綵衣門
「綵衣門拜會。」為首的女子雙手合十,微微躬身,「覺明大師近來可好?」她旁邊的青衣人手裡擎著黑布,手臂用力,就要把那收回。
清虛子依舊從容不迫,他兩根手指夾著黑布的邊緣,就像只捏著一塊紙片。
青衣人眼中厲光閃動,五指一絞,十成內力噴薄而去,清虛子也翻動手腕,兩人的力量在黑布中間重重碰撞——「轟!」
氣流振蕩。
強大的撕扯之力將黑布劈成了兩半,兩人各俱其一,清虛子紋絲不動,而青衣人則倒退三步,被為首的女子以手掌在後輕輕抵住,才堪堪站穩。
這一下,兩人實力高下立判。
「小姑娘的功夫不錯。」清虛子露出個笑容,將手裡的半塊黑布遞給身旁弟子,「這就給老道做個紀念罷。」
「道長既然喜歡,儘管拿去。」青衣人的聲音嘶啞難聽,手指一陣揉搓,就有黑色布屑自指縫簌簌落下——她把她拿住的布塊全部毀掉了。
她的剛烈霎時讓眾人側目。
清虛子德高望重,並不會與她太過計較,覺明宣一聲佛號,請這看似來意不善的綵衣門入座。
這時有小道童搬過來厚重的木椅,左看右看不知道放到哪裡去。
綵衣門門主沒讓他為難太久,逕自走向趙恆穆那方、傲鷹堡的下一位。這一來拉長了那邊座次長度,就讓原本坐在那旁邊底下的小幫派趕緊站起來往後走,讓出一大片空位來。
以這些女子顯示出的實力,坐在那處倒也合理。旁人就沒有多話,不去惹這幫娘子軍。
花蠶拉一拉花戮的袖子:「原來青柳是綵衣門的人。」
「嗯。」花戮也看到了,不僅如此,那綵衣門門主的身形還頗為眼熟。
果然花蠶也同時說道:「綵衣門的門主,你我該是見過的。」
既然兩人都有印象,那麼便必定是熟人了,花戮腦中細細搜尋,花蠶亦如是……一時無果,場子中間已經跳了兩個人進去,叮叮噹噹地開始對決。
這武林大會的第一天,通常是沒什麼高手出沒的,大概就只是個儀式,公證人立一下規矩、眾多與會者出場露個面、前任武林盟主表一下態度,然後幾個小門小派的先展示一下自己,也就罷了。
卻見青柳侍立於那綵衣門門主身側,竟是以僕從的姿態。
花蠶心中又有些疑惑,從前幾日青柳的表現來看,她一心記著自家便宜娘,那麼說,難道這位綵衣門門主是便宜娘的熟人?回想之前聽到這女子的聲音,竟發現自己無法分辨……這實在不太可能。
除非……
除非這綵衣門門主練就了什麼奇特的功夫,能以音迷惑人,讓人聽不出其聲音本來面目。而剛那女子所顯露的也正是如此音攻,普一到來,就震懾了一群人。
皺起眉,花蠶靈機一動猛然想起:「天羅五音!」
是了是了,方才雖然那綵衣門門主只說了兩句話,可那每一個字的音調卻都是極有韻律的,可不正與當年所學的「天羅五音」隱隱相合麼!
當初琴抱蔓的義妹,曾經在江湖上縱橫披靡的魔女玉合歡,所成名的絕技就是其音功「天羅五音」,而後琴抱蔓嫁入皇家,而玉合歡則歸隱,在琴抱蔓孩兒、也就是花蠶花戮兩人抓周的時候,特意送了價值連城的萬年寒玉笛,並在之後教養中將天羅五音的訣竅教給了還很年幼的花蠶。
只不過這些年來花蠶自有自己一套修行法子,而那支寒玉笛雖說因為隨身攜帶留了下來,但因為音功陣勢頗大,加上還有花絕地監視著,便只做了御使毒物的工具,而沒有去修習那「天羅五音」,故而一時沒有認出來。
花戮也想了起來,說:「玉合歡。」
確是如此,若綵衣門門主是玉合歡,青柳會入了她的門派,又對她這般信服,便是可以理解的了。
花蠶也再仔細打量,這一看,只覺得那女子身姿動作越發與玉合歡相像,心中就更加確認幾分,只待今日大會結束,就要找機會與她見上一面,也好問一問當年晉南王府滅門慘案的真相……譬如說,那一晚,她與秦風究竟去了何處,又為何沒有陪在琴抱蔓身邊。
那仿若「玉合歡」的綵衣門門主也彷彿察覺了這股視線,即便透過厚重的黑紗,花蠶也幾乎可以感覺到她如電的目光在自己兩人臉上掃過,尤其花蠶,甚至多停了好幾息的時間,才將之挪開。
花蠶花戮這邊在注意綵衣門的人,那邊卻也有個人在注意他們,只不過隱晦了些,一時沒人發覺。花蠶回神來,就有了些感覺,順著一瞥過去,正看見今日隨著那楚家二公子一同到來的女子於煙。
於煙見花蠶看到了她,便很豪爽地點頭笑了笑,花蠶心中隱隱覺著有些不對,卻沒發現太大不妥,便也只好按下疑惑。
「那女人,你注意些。」花戮突然冷聲開口。
花蠶抬眼:「怎麼?」
「她看你時,內息有古怪。」花戮答道。
能覺出這些,自然也是他那源源不斷的深厚內力之功了。
於是花蠶微微勾起唇角:「哥哥的內力真是好用。」
既然慣常不會主動發話的兵部首座都說了這人的古怪之處,那麼,也就證明自己之前的敏感反應並未有錯。
花蠶斂下眸子,在心中暗暗記住。
到了午飯的時間,武林人的一應酒水都是前任的武林盟主趙恆穆操辦,他堂堂趙家產業也是遍及全國,財力雄厚,區區飯食,自然不在話下。然而,身份同樣的其餘幾個世家公子家主的,還有那些大門大派之人,就都被迎到清虛觀裡面用飯——觀的主人是個道士,提供的飯菜十分精美,但也同理,那都是素菜。
和尚只喝茶,不喝酒,覺明大師便特意從貞元寺帶來了上好的茶葉,又讓人準備了上好的水去沖泡,再給在座眾人每個一杯,說是去戾氣,養精神。
之間的寒暄客套略過不提,眾人還是一派和樂融融的景象,綵衣門也是近年崛起的新秀大派,卻沒有跟進來,這也正好,要真在道觀裡突然進來這麼多女人,也是有些不方便的。
這裡都是名宿,當然沒有小輩說話的份,楚辭顧無相雖然也算後輩,可身份擺在那裡,就有了探討的資格,而林沐晴林沐嘯就慘了些,除了低聲與那兩個能發表意見的溝通,他們是不能說太多話的。
今日的比武的確不在這些人的關心之內,進了這道觀,說的自然就是武林中的大事,而武林接下來的動向,也要由他們商量出來。
只聽覺明大師先行開口:「今日貧僧見那小幫派少了許多,更有許多眼熟的沒來,諸位施主可知為何?」
武林大會是個爭地位爭名氣的地方,但凡想出頭的幫派,都不該如此才是。
眾人面面相覷,還是楚辭拱手說道:「大師有所不知,那些沒來的幫派……」他眼裡露出一絲痛心,「都已經沒了。」
「阿彌陀佛……」覺明誦一聲佛號,長長地歎息,「我佛慈悲,為何會出現這等慘事?」他的眼睛在這時看向趙恆穆,「趙盟主,你可有找到兇手?」
趙恆穆也面色沉重地搖頭:「不曾。趙某追尋良久,倒是得了些證據,可若要以那幾樣證據就來指證,又無法服眾……兇手太過狡猾,竟然沒有留下一點蛛絲馬跡。」
覺明一皺眉,清虛子見狀,一掃袖子說道:「你這個人真是迂腐,有什麼證據先拿出來再說,大家一同分辨分辨,看能不能有人認出!」
此人輩分實在太高,趙恆穆雖說是武林盟主,也不好得罪他,就往後吩咐一句,而後對清虛子說道:「晚輩也正有此意。」
過不得一會,有他的弟子送過來一個簿子,他打開來一翻,然後念道:「三月十五,斷刀門有五人被摘心;三月十八,猛虎門八人被摘心;四月初五,沙狼幫二十人被人割喉;四月十四,白浪門二十五人被人割喉;五月初二,青龍幫四十七人被人剖腹……六月初七,擎天門門主被人摘心。」
林林總總,說了有十餘起之多,皆是武林大會開始前三月發生。
因著這些消息都被牢牢封鎖,還有好些大派的下級弟子和世家分家之人不知,這一說出來,眾皆嘩然。
楚辭等趙恆穆說完,補充道:「我們幾個世家的後人,無論本家分家,也都有許多人遭到刺殺,我的三弟更是被『樓外樓』用了『銀殺令』,好險這位花少俠相助,方才逃過。」
覺明目光投向花戮,頷首讚了一聲「花少俠宅心仁厚」。
花戮也點點頭,以示回禮。
跟著顧無相補充:「不僅我世家子弟遭難,大門大派的英傑們也有許多被刺,虧了英傑們機敏,武藝又頗高強,才少有讓人得逞。」
這些話一說完,整個廳裡都變得一片寂靜。
誰也沒有想到,在這個關頭居然會發生這許多慘案,而且兇手都極其殘忍,實在不像一般的尋仇行為。
當然也有很多人懷疑到魔教身上,可這裡的人畢竟不是外面那些烏合之眾,便不會齊聲呼喊什麼的,可人心裡既然被埋下了這麼顆種子,日後若想再利用起來,就簡單了。
覺明沉思良久,開口說道:「事關重大,施主們若還有什麼證物證詞,不防先整理一番,待武林大會結束之後,再與眾位掌門與家主一同商討,以便定出計策。外面人還在等候,諸位還是先去會上,慢慢再做計較罷。」
眾人想了一遍,也覺著是這麼個理,就又齊齊出去,各自整理消息參加大會不提。
這一天的比武著實沒什麼看頭,那些個三流的幫派爭奪了頭名、確定了將來幾年各自在同一層人物中的地位後,時間也就過去了。之後便是晚飯與夜宿的安排,這又是一套規矩做法了。
沒錢沒名氣的露宿,有錢的沒名氣的住帳篷,反正大家都有功夫在手,輕易得不了風寒。可但凡是有名氣的,無論有沒有錢,都住在清虛觀裡面。
知道花氏兄弟為人、尤其是哥哥花戮的性子,清虛觀頂後面的廂房,是楚辭特別為花戮安排的清靜所在。
夜深之時,空氣中忽然傳來隱隱的波動。
並沒有任何聲音,卻暗合某種奇異的韻律,就像驚雷一樣,灌入了花蠶的耳裡。
「怎麼。」花戮睜開眼,正對上花蠶顯得有幾分幽暗的眸子。
「天羅五音。」花蠶一字一字說道。
天羅五音,可隱可發,是極厲害的音功。若是發音者情願,她能以音震動空氣波紋,讓聲音傳遞給自己鎖定之人,而不讓他人察覺。而同樣修習了天羅五音者,就會比旁人更多幾分敏銳。
花蠶自小學習,事後雖說並未深入,可最基本的感覺,他卻依然存在。
所以,他被驚醒了。
「玉合歡?」花戮問。
花蠶明白他的意思,點頭道:「多半是。」
「走。」花戮一把攬起花蠶,就要從窗口躍出,然而花蠶將他拉住。
「等一下!」花蠶不讓他動,自己則抬一下手腕,把銀練蛇放了出去,「先探探路。」然後又彈了彈指尖,放出幾隻細小如蚊蚋的蠱蟲。
畢竟是召開武林大會的地方,千千萬萬的武林人都在這附近睡覺,說不得就有幾個閒來無事的睡不著候著呢。就算過了午夜,也不安全。花戮內力雖高,可未必就是最高……那個覺明和清虛子,甚至包括他們身後來人,就絕不是泛泛之輩。
因此,還是這滿山都有的蛇蟲鼠蟻更為方便些。
等了一刻,花蠶耳邊音律更急,他卻不緊不慢,及至蠱蟲回來了,他才對花戮張開雙臂,說道:「哥哥,我們去罷。」
花戮身形如風,在林中奔走時未弄響一片樹葉,過了很久,才到了密林的深處。那裡有一棵巨木,幾乎頂著天邊的明月的。
樹下有一個人,一襲黑紗,頭上的紗帽已然是摘了的,雲鬢高挽,卻沒有半點裝飾。正背對著兩人站在樹下,微微抬頭,彷彿賞月。
一般的武林人,是不會隨意暴露自己的脊背的,她這樣的姿態,已經表示了足夠的誠意。
花戮落地時衣襟有極輕微的摩挲,可這人卻是聽見了的,她身子輕輕一顫,然後回過頭來。
她是個極美的女子,香腮似雪,媚眼如絲,與那一年初次見到時一般無二。歲月如梭,竟沒能在她臉上留下半分痕跡。依然如二十許人,艷麗無匹。
正是玉合歡。
她手裡握著一根碧綠的笛子,湊到唇邊輕嗚出聲,低緩而奇特,卻又淡得幾乎讓人覺不出來。
花蠶側耳聽了一會,輕歎氣,從袖子裡摸出根雪白的玉笛,也挨到唇下,和著她的調子,慢慢地配合起來。
兩道笛音同樣溫柔而繾綣,讓人聽之忘神。
花戮手下一拍,破雲劍應聲出鞘,被他拿在手裡握住,反身一個長刺,挽一個劍花,隨著笛音舞起劍來。他的劍法凜冽,隱隱有一種霸道之意,又有勢不可擋的氣勢,這正是他所練第一套劍法——秦風的成名絕技,「破天十三式」。
劍隨音舞,笛音越急,劍勢反而越緩,笛音緩時,劍勢卻又急了起來。如此過得一會,三人同時收手。
「是小一、小二嗎?」把笛子從唇邊挪開,女子或者有些激動,卻比青柳要克制得多了,只是微微帶著顫聲地,這樣輕聲地問道。
這時候的她,並不是曾經叱吒風雲艷冠群芳的魔女,而只是一個終於找到至親之人的長輩罷了。
「小一小二」原本只是晉南王府中第五玦與琴抱蔓才有的隱秘稱呼,除了他們,就只有一個玉合歡會這般呼喚。如此一來,再無疑問。
「侄兒見過姨母。」花蠶花戮對視一眼,雙雙行禮。
玉合歡一瞬間眼中淚光閃動,可又即刻忍住,她急忙走過去把兩人扶起,嘴唇動了好一次,才用著難得的溫柔說道:「你們……你們長大了。」
花戮花蠶站直身體,也讓玉合歡細細打量他們。
「好、好!」看了好一會兒,玉合歡終於露出喜色,「小一小二還活著,真好!」她喃喃地說著,好像控制不住心中的歡喜,仰起頭大聲喊道,「姐姐!姐姐你看到了嗎?小一小二長大啦!他們沒有死,他們還活著!他們還活著啊!」
是啊,不僅活著,還很健康平安。小一的內力高強,看那架勢,在一流高手中也是能排的上號的,小二身子骨可能稍微差一點,可看樣子神清目明,眼裡惠光閃爍,氣勢絕不比他的哥哥差,也會是個不一般的人物。
玉合歡心中著實喜悅:「聽青柳說起你們兄弟倆比起小時更加出色,而相處方式卻沒什麼變化,如今一見,果然如此。」
花戮一直站在花蠶靠右之處,正是要護人的最佳防護方位,故而玉合歡有此一說。
高興完,她的情緒平靜下來,恢復了那個神氣凜然的綵衣門門主:「小一小二,你們這些年在何處,為何不回家?為何我們找你們不到?」
「說來話長,待日後細說。」花蠶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直視玉合歡的眼,問了另外一個,「姨母,小二只想知道,當年母親遇害之時,您與秦師叔……究竟去了何處。」
昔年
「去了何處……去了何處……哈哈!」玉合歡狂笑出聲,艷麗的面容在這一瞬間倏然變得扭曲起來,「小二,你問得真好。」
「這些年來,我也一直在想,那一天,我為何不在姐姐身邊……」
她從兩人相識之日講起,眸光深遠,一件一件緩緩說來。
「當年的『飛澗仙子』輕功高絕,使得一手**劍,又喜愛一襲輕紫,舞將起來仿若雲中仙子,江湖上少有人能敵……她三捉三放那時有名的邪道妖女,從此結為異姓姐妹,兩人縱情闖蕩江湖,風頭一時無二……及至嫁做人婦,方才收斂起來,傷了好些年輕俊傑的心,再然後,生了兩個可愛的娃兒,一家人和樂融融,讓那邪道的妖女既好生羨慕,又為她高興不已……」
十二年前——
夜深露重,已是過了戌時,兩個孩兒早已沉沉睡去,只是琴抱蔓心中總擱著事情,玉合歡便也一直陪著她。
「哎呀姐姐,你到底在擔心什麼嘛,該不是那幾個日子來了,心裡才會這般煩躁?」玉合歡看著站在床邊的溫柔女子,口中調侃。
她正倚在王府裡那一張精雕細鏤的木床上——是琴抱蔓特意差人為她訂做的,一隻手撐著下頷,一隻手繞著頭髮轉圈兒,說不出的慵懶撩人。
琴抱蔓回過頭,衝她微微一笑:「總是心裡不安,像是有什麼事情要發生似的。」琴抱蔓的美,素淨而雍容,與玉合歡大不相同。
玉合歡最見不得琴抱蔓蹙眉樣子,便懶洋洋支起身子,柔若無骨般纏上她的:「你呀,就是愛操心,姐夫才剛去打仗,還有小一小二要你照顧呢,這樣想來想去的,愁病了怎麼辦?」
兩人說笑一陣,依偎在一起,彼此心裡都很快活。雖說兩人不是親生的姐妹,可這份親暱與心靈相通之感,比起親生的姐妹還要更甚。
還沒等親暱太久,玉合歡眼中忽然閃過一絲戾氣,抬手一道掌力打出去,正中窗外那棵大樹的繁茂冠葉中。
「嘻嘻……」是女子尖細而充滿誘惑力的嬉笑聲。
香風襲人,玉合歡閃身到了窗邊,頓時一個重物聳然而下,一把黑髮垂吊,是一張倒掛著的白淨女人的臉。
她的那一雙眼睛瑩光閃動,晶亮無比,就像是一個漩渦。
玉合歡眼眸驀地一睜,那女子掩唇輕笑,卻不說話,長腿翹了兩翹,就跟一股青煙似的,裊裊地朝遠方飄去了。
「姐姐,我去追,你小心些!」只來得及留下這麼句話,玉合歡就縱身而起,也循著那女子的方向追去。
在這樣濃重的夜色中,那女子真的仿若鬼魅一般,浮在空中飄飄忽忽地前行,玉合歡的輕身功夫也算不錯,卻怎麼也無法追上她,可還是一刻不停地緊跟著飛奔,就像中了迷症一樣。此時的玉合歡眼裡只有那個女子恍惚的背影,也不知自己奔行的速度是快是慢,只是全不停歇。
耳畔所過風聲越來越大,呼嘯著盤旋著,卻都入不了玉合歡的耳。
彷彿進入了某種魔障,掙脫不得。
及至一聲清脆的笛音——
「嗚——」
是大風灌入笛管,震出一道聲音來。
玉合歡猛地一個激靈。
糟糕!著了道了!
「咦?可惜了……」似乎有女子的幽幽歎息傳來,轉瞬即逝。
回過神來,玉合歡這才發現,自己居然站在一處山巔上,周圍四野無人,在前方,哪裡還有什麼女子!
此刻才終於擺脫了控制,玉合歡心中覺得不好,就將功力提到了十成十,飛奔而回。
王府裡一片寂靜……
燈火是通明的,或者說,整個王府都被火舌所吞噬,血一樣的火光沖天而起,將天空都染成了血紅的顏色。
玉合歡呆呆地站在府門口,只覺得一股寒意自心地升起。
「姐姐……姐姐!」她發了瘋似穿過濃煙,闖進了府裡去。
遍地都是鐵甲兵的屍體,當今北闕王派來保護王府的精銳兵士,竟然全部毀於此地。可玉合歡管不了這些,她一手掩住口鼻,還想要闖進房裡去。
然後,她的裙角被人拉住了。
玉合歡低頭,看見一雙染血的手。
是還算熟悉的面孔,也是鐵甲兵的隊長,正強撐著最後一口氣說道:「王妃她……出……城……」便斷了氣。
感覺發冷的手心暖了些,玉合歡閉閉眼,一擰身,又朝城外的方向掠去。
在漸漸到了城門的地方,突然就有了幾個紅斑,順著向外蔓延……點點滴滴猩紅的血跡觸目驚心,她心又一沉,加快了自己的速度。
「秦風怎樣我是不知道的,想來也是被人引開了,就如同我一樣。」玉合歡的眼眶有些發紅,深吸一口氣,強忍悲痛說道,「我雖然沒有找到姐姐的遺體,卻看到一路上……一路上刮破在樹枝草地上的姐姐的衣衫碎布。」
「當時我就想到,姐姐必定是出事了,果不其然,在城外的林子裡,我找到了丫鬟飛紅的屍體,你們兄弟兩個、姐姐、還有青柳,全都不知所蹤。」
「我四處找過,可種種跡象都表示著,姐姐她……凶多吉少。」
這故事不算很長,只是陰差陽錯,就讓這兩姐妹生死相隔。玉合歡大意了些,所以才會被那個女子引誘而出,而這一晃神的功夫,一切,便已經晚了。
不願意相信最可怕的事實,玉合歡在江湖上漂泊很久,四處尋訪那一日襲擊晉南王府的仇人,而因為晉南王府被毀,北闕王朝震怒,封鎖城門四處盤查,一時間皇城內人人自危。
沒料想,戒嚴了幾日之後,朝廷居然下了禁口令,不許一人再度提起晉南王府之事,玉合歡大怒,深夜闖入皇庭,直至當今北闕王第五圭床前,以劍相指要討個公道!
北闕王無懼無怖,直言定會讓人私下尋訪,只是晉南王在邊境抗敵,若是得知妻兒慘況,必定心神不寧,到時三軍士氣受損,一旦兵敗邊境被破,北闕國體受損,天下臣民俱將苦不堪言。社稷為大,只好委屈了晉南王府。
玉合歡無法,她也明白,若是琴抱蔓得知,也會同意北闕王的做法,只好黯然而去。而後她繼續尋訪,突然得到陳百藥的消息,見到了容顏盡毀卻功力大進的青柳,得到琴抱蔓身亡的消息,大為悲慟,終於創立綵衣門,收容天下可憐女子,壯大實力,以圖有一天能為姐姐報仇。
「剩下的事情,我來說罷。」清淡的男聲從陰影中響起。
花蠶一驚,之前太過沉溺在玉合歡的故事中,以至於沒能發現還有旁人存在!
花戮上前一步,手指已經摸在了劍柄上。
陰影中的人慢慢走出,逐漸呈現在幾人眼前。
木訥的平板的表情,千年不變的嚴肅與沉默,腰懸長劍,長身黑衣。看相貌不過是三十左右的年紀,可那一頭及腰的長髮,卻已然全白了。
這是他們認識的人。
他是秦風。
早已不復當年連髮髻都盤得一絲不苟的的藍衫秀士形象,而是帶了一股濃重的滄桑,就像是經歷了萬千紅塵,難負重荷。
「秦風!你這些年害我找得好苦!」玉合歡抬眼看見,厲聲喝道,「你那一晚去了哪裡?!」
秦風並不介意玉合歡的滿臉煞氣,他只是轉過頭,盯著她的眼睛說道:「那一晚,我見到了師兄。」
便宜爹?
花蠶微微皺一下眉,這不可能!
果然玉合歡也冷哼出來:「秦風,你當我是傻子麼?姐夫在邊關打仗,怎會回到府中!」
「嗯,不是真的。」秦風點點頭,「我認錯了。」
「你以為,一句認錯就能揭過?秦風,你未免打了太好的算盤!」玉合歡笑得花枝亂顫,聲音裡卻是滿滿的寒意,「我害了姐姐,等我替她報了仇,自會下去相陪,可你秦風做錯了事,也得要付出代價來!」
「知道了。」不管玉合歡有什麼表情,秦風平靜地答應,隨後轉過身,看向花氏兄弟二人,「你們還活著,很好。」
「秦師叔。」秦風是第五玦的師弟,因而兩兄弟這樣稱呼。
「你的劍法練得很好,還有幾句口訣,也一併給了你吧。」秦風又對花戮說道。
這樣說來,遠在之前笛音相和之時,此人就已經來了?這些年不見,秦風的功夫高深了好多!居然連他都沒有發覺……
花蠶心中暗自想著,側頭看了一眼花戮。
「劍意相合。」花戮低頭,說了一句。
……原來如此。
花蠶明白了,並非是完全無法察覺,而是在舞劍的時候用的是「破天十三式」,是秦風的劍招,而秦風的劍招有秦風的劍意,秦風隱匿其中,就要更加容易許多。至於舞劍之後,兩人的注意力全被玉合歡所說往事吸引,對外界自然忽略了些,以秦風的功夫,抓住這一點破綻,藏身起來並不困難。
那邊秦風在懷中摸了一把,掏出一本薄薄的冊子扔給花戮:「拿去。」
花戮抬手接過,掀起眼皮:「多謝。」
兩人交接完畢,相對無語,一時氣氛僵硬。
玉合歡張口,又待再問。
這時,遠方傳來衣袂破空的聲響,一片濃重的黑影壓下,隨之而來的還有一道帶幾分哀怨的男聲:「阿風阿風,你怎麼能扔下我一個人孤枕難眠?」
聲音落下,一雙男人的手臂從後面把秦風的腰環住,秦風身形一晃,立刻離那人三尺之遠。
玉合歡如臨大敵,杏眼圓睜,舉起笛子便奏了個「宮」字訣出去,看不見的氣浪掀起巨浪,猛烈地衝擊——
秦風沒有去阻擋,來人也未見慌亂,他雙手一搓,轉了個奇異的弧形,巧妙地把那音波引入空中,「撲」地一聲輕炸,勁力卻全然抵消了的。
一記音攻下來,那人竟是毫髮無傷。
幾人才看清來人模樣——他身高足有八尺,長眉入鬢,一雙鳳眼微微上挑,鼻若懸膽,一舉一動間傲氣凌人,笑起來又有一種說不出的氣魄。
是個俊美到邪異的男人。
玉合歡一擊失敗,瞇起眼,掃向靜立在旁的秦風,怒聲道:「秦風,你竟敢帶外人來此!」
秦風還未說話,來人卻一挑眉,笑得很張揚:「可不是阿風帶我來,是我夜裡醒來見不到阿風,循著阿風的味道趕來的。」他說到這裡,突然又好像感覺委曲起來,「若是阿風願意帶著我,我可要高興死了。」
此人說話亂七八糟,只是他內力高強,又不知是敵是友,玉合歡冷靜下來,且在觀望。
卻聽秦風淡淡說道:「宮主莫要說笑,秦風區區僕從,怎敢勞動宮主大駕?私自外出未曾稟報,秦風回宮以後,自會去刑堂領罰。」
「我怎麼捨得處罰你……」來人又往秦風處湊了湊,一副可憐的樣子,像是還想要糾纏。
花蠶見狀,便替這個冷淡的男人解了圍:「秦師叔,還請引見罷,若再等下去,可是要天亮了。」
「我是朱紫。」來人在對待秦風以外的人時,態度卻是頗為傲慢的。一說完,又蹭到秦風身邊。
「盤月宮宮主。」秦風像是習慣了,向後退一步道,「當初是他救了我,我便發誓,在了卻最後一個心願之後,就將自己的性命賣給他。這些年,也一直在宮裡做事。」
「那就快快達成心願,那時你便是我的了!」自稱「朱紫」的男人很高興,不依不饒地再度抱住秦風的肩,秦風的表情沒什麼變化,這一回卻沒有躲開。
「盤月宮的宮主麼,好風光的作派!」玉合歡看兩人拉扯,冷笑道,「堂堂一宮之主,鬼鬼祟祟跟蹤不說,還偷聽人說話,真是半點不知羞恥。」
盤月宮固然是江湖上有名的亦正亦邪的大派,可這朱紫才年方二十八,輩分比起當年縱橫武林的邪道妖女玉合歡又是小了許多,武功雖然深不可測,可玉合歡卻未必給他面子。
「我只顧跟著我家阿風,誰管你說了什麼?」朱紫鳳眼微挑回了一句,跟著目光落在花氏兄弟兩人身上,「你們兩個就是阿風這些年一直尋找的人罷?」他在花戮身上打量一遍說「功夫不錯」,又看著花蠶笑得意味深長,「你也不錯。」
花蠶衝他微微笑了笑,拉著花戮的袖子,並不說話。
被朱紫打了一遍岔,玉合歡情緒穩定下來,看著秦風,緩緩問道:「秦風,告訴我,你當年遇到了什麼?」
秦風眼裡閃過一抹痛楚,閉閉眼,也說了出來。
當年秦風所遇之事比起玉合歡更加詭異。
秦風是個好劍之人,好劍之人與尋常武人相比,意志還要堅定許多,而秦風更是個中翹楚。那一年才二十歲的他,受師兄第五玦所約保護師嫂,因著從小幾乎是師兄一手教養長大,對師兄的感情是亦兄亦父,百般尊重中還有更多的依戀,就算面上表現不出,心裡也是將第五玦當做了至親之人的,所以才會把自己的看家本領教給花戮——第五玦的長子。
出事的那一晚,秦風正抱劍站在院中,內力外放,認真保護著整個王府之人。而後,他突然感覺到熟悉的氣息,就隨著尋了過去,然後,就看到了第五玦的背影。他覺得奇怪,以為邊關出事,才讓第五玦連夜趕回,就緊跟上去,以便問一問情況。不曾想,一直跟到了郊外。
秦風這才覺得不對。
有著第五玦氣息和身形輪廓的人終於回過頭時,露出的是一張腐爛的臉,在那同時,許多與他形貌相似的活死人爭相而出,將秦風團團圍住。活死人為不知從何方傳來的鈴聲所控,無論如何砍殺,也斬之不盡。秦風在其圍攻之中幾乎喪命,若不是那時剛要回宮即位的少宮主朱紫正好路過,差許多盤月宮人一齊救了他,他怕也是要伏屍當場,變成那無數活死人中的一個。
秦風重傷,足足休養三月才能下床,向救命恩人、已是盤月宮主的朱紫說明了事情後,就定下了「借助盤月宮之力尋找晉南王府遺孤或者復仇」的約定,約定達成那一日,秦風就永歸盤月宮,終生不得離開。
多年來一無所獲,只隱隱對新崛起卻行蹤詭秘的綵衣門有熟悉之感,這一回由盤月宮左右護法口中得知綵衣門動向,就暗自來了武林大會,隱匿於密林之中。及至察覺「天羅五音」的波動,便循聲而來,欲與玉合歡商討後續之事,卻不曾想,竟然見到了失蹤的花氏兄弟二人。
「引魂尊者。」玉合歡捏緊拳頭,指甲深深刺入掌心,「不會有錯的,能操縱屍體的高手,普天下,也只有炎魔教的引魂尊者能夠做到。」
秦風點頭:「的確沒錯。」
玉合歡心中恨恨,從牙縫裡迸出一句話來:「當年引我出去的,只一個照面,就迷了我的神智,有這般能力者,除了奪魄尊者不作第二人想。」
「……是。」秦風的氣息有一絲不穩。
除了引魂尊者,奪魄尊者也一同出現,一個或許是湊巧,可兩相比對,便不能只說巧合。
花蠶沉吟片刻,也開口說道:「姨母不是問道,這些年我兄弟二人所在何處麼。」頓一頓,「我被殺母仇人捉去教養,欲讓我兄弟相殘,擄我那個,名喚花絕地。」他看向花戮。
花戮頷首:「花絕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