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生死線
地下試驗室一間加密病房裡。
醫療儀器在燈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光,牆壁、床單甚至地板都一色雪白。龍紀威緩緩睜開眼睛,眼珠泛出血紅,在蒼白的臉上顯得有些可怕。
腐爛侵蝕到左肩和胸膛,肩膀處皮膚剝落,甚至可以看見肌肉下搏動的血管。
研究員將針筒從龍紀威右腕上拔出來,對山地仁做了個「完成」的手勢,走出病房關上了門。
「你醒了。」山地仁俯下身,在龍紀威唇角輕輕一吻。
「……」龍紀威渙散的眼神慢慢對準焦距,半晌眼珠才動了一下,聲音沙啞得幾乎聽不清楚:「……他來了……」
「那怪物來了,不過我們就要走了。」
山地仁指指手錶,態度親暱彷彿面對最心愛的情人,聲音溫柔得讓人心寒:「再過兩個小時我們就將乘坐游輪前往公海,那裡海天一色,荒無人煙,就算那怪物利用本體騰云駕霧,也絕對找不到我們。」
龍紀威微微閉了閉眼,道:「他會的。」
「它不會。研究所已經從軍部運來反緩衝的大型高能射線儀,等到我們一走就下手。到時候任憑它是什麼龍也好怪物也好,也只有被燒成灰的命。」
「……做夢。」龍紀威蒼白的臉上浮現出微許冷笑:「我能感覺到它……憤怒和焦急讓它的波動更加明顯,超出你們所有人的想像……你們的人只能白白送命。」
山地仁煩躁道:「它只是個動物!人類才是自然界裡最強的生物!」
龍紀威不說話了,悲憫的看著他。
雖然他只能虛弱無力的躺著,連動一動手指都要耗費全身力量,但是當山地仁被他這麼盯著的時候,竟有種自己已經處於下風,被人居高臨下同情憐憫的感覺。
「你……」山地仁一時語塞,怒道:「你別想著尋死!研究所已經做出這種病毒的感染疫苗,我不會讓你就這麼離開的!」
「我不會離開。」龍紀威輕聲道,「我從不離開玄鱗,哪怕我死了,我的靈魂也永遠留在他身邊。」
嫉妒的毒汁一點一滴腐蝕心臟,那一刻山地仁覺得躺在病床上被病毒吞噬全身的不是龍紀威,而是他自己。
「你知道我和玄鱗在一起多久了麼?」
「……」
「六十三年,幾乎覆蓋了普通人從生到死一輩子的漫長時間,我們時刻都在一起,從來沒有分離。身邊的所有人都在慢慢老去,繼而漸漸死去,只有我一人從時光的河流中逃脫上岸,就像個迷途者,順著和別人相反的方向慢慢走下去。」
「只有玄鱗和我在一起。」龍紀威輕聲道,「一起走在看不見盡頭的道路上。」
山地仁呆了半晌,冷哼道:「如果軍方研究出緩衝體射線保持細胞活力、使人體停止衰老的秘密,就會有更多人變得和你一樣,到那時那條怪物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甚至連我也可以……」
龍紀威道:「你不可以。」
山地仁嫉妒並且難堪,面子上幾乎掛不住:「為什麼我不行?我對你的感情,難道你感覺不到嗎?」
龍紀威沉默半晌,說:「你不喜歡我,你只是在崇拜強者。」
山地仁呆住了。
「不僅是你,這是你們民族的共性……一種屈服於強者的奴性。你留意我的行蹤,派人上京甚至北上刺探我的消息,是因為當年我把你從老龍的利爪下救出來,你覺得我擁有凌駕於你們整個家族甚至研究部門以上的力量,所以你對我產生興趣,繼而發展成崇拜,只是你把它理解為愛慕。」
「你是山地家族嫡長子,從小被眾星拱月的長大,在這項絕密軍事工程裡佔據重要地位,所有人都看著你的臉色,讓你覺得自己擁有強勢的地位和力量。這種優勢感讓你做出了帶著零級體來九處炫耀的蠢事。當你被暴走的老龍擠在走廊上,口鼻流血奄奄一息的時候,你意識到老龍身為『樣本』的力量是超出人類想像的,你覺得憤怒、痛恨、難以置信、產生了巨大的失落,你以為自己要死了。」
「我……」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我救了你。」龍紀威無視了山地仁的打斷,繼續道:「你覺得我是能控制老龍的人,潛意識裡覺得我的力量可以填平你在老龍面前產生的失落,你把我當做救命稻草和效仿的對象,覺得只有我站在你這一邊,你才是真正的勝利者。」
山地仁激烈的反駁:「我不是這麼想的!」
「所以你看到我和老龍的關係,覺得嫉妒甚至痛恨,因為我沒有站在你這一邊。當年我不該救你,讓你產生我對你很好的錯覺——現在你懂了嗎?為什麼我一而再、再而三的對你強調,當年如果不是你,換作是個普通的日本人,我也不會眼睜睜的袖手旁觀。」
山地仁緊緊盯著龍紀威,半晌才從牙縫裡逼出幾個字:「——難道你一直都沒有半點喜歡我?!」
他的表情看上去太讓人膽顫心驚,龍紀威張了張口,最終嘆了口氣,道:「不,我已經……老了。」
那種滄桑之後的疲憊,不是山地仁這種被人捧著長大的天之驕子所能理解的。
山地仁連陰沉都懶得掩飾了,直接起身大步走出房間,重重摔上了門。
研究主任正等在走廊上,一見面就迎上來:「山地先生,有一個不好的消息。」
「怎麼?」
「九處特別行動組派來的營救小隊已經上岸,好像有情報說他們已經摸到我們的位置了。」
「那幫廢材,」山地仁冷笑一聲,「之前來過幾批,不都被解決了嗎?」
「這次的不同,據說出動的全是精英,其中還有一個重量級人物……」
「準備通知碼頭登船,」山地仁不耐煩的打斷道,「只要我們出海就安全了,人總不能明目張膽的追到海上去吧?」
研究主任點點頭,領命下去吩咐人準備登船。山地家族和軍部右翼關係密切,整個工程的資金有大半都是姓山地的在掏,所以他雖然是個主任,但是在山地仁面前,還真沒有什麼發言權。
「馬上就要去碼頭了,你帶幾個人去病房坐下準備,氧氣瓶什麼的都帶上,」研究主任回到辦公室,一邊打電話給警衛讓他們去開車,一邊扭頭吩咐自己新來的女助手:「記得還有當量測試儀,雖然主控源沒有攻擊性,但是……誰知道呢。」
助手柔聲道:「是。」
這個女助手是不久前才調來的,本來研究主任不會對新人如此信任,但是她極有眼色,做事妥帖,最會揣摩上司的心意,有時他心裡的想法還沒說出來,她就已經心領神會的照做了,所以在很短的時間內就獲得了主任的器重。
難能可貴的是,這助手雖然是個楚楚動人、安靜柔順的美人,但是偶爾發表意見,說話都相當漂亮。
研究主任最喜歡這一型的,這段時間以來朝夕相處,便對她有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想法,因此也就加倍信任了。
山地仁離開後龍紀威沒有昏睡過去,只睜著眼靜靜躺在床上。女助手帶著兩個研究人員走進病房,微笑著用日文打招呼:「您終於醒了,大家都很擔心呢。上船前想吃點東西嗎?」
龍紀威垂下眼睛,權當拒絕。
助手不以為意,對兩個研究人員道:「主任說馬上就開船,請你們兩個把病房的東西收拾一下。待會上車的時候,你們陪護龍九處長坐在第一輛車上,可以嗎?」
研究員對視一眼,其中一個疑惑道:「只有我們兩個?來的時候陪護人員連槍都配了……」
助手笑道:「山地先生在呢,有什麼不放心的。再說只有七公里路,十分鐘就到了。」
研究員終於點頭答應,開始收拾病房的各種檢測儀器。
龍紀威極不易為人察覺的眯了下眼睛,真的只有兩個人?
要麼是山地仁信心膨脹確保安全,要麼就是哪裡出差錯了。
他抬眼瞥了女助手一眼,她身材修長,穿著粉色碎花短裙,外套白大褂,鼻樑上架著一副金邊眼鏡,長發鬆鬆挽了一個髻,幾縷柔亮的碎髮從耳後垂到白皙修長的脖頸上,看上去安靜嫻雅並人畜無害。
大概察覺到打量的目光,她對龍紀威微微笑了一下。
龍紀威默不作聲,重新垂下眼睫。
護送的路上確實只有兩個人,前排還坐著一個研究所專備的司機。本來山地仁也在的,車快開時主任突然有重要的問題想確認,其他人拿不了主意,山地仁不得不換了車,親自去跟主任交涉。
沒過一會女助手來坐到他們的車上,說是主任派遣過來觀測龍紀威身體情況的。
這時已經來不及求證情況,因為已經到了開車的時間。由四輛吉普組成的車隊緩緩啟動,很快開上通向碼頭的高速公路。
深夜通向港口的公路上根本沒有車,後邊三輛吉普里坐滿了研究所的警衛,無數雙眼睛警惕的觀察前後路面情況,簡直連一隻蒼蠅都不放過。
到快下高速的時候,突然最後一輛車裡的人叫起來:「不好!有人跟蹤!」
山地仁坐在第三輛車裡,聽見車載通訊器裡的聲音,眼皮頓時一跳,奪過望遠鏡往後一看。只見高速公路出口的地方遠遠跟來三輛路虎越野車,清一色沒掛車牌!
「情況有變,來者不善!」山地仁猛的摔瞭望遠鏡,抓起麥克風吼道:「後面的人攔住追兵,萬一靠近就開槍狙擊!」
第一輛車裡陪護龍紀威的幾個人自然也聽到了,都同時臉色一變。女助手猛地站起身,彎腰走到前車座邊接起麥克風:「山地先生!我們怎麼辦,加速嗎?」
「加速!往碼頭開,別停下!」
女助手放下麥克風,順手關了車載通訊器,突然回頭掏出早就裝上消音器的槍,對準兩個研究員就是啪啪兩下!
那兩人根本沒想到她會出手,連回頭都來不及,同時撲通一聲倒在了後車廂裡!
司機臉色狂變,還沒回頭就被一槍抵在了後腦勺上,「別動,繼續開車,不准說話。」
鮮血蔓延到擔架下,龍紀威盯著女助手,用中文問:「你是……」
女助手微微一笑,默不作聲。
車窗外的夜色深沉,遙遠的荒野外閃爍著昏黃燈光,彷彿夜晚海面上反射的微渺星辰。不遠處傳來槍響,很快變得頻繁,緊接著又變得稀疏,等快到碼頭的時候再次激烈起來。
女助手打開通訊器,問:「情況有變,還登船嗎?」
山地仁大概在指揮狙擊,過了一會兒才厲聲道:「立刻聯繫船上人員,一到碼頭就棄車登船!」
那司機本來想呼救,還沒開口就覺得後腦上的槍口一頂,嚇得他不敢吭聲。
短短幾分鐘車開得相當快,到了碼頭車一停,司機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啪的一聲輕響,女助手面無表情的扣下了扳機。
鮮血濺了她滿手,她毫不在意的往白大褂上一擦,把車後門一開,彎腰扶起龍紀威搭在自己肩上。
出乎意料的是這女人力氣竟然很大,拖著龍紀威往船上跑竟然毫不吃力。夜風從他們耳邊呼呼刮過,只見碼頭上一艘不大的游輪已經放下登船口,兩個穿著研究所工作制服的男人一左一右站在通道盡頭。
從棄車到登船口,短短幾十米距離,龍紀威的心卻從來沒有跳得這麼快過。
他已經認出來了,那兩個人是換上日方研究所制服的國安局工作人員!
同時他也能感覺到,玄鱗的緩衝波動正從他們後方的三輛路虎車上傳來!
研究所的車紛紛停下,狙擊人員一邊壓制對方火力一邊掩護山地仁他們下車。山地仁不是傻瓜,他精明得要命,一看碼頭上沒有事先安排好的手下就立刻知道事情有異,再一看女助手正拖著龍紀威往登船口狂奔,立刻條件反射吼道:「——給我站住!不准上船!」
誰知女助手不僅沒有停下,反而跑得更快了,幾乎是把龍紀威硬拖著往前。
山地仁毫不遲疑的抬手一槍!他槍法奇準,龍紀威只覺得子彈緊貼著身體呼嘯而過,瞬間血花從女助手腰間飛濺出來!
女助手瞬間踉蹌一下,還想跑卻一頭栽倒在地。
這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火石的剎那間,山地仁還想補第二槍,那兩個國安局特工卻一邊掏槍一邊從船上跑下來。與此同時他們身後的兩輛路虎發出刺耳的剎車聲,黑澤家族的狙擊手探頭猛的傾瀉火力,玄鱗、葉真和黑澤三人則開著車繞出火力圈,直直向登船口撞去。
那短短的幾分鐘裡,每一秒鐘都像是踩在生死線上!
「媽——!」車還沒停穩,葉真帶著哭腔的叫聲就這麼淒厲的響了起來。
那兩個冒充日本人的中方特工動作稍快一步,說話聲音都帶著顫抖:「龍九處長!大校!——大校中彈了!!快通知急救!!」
玄鱗一個箭步衝上來抱起龍紀威,只見他左手臂的皮膚已經完全被腐蝕了,感染已經擴大到小半個左側身體,逐漸往心臟和腰側蔓延。
他從來沒見過龍紀威這麼狼狽的樣子,蒼白虛弱無法站立,彷彿只在喉嚨裡吊著一口氣,只是在等他來。
龍紀威對玄鱗微微一笑,閉了閉眼睛,又轉向葉真,低聲道:「葉十三小同學……誰是你媽?」
葉真淚水不要錢一樣嘩的湧出來,玄鱗雙手顫抖著,低頭在龍紀威眉心吻了吻,說:「我來晚了。」
龍紀威只看著他微笑,並不說話。
玄鱗彷彿難以抑制自己的哽咽,他把頭抵在龍紀威額頭上,就這麼面對面抵了幾秒,突然張開嘴巴。
一團比指甲蓋還小的微光從他嘴裡飛出來,葉真和黑澤都看呆了!
仔細看只見那團微光是一隻會發光的小蟲,在半空繞了兩圈,落在龍紀威潰爛左臂的手肘位置。玄鱗把它往下按了按,它大概很不願意進去,過了一會才往皮膚組織下一鑽,突然不見了。
葉真傻了:「這……這是什麼?」
黑澤說:「蠱蟲吧……我也是第一次親眼見到這個。」
玄鱗把龍紀威打橫一抱,沉聲道:「我們現在就上船,走!」
葉真顯然在這方面反應不過來:「為什麼?那不是日本人的船嗎?」
「已經被九處的特工接管了,剛才那女人也是他們的人。」黑澤比葉真看得清楚,怕他被流彈擊中,剛跑到登船口就一把將他推了進去,繼而按倒在龍紀威身邊:「呆在這裡別動!別探頭出來!我跟玄鱗先生下去解決山地家族的人!」
玄鱗冷聲道:「先別開船,我很快就回來。」
九處的人都很忌憚他,聞言立刻點頭。
玄鱗和黑澤帶著幾個人衝出登船口,然而葉真又怎能放過山地仁?能管束他的人這邊一走,他那邊立刻就要起身下去。
然而就在這時,他眼角的餘光突然瞥見了什麼不尋常的東西。
——只見之前那個中彈被抱上船的女人,因為時間緊促來不及佈置,就被放在擔架上做緊急處理。那幾個特工用刀劃開她上衣,又找來繃帶把她腰側的出血口按住……
咦?平的?
「女助手」再也忍不住呻吟起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劇痛而無法掩飾,聲線竟然變得低沉並且沙啞。幾個特工臉色都變了,一邊舉著麻醉針一邊焦急道:「大校!堅持一下!我們這就挖子彈,很快就結束了!」
……
這人竟然是男的——!!
「……」葉真呆立半晌,嘴角默默的抽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