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2幸福番外:燈火闌珊處(六)
微喧的聲音從裡面的院子傳來,門外的侍從見到她,向她行禮,她想了想,做了個噤聲的動作,便領著兩個丫頭往回走。
一回頭,卻見上官驚鴻負手站在來路上,眸中笑意淺淺流漾著,饒有興味的打量著她。
四大笑道:「姑爺,這次莫要將我們鎖進柴房了。」
她說罷挽著美人知情識趣的很快便跑了個不見蹤影。
「上官驚鴻,你幼不幼稚?」翹楚如他慣常一般,微微挑眉看著他勵。
卻換來他的輕哼,「怎麼回頭了?」
「人不能踏進同樣的河流兩次。你能在裡面弄出些什麼玄虛來,你敢對彩寧做些什麼嗎?我自然要回去睡覺。」翹楚說著懊惱起來,「是我傻……我根本就白來了。」
到今天,她和他都明白再也沒有任何事能讓他們心生嫌隙,有的只是平淡廝守裡他的捉弄肅。
上官驚鴻一怔,低咒一聲,翹楚尖笑著逃,很快讓他一把逮住,攔腰抱了起來。
「放開,好歹還在人家行宮前啊。」
「她又不會出來,裡面夠她忙的了。」
翹楚心裡一動,「我聽到聲音,好像挺熱鬧的,都誰在裡面?」
「她不是讓我過去麼,我將周磊、林瑞還有幾個文官都帶過去了,她本就『無恙』,我替她診斷完自是離開,留下周大人林大人幾名青年才俊和公主暢談治國政見。本想讓你來找我,我可藉故離開,誰知你肯不合作……」
翹楚一愣,笑罵道:「你人都走了,彩寧看到他們豈不礙眼,你這不是變相整治那兩人。」
「我當日不和彩寧聯姻,今日也絕不會,這些年青人還需要磨練,難道東陵便非要依靠西夏不成,那我派左兵到荻國去做什麼。」
翹楚聽他輕聲笑開,背脊一個激靈,左兵的事還有貓膩……
「若成,你便不怕他手握大權以後會反噬?」
「東陵有他的母親,這裡是生他育他的地方,哪怕他遇到過再多不堪,我相信,到最後他還是不會攻打自己的故鄉。」
「我怕……」翹楚微微蹙眉,終是沒將心底的憂慮說出來,對於駕馭左兵,上官驚鴻有他的想法,她不宜多加干預,遂道:「那兩位大人,你今天本就沒打算動他們吧。」
「是,我只是要他們承你的情。這樣的事以後還陸續有來,翹楚,你怪我麼?」
「不會。這是你的國道,我自是……」
聽她毫不遲疑的回答,上官驚鴻心裡一緊,這多日來拘禁在心裡的情感再也壓抑不住,拂袖揮滅桌上燈火,扯下羅賬——
當那股潮熱掠奪鋪天蓋地席捲到她身上,翹楚方想起一個問題,他們什麼時候回到了他的寢殿?可她無法說不,也不願說不,她被他壓制著雙手,被帶進全然屬於他的世界裡……
夜影綽綽,夏府。
夏海冰送客出府,長歎了口氣,道:「今晚喚你們過來吃酒,你們當真當作吃酒來著了,一句話不說!罷,你們不說,我來說。既同朝為臣,便當好好侍奉皇上,為東陵效力,雲蒼局勢風起雲湧,你們都是將相之才,切莫因一己之私誤了國事。將相和,方是東陵之福,百姓之福,你們都曾生活在這社稷最低最底之地,莫忘了當日之志才好。」
宗璞躬身一揖,道:「是,謹記義父教誨。」
他說著看向夏海冰另一側的男子,左兵沉默半晌,夏海冰心裡有些不安,卻終聽得他道:「老師提攜之恩永不敢忘,人不犯我,我自必不犯人。」
夏海冰看他踏著夜色遠走,不覺又是一聲低吁,「宗璞,公主之事,我私下曾探聽過他的口風,他並無他意,你大可不必——」
「沒有?從牢房救皇上開始,他便在冬凝身上打主意,當然他要的並非冬凝,是為以後的權力鋪路……義父,左兵這人養不馴,有一句話我一直沒對皇上說,說了皇上也不會聽,左兵此去荻國,必是東陵他日禍亂,五年,十年……必起風波。但是,有我一天,必不會讓他得逞,無論是冬凝還是東陵!稍後,我將請命出使北荻,監看著他。」
夏海冰苦笑,看著另一名男子冷笑道罷也告辭而去,抬頭望著天上月輪,「不謝,我這一生幫助過三個少年,他們都是人中龍鳳,你說,他們以後都會怎麼樣?」
回答的並非多年前的軟語輕笑,而是大街更夫的報數。
通往宗府的馬車上,宗璞淡淡吩咐馬伕,「今晚不必去公主府。」
馬伕看宗璞氣色甚好,微微奇怪,這位主子天天晚上都要去公主府蹲蹲點方休,今晚不過去?他向來不多話,還是問了一句,「大人?」
「方纔宮中宴罷,她答應了我明日的邀約。我說過,必定會等到她為止,你看我不是終於等到了了麼。」
馬伕方才省悟,聽他低笑靄靄,一鞭抽打在馬兒身上,驅車奔行,眼梢到處,月朗星稀,明天想是個晴天吧。
另一邊,左兵沒有回家,而是驅車到了柳子湖畔。
一個中年男子和一個女子站在那裡,正看著湖心畫舫,燈火鶯紅處,歌樂笙笙。
中年男子看他到來,施了一禮,笑道:「大人可終於來了,小姐等了好久了。」
這人正是樊府管家。
聽提到小姐,左兵素來冷淡的臉上微見柔和,女子卻似乎仍沉浸在湖中歌舞昇平裡,並不曾注意到他的到來,直到他脫去外氅,輕輕披落到女子身上,女子方驚喜的回過頭來,「大哥。」
他微微擰眉,低斥道:「小穎,怎麼到這風月之地來了?」
「聽說皇上和翹妃娘娘也來過這裡,還在這裡遇到刺客呢。咱們很快便到荻國去了,我身子弱,你和姨娘不許我多出來走動,現在還不走走看看,就沒有機會了。」
「今晚便罷,下不為例。」
「大哥最好了。」
她一笑投進他懷裡,左兵微微一怔,隨之緩緩摟住她。
小穎心裡微澀,若非他和他娘親自幼受她父親照拂甚多,他還會對她這般好嗎?他心裡自有眷慕的如花女子,荻國天可汗的四女,素有才名,多得這位公主一直斡旋,天可汗才勉強控住如今局面。
但不管怎樣,她和他相伴二十載,是誰也比不上的感情。
她正想著,管家提醒道:「大人,入夜時分,公主托人送了一封信過來。」
「秦冬凝?」
「可不正是那刁蠻多情的公主。」小穎掩嘴一笑,「她這個人最煩了,常送東西過來,說給我補身子,山珍海味,咱們府上便沒有麼,她倒圖個什麼。」
樊如素喜歡這位公主,左兵可不喜歡。她喜歡樊如素,更喜歡左兵。
左兵不置可否,管家恭敬的從懷裡掏出信箋遞過去,他心裡突然一動,入夜時分,他在宮中赴宴,秦冬凝也是在的,有話為何不當面對他說?
也是。
他這些天有意疏遠了她。一是上官驚鴻的意思,最重要的是,喜歡她的是樊如素,而非他。對她所做種種,為報復宗璞,也為更好地接近上官驚鴻,但他並不想傷害她,還是如今做法最好。
打開信箋,只見上面數行字,字跡算不得娟秀。
「左兵,我走了。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麼,其實即便我真喜歡你,你不喜歡我,和我說便是。倒是怕我以前糾纏宗璞那樣糾纏你?不會啦。希望下次再見,你能將讓樊大哥出來,我想和他吃盞酒。當年你父親拋棄你母親,我不知道這些年你如何過的來,必定悲苦不堪吧。若不是,亦不會有你,因為樊大哥不如你堅強強硬,有些事必須足夠堅強的人才能撐起來。只是,這其實對樊大哥不公平。我知道,你心裡有恨,亦身懷大抱負,但荻國之行艱難重重,務必保重。此次一別,不知什麼時候再見了,我要四處去走走,我的夢想,樊大哥是知道的,會會各國的奇人異士,還有……行俠仗義,嘻嘻。
他日再見,祝君仍好。
另,小穎兒的病,我問過驚鴻哥哥,他說是自小落下的病根,無生命之虞,但難治。我已和翹姐姐說好,宮中一旦有好藥,她便會派人送到荻國給你們,永不間斷。
草包冬凝
果是草包。不知為什麼,讀罷這封半白不文的信,左兵的手竟微微一顫。
這一鬆,信箋便脫了手,隨著寒冽的北風向湖裡飛去。他提氣想去追,小穎卻掩身過來,輕聲道:「大哥,這裡冷,咱們回去吧。」
他遂住了手,替她掖好大氅。
他日再見……紙箋的字跡在湖裡消融開來。
左兵沒有回頭。
應是不會再見了,他不會再回東陵。他的天地在北荻。有一天回來,倒是說不定攻打這個曾讓自己所有苦難的國家。
與此同時,一匹快馬向東曉路過刑部大門的時候,只見牆上竟遞伸出數段繁茂果枝。
這些梅果竟經冬不落?
曾聽七王妃說過這裡和翹楚之間的故事,她輕輕一笑,心裡的離愁便在這一笑裡緩了許多。
她要不要進去偷一枝帶走?
樹根盤桓,根是世上最牢固的東西。無論她將要到哪裡去,到燕國去看燕侯那位醜顏王妃,到沙漠之國烏孫去尋找早已失落的文明,還是到草原之國北荻去尋訪那位名動天下的公主……她都會回來。
希望宗璞明天赴約發現她不告而別的時候,不會暴跳如雷吧。他和馬伕老是到她家門口蹲點,她惟有出此下策。
驚鴻哥哥,翹姐姐,五哥,佩姐,保重。
左兵,保重。其實對他也許有那麼一些口是心非,可她懂他的意思。
她一笑,一拉馬韁,馳進黑夜裡。
她不知道她此時成了別人眼中的風景。
刑部院裡,一男一女兩人緊挨著坐在瓦簷上,女子正含淚看著少女的身影消失在大街前方。一摸女子微涼的臉頰,男子將大氅套在她身上。
「都是你,害我幾乎忘了來送她。」
女子臉上一熱,低低道。
男人笑道,「我本來就沒有打算過來送她。翹楚,她長大了,不再需要我們的看護。」
這兩人正是翹宮的東陵王伉儷。
翹楚想了想,點點頭,聲音卻仍有絲傷慟,「大家都走了。小七娘娘,琳琅,小九兒,驚驄,冬凝,以後,四大和美人也會離開,有屬於她們自己的家。」
「嗯,你的寶貝敏兒也會離開你,他將來會有他的皇后,不再要你這個娘了。」
聽著上官驚鴻頗有些幸災樂禍的口氣,翹楚惱,賞了他一拳,「喂,我在傷感呢,你能不能配合一點?」
上官驚鴻盯著她,湛亮的眼眸裡突然注入一些什麼,層層桓桓的,那些深深的東西彷彿一下將她包裹住,饒是已經經歷至此,親密至此,翹楚還是心頭一跳,就像當日初進飛天殿,她站在千百人裡,看他從內殿緩緩走到大殿,給所有新徒作訓誡時的心情,一襲雪衣,光華習習,照亮了誰的眼睛。
「一個人的生命裡合該有多少過客,無論他們曾經怎麼待你,好,壞,還是隨時間變了心,留下或是離開,但願意待你好的人會永遠待你好,也一定會有一個人,永遠都不會離開你。」
男人低沉的聲音隨風散飛在耳邊,領上有些緊窒,翹楚怔怔低頭看,一雙佈滿傷痕的手靈活地翻動著,正在替她繫緊大氅繫帶,讓她不受寒風侵蝕,她突然又濕了眼睛。
但她知道,這次是,幸福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