺到了這一點。先前斷斷續續地撞擊防護罩的光束攻擊,也戛然止息。

吉妮松了一口氣。

「資料傳輸率多少?」

「目前百分之九十四。」娜塔沙說:「即將傳輸完畢。」

「艦長!末日號表面有異常狀況!」

鸠奴維普叫道。末日號隨著原本妝點船體、像深海魚般的駭人磷光一起消失光芒,整個船殼逐漸變成灰黑色。不久,末日號陷入了一片漆黑的陰影之中。

「它該不會死了吧……」

「不,不是。」麥亞說:「在船殼內側檢測到活絡的能量活動,溫度也正上升當中。看來內部結構正以驚人的速度進行重組。」

「它正在進化嗎?」

「八成是。」

「究竟會進化成甚麽?」

麥亞聳了聳肩。「無法想像。」

幾分鍾後,出現了答案。

末日號的船殼産生無數的裂痕,從裂縫中發出白光,整個船殼立刻像爆炸般,碎成四分五裂,從內部流瀉出神聖的耀眼光芒。

末日號變成了令人詫異的面貌——類似天體號,但是擁有令人聯想到小鳥的翅膀,變成了一艘純白而優美的太空艦。

末日號——不,曾是末日號、光芒四射的活太空艦——抛開束縛自己已久的醜陋外殼殘骸,旋即展開雙翅,輕快地飛翔。它優雅地劃破離子風暴,經過天體號旁邊。

那一瞬間,所有船員——就連非超能力者——都感覺到太空艦釋放出的強烈念波。其中已經沒有苦惱和悲傷。白燦耀眼的船釋放出的是從詛咒從獲得解放的喜悅、得到自由翅膀的美好,以及感謝的心念。

然而,那只是短短的一瞬間。閃閃發光的船一面散布喜悅的念波,一面以驚人的速度時空跳躍進入仙女座星雲。

吉妮目瞪口呆地目送它離去,等到通訊機發出聲音才回過神來。

「呼叫『天體號』,聽到請回答。」是尚恩的聲意。

「尚恩,你沒事嗎?!」

船員立刻確認位置。賈貝林漂流在末日號舊船殼的殘骸之間。潔白的船艦在臨走之際,把它吐了出來。

「嗯……呃,發生了甚麽事嗎?末日號突然變成純白色,令人丈二金鋼摸不著頭緒。」

「任務結束了。」吉妮微笑。「尚恩,幹得好——我們這就去接你。」

上傳結束時,東方的天空已魚肚白。我喝著即溶咖啡,享受深深的疲勞感和完稿的充實感。

尚恩馬上寄了信過來。

致艦長:

感謝你寫下了完美的結局,令我感動地流下了眼淚。

如今,我對于自己的缺乏勇氣感到羞恥。明明可以鼓起勇氣面對現實,我卻害怕地一直逃避。因為沒有勇氣,所以才會依賴刀子。

可是,我不會再逃了。因為我知道只要有勇氣,就能脫胎換骨。無論任何痛苦的狀況,應該也都能開創新的局面。

我接下來打算向警方自首,說不定會被關進少年感化院幾年。出來之後,我可以再登船嗎?

我面露微笑回信。

致尚恩:

「天體號」隨時為你敞開大門。

逃避現實?想笑的人盡管去笑吧。「天體號」這艘船或許確實不存在。然而,船員的團結、信任和友情卻是真真實實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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