爾虞我詐
他吃力地掀動眼皮,感受到明亮的光線,然後他聽到一把陰森森的嗓音響起,讓他一下子清醒了大半:「小鬼,醒了就睜開眼睛。」
小王爺一凜,作出初醒的樣子,帶著啜泣小聲問道:「你……你是誰?哥哥呢?娘呢?青柳姐姐呢?飛紅姐姐呢?」一連串的問題,淚水也是嘩啦啦地糊了滿臉。
他一面用手抹眼淚,一面在模糊中觀察面前佇立這人的形貌,心中不由得一沉……這個聲音,這個外形,不會錯的,就是追殺自己的兩個人之一!
抽抽噎噎好一會兒,他哽咽著做足三歲小兒的姿態:「我要娘……我要哥哥,你們在哪裡……嗚……」
那人終於不耐煩了:「給我閉嘴!」
小王爺一個抽搐,馬上停下哭聲,瞪大了眼睛盯著面前人。
此時有了光亮,小王爺把殺母兇手的面容亦看得清清楚楚,略泛青的臉色,尖尖的下巴,左頰上佈滿黑色蜈蚣狀的疤痕,右臉倒是清秀,可整個人卻給人一種極為陰沉的感覺。因為過於瘦削的緣故,儘管被黑色長衫裹得密不透風,可衣服還是顯得很鬆散,袖口處露出的手腕枯瘦,就像只剩了張皮似的。
「你是誰……」小王爺被這張怪異的面孔嚇到了似的往後縮了縮,癟癟嘴很委屈地問道。
那人盯著小王爺的臉很久,那目光甚至有些惡狠狠的感覺。
小王爺後退後退,一直退到牆邊——他現在睡在一張鋪著竹蓆的床上,身上的衣服被換了,之前逃難時沾上的泥土也被洗得乾乾淨淨,渾身的清爽。
「你到底是誰啊……」小王爺用上更膽怯的語氣。
那人似乎看夠了,嘴角一動,彷彿想要露出個笑容,可那蜈蚣傷疤一陣蠕動,看起來反而更加猙獰:「我名花絕地,是你母親的朋友,昨天接到有人圍攻晉南王府的消息趕過來,可惜沒來得及,只救出你一個。」他見小王爺眼眶又紅了,馬上厲聲喝止,「男孩子哭哭啼啼像什麼話?不准哭!」
小王爺低下頭,不抽了,順便掩下諷刺的眸光。
呵,還真會編瞎話……
花絕地頗滿意地看著小王爺的服帖表現,聲音輕了點,想作出溫柔些的態度:「別擔心,我會照顧你。做我的徒弟,我教你武功,你願意不願意?」
迅速抬頭看了花絕地一眼,小王爺又垂目:「哥哥……哥哥沒跟我在一起嗎……你知不知道哥哥去哪裡了?」
花絕地一皺眉,忍了又忍:「我見到你的時候你和你哥哥正被幾個人圍住,而你哥哥也早已被殺害了,我殺了行兇的那些人,可是你哥哥卻已經救不活了……等你身體調理好一點,我帶你去看他的墳墓。」
小王爺儼然再浮起想哭的情緒,可馬上忍住,淚珠在眼眶裡轉來轉去,卻硬是忍住不讓它們掉下來:「師父,我要跟你學武功,我要給哥哥報仇!我要給娘還有飛紅姐姐青柳姐姐報仇!」
「很好。」花絕地面上的蜈蚣傷疤又抽了抽,轉身從旁邊桌上拿過一個瓷碗,裡面還冒著熱氣,「把這個喝了,對身體有好處。」
小王爺接過來,放到嘴邊小心地吹了吹。
「不燙,快喝吧。」花絕地不悅地催促。
小王爺低下頭,皺著臉小口小口喝進去,末了吐出舌頭呵氣:「好苦啊……」
「要復仇不能怕苦。」花絕地故作嚴厲地指責一句,看到小王爺乖乖點頭才溢出點笑容來,他把空碗奪過來,啞著嗓子吩咐道,「睡覺,明日開始學武。」
「好的,師父。」小王爺甜甜一笑,因為喝了熱的東西,白嫩的臉蛋上泛起一抹粉色,非常可愛。
花絕地眼裡飛快地閃過了什麼,轉身走了出去。
等竹門被帶上,小王爺保持笑容躺倒下來,像是不太舒服般翻個身,將臉朝著牆,然後面色一下子變得冰冷。
他伸出一根手指在嘴角蘸了蘸,放到鼻頭一嗅,笑得諷刺:「這個花絕地,還真是看得起我。」這混在一起的藥香,有幾味真是太熟悉了。
還有這滿屋子飄的怎麼洗也洗不掉的奇異氣味,一點一點地將小王爺包圍住,小王爺冷冷地沐浴在從前生起就一直浸透在骨子裡的味道裡,放任自己墜入黑甜鄉,最後一瞬心下暗忖:「花絕地啊花絕地,說不定我還真能從你手裡得到一些東西呢……到那個時候……」
被點了華蓋穴的人,通常會陷入假死狀態,呼吸趨近於零,身體也會漸漸變冷,隨著點穴人指力的強弱,假死時間有所不同,身體未寒之前醒過來,就沒什麼大礙……當然,如果在徹底冰涼之前還不能醒轉,那就死定了。
作為一個「前殺手」,小世子有相當的意志力,可在身體條件過差的情況下,他雖然可以恢復意識,但是醒不過來。
這時候,有一股溫暖的力量隨著他的奇經八脈運轉不休,也讓他的身子迅速回暖……接著,他醒了。
睜開眼的剎那,他感受到周圍有陌生的氣息,於是手掌一撐,擺出防禦的姿勢——這純屬條件反射,在察覺危險時身子的自主行動。
然後他看清了危險的來源。
就在他睡著的這張床旁邊不足兩米處,坐著個渾身散發著邪惡味道的男人,他身材魁梧,穿著件寬大的袍子,露出大片黝黑胸膛,相貌粗獷,眼神狠戾。讓人一見就很不舒服。
小世子認出來了,這便是拖了他此生母親屍體過來的男人,但不知為什麼並沒有斬草除根。
魁梧男人看著小世子漆黑卻沒什麼情緒變化的眼,眉頭一擰:「被震成白癡了?真他奶奶的晦氣!」
小世子面無表情:「你是誰。」
「沒成傻子?好得很!」魁梧男人挑眉,「你給我聽清楚,除了你那個戍邊的老爹,你全家死光了,我救了你,你拜我為師。」之後一個獰笑,「不幹就殺了你!」
「你救了我?」小世子確認一般問著,可語氣裡卻沒什麼明顯感情。
魁梧男人臉部肌肉一顫:「我名花絕天,是你娘的朋友,昨天接到有人圍攻晉南王府的消息趕過來,可惜沒來得及,只救出你一個。」這段話說得僵硬,不像是真情流露,倒像是事先背好了台詞,只管念就是。
「知道了。」小世子頓了頓,似乎在想怎麼措辭,「我,弟弟,死了?」
「死了,什麼時候有空給你看他的墳!」花絕天不耐地一揮手,「現在給我睡覺!」想了想從懷裡摸出一個藥丸往小世子口裡塞進去,「吞了,療傷的。」
小世子沒有反抗,他喉頭一動把藥丸嚥下去,再躺好,閉眼。
在不知敵人底細和目的之前,隱忍和順從是最好的做法。
次日清晨,小世子掀開被子坐起來,雙手用力按壓太陽穴,想要緩解這種頭腦昏沉的狀態。
不對勁,很不對勁,敵人在近處,小世子知道以自己的警惕心不可能睡得這麼死,那麼,就必定是昨晚的藥丸有問題了。
默不作聲地下床,拿起床邊的乾淨衣服換好,他用力推開木門,走到外面。
是一片皚皚的白雪,天地彷彿都變成雪白,萬籟俱寂,只有迴盪的風聲作響。
剛跨出一步,就有一股寒氣撲面而來,不自覺吸了一口,小世子的面色不變,但也能感覺身心被雪水浸泡的徹骨寒冷。
一片蒼茫間,有一點黑色站在不遠處,小世子認得這個背影,於是慢慢地走了過去,站在那人身旁。
那是懸崖的邊緣,只要一低頭,就能看見望不到底的深淵,有時候好像下面養了只可怖的巨獸,等待有人失足掉落,成為它的餌食——這是一座極高的山的山巔,在這座山上,所有的一切都顯得如此渺小,如此微不足道。
天空中大雪紛飛,毫不客氣地落在並排而立的兩人頭上身上,彷彿要把他們變作兩個雪人一般。
靜默良久。
「小子,你怕不怕?」花絕天打破沉寂,一把拎起小世子的領子,把他對著崖底。只要他一鬆手,小世子就是有一萬條命,也是活不成的。
小世子沒有回答,目光卻順勢下移,直盯在花絕天腰間,一字一句童音清晰:「那是我的劍。」
花絕天的腰裡別了把黑鞘的長劍,小世子一眼就認出,這是「破雲」,想來是花絕天殺了琴抱蔓,卻把劍帶了回來。
「好小子,死了娘沒見你多難受,倒把這劍念念不忘了!」花絕天冷笑,看小世子沒什麼表情變化,也就沒了嚇唬他的心思,隨手把他往雪地裡一放,又把劍取下來扔過去,「拿好,下次再丟,我可就不管了。」
小世子接住劍,放在懷裡抱好,用手指摩挲一陣,才開口說道:「你救了我,我很感激。」他聲音平靜,「殺母之仇,我必然會報,這把劍是我的武器,我會親手將它□仇人的心口。」他頭一次說這許多話,話中透著堅定。
「你知道你仇人是誰?」花絕天看了他半晌,突地笑問。
「你是我師父,自然會告訴我仇人是誰。」小世子這般說著,抬頭對上花絕天的眼,「練武之事一日不可荒廢,現在便教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