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敢問爾芳名
中午發生的這段小插曲很快被班主任知道了,但是沒人敢管。
一個的爸在省裡當官,一個的舅舅在北京軍隊。這倆學生只要沒動手,吵兩句嘴有誰敢管?
不過班主任也覺得,這個叫葉十三的學生,實在是太過較真了。毛慶熙不過是說兩句罷了,值得什麼?連這個都要吵,也太沒事找事了吧。
這麼想著,班主任就沒叫人去找葉十三,而是去好好安慰了毛慶熙幾句。
午飯過後學生自由活動,在草地上吃水果嗑瓜子,導遊叫了幾次要注意衛生,地上還是留了星星點點的瓜子皮。導遊無奈,只得請保潔人員過來轟隆隆的吸草皮。
到下午要走的時候,老師們再次滿園子到處找人,好不容易把學生找齊,班主任已經沒力氣了,揮揮手叫毛慶熙:「各個班班長點人,最後把人數報給你統計,看看還有沒有差人,不差的話就上車回市區。」
毛慶熙於是在學生們羨慕的目光裡,接過班級人數統計表,翹著二郎腿坐在石凳上,等各個班的班長排隊到他面前來匯報工作。
三班的學生齊了……二班的學生齊了……一班還差一個。
「葉十三沒到。」
毛慶熙和小班長對視一眼,小班長壓低聲音問:「怎麼辦?」
毛慶熙哼一聲,說:「涼拌。」
他在葉十三的名字後邊畫了個勾,當做他已經到了,然後把名單交給老師。老師只草草看了一眼,精疲力盡的揮揮手說:「上車!回家!」
於是幾個班的學生轟隆隆上車,幾輛車再轟隆隆的開走。
葉十三在哪裡呢?
葉十三在石碑後。
他在石碑後的台階上坐著,頭倚著冰涼的碑面睡著了。習武少年,內力健旺,竟然完全不感到冷,等他醒來的時候陵園裡早一個人都不剩了。
葉真還不大相信,走到門口去轉了一圈,看那幾輛巴士真的不見了,才一個人慢慢的踱回陵園。
冬天天黑得早,天色很快暗了下來,北風呼呼穿過樹林,帶著寂寞而寥遠的嗚咽。
葉真坐在萬忠墓石碑前,呆呆的望著灰黑色的碑面,彷彿要看穿這厚重的石碑,看到往昔故土青山流水的舊時光。
一切都回不去了,他知道。
在那個時代,他也已經是一個死人了。
十五歲的葉家幼子,眼見全家被誅、滿城被屠,暴怒之下單槍匹馬殺到日本軍營,追上尚未拔營的日軍小隊,化裝成日本兵,繼而混進日軍參謀部,當夜手持刺刀殺人數百。
日軍轟動,出動火槍隊截殺未果,葉真帶著八處刀傷衝進參謀室,一指點中日軍山地主將之子、山地泉一郎天靈蓋,此人當即暴亡。後來解剖屍體,發現他頭蓋骨都碎了。
山地主將暴跳如雷,命幾千士兵圍殺兇手,葉真血戰一夜,天明時力竭被殺。
這件事不僅在內閣轟動一時,同時也在山地家族的族譜上畫下了一筆濃重的血色。
甚至一百多年過去了,連山地家族的表少爺黑澤川都知道這段秘辛,知道山地家族裡曾經有位老太爺,於千軍萬馬之中死在一個中國人手上。
天色完全黑下來了,不知道什麼時候飄起霏霏細雨,路燈淡黃的光在雨霧裡朦朧不清。
葉真呆呆坐在石碑前,完全不知道應該怎麼辦。他沒有手機,不知道怎麼打電話,這裡離大連足有四十公里,走路要七八個小時。
唯一的希望是學校老師回去以後點人數,發現少了他,便回頭來找。
但是這希望看起來也相當渺茫。
遠處慢慢走上來一個穿著深灰色羊呢大衣的男人,撐著黑傘,懷裡抱著一捧花。走過葉真身邊的時候他瞥了一眼,目光裡有點好奇。
但是他沒有停留,直接走到石碑前,放下鮮花,深深鞠了三個躬。
葉真仍然呆呆坐在雨霧裡,那男人停留了一會兒,彷彿喃喃地說了些什麼,然後便轉身離開。
走過葉真身邊的時候,他輕輕放下了手裡的雨傘。
葉真抬頭望他,他已經擦肩而過了。
「……」葉真呆了一會兒,突然反應過來,從背包裡掏出玄鱗給他準備的蛋糕、巧克力、鹹鴨蛋……一股腦放到石碑前,喃喃的道:「你們吃,給你們吃。」
「你們沒吃過這些東西吧,這都是這個時代的零嘴,好東西呢。以前我也想不到,一個吃食還能翻出這麼多花樣來,比咱們那個時代好多了,是不是。」
葉真蹲在石碑前,一點點抹去字跡上的灰塵。
「這個時代的人生活可講究了,穿的衣服,吃的東西,住的房子,開的車……什麼都比我們好,花錢也不心疼,大把大把就撒出去了。這個時代的好東西真多,吃的喝的我什麼都嘗試過了,唯一就只想再嘗嘗家裡自己醃的鹹鴨蛋……」
葉真蜷曲在石碑前,大半個身體貼著冰涼的石頭,淚水順著臉頰,一直滴落在灰黑色的石座上。
「為什麼只有我一個人呢,」他全身上下都在劇烈的發抖,半晌才哽嚥著問:「為什麼只有我一個人,被你們留下來呢……」
百年滄桑,斗轉星移。
所有人都消失在歷史的書頁裡,只有一個十五歲的少年,帶著百年歷史積累下來的沉重的血淚,茫然的站在了原地。
刻骨的仇恨,刻骨的孤獨。
世間再找不到和他一樣的人,他和這個熙熙攘攘的、熱熱鬧鬧的世界,已經徹底斷了關係。
這是一種多麼絕望的,茫然的,黑暗而永無盡頭的痛苦?
葉真渾渾噩噩的縮在石碑下,突然滿世界的雨被遮住了。那個穿深灰色大衣的男人去而復返,撐著傘,居高臨下,問:「你怎麼了?」
「……」葉真抬起眼睛,長長的眼睫上掛滿雨水。
那男人俯下身,平視著葉真的眼睛,「這麼晚了,你怎麼還不回家?」
「……」
男人伸手探了探他額頭,發現沒發燒,便問:「你叫什麼名字?」
「……葉十三。」葉真嘴唇動了動,啞著聲音道:「你呢?」
男人遲疑幾秒,說:「——顧川。」
他說話非常流利,但是不知道為什麼,發音總有點怪怪的,好像那種說慣了方言的人壓著嗓子說普通話。
葉真點點頭,沒精打采的「哦」了一聲。
男人皺眉打量著他,少年的衣服已經接近濕透,顯得越發單薄可憐。側臉皮膚白皙得透明,顯出極其淺淡的,淡青色的血管。
「你這樣在外邊不行。」顧川伸手把葉真從地上拉起來,問:「你家在哪裡?給我個地址,我送你回家。」
(2)
天色漸晚,從車窗往外看,稀稀落落的雨線被渲染為淡淡的暈黃。
顧川一邊開車,一邊問:「你是大連本地人嗎?」
葉真裹著顧川的淡灰色羊毛圍巾,顯得臉頰更加清瘦蒼白,朦朧的車窗映出他帶著睏意又有點茫然的眼睛。
「不是,」他說,「我家在旅順。」
顧川扭頭看了他一眼,只看到他濃密短髮下露出的一點耳朵稍:「那我現在把你送去……?」
葉真不知道怎麼形容他和玄鱗一家人的關係,半晌說:「養父母家。」
顧川從鼻腔裡嗯了一聲,聲音沉沉的。
他平時少言寡語,又習慣於在高位上發號施令,不是那種喜歡打聽別人家事的人。
然而旅途漫長,車廂裡靜默無聲,滿世界刷刷的雨聲憋得人心裡煩悶。
半晌顧川又簡短的問:「你父母呢?」
「……死了。」
顧川微微驚愕:「死了?」
「嗯。」葉真回過頭來,把眼睛從側車窗移到前窗上,盯著來回擺動的雨刷,說:「被幾個日本人殺了。」
他語氣很平淡,卻有種深深的痛恨和惻然。
顧川看著他的側臉,有瞬間覺得很詫異。他想這個少年這麼年輕,看上去不過十五六歲,卻長得這麼俊秀又標緻;他態度冷漠彷彿對周圍的世界都保持警惕,然而又這麼輕信,隨隨便便就上了陌生人的車,好像確信沒有人會加害他一般。實在是矛盾的集合體。
顧川這麼想了一會兒,開口問:「怎麼會被……殺了?」
「我不知道。我父母從來沒惹過日本人,沒有仇恨,沒有恩怨。但是他們就是殺了他,還覺得很得意。我想不通人類怎麼會對跟自己無仇無怨的同胞下這樣重手,簡直就像畜牲一樣。」葉真頓了頓,艱難的找了個解釋:「——大概日本人天性就是這樣的吧。」
顧川扭過頭去開車,神情複雜,半晌道:「我的母親也死在一個中國人手上。」
葉真驚異極了,說:「啊?」
顧川道:「我的母親……嗯,出身於日本一個很有歷史的大家族。我親生父親當年是旅日留學生,據說是學航空工業的。不過我從沒見過他。母親生下我的時候,他已經拋棄我們了。」
葉真眼睛瞪圓了,又說:「啊——?」
顧川笑了笑。
他本身就很少笑,更少露出這種帶著傷感、懷念和無可奈何的笑意。
「我父親留學日本的時候,跟我母親相愛了。他們很快生活在一起,直到我父親畢業,便想帶我母親回國。但是我母親……有些時候人總是身不由己,她必須留在日本,就央求愛人也一起留下。但是我父親堅持要走。」
「很快我母親的家族給她訂婚了,對象是日本最古老的武學世族之一。可怕的是就在這時,她發現自己懷孕了……我父親很快回國,她咬牙出嫁,八個月後生下了我。而從頭到尾,我父親都不知道這世界上有這麼一個我的存在。」
葉真已經把「中國人和日本人怎麼能相愛結婚」這個問題拋到一邊,追究道:「那她為什麼不告訴你父親呢?」
顧川嘆道:「有些事是沒法提的,況且……唉,算了,你還是個孩子。」
葉真堅持道:「愛人之間是什麼都能說的,說了就能解決問題了。」
顧川看他一眼,心想能說這話的也只有孩子,年少無知,心境純淨。這孩子這麼漂亮,以後不知道多少小姑娘喜歡他,如果能一直保持這種心境的話,被他愛上的小姑娘一定會很幸福吧。
葉真思考半天,又問:「那你後來找過你父親嗎?」
「嗯。我母親嫁人後,一直鬱鬱寡歡,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她生前不管別人怎麼議論,都咬死牙關什麼也不說,直到最後一刻,才告訴我說我的親生父親是個中國人,叫我來中國北方找他。」
紅燈亮起,顧川一腳踩下剎車,說:「我一直以為她很恨那個男人,誰知道到最後一刻,她竟然流著淚告訴我,希望我好好努力,讓父親承認我的存在。」
葉真聽得入了神,問:「那後來呢?」
顧川幾十年沒跟別人說過的往事,第一次跟個素不相識的小孩子提起,誰知竟然被葉真當聽故事一樣,不僅半點感傷都沒被傳染到,還連連催促他說結局。
「沒有後來了,後來是我費勁九牛二虎之力找到線索之後,才發現我父親早就死了,還死在我母親之前。」紅燈變為綠燈,顧川踩下油門,頭也不回的說:「他在中國也沒有結婚成家,一個異母兄弟都沒給我留下。」
這個結局顯然讓葉真意猶未盡,他想了半天,連說了好幾個「可是」,卻始終沒「可是」出什麼來。最終只能沮喪的嘆了口氣,評價道:「我實在是不能理解!」
顧川淡淡的笑了笑,說:「我也不能。」
但是他知道,他不能理解的東西和這個孩子所不能理解的,實在是截然不同的兩件事。
就在這個時候,顧川把車拐出高速公路,後邊突然追上來一輛吉普,嗶嗶的按了兩聲喇叭。
葉真一撇頭,立刻認了出來:「啊!我爸爸的車!」
這孩子給他爸爸打電話了?什麼時候?顧川心裡有點驚訝,緊接著就看見那輛車打了個指示燈,停在路邊。
葉真立刻推車下去,臨走時動作一頓,回頭很快的道:「謝謝你送我到這裡,陌生人!」
少年的驚鴻一瞥在灰濛蒙的雨霧裡格外清晰,彷彿奪走了一世界所有的鮮妍和光彩。顧川看得愣了愣,那少年快步跑到吉普車邊,一個年輕男子立刻打開車門,雙手給了他一個擁抱。
顧川有點愣神,不知道怎麼心裡突然想起萬葉集裡的一首詩——椿灰染紫色,行至海石榴;相逢在歧路,敢問爾芳名?眼下他是和那少年走到歧路上來了,也許這輩子都不會再見到了吧。就算問過了對方的名字,又能怎麼樣呢?
不過——他又一轉念,苦笑著想:眼下隆冬料峭,可不是春暮山茶花開的季節啊。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黑衣男子從那車的駕駛席上走下來,也不打傘,冒著霏霏細雨走到顧川車前,低頭笑道:「喂,兄弟!」
顧川搖下車窗,玄鱗居高臨下,說:「多謝你送我兒子回來!」
他看上去很年輕,不過三十來歲,卻自稱是葉十三的父親,比較起來真是有點滑稽。
顧川點點頭,簡短的道:「應該的,舉手之勞。」
玄鱗微笑不語,轉頭時盯了他一眼,大步離去。
然而就那一眼!顧川卻突然全身緊繃,彷彿剎那間感受到一股極為霸道雄厚、針扎一般威脅的氣息。那感覺來得太過震撼,以至於他突然瞳孔緊縮,眼睜睜看著玄鱗悠然離開。
那個男人……相當可怕!
顧川出身於武學世家,又習慣於和高手對陣,從沒在誰身上感受到這麼充沛、雄渾、彷彿隨時可以將人殛之於野的殺意。
那種氣息,讓每一個靠近他的人都感到極度的畏懼!
顧川已經多年沒有過這種被對手鎮住,而且是干淨利落狠狠鎮住的感覺。一直到玄鱗走回車上,他還皺著眉,緊緊盯著那輛吉普。
吉普很快發動,跟他擦肩而過,還按了一聲喇叭,好像是表示感謝。
這時手機響起,顧川從大衣外套口袋裡找出手機,是助理打過來的,聲音有點焦急:「黑澤先生!時間已經很晚了,您去了哪裡?需要我們去接嗎?」
「……」顧川頓了一會兒,緩緩的道:「不用了,你們等著……我這就回去。」
他望著那輛吉普遠去的方向,沒過一會那輛車就消失在了冬日街頭濛濛的雨霧中,再也看不見蹤影了。
作者有話要說:椿灰在日本古代指山茶葉子燒成的灰,海石榴作山茶花解,所以黑澤想現在是冬天,不是春暮山茶花開的季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