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人
兩兄弟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像是在僵持,又像僅僅只是對視而已。
「只能如此。」良久,花戮淡聲說了句,逕直睡到床榻外沿。
花蠶口裡冷哼,身子往裡面挪了些。
他心裡也是明白,花絕地雖死,可更難對付的花絕天卻還活著,在還沒有準備好的時候,還是莫要讓他發現兩人已知對方身份的好,以免打草驚蛇。
在普通人家,便是親生兄弟也少有親密至此,而以這般親密姿態為由,謊稱為情人身份,就要可信許多,加上花絕天本人不安好心,對花絕地那變態又那般鍾情,若是以為兩人當真兄弟□,便只會高興,而忽略破綻。
花戮仰面躺著,並不去理會花蠶的種種心思,不多時就合上眼,一面調息,一面等候天明。
屋裡的燭火早就滅了去,黑暗之中只有花蠶雙眼明亮,腕間銀蛇晃動著明媚的光。再過不得一會,花蠶也翻身躺倒。
花戮只覺著自己胸口多了個什麼重物,帶著溫熱的體溫,徐徐壓了上來。
兩個人的呼吸都逐漸平穩,兩個不同的心跳聲在相似的頻率中,逐漸化而為一……
在送花氏兄弟後,竹玉在房間裡持續等待,還因此特意掛了牌子,中止接待下面的客人。
過了兩柱香工夫,那石門被人推開了,走進來個身材勁瘦的男人,神情很平靜,看起來並非頭一次過來的模樣。
「你來了。」竹玉此時正坐在屋子中央,重重的紗幔被掀了起來,掛在房間的兩邊,柔順地垂下,幾乎要鋪到地上。
竹玉似乎與這男人很熟稔,說話的口氣十分自然。
「嗯,我來了。」男人笑一笑,坐到竹玉對面,隨手拿起桌上的杯子,喝一口茶,「果然還是你更懂享受,這茶水味道不錯,若不是你這裡,別處怕是很難喝到。」
「我也同你說過,若你想,我很歡迎你常駐於此。」竹玉也勾起嘴角,扇面一打遮住半張臉去。露出的眼一瞬不瞬地盯著男子的臉,帶著玩笑的語氣,神色卻並非如此。
「不可以,我還有事要做,不能離開那個地方。」男子搖頭。
「我明白我明白,你一直在找一個人麼,做兄弟的自然理解。」竹玉曖昧一笑,「可據我所知,你已然找到了?」
「嗯,找到了。」男子聽到這話,眼裡流露出一絲暖意,跟著也好像有了心思打趣的,「你這個消息頭子開了這偌大一間消息鋪子,有什麼消息不是第一瞬傳入你耳裡的?」
「那便先恭喜你了。」竹玉歎息,笑容更擴大了些,又道,「我這裡的確人手頗多,可總也缺了能信任的管事之人,某人若是能來幫我,才不枉費一番結交之情啊!」
「不用多說,待事情一了,我就過來幫你便是。」男子擺手,就此下了結論,而後問道,「那你呢,要找的人如何了?」
竹玉側頭,扇子打在掌上神秘一笑:「說不得,我也有眉目了……」
男子突然有了些興趣:「哦?這是何時之事?」
「待我回去請示,才能進行下一步。」竹玉放下扇子,雙手遙遙地拱了拱,隨即笑道,「現在還不好說、不好說~」
「哼,你們朝廷做事,總是麻煩得很。」男子冷嗤一聲。
竹玉也不生氣,反而說道:「若不是規矩森嚴,又怎麼能做得成事?」
男子也笑了:「這倒也是。現在便是武林中那幾個盤根錯節的世家、大派,也不知道那個他們所依靠的消息鋪子,是朝廷所辦。」
「太祖深謀遠慮,正是我們這些後人所難以想像的。」竹玉眼裡劃過一抹敬意,「小子不才,被當今聖上委予此任,自當盡心盡力,絕不敢有半分懈怠!」
時間一晃而過,轉眼武林大會就要召開。
卞陽城裡人流擁擠,從下九流到超一流的武林人,全都到了這裡,大街上各式鋪子客棧酒樓競相綻放,生意熱火得很。
這時候有好勇鬥狠的,有不動聲色的,也有閒著就要惹出些事來、好揣摩揣摩有哪些個勢力不能惹的。新人有,正道有,亦正亦邪也有,唯獨那確定了的邪道,便是有,也不會明目張膽地出現在光天化日之下……至於暗地裡做些什麼,就不足為外人道之了。
顧無相楚辭林沐晴這幾個世家家主和公子的,也愈發忙碌了起來,要給來人調配住宿、解決糾紛、平息干戈……楚瀾幫不上忙,就依照兄長的命令陪著花蠶花戮滿城走,再不著痕跡地給他們指點指點來了的高人們和大派的子弟、新秀,以免到時兩人遇上誰、卻又不明對方身份,惹出笑話事小,弄出齟齬來便不好了。
顧澄晚在見到花蠶的剎那就記起了自己的身份,當著自家哥哥的面自然不會以「主人」稱之,可顧無相不在的時候,他卻是更為恭敬——畢竟心臟裡住進了別人家的蟲子,讓他不敢有絲毫造次。
這一日,楚瀾照例帶了花蠶花戮去街上亂走,因著那次與傲鷹堡的鬧出事來,方狄就被留在了家裡,而多出來的那個,就是之前一直在屋中坐禪的慧悟大師了。
街上到處瀰漫著緊張的氣息,卞陽城自前些日子起,就不知進來了多少厲害人物,說不得伸手抬腳就能碰到個惹不起的,所以但凡外來的武林人,都是會彼此注意幾分,以免節外生枝。
不過這個警惕也與勢力的大小、武功的高低有關,像那些名門大派的弟子,衣衫的款式顏色都是固定的,旁人一見就會明白,而武藝高強那些,只這麼一站就自然有股氣勢湧出,使人一見便心生敬畏。
楚瀾是楚家最小的公子,功夫又不入流,因而他知道的人多,但知道他的卻不多。
沿著街路一行人慢慢走著,花蠶被花戮與楚瀾夾在中間,顧澄晚走在最外面,慧悟這個白衣的和尚,就走在最裡面,以免扎眼。
走一路說一路,這走著走著,突然人就少了許多。
楚瀾於是也停下步子說:「前面不能再過去了。」
「為何不能?」花蠶側頭問道,「莫不是前方有官府之人?」
「可不是這麼回事。」楚瀾搖頭笑道,「自古官民不相親,這卞陽城雖大,可因著武林人多了,官府的用處就弱了。就是相管,也管不來。又還有一句話叫做『官匪一家』,我們已然連著好幾回在此處召開武林大會,官府的人是知道的。大哥他們也早已打點好,大會開始前這幾日,卞陽城內的治安由四個武林世家差人維護,官府只加派人手在城外把關,查點一下人數罷了。」
「楚家主他們果然辛苦。」花蠶帶著一點感歎說道。
「可也不能這樣說,若是哪一日哥哥插不上手了,那才叫麻煩了呢!」楚瀾不以為意地擺擺手,「好啦,我們去另一邊罷,無論如何,前面那地方是去不了了的。」
他看花蠶似乎還有好奇,就再說道,「那是玲瓏繡坊,女人扎堆的地方!」
壓低了聲線,他小小聲地解釋:「這些年出了個喚作『綵衣閣』的門派,裡面各個都是身姿婀娜的年輕女子,加上每人手裡都有那麼一些奇異功夫,一般人也是惹不得的。約莫一月半前,她們就來到此地,住進這玲瓏繡坊裡面,也不知她們想了什麼法子,硬生生把這條街佔了一半去。官府不管,有後來的武林人不忿,卻都是直著進去橫著出來。大哥後來去拜訪過,回來以後也是讓我們照做……至於說了什麼,我倒是不清楚的。」
「既然如此,我們照做便是。」花蠶溫和笑了笑,手一擺開說道,「還請楚少爺帶路。」
許是今日運氣不佳,才踏上另一條路,迎面就走過來一群和尚,個個口宣佛號,目光炯炯。
楚瀾悄聲對眾人說道:「這些都是貞元寺的武僧,貞元寺素來清正中立,這群僧人是被方丈覺明大師遣來幫助大哥保護城裡安危、限制武人過分擾民打鬥的。」
幾個人一聽,便又止住腳步,雙手合十見禮。
武僧們似乎果真十分忙碌,也只是回禮之後,就大步離開。
花蠶瞥眼間,見到慧悟眼中情緒,彷彿有事,便開口問道:「慧悟大師,可是有何不妥?」
慧悟唸一聲佛號,說:「貧僧仰慕覺明大師已久,來前與家師說過,想去拜會覺明大師以聆聽教誨,家師頗為讚許,便給了貧僧拜謁的牌子。貧僧方才見得貞元寺僧人,就立時想了起來。」
楚瀾在一旁聽到,就笑著說道:「慧悟大師既有此意,不如這就去覺明大師處探訪。」
慧悟微微皺眉:「覺明大師遠在千里之外,這幾日間,怕是難以來回。」
「那可未必。」見眾人目光一齊投來,楚瀾蹭把鼻子,帶幾分得意說道,「覺遠大師明晨便能抵達卞陽,就住在城內北角的僻靜院子裡!」
花蠶聽得,也笑道:「這樣便好,到時慧悟大師不妨帶了拜帖前去,以償心願。」
慧悟並掌垂首:「阿彌陀佛。」
說完話,接下來又換別的路,一行人把那些個叫得出名號的武林人認了個遍,如此走了一下午不提。
三更過——
顧家別苑長廊裡巡邏的侍衛也有了些睏意,都只是強打精神走來走去。
成片的烏雲拂過,緩緩地遮住明月,投下層層黯淡的影子。
別苑中很安靜,只有極細微的呼吸聲起伏。
突然,一聲炸雷猛然響起!
巨大的轟鳴聲,整個院子裡硝煙瀰漫,頓時驚起一片呼喊。
花戮鼻子裡嗅到火藥味,身後極快地拉起花蠶,一攬過去就縱身跳了起來。
花蠶顯然也早醒了,他沒有吭聲,在花戮拉動他的剎那,一個翻身,面對花戮擁了上去,兩腿自然盤上他的腰間,雙手也隨即纏住他頸子,以方便對方行動。
既然花蠶自己找好了位置,花戮便不用過多操心,他左手護住花蠶的腰,口一張,吞下顆藥丸,耳邊也傳來少年清洌低柔的聲音。
「來人不知來路,吃下這個,以防萬一。」
深更半夜的這麼一聲巨響,一下子就炸毀了半個屋子,花戮抱著花蠶匆匆掠出,在屋簷上一陣疾馳。
前方奔跑的人身材玲瓏,看起來是個女子,只不過黑巾蒙面,渾身都被裹得緊緊,又只是投了一枚「霹靂雷火丸」就極速逃竄,卻是讓人無法認出來歷。
花戮的視線很專注,只停在那女子身上,而他的速度顯然要比女子好上許多,所以即便那女子先走,兩方的距離也在逐漸縮短。
花蠶的腦袋擱在花戮的肩上,目光正對著他身後的方向,手裡頭甩了甩,輕聲叮嚀:「快去快去,好好看一看來人可有做什麼下作手段!」
一抹銀光破空而出,筷子粗細的銀練蛇帶著尖銳的呼嘯聲,就像一根銀針,直直地扎入了黑暗的夜色之中。
顧家別苑的另一個屋角,有個瘦削的人影探出頭來,留在他眼裡的最後一個畫面是——
面目秀麗的素衣人,被另一個身材修長的青年溫柔抱在懷中,飛快地朝敵人分方向掠去,長長的黑髮拖曳在空中,就像是一片黑色的雲,說不出的柔和,也說不出的美麗。
「王妃……」
他口裡喃喃地念道。
「王妃!」
就像被巨大的喜悅衝擊,他的心情也隨之高揚,他忘記了自己的任務,也忘記了為自己的同伴斷後,他不再去看著顧家別苑裡慌亂的人,更沒有依照之前的想法再為他們製造一些混亂……現在的他,一心只想著一件事。
他想要追上前面那個人。
無論是人是鬼是真是幻,他總是不希望再看到那個溫柔美麗的女人消失了的。
就在花戮將要追上前方那偷襲顧家別苑的女子之時,他也同時察覺到,後面有人追來了。
那一道氣息並不熟悉,不是顧家別苑裡的任何一個人,那麼,就只有可能是這女子同夥了,而且看對方輕功,比前頭的女子要強上許多。
莫非是對方今晚行動的主使者?
花戮心思一動,耳邊同時傳來花蠶的聲音:「我的哥哥,我看他想見我們得緊,不如就去見一見罷!」至於前頭的小嘍囉,放了也沒什麼太大損失。
他這個「見一見」,當然不是真要用眼去看。
花戮於是轉身,手腕轉動間,破雲劍已然被抽了出來,帶出一點犀利的光。
追來那人青衣罩頂,讓人見不到他的容貌,可靜靜攀在自家兄長身上的花蠶則從那青銅面具的眼眶中看到,對方那滿是驚異、疑惑以及不可置信的狂喜的目光。
好複雜的情緒……而看那神情,是認識破雲劍的。
是誰呢?
花蠶暗自揣測,面上卻衝來人微微一笑。
青衣人似乎被這一笑弄得有些恍惚,在這一刻,花戮的劍已然到了他的胸前,他的身形猛然一窒,不知用了個什麼身法,居然生生地躲了開去。只是花戮的劍太快,哪怕只有餘威,也能輕易割破那人外衫,露出裡面黑色的裡衣來。
那人閃過花戮劍勢後,立時後退十尺,兩手背在身後,做出個毫無防備和抵抗的姿態。
「先別動手。」花蠶趴在自家哥哥肩上,又開口了。
花戮果然不動。
「這位兄台可是有話要說?」花蠶稍稍提高了聲音,沖青衣人喊道。
青衣人眼中閃過欣喜之色,用力點頭,手裡指向另一個方向,連連做出手勢。
……不能說話麼?花蠶心中暗忖。
「可是讓我們跟著你走?」花蠶又問。
那人更高興了,轉身作勢帶路。
花蠶卻說道:「你深夜弄塌了我們住的房子,又追了我們一路,現在還想讓我們跟你走……讓我們怎樣相信你?」
聽到這話,青衣人有些焦急,他好像無計可施似的轉了幾個圈,抬起頭似乎想說話,卻又止住,用手勢慌亂比劃,彷彿用了很大的力氣。
花蠶笑了:「在下看你不像有惡意,便跟你走一趟罷。」
青衣人拍掌,像是某種純然的喜悅,他腳尖一點用輕功衝出去,還不忘回頭朝兩人招手。
花蠶彎起嘴角,頭一低,靠在花戮頸窩,隨後就只聽見耳中一片風聲呼嘯……花戮起縱之間,已然緊貼著那青衣人去了。
花戮緊緊跟著青衣人,兩人的身影在黑暗中不住前行。
前面的人心中一邊欣喜一邊驚訝,複雜得很,後面的人心裡平靜,還帶著些微另外的盤算。
前後約莫行了有一炷香,青衣人終於停在個巷子裡的朱紅大門前面。他也不敲門,手裡一撐,就從旁邊高大的圍牆處翻了進去。
又走了幾步,他直接進了個矮簷的屋子。
屋裡的陳設異常簡單,除了床,竟然就一無他物。
花戮把花蠶放了下來,兩人並肩站在一起。
青衣人剛進門,就一頭扎進了櫃子裡面,好不容易摸出個長形的木匣子出來,小心翼翼地摩挲了一會兒,才雙手捧好了遞過去。
為防有詐,由用毒的行家花蠶接過這東西。
木匣的表面很光滑,看起來是被人精心保護、每一日都會取出細細擦拭的,上面沒有毒。
花蠶側身,將匣子遞給花戮——花戮將其打開來,裡面也沒什麼機關。
兩個人對視一眼,才認真看起裡面的東西來。
是一個畫軸。
花蠶把畫取出,順著邊沿慢慢拉開,很快的,畫上的內容就全部顯現在兩人眼前。
貌美而溫柔的女子,穿著一身素淨的長裙,披著長長的發,正站在樹下宛然而笑,她微微俯下身子,雙臂合圍,臂彎間是兩個粉妝玉琢的孩兒,一個抱著細長的寶劍,小臉繃得緊緊,另一個笑得燦爛,背對著女子兩隻小手探出去,要接那飄落下來的粉色花瓣。
這幅畫的畫工並不算最好,甚至還有一些生疏的痕跡,可從那每一處用筆,每一點描畫,都能覺出作畫人滿滿的懷念和憂傷。
明明是這樣美麗而溫馨的畫面,卻讓人覺得,好像只是個虛無的夢境般……一觸即碎。
花蠶和花戮只是靜靜地看著,沒有說話。
在明亮的燭火之下,青衣人將面前的兩人看得很清楚,他認真地打量還在看畫的兄弟兩個,不需要刻意回憶,他的腦海裡自然出現記憶中那女子的身影。
面前站著的,是只著了單衣的文秀少年,並非女子模樣,只是因著少年年紀不大、身材又瘦弱,眉眼之間那般熟悉,才會有之前黑暗中的錯認。
他張了張口,終於還是想說些什麼。
兩人看完了畫,花蠶一點一點,細緻地將畫收好,抬起眼來。
而後,就聽見那邊一道顫顫巍巍的詢問:「你們……是小世子和小王爺嗎?」青衣人的聲音很嘶啞,幾乎可以用難聽來形容,可說話的語氣卻那樣激動,讓人覺得若不是誠懇的回答,就會泯滅了自己的良心一樣。
並沒有承認,花蠶一勾唇,反問道:「你是誰?」
「我是……」青衣人捏一捏拳頭,「我是……青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