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與戰
卻說那一邊,花戮身形微晃間,已然站到了那獨立的柱子之上,與於煙呈對角之勢相對。
花戮身法極快,除了那幾個高深莫測的長者,餘下之人竟沒一個看清他的動作,頓時一片嘩然。
有人認出這黑袍青年正是兩日來一直跟隨楚家家主身畔之人,再見他在這關頭上了台,聰明些的就立時明白了……想必是楚家請來的高手,要為這邊一方找回場子的。於是興致勃勃,端看此人如何表現了。
前面作評判的覺明與清虛子二人對視一眼,眼裡同時閃過一抹異樣。
此人的身法,好生詭異……
只見於煙爽朗一笑,抱拳說道:「小女子於煙,敢問少俠高姓大名?」
「花戮。」黑袍的青年穩穩地站著,握著長劍的手腕沒有半點顫動。
「原來是花少俠,久仰久仰。」於煙有些訝異,隨後又笑了笑,「花少俠似是用劍的?」
花戮週身冷意綿延,卻並沒有說話,只是將氣勢一步步拔高,漸漸達到了尖銳的地步。
他已經準備好了,沒有絲毫猶豫與動搖,氣機牢牢地鎖定在於煙身上。
於煙並不介意花戮的態度,才說了兩句話,她就明白了對方的性子,便再笑了笑:「既然如此,那便不要讓花少俠久等了,小女子也拿出武器來罷。」
與之前赤手空拳不同,她一面說話,一面把手探進袖子裡,摸出一卷金色的東西……展開來,是一根足有十尺長的細絲,金色的閃爍著烏亮光芒的細絲。
花戮微微頷首,破雲劍橫於胸前,眸光一凝,劍光化作一匹白練,直直劃破了長空,一下子刺到於煙眼前!
於煙並不慌忙,五根手指自然滑動,分別拈起了細絲的兩端,迎上去,再兩臂一絞,就將破雲劍尖端纏住——
「嗞嗞嗞嗞!」
破雲劍顫動不休,居然沒能把那根似乎纖細無比的絲線斬斷!
「那條線似金非金,頗為怪異啊。」楚辭一瞬不瞬地盯著柱子上兩人的比武,屈起手指抵在下頷上,沉吟道。
「哥哥的劍居然不能弄斷它,果然是不簡單的。」花蠶微微笑著,語氣裡未見焦慮。
檯子下面,沒了花戮擋在中間,楚辭便與花蠶坐在了一起。
此時聽得花蠶接話,楚辭側頭看他一眼,見他真是一點也沒有擔憂的樣子,也放鬆了些,笑著說道:「小公子對花少俠真是頗多信心麼。」
花蠶唇邊露出個柔和的弧度:「總不至未戰先怯,楚家主看我家哥哥神情,哪有半分驚惶模樣?」他的聲音也是極溫柔的,「哥哥尚且如此,做弟弟的當然也不能給他丟臉啊。」
「哥哥的武藝,楚家主該是清楚的,不然的話,楚家主也不會如此優待我兄弟二人……不是麼?」花蠶抬起眼,看著楚辭的臉,眼裡一片清澈。
楚辭這才真正直視這個看似羸弱單純的少年,心中頗為驚訝。與這對兄弟相識也有幾個月了,從來不曾見到少年這般姿態,竟然隱隱有幾分與他家兄長類似的氣息……真不愧是兩兄弟,他們這一行人,居然都看走眼了。
花蠶不以為意,輕輕一笑:「楚家主,哥哥也開始出招了。」
破雲劍斬不斷那絲線,那絲線也無法撼動破雲劍,花戮目光一冷,握住劍柄的手掌吐力,直灌入劍身。
於煙眼見劍芒暴漲,也不直掠其鋒,輕盈地跳了起來,長絲在空中一個揮舞,纏在另一根柱子上,固定了她的身形。
只可惜劍芒伸長太快,一剎那就到了眼前。她才察覺不對,原來那劍光不是對著她,而是對著她手裡長絲攀附的柱子而來!
再想引開劍芒已然不可能,她只好再度振臂,長絲一繞,反手纏到花戮腳下的柱子上,而她剛借那股力量移開,就感到她原本站著柱子一震,跟著轟然裂開,化作一堆碎屑去了!
這時候,場上只剩下一根柱子。
花戮立於柱子頂端,而於煙手裡牽著長絲,斜斜地踩在柱身之上,兩人正呈一上一下之勢。
就一根柱子了,可還有兩個人,這要怎麼打?
看情形,於煙是被逼得落到下風,就差個幾十寸就要落到地上,搖搖欲墜的好不狼狽。
之前見識了於煙風姿的年輕少俠們大感憐惜,都不禁在心裡為她捏了把汗,更有欽慕者暗自指責,怨那個黑衣冷面的男人太過火,不知給姑娘家留幾分面子。
花戮當然沒有憐香惜玉的心思,更別說他原本就比眾人明白,這個名喚於煙的女子,遠不是眾人所見那樣颯爽的女俠,她所使的那根細絲末端帶著一點綠光,想來是粹了毒,若不是兩人打鬥極為接近,即便以花戮的眼力,怕也是看不出來的。因而花戮必要控制兩人距離,絕不能讓那根細絲擦破一點皮肉。
花蠶是用毒的行家,一件武器上是否有毒物的味道,他自然能一眼看出,便是他目力有所不及,他腕子上盤著的那條銀練蛇也會嘶嘶吐信,告訴與他知曉。
……「一夢千年」麼,真是好歹毒的心思。
花蠶斂眸,嘴邊劃過一絲冷笑。
一夢千年,慢性毒藥之最,極為纏人,易溶於人血,一旦沾染,就如同附骨之蛆,終身跟隨。而毒性既溫和,也猛烈,溫和在一月之內不會毒發,而猛烈在一旦毒發立即斃命!而在這一月中,中毒人全身的內力會逐漸流失,直到最後,丹田枯萎,經脈盡斷,就是有大羅天仙,也不能救治。
而此毒之特異不止如此,因此毒而亡者,死後面貌如生前一般無二,面色紅潤,屍體千日不腐,仿若沉睡,似是終有一日將會醒來……實則生機早絕,絕無半點能醫活之理。因而得名。
於煙顯然不是個沒經驗的,她的手法老道,哪怕自己屈居於下,也沒有半點侷促,她左手抓緊了絲線,右手翻掌,朝上猛然打了出去!
她果然深諳此道,柱子就這麼一根,花戮若要站穩,必然也只能站在那柱子的正中心處,她暗自發力,順著柱子直上,正對著花戮腳底而去。
花戮長劍豎著刺下,把掌力劈作兩半,餘波仍在蔓延,他就縱身而起,先在空中滯了一滯,而後身子偏轉,一個倒衝下來,破雲劍在地下借了個力,而後身形彈起,抬腳踢向柱子上攀援的於煙。
這一腳實打實,正中於煙肩側。
於煙被花戮一腳踢開,她人是晃晃蕩蕩地飛到了半空,而手裡的長絲卻像有自己主意般,回頭又纏上了柱子,而她整個人就像是牽著線的紙鳶,在那根柱子四周飄浮,身形優美,仿若飛鳥。
花戮踢走了於煙,自己就佔了她那地方,他一手圈住柱身,另一手長劍揚起,劈出一道強橫的內勁,於煙收一收長絲,自然偏頭躲過去。
隨即兩人同時伸手,「啪」地對了一掌,於煙被這股力道沖得更遠,手裡絲線順次放得更長,而花戮則利用兩人對掌掌力,一個倒翻,重新立在柱子頂上。
接下來的打鬥比起之前兩人不擇手段搶佔地盤來,就要精彩許多。
於煙對那絲線的操縱能力極強,左手收收放放,就能讓自己在空中肆意飛舞,進退有度,而花戮緊盯著對方的身影,長劍有了空隙,也能舞出招式來,不像剛才,只能劈斬而已。
一剎那,花戮分成了好幾條黑影,讓人看花了眼,而他那劍勢亦是如電如光,舞動之時彷彿有風雷之聲,內力澎湃,滔滔不絕。
於煙不敢硬接,連帶著面上的神色也凝重了許多,而不像之前,總是笑吟吟模樣。她也發現自己牽著長線不可能比花戮揮劍速度更快,眼見劍招已經攻到了面前,激將連忙用另一隻手扯住長絲的前端,硬生生擋了一下,長絲應聲脫手,而她本人則是往旁處翻滾,凌空轉了幾圈,而那雙長腿卻長長地探出去,把將要落下的長絲踢起,反手再次捉住,往腰裡一纏,急速回到了花戮腳下的柱子側面,堪堪站穩……總算是雙腳沒有落地,勉強不算輸了。
「這個於煙姑娘,真是好強的韌性!」楚辭將兩人比鬥看得是清清楚楚,見到於煙這危急反應,也不由地讚了一句,然後看一眼在旁邊同樣看得兩眼放光的二弟,推了推他的肩,問道,「小楓,你老實對我說,是在什麼地方遇見這位於姑娘的?」
楚楓原本是沒聽到自家哥哥說什麼,被推了兩下才反應過來,一邊還戀戀不捨地用餘光掃向那柱子上酣戰兩人,一邊說道:「昨晚不是對大哥你說了麼,我練功走火入魔了,內力耗盡,差一點就死掉了,還被灌木刮得滿身是傷……是小煙救了我啦!」
「那於姑娘的功夫這樣高強,你是知道的?」楚辭用手扳過自家二弟的腦袋,讓他認真回話。
楚楓眨一下眼,怪叫道:「我怎麼會知道?我又沒有和小煙打過!」
他說得理直氣壯,讓旁人聽了卻有些哭笑不得。
敢情他根本不知道對方底細,就隨隨便便帶到武林大會上來了?
「我不是說我被破相了麼,是小煙給我在臉上敷了藥的。」楚楓用手指著自己那張陰陽臉,「小煙說,因為傷口太深,可能要過個幾天才能完好,到時候膚色就會恢復正常了。大哥你看,顏色是不是淺了點?」
楚辭搖搖頭,也不好再說什麼。
這麼高強武功的姑娘,若真的只是隱門隱派的弟子出來歷練還好,若是……自家這個練武昏了頭的傻二弟,被人算計了怎麼辦?
楚楓看自家大哥沒說話,滿以為沒事了,可還沒等他重新看向比武的兩人,就覺得自己的手腕上多了個涼涼的東西,驚得他一低頭看過去,這一看,又嚇了好大一跳:「你你你……你抓我手做什麼?就算你不會武功,也不能隨便抓人家的脈門啊!」
卻原來,是兩根修長的手指抵在了他的腕子上,那手指細細白白挺好看,雖然是在大熱天裡,可那手指卻是冰冰涼涼的,與他那皮膚的色澤形成鮮明對比。
楚楓生平最怕跟嬌嬌弱弱的人打交道,無論是嬌滴滴的女人,還是看起來文弱的男人,都是他避之唯恐不及的對象。他一開始不明白自家大哥為什麼一定要帶上這個秀氣少年上武林大會——明明安置在顧家別苑就行了的,但惹不起躲還不行麼,所以從見過一面之後,他就離這位小公子遠遠的……可現在,為什麼他要把手指搭在自己脈門上?!
戰戰兢兢地開口說了一句,楚楓居然不敢動了,要是一個不小心內力反震回去弄傷了人,可是交代不過去的。
花蠶唇邊帶著淺淺的笑意,手指稍用了點力,偏著頭瞇著眼,好像在仔細辨認什麼,又過了一會,他才放開說,面對楚辭一笑:「楚家主,從楚二公子的脈象上看,內傷的確是已經痊癒了的,而身子裡其餘的小毛病,也正往好勢頭而去。」
他一放開,楚楓就忙不迭倒退三尺,直接站到另一邊去了。
花蠶這一舉動,讓楚辭又高看幾分:「小公子還懂得岐黃之術?」
「哪有懂不懂的。」花蠶溫聲笑道,「只是小時身子不好,病得久了也就知道一些,頂多也只能把把脈,若是要自己開方子,那是不成的。」
楚辭也對他笑笑,不再追問了。
花蠶把視線挪到還在比武的自家哥哥身上,腦子裡卻轉過了好些念頭。
他剛才的確沒有說謊,楚楓的身子各方面的確都在往好處走,可在這好處中,又埋藏著一個隱患——若是沒有引線去點燃它,那麼並不危及任何,反而對身子大有裨益,但是若是被人引爆……那麼,所炸到的,絕不只是一兩人而已。
至於能夠在練武狂人楚二公子身上埋下隱患的,除了這位「救命恩人」以外,還會有誰呢?
再看場上,眼見於煙又一次滑溜地來到了自己腳下,花戮幾不可見地皺了皺眉頭,居然向下一跳。
滿座皆驚,難不成,這是要自動跳下認輸?
卻見花戮跳是跳了,可不是跳回地上,而是長臂一展,抱住了柱子一頭,也固定在柱子的側面,正與用絲線攀附的於煙呈對面之狀。
這一下,於煙就佔了便宜了。
她現在是腰上纏絲,而兩手都空了出來,而花戮沒有別的能固定自己的物事,是用一隻手攀住柱子,另一手持劍與於煙對陣的,就等同讓出了一隻手……加上人手抱柱遠沒有絲線來得靈活,可以說,花戮是完全放棄了自己的優勢。
然而,花戮卻依舊從容,反身一劍,直直削向於煙頸間,他沒有半點手下留情,若是砍實了,於煙的頭顱也就保不住了。
眾人看得心驚,這哪裡還是點到為止的切磋,這個滿身刺骨殺氣的青年,分明是下了死手麼!
而另外一位也不遑多讓,於煙急擰身,險之又險地避過那一擊,劍光恰恰擦著她臉頰而過,劍氣碰斷了她額前幾縷秀髮。
她剛閃過劍招,手掌也迎了上去,那指間寒光閃閃,竟是好幾枚鋒利的銀針!
「叮叮」幾聲碎響,花戮的長劍挑掉那些個銀針,而後於煙再抬手,又有幾支袖箭從她袖中射出……這個時候,她輕輕地笑了一下。
花戮不知怎地,身子微微一窒,而後極快地側身,揮劍擋開,還是被那袖箭在手背上帶出一道淺淺的血痕。
正常比武,當真是驚心動魄。
場外的人看得如癡如醉,花蠶卻覺得有些不對了。旁人不瞭解,可他心裡明白,以花戮的堅定心志,怎麼可能再比武之中晃神?沒錯,就是晃神。
花戮之前那一瞬間的停滯別人大概沒有注意,但是對花蠶而言,卻是看得清清楚楚,也正因為如此,他才又覺得有些不對勁了。
正在這時,花蠶突然聽到耳裡傳來極細的女聲——
「小二……小二!」
他眼光一凝,聽出來這是玉合歡的聲音。
果然玉合歡又開口了:「小二別露出異樣,我是傳音入密於你,對你所說之言,你只點頭搖頭便可。」
聽得這話,花蠶點一點頭。
而後他就發現,玉合歡的聲線倏然急了起來:「小二,不能讓小一再比下去了!」
……為什麼?
儘管於煙有些不尋常之處,但在花蠶看來,絕不會是花戮的對手,而只要她用過一次的手段,便不可能第二次在花戮手裡奏效。
「她是當年那個引我出去之人!」可接下來玉合歡的一句話,頓時打消了他的疑慮。
當年引玉合歡出去之人……奪魄尊者?
花蠶眸光兩轉,沖玉合歡點頭示意明白,而後又搖一下頭,讓玉合歡不要輕舉妄動,自己則低聲喚了一句:「阿狄。」
「是,少爺。」方狄無聲無息地出現在花蠶左側,這一遮掩,一下子就把花蠶放在了眾人視線的死角處。
趁著眾人目光都集中在比鬥兩人身上,花蠶從袖中摸出那根萬年寒玉笛,按在唇邊輕輕吹了個極低的音。
頓時,看不見的氣流如波紋擴散開去,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花蠶的目光在所有參加大會之人臉上一一掠過,終於,在趙恆穆的身上停住。
趙恆穆的眉心,一道青色的紋路清晰顯現。
於此同時,於煙腰間的竹筒開始卡卡作響,且劇烈地晃動起來。
花蠶無聲地勾起嘴角,把玉笛再次湊到唇邊,再吹口氣進去。
「彭——」
剎那間,前任武林盟主的頭顱炸開,血肉爆出一蓬!
「啊!!!!!」
先是一陣詭異的沉默,隨後,少女的尖叫響徹雲端。
跟著又是此起彼伏的慘叫,從趙恆穆腦子裡飛出的巨大蟲子,咧著兩顆巨大的獠牙,正不斷撲食他周圍的人,血水四濺。
眾人被那叫聲驚醒,再齊齊朝那地方看過去,頓時一片震驚。
那一隻正在啃食人肉的巨蟲,肉滾滾的身子還在不斷地擴大之中,一個個地將人纏到身子中央絞住……而被啃食的那幾個人,都摀住自己的臉在地上不住翻滾。他們奮力地想要掙脫,將手指深深地掐進那蟲子的身體裡,可那蟲子就像是一團棉花一樣,任你如何用力,也無法對它造成任何傷害。
這景象,簡直是一場可怕的夢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