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一天八包奶
黑澤的第一個念頭是難以置信。
他不相信有人真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在這麼多保鏢的虎狼環伺之中,乾淨利落一刀斬頭,了斷了山地老夫人的性命。
「黑澤川,」葉真輕聲道,「論比武,我不及你。論殺人,你不及我。」
他猛的長身躍起,卻不是往前進,而是飛速的退後。日本保鏢駭破了膽,尖叫著拚命往出口跑,整整一座觀眾席最後便是山地仁!
山地仁臉色鐵青,豁然起身,順手從地上撿了把武士刀!
那刀是葉真撞飛武器架的時候,順著地面滑過半場,一直滑到觀眾席上來的。山地仁看都不看,直接拔刀扔開刀鞘,「叮!」一聲亮響,刀刃和葉真的匕首在半空中狠狠撞了一下!
刃和刃之間的撞擊,接觸點不過是比針尖還小的一個點而已。然而就在那千萬分之一秒的瞬間裡,葉真藉著兩人刀刃相交的爆發力,在空中整整輪過了半圈!
少年清瘦柔韌的身體以後腰為旋轉軸心,頭向下而腳朝上,順時針三百六十度凌空一翻,借助旋轉的力量一腳蹬上山地仁的後肩胛,剎那間把他踹得往前飛去!
嘩啦啦成片巨響,山地仁撞翻了整整一排連在一起的觀眾席位,還把飛奔而來的黑澤川阻了一阻。
葉真怎麼會浪費這個萬里無一的機會?落地同時箭步上前,把匕首往山地仁後腰的位置狠狠一刺!
黑澤卻像是能預測到他的動作一樣,狠狠把山地仁往邊上一推,險險避過了這致命的一刀。葉真沒法收勢,往前一個踉蹌,啪的一聲被黑澤抓住了拿刀的右手腕。
如果他左手能用,黑澤是不敢冒這個險的。葉真畢竟不是一般人,他是跟黑澤平分秋色的點穴高手,只要他有一根手指空閒,便能發揮出常人難以想像的破壞力。
黑澤畢竟眼睛毒,幾下交手他就看出這個少年的特點——輕靈敏捷,出其不意,招式狠辣,是很典型的古代武術。在這個競技武術大行其道的時代,傳統格鬥技是相當少見的。
為了保證他輕靈敏銳的優勢,他必須保持比一般人更加削瘦的體型。一般走這個套路的習武者,就算到了三四十歲,身形腰板也如少年一般柔韌。
——等他到我這個年紀的時候,應該比我今天更強吧,黑澤心裡瞬間閃過這個念頭。
但是沒有以後了。
在被抓住手腕的同時,葉真知道大事不好,拼著左手再度受傷的危險一掌向黑澤脖頸切去!但是這時山地仁已經從地上爬起,揮手一刀便砍向他右腕。
黑澤用日文厲聲道:「你幹什麼!」
葉真瞳孔緊縮,飛起一腳把山地仁臉踢歪到一邊,同時因為扭曲角度過大,黑澤又把他手腕往相反方向捏,只聽咯的一聲悶響,閃電般的疼痛順著手腕爬遍全身!
他手腕脫臼了!
葉真條件反射弓起身體,正巧山地仁狠狠一腳,把他當胸踹到了幾米之外!
轟隆一聲巨響,葉真這次真是當頭倒地,連意識都模糊了。
左手五指全廢,右手脫臼,胸前主要穴道被制,加上山地仁那重逾百斤的一腳,徹底踢斷了他的胸腔肋骨。
葉真仰躺在地面上,視線迷迷糊糊,隱約看見頭頂天花板上的強光。
耳邊彷彿很喧雜,但是他聽不清發生了什麼。喧囂的背景彷彿潮水一般漸漸退去,整個世界一片靜寂。
他只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從強到弱,一點一點隨風飄走。
這種感覺其實很好,沒有愛憎,沒有仇恨。百年的天塹不復存在,他再也不用被時光遺棄,永遠駐留在不屬於他的時代。
葉真緩緩的閉上眼睛。
山地仁上前一步,被黑澤反手狠狠一推,疾步上前抱起葉真的頭。
少年的呼吸在慢慢減弱,嘴角溢出血沫,意識恍惚,目光沒有焦距。
山地仁僵立在那裡:「……他死了?!」
黑澤當然不知道山地仁問出這話的時候心情多麼複雜,他猛的轉頭用日文喝道:「誰允許你隨便插手的?!你想惹出多大的麻煩?!」
山地仁勉強道:「就算沒有我事情也是一樣的……」
「咳咳咳咳!咳咳咳!……」葉真突然劇烈咳嗽起來,血沫嗆入氣管又不斷湧出,黑澤立刻把他翻過來,就著背重壓幾下。
葉真不咳了,胸腔裡發出類似於風箱那樣悠長尖銳的喘息聲。大概是劇痛喚醒了他的意識,他微微睜眼看見黑澤,被血糊住的眼睫顫抖了幾下,猛的反手一肘撞到地面。
這麼一撞的聲音太響,連黑澤都感覺到疼,葉真卻勉強往後蜷縮了一下。
黑澤一個箭步上前,揪著衣領把少年從地上拎起來。
他本來是想做急救措施的,但是就在這個時候,突然砰的一聲巨響!子彈擦過黑澤的頭髮,瞬間打入了地下室的水泥牆壁!
「住手!舉起手來,不准動!」
地下室裡的所有人同時身體一僵,紛紛舉起手來。黑澤偏頭一看,目光頓時一沉。
——龍紀威舉著槍,臉色冰寒駭人,槍口還冒著微微的輕煙。
黑澤緩緩放下葉真,站起身把手放到後腦。還沒等他完全站起來,突然一陣難以想像的劇痛橫向切過他的身體,剎那間他還以為自己被刀砍了!
黑澤猛的踉蹌,回頭一看,只見一個非常眼熟的黑衣男人不知道什麼時候進了大廳,正就站在他身後幾米遠的地方。
那熟悉的可怕的殺意讓他頓時認了出來,是葉真的養父!
那天他送葉真回家,路上碰見自稱葉真養父的那個男人!
黑澤痛得簡直不能站立——從他成年之後,就再也沒有親身體會過這種簡直能把人活活痛死的恐怖!他甚至低頭確認了一下自己真的沒有被刀攔腰斬斷!
玄鱗對他微微笑了一下,眼神非常淡薄。
那目光跟看一具屍體也沒什麼兩樣了。
「楚慈,你下來了?」玄鱗視線越過黑澤,往他身後的方向微微示意:「——來幫哥看看兒子。」
楚慈三步並作兩步跑下樓梯,大步流星穿過比武場,半跪下來小心試了試葉真的鼻息,又按住側頸好幾秒,「——還活著,需要急救。」
玄鱗微微點頭,「你們抬他上去交給韓越,這裡交給我。」
楚慈問:「你行嗎?」
「哥控制得住。」
龍紀威舉著槍走過來,跟玄鱗對視了一眼,彎腰和楚慈一起儘量平穩的抬起葉真,很快退出了地下比武場的大門。
很快這裡只剩下玄鱗一個人,但是沒有哪個日本保鏢敢輕舉妄動——他們早就已經倒在地上,不知道被何處而來的劇痛所席捲,有的甚至在玄鱗出現的時候就昏了過去。
山地仁搖搖晃晃走了兩步,撲通一聲栽倒在地,嘶啞的含恨道:「你是……『樣本』……」
玄鱗連個眼神都懶得給他:「孫子,你還是老實跪著吧。你們家花費二十年功夫研究出的零級體,也不過是老子我的飯後點心而已。你還能幹什麼?廢物都不如。」
山地仁喘不過氣,喉嚨裡發出可怕的喘息聲。
玄鱗往前走了兩步,漫不經心提起黑澤的衣領,輕輕一腳把他踹翻到擂台下,砰的一聲撞翻了台階。
在如此暴烈的高能粒子流對沖之下,黑澤的五臟六腑沒當場燒熟就已經不錯了,哪還能反抗?玄鱗走過去當胸一腳,微笑著緩緩加重力道,直到聽見骨骼咔嚓的碎裂聲。
「我不殺人,不是因為可憐你們,而是因為不想給龍紀威惹麻煩。」玄鱗頓了頓,冷冷道:「一幫雜種,趕緊給我收拾收拾滾老家去!再敢多留一天,老子連全屍都不給你們留下!」
他一腳把黑澤踹翻幾米遠,才施施然跨過滿地昏迷的日本保鏢,頭也不回走出了武館大門。
(2)
楚慈和龍紀威把葉真抬出去,外邊有輛醫護車等著,直接開到私人醫院去。
韓越帶著人守在外邊,一邊對手機嗯嗯著,一邊走過去看了眼躺在擔架上昏迷不醒的葉真。這孩子醒來的時候殺氣騰騰,昏過去倒是突然顯得小了,完全是個孩子。韓越本來對他一肚子意見,但是也不至於跟未成年人較真,只得聳聳肩,翻了個白眼,就算把楚慈的那筆帳揭過了。
葉真的情況說糟糕不算糟糕,說沒事又不是真的沒事。指甲撕裂其實沒什麼,好好包紮好好保養,一兩個月就完全恢復原樣了;那些跌打損傷敷上藥,臥床休息一段時間,也可以痊癒。
主要是山地仁那一腳把他胸前肋骨踹裂了,為了防止畸形癒合,葉真不得不戴固定,看上去頗為滑稽。
玄鱗左手拿著肋骨帶,右手拿著女士內衣,微笑問:「乖兒,你選哪個?」
「……」葉真有氣無力看了一眼,往左邊勉強指指。
「真可惜啊,女士緊身內衣也可以幫助固定肋骨骨折喲,而且換洗多方便啊,還有粉紅色淺藍色雪青色和草綠色混合選擇喲。如果是龍紀威的話……」
龍紀威重重的咳了一聲。
玄鱗立刻換了嘴臉,嚴肅道:「龍紀威怎麼可能受傷呢,當老子我是死的麼?!」
葉真面無表情看爸爸一眼,閉上眼睛不動了。
病房非常寬敞,玄鱗滿屋子亂竄搞怪,一會吃個水果,一會玩個飛鏢——他把蘋果放在床頭櫃上,從各個角度扔水果刀。這種高危娛樂的主要目的是引起別人注意,就像不斷大哭大鬧企圖被父母重視的小孩一樣。可惜龍紀威忙著打電話,楚慈在走廊上聽醫囑,誰都沒空理他。
醫生諄諄教誨:「一定要躺在床上,不能隨便移動。肋骨帶要綁緊,有的青少年不願意整天臥床,抽空就溜出來,這樣對恢復是很不利的……」
楚慈就像被小學老師拎去教訓的家長一樣,聽一句答一個是,聽完了再三感謝,還不忘記欠著身開門把醫生送走。
龍紀威打完電話,奇道:「你沒事吧楚工程師?」
楚慈關上病房門,正色道:「醫生是很值得尊重的,像你這種活了幾十年都沒去過醫院的人怎麼能懂?」
「……」龍紀威說:「可是我從沒看見你尊重任家遠。」
「說到這個我也很奇怪,感覺每次他看到我的時候都很害怕,上次我下班正巧遇見他,想順路捎他一程他都不干,還騙我說他跟人約了飯局……算了,你剛才在跟誰打電話?」
「韓越。他已經到北京了。葉十三的事情有點嚴重,九處付出了很多代價才勉強把消息壓下去。」
「山地家族答應走人了嗎?」
「不走還等著被滅門?」
楚慈不說話了,靠在門框上默默的看著葉十三。
葉真躺在病床上,越發顯得清瘦單薄,被子幾乎就是平的。他眼睛緊緊閉著,看不出是睡是醒,甚至連呼吸都輕不可聞。
這樣看的話,他完全就是個不諳世事的孩子,天真單純,完全不被世事沾染,沒人想到這稚弱的身軀上承擔著怎樣沉重的仇恨。
楚慈有點傷感的嘆了口氣。
「老於問我要他。」龍紀威淡淡的道。
楚慈不怎麼跟九處的人打交道,不明所以的問:「幹什麼?」
「為九處工作。從他第一次對人下殺手——不管那個人是什麼國籍,什麼家族,跟他又有什麼恩怨——從那時候開始,他就注定了要成為九處的一員。他殺了人,但是出於一些特殊的原因,法律不會審判他,也不需要他坐牢,甚至沒有人會多說什麼。他只是注定了要跟國家綁在同一條大船上。」
龍紀威頓了頓,又道:「人必須為自己做出的事情負責,沒有人例外。」
楚慈垂下眼睫,半晌才微笑著說:「是啊,當時我第一次,嗯,找到侯宏昌的時候……後來也經常睡不著,整天疑神疑鬼,感覺自己也死過一次了。」
「別這麼消沉,連高良慶他弟弟兩刀都沒捅死你,說明你命不該絕。」
楚慈溫和的笑了笑,不置可否。
韓越工作壓力極大,在大連呆了幾天就急匆匆回北京去了。龍紀威雖然人在東北,卻一直是九處的實際領袖,每天都必須遙控九處的日常工作,當然也不會很閒。
看護葉十三的重任就落到了一年只上三個月班的楚工程師,以及基本上沒什麼事能煩到他的玄鱗同志身上。
楚慈其實是對付葉十三小同學的最佳人選——在葉十三小同學心裡,龍紀威雖然享有至高無上的地位,但是畢竟整天忙碌,不可能方方面面都監管到;玄鱗雖然心細敏銳並且有大把時間,但是畢竟為人比較吊兒郎當,也沒有什麼當爹的權威,經常跟葉十三小同學打嘴仗。
只有楚慈,貌似溫和卻外柔內剛,文質彬彬而性格鐵血;安靜的時候幾個小時都未必說一句話,教訓人的時候卻能滔滔不絕說上倆小時。
楚慈還有點專制統治的天賦,令行禁止並且說一不二,在他面前不管耍賴撒嬌還是打滾撒潑都是沒用的。
葉真看到楚慈的時候還心虛了一下,不敢問他脖子還疼不疼,甚至不大敢看楚慈的臉。那幾天楚慈說什麼他就做什麼,乖得跟兔子一樣,灰溜溜夾著尾巴做人。
後來他臥床久了百無聊賴,便開始找茬生事。一會不要吃病號餐,一會不要喝牛奶,一會仰躺久了想翻身,一會嫌病房悶了想出去透氣……大多數時候楚慈只要一個波瀾不驚的眼神,再加上鼻腔裡含義不明的一聲「嗯?」,就能讓葉十三小同學從頭到尾徹底凍住。
終於有一天葉真爆發了,他把高鈣牛奶包狠狠摔到桌子上,崩潰道:「已經半個月了啊——!天天八包奶是怎麼回事啊——!小爺看到牛奶都想吐了好嗎,求求你們給點白開水吧——!」
楚慈看他一眼,淡定問:「嗯?」
「嗯神馬啊楚叔叔!正常人一天要喝這麼多牛奶嗎!就算全身骨頭碎裂也不用這麼補鈣吧?這哪裡是補鈣,分明是把豬喂飽了好殺啊!」
「……」楚慈沉默半晌,出去倒了一大茶缸水,回來搬張椅子坐到病床前,說:「葉十三小同學,我們需要談談。」
這一談就談了兩個半小時——楚慈「談」,葉真低頭聽他的談。
我們偉大的楚工程師,從牛奶在營養結構上的重要意義談到奶牛養殖繁育的辛苦和不易,從骨折的嚴重後果談到現在青少年教育改革的急迫和刻不容緩,從醫療費用節節攀升談到現代社會家庭結構的不合理性和不穩定性……一直到大茶缸見了底,楚工程師才意猶未盡的舔了舔嘴唇,問:「你覺得對嗎?」
葉真眼神放空,夢遊一般點頭道:「對,對,對。」
「你覺得有道理嗎?」
「有,有,有。」
「現在認識到自己思想上的嚴重錯誤了嗎?」
葉真緩緩轉過頭,哽咽半晌,終於顫抖的拿起牛奶包,淚流滿面一飲而盡。
「這就對了,」楚慈滿足道,「早這麼乖不就好了。」
在楚慈的監督下,葉十三小同學一天喝掉八包奶(每包300ml),兩罐骨頭湯(每罐600ml),強制臥床一定時間(每天24小時),三星期後終於骨頭也長齊了,指甲也長全了,甚至長高了半釐米!
「照這個恢復速度,再臥床一星期就可以自由走動了。」醫生終於良心發現的下旨。
楚慈於是奉旨監國,每天把葉十三小同學摁在床上,拿了本化學書給他做補習。葉十三連ABC都搞不清,更別提「鉀鈣鈉鎂鋁、鋅鐵錫鉛氫」,金屬活動順序表對他來說跟天書沒什麼兩樣。楚工程師教了三天,葉十三小同學差點給整成失心瘋。
第四天,一個意料之外的訪客把葉真從金屬活動順序表表的噩夢裡解救了出來。
那天早上玄鱗來調戲兒子順便送早飯,上午楚慈來接班,帶著兩本北京海淀區的中考化學試題集,為葉十三小同學將來轉學去北京考高中做準備。正當楚慈坐在病床前,準備開始這罪惡的勾當的時候,床頭電話響了,前台小姐聲音甜美:
「抱歉打擾了,是537號病房患者的家屬對嗎?有一位姓顧的先生前來拜訪,請問是否讓他進去呢?」
楚慈一手拿著話筒,一手翻著習題集,漫不經心問:「姓顧?」
葉真眼睛一睜,立刻不裝死了,猛的從床上坐起來。
前台小姐轉頭去問了句什麼,回來笑道:「是,他說他是患者的朋友,他的名字叫顧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