催眠
那狼狽跌坐在地、鬢髮凌亂的,可不正是之前高台上明如秋水、艷光逼人的穹月姑娘麼!此時她像是剛被人從床上拉出來似的,只著了貼身小衣,露出大半如玉的光潔身子,半伏在地上,姿態沒得撩人。
只可惜如此尤物以如此邀請之態曝於人前,滿座的這些個俊秀少年、青年竟是無一人為其所動。把她親手帶來的方狄自是不用說了,剛才將其摜在地上的動作本就極其粗魯,顧澄晚低眉順眼,目不斜視,倚在桌邊的花蠶笑容溫柔,眸中卻是一片死水平靜,更別說一直盤膝於床上練功的花戮,偶一抬眼間,瞥向窮月的目光就如看死物一般!
穹月到底是見慣了大場面、頭牌中的頂尖姑娘,她初時雖略有驚惶之意,但立刻平靜下來,撐起身子,雪白的脖頸曲出一道優美的弧度,聲音平穩:「天冷霧寒,幾位大爺能給奴家一件衣物蔽體麼?」只有那微微顫動的指尖,洩露了她的情緒。
花殘看著她挺直了背脊,胸前雖溢出大片春光,卻是不卑不亢……便輕聲笑笑:「阿澄。」
「是,主人。」顧澄晚應聲,解下自己的外衫,一把擲到穹月身上。
又聽方狄稟道:「已然查探過,無人發現屬下行蹤。」
花蠶一笑:「知道了,去守著罷。」
方狄答「是」,袖擺一抬,就有數十個細小黑影竄出,從窗縫直飛出去。
另一邊穹月從容披衣,又將前面的衣帶繫緊,把自己遮了個嚴嚴實實,態度也更加冷靜起來。
雖說人生時赤條條而來,死時也赤條條而去,門戶大開全無遮掩,坦坦蕩蕩……可若是存於人群,則要以衣蔽身,心神方定。因此之前穹月衣不蔽體,自然彷徨難安,若要問她什麼,怕也是難以完全,之後強作鎮定要來衣物穿上,這才心下稍安。
花蠶見她這樣,嘴角含笑,冷不丁問出一句:「那端木青磊何事惹穹月姑娘不快了,要讓姑娘以『蝕血』之毒相待?」
穹月瞳孔驀地一縮,口中卻是斬釘截鐵地否認:「奴家慚愧,不知花公子所言何事。」情緒一恢復,以她置身青樓多年的眼力,自然極快地認出了這幾位強擄了她的人。
「端木青磊中劇毒而不死,原來穹月姑娘竟是不覺奇怪的。」花蠶不以為忤,反而勾起唇角,柔聲哄道,「穹月姑娘何須瞞我?莫不是我解了那『蝕血』,讓穹月姑娘不高興了麼。」
穹月聞言猛一抬頭,眼中刻毒一閃而沒。然而,卻並沒有逃過花蠶的視線。
「穹月姑娘還是老實一些的好,說罷,姑娘因何如此痛恨端木青磊?」花蠶偏過頭,半瞇著眸子,像是要乏了似的伸了伸胳膊,「或者說,端木青磊是何身份,穹月姑娘你,又是何身份?」
穹月不為所動,她面色不變,垂眸笑一聲:「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花公子若一定說奴家下了毒,奴家認了就是。只不過端木大爺既然無事,花公子說話可要小心,切莫惹禍上身。」
「穹月姑娘當真不怕死。」花蠶眨一下眼,像是有些傷腦筋似的揉了揉眉心,而後回過頭,看向端坐床上的黑袍青年,低聲嘟噥,「哥哥,穹月姑娘總不肯合作,這可怎麼辦好?」
「問出為止。」花戮的聲音冷得可以凝出冰渣子來,他屈指彈了一下,一道凌厲的指風頓時穿透穹月琵琶骨,「嗞」一聲入肉。
穹月「啊」地剛要慘叫出來,花戮又是一記勁風打來,封住了她的啞穴,也讓她再發不出任何聲音。
潤白的肌膚上起了無數細小的疹子,在皮肉之下彷彿有了生命一樣持續滾動,筋脈都好不受控制地凸了起來,就像是要破體而出一般!此時的穹月再顯不出半分美貌,明艷的面容變得一片慘白,編貝似的玉齒不自覺地啃咬著自己的下唇,慢慢地沁出鮮紅的血絲來……
花蠶淡笑著看她在地上不住翻滾,過了約莫一炷香時分,他再對著花戮笑了笑,花戮冷哼一聲,彈指解開穹月啞穴。
「穹月姑娘,可以說了麼?」花蠶目光帶了些悲憫,語氣也仿若無比憐惜。
穹月慘然一笑,從齒縫裡迸出一句話來:「不知便是不知,花公子弄錯了。」
「穹月姑娘性子堅韌,真讓在下佩服。」花蠶搖搖頭,隨即笑容擴大幾分,對著花戮歎口氣,「哥哥的法子真不管用,都不能讓這女子說出實話。」
「一百一十八種刑罰,我用了,她就死了。」花戮冷冷看著花蠶,「時間不早,不要再胡鬧。」
「好吧好吧,我知道了。」花蠶笑著,「那就請鬆開禁制吧,我的哥哥~」
花戮面無表情,抬手解開穹月身上禁制,許是疼痛過了,穹月面上泛起詭異潮紅,身子還在一陣陣痙攣著。
「哥哥辛苦了。」花蠶柔柔地沖自家哥哥道謝,隨即突然站起身,慢慢走到穹月前面,蹲下來,挽起袖子,五指在她眼前晃了晃,「穹月姑娘性子堅韌,想必一般的法子,是不能用了。」說著聲線變得極輕,帶了一絲引誘的味道,「來,看看這裡……」
經過花戮的手段,穹月腦子裡那跟弦早繃得緊緊,是全憑著一股意志力死撐著不肯吐實,若是一個堅持不住昏厥過去,後果可就難料了。如今意識也有些渙散,聽得花蠶這般暗示,不自覺地,就將目光迎到他的手指上去。
恍恍惚惚間,她見著那纏在細細手腕上的、明晃晃白花花的鐲子忽地動了動,跟著就徐徐地蠕動起來,剎那間,她彷彿看到噴吐的紅信、嗅到撲鼻而來的腥毒之氣……然後是指尖的刺痛。
「啊——」她覺得自己的聲音似乎變得無比尖銳,在空氣裡一直傳到很遠,她看見那單衣長髮的修美少年嘴唇一開一合,卻一個字也聽不清楚。
「說罷……」這樣兩個字帶著顫巍巍的尾音,突兀地出現在只有她自己的寂靜的世界中,成為她唯一的支柱。
「來,說罷,你叫什麼名字?」飄渺的聲線,就像來自夢裡。
「我叫……赫連飛飛。」她喃喃地說著,也好像夢幻一般。
銀練蛇的劇毒麻痺了穹月的神經,給她瀕臨崩潰的神經壓上最後一棵稻草,不僅迷惑了她的神志,也成功地將她催眠。由最平凡最不容易引起反彈的問題開始,一直到她的身份、她的目的、她的仇恨、以及她堅持的一切。
很快地,就得到了她所有的信息。
赫連飛飛,大凜前右相赫連於之女,二十七歲。因其父剛正主和而被主戰派談天宇所陷害,滿門抄斬,年僅十三的她因忠僕以身相代而逃得性命,後與其侍女輾轉來到大凜,在邊境失散,自己則淪落青樓,一直尋找著報仇的機會。
而端木青磊的身份,也大大出乎了眾人的意料。
「『清』字去『青』則為『三水』,水滴石穿,謂之堅韌。」花蠶唇邊勾起一絲嘲諷,「端木青磊,也就是當今大凜王婁輝的幼弟婁清,千里迢迢改名換姓來了北闕,果然不單是為了斂財。」
穹月,不,如今該叫她赫連飛飛了,在花蠶的催眠下,她終於說出了一切,花戮的眸光閃了閃,大指一動,破雲劍便揚起一道白光,直直衝赫連飛飛頸子刺去——然而,卻被花蠶叫住。
「哥哥,留活口。」
花戮劍勢一緩,隨即回劍入鞘,那雙沒有半點情緒波動的眼,也倏然轉到花蠶身上,等他解釋。
花蠶笑一笑:「之前唯恐她半途清醒,只問了幾個大致問題,她能安然這些年,想必還有許多其他東西沒來得及套出……」
「你想殺談天宇。」花戮定定地看他一眼,吐出幾個字來。
花蠶低笑:「當年便宜爹出征便是因著這廝,若是不然,你我原該能過上一段普通日子。」他眸光冰冷,口裡語氣卻柔和至極,「哥哥怎麼想我不知道,不過,雖說我很喜歡花絕地的毒術,可我不喜歡被人拿在手裡隨意揉捏。」
「早些給我疏通經脈。」花戮收回目光,「我現在打不過花絕天。」
「哎呀,我想起來了,哥哥可是答應過便宜娘,要好好保護我。」花蠶聽了,笑出聲來,「哥哥突然這樣急切,可也是想到這個、要履行承諾了?」
花戮不語,對上花蠶殊無笑意的眼,良久,才說:「你話太多。」
赫連飛飛醒來時心中大駭,她不明白之前發生了什麼,卻也知道事情已然不在她掌握。睜開眼,她只覺全身癱軟,連手指都使不出一絲力氣來,更別提說話交涉之類。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一隻通體純藍的蜘蛛慢慢從單衣少年淨白的手掌上爬下,一寸寸地,攀到她的頸子上,在隱約微痛的那處狠狠咬了一口。
灼熱的感覺霎時流遍全身,她僵硬的身體因此而有了些感覺,聽覺與觸覺同時恢復,然後在下一刻,她聽到少年和緩的聲線。
「阿澄,送她走。」
再一瞬,她眼前一黑,又被柔軟的布袋套住……身體騰空。重新見到光亮的時候,她已然回到煙雨樓、自己的香閨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