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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狼》第195章
正文 第三十三節 說服

 金求德嘲諷地搖搖頭:「據說——皇上很是簡樸,不好奢華。」

 「無功便是過,哪怕就是一個知縣的椅子,坐在上面都是無功便是過,不然擺個木雕豈不是更簡樸,何況天子之位。此外皇上也稱不上無過吧……再說簡樸……」趙慢熊一直覺得鎮東侯那才叫簡樸,平時所費從未過侯府俸祿,日子過得也不錯。從來不講排場,諾大一個侯府裡的僕人兩隻手就能數過來,平日送的賀禮從未過十兩銀子。這件事有不少人不滿——覺得鎮東侯對兄弟們太寒酸慳吝,不過趙慢熊覺得挺好,每次鎮東侯慶生時,他也只回不到十兩銀子的賀儀:反正鎮東侯從不賀壽,不會請我吃飯也不會送貴重東西,和其他人那般一送就是價值成百上千兩銀子的東西……我傻麼?

 而崇禎天子雖然自己吃得很少、冬天聽說捨不得燒炭取暖、江湖傳聞連皇后都要幫著給龍袍打補丁,但是涉及到皇家顏面的事情崇禎天子可以一點兒也不省錢,每年光是給皇宮換燈籠就要花幾十萬兩銀子,鎮東侯私下對趙慢熊說過:不用其他,只要把逢年過節換燈籠一項裁了,崇禎天子一家就是吃飽喝足穿暖也還綽綽有餘:「那就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嘍。」

 金求德就是對鎮東侯所為有些不滿的人之一,他承認鎮東侯韜光養晦沒錯,但從來不設宴只會讓朝廷覺得你是在故意韜光養晦,而且日子過得那麼寒酸更會讓朝廷有戒心……好吧,這都是過去的事情了,朝廷歸根到底還是拿鎮東侯沒辦法,但問題是鎮東侯對賀儀一向是照單全收、一概不還……好吧,這也罷了,大都督府第一次關閉前多數人送東西有所圖,關閉後送禮的人不圖他還,但鎮東侯成為練兵總理後,好像也沒有太多還這份人情的意思,這就未免讓人有些齒冷。

 金求德聽趙慢熊說過,這是鎮東侯的策略,他更喜歡那些靠俸祿就能維生的部下——比如他自己。但金求德認為這基本做不到,除非像趙慢熊這樣什麼都不管,否則不是自己去找禮而是禮來找自己,就比如金求德他本人吧,如果他一點東西不收,底下的人就會覺得差事沒法做了,至少金求德自問像鎮東侯這種拿人也不手軟、吃人也不嘴軟的本事自己學不會。而且這種作風已經造成了很多不利影響,比如:「現在的問題是怎麼去和老兄弟們說?」

 按照金求德的本意,鎮東侯只帶肯跟他走的人便是了,可是鎮東侯要他盡力說服所有的人,對此金求德感到頗為棘手:「賀寶刀這傢伙我看就絕對說服不了。」

 ……

 金求德和趙慢熊私下猜測的時候,鎮東侯正在和他的老朋友手談。

 「無論大人到底對侯督師有什麼不滿,」和在山東不同,賀寶刀對侯洵的觀感大為改觀:「闖營的凶焰開始消退了,他們再也無力威脅京師了。」

 「頂多一年罷了。」鎮東侯沒有賀寶刀那麼樂觀,隨手放下一枚棋子。

 「一年之後,我們就可以將十二營新軍練成,大人就可以親率六萬大軍出征。」賀寶刀認為有這樣強大的軍隊追隨在鎮東侯左右,一切都會不成問題。

 「皇上……」鎮東侯斟酌著詞語,考慮著談話對象的忍受力:「這次開封撈費,聽說皇上知道而且肯了。」

 「或許有什麼小人……」賀寶刀的語氣裡充滿著不確定。

 「或許沒有。」鎮東侯打斷了賀寶刀的話,現在不是二十幾年前崇禎剛即位的時候了,他現在是中年人而不是十幾歲的孩子,他應該有健全的心智,能夠對自己的行為負責了。

 「好吧,」賀寶刀沒有硬著頭皮撐下去,而是坦承道:「君昏臣奸,皇上真是昏聵已極。」

 鎮東侯並不是第一次從賀寶刀口中聽到這樣的話,根據他的經驗,賀寶刀還會有下文,而且經過多年的鍛煉後,經驗越來越豐富的賀寶刀這下文也會來得越來越快。

 「可著這個時候才更是需要忠臣孝子的時候……」不出鎮東侯所料,賀寶刀的下文迅地跟上了,上次鎮東侯記得他至少還歎息了幾分鐘呢。

 「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事二夫。」鎮東侯開始走神,他的思緒裡不知道怎麼一下子想起了這兩句話,這讓他又回想起不久前和楊懷祖的那番對話:「還真是很不錯的比喻,看來我並不是第一個意識到中國的士大夫在君王面前自我人格矮化、妾婦化的人,而是早就有人意識到了,只是,他們並不認為這樣有什麼錯。」

 根據鎮東侯以往的經驗,賀寶刀會講忠臣孝子,在君王父親犯錯時只會流著眼淚勸他們回頭,而不是因此不聞不問或是離家出走。

 「……大人,屬下敢問,如果您的先尊做錯了什麼事,您會怎麼做呢?屬下確實不知,但以屬下而言,若是先父違反了朝廷律令,屬下絕不敢說:『父親,您做錯了。』、或是裝沒看見,或是砌詞狡辯,而是會把朝廷的律令念給先父聽,希望他老人家能夠自行察覺,如果沒有的話,屬下就會一言不地跪在他老人家門外……」

 「所以如果皇上錯了,我們也應該跪在紫禁城外,流著淚勸他悔悟。」鎮東侯在心裡替賀寶刀補上了後面的話,以前不知道為什麼,鎮東侯總是不喜歡看蜀山劍俠傳之類的仙俠小說,後來才漸漸明白了一點,或許是因為裡面犯錯的徒弟總是要在師傅的山門外一跪就是好幾天,颳風下雨不能停還要真心悔恨吧:「雖然我也很敬重我的老師,但是我連寒暑假作業都是臨開學抄的,上課走神、說話、寫小條,被罰抄十遍都滿腹怨恨——讓我在門外一跪就是一星期還要真心流淚悔過……怪不得從來沒有仙人來度化我呢。」

 每當陷入這種鎮東侯完全反對但是無法抽身的話題中時,他總是會不由自主地神遊捨外,反正該對方走了,鎮東侯的這一步很有威脅,「手筋,手筋!」鎮東侯在心裡得意地叫道,滿意地看到賀寶刀在苦苦思考:「有個問題很有意思,同樣身受封建社會的森嚴等級之中,越是底層的中國百姓,卻似乎奴性越小,而本應成為社會棟樑的精英,受到良好的教育,有更開闊的視野,見識過更多的民間疾苦,當往往一個個奴性十足,地位越高越是如此。」

 「或許是他們離皇帝太近了?」鎮東侯在心裡這樣推測著:「皇帝即天子,替天行道的皇帝是不會犯錯的,百姓造反可以自我安慰是皇帝沒錯、知縣有錯;鬧得再大些就是皇帝愛民、知府殘暴;再大些就是皇上英明、巡撫昏聵。百姓總有自我安慰的理由,不必一下子推翻皇帝絕不會犯錯這個他們深信不疑的信條,而官太大了,離主子太近的奴才就只好選擇堅決維護信條了……」

 一時間鎮東侯也想不清這裡面的道理,這個問題很有意思可是回家再去慢慢地想。

 「大人,」沒聽清賀寶刀中間說了什麼,但是他終於說到了重點:「大人應該去勸皇上,所謂文死諫、武死戰,但在大人這個位置上,諫言也是應該的了。」

 「嗯。」鎮東侯輕輕點點頭——文死諫、武死戰,說得好!對皇帝不問是非、不問善惡,唯死一途,我們的文化裡充滿了這種對皇權的妾婦化,這是我們文化的缺陷麼?

 「也不是,」鎮東侯迅否定了自己的念頭:「克林頓當年也在電視裡痛哭流涕,向著全美國百姓哭訴說他只是犯了一個男人都會犯的錯,求大家寬恕他。看來對著權利來源痛哭是一種人類的本能,作為外人看起來固然覺得不妥,但權利來源和享用者會覺得裡所應當吧。」鎮東侯想起那個被破門出教的德國國王,雖然事實證明他一肚子的怨毒,不過他確實能像個低眉順眼的小媳婦般的在教皇門前一跪就是七天:「不同的是神仙能看穿人心,所以徒弟們只好真心實意地痛哭流涕了,真是神仙,居然無罪被罰跪幾天幾夜都能真心實意地流淚,果然和我這種凡夫俗子不同……在中國叫君父臣子、在西方叫教皇和國王,在仙俠世界叫師徒、在現代社會這就叫施虐狂和受虐狂……」

 鎮東侯突然意識到自己又在神遊太虛了,他連忙把注意力拉回來去看棋盤……

 「什麼手巾,簡直就是洗腳布。」賀寶刀的應對讓鎮東侯感到劇烈的痛苦,他在心中咒罵著自己的上一步,餘光仍注意到賀寶刀那認真的目光。這注視讓鎮東侯感到無法狠下心,口中無意識地做出應答的同時,鎮東侯在心裡對自己說:「我不能用未來的標準來評判這些人,不能把國家軍隊私人化,如果用未來的標準,毛帥還有我都是該死的叛國者;但我也不能用古代的標準來評判這些人,朕即國家,用古代的標準我還是該死的叛國者。在不同的場合,必須用兩種不同的標準評判我本人,所以我也得寬容其他人……」

 ……

 「金求德怎麼樣?」李雲睿向趙慢熊問道,今天他在趙慢熊的書房裡等了對方一下午,直到晚上才見到剛和金求德密議返回的主人。

 「絕對是大人的人。」趙慢熊臉上的表情顯得十分輕鬆,這些日子裡他和金求德討論了很多行動細節。

 「也就是說,直衛仍然緊緊握在大人手中嘍?」李雲睿的表情十分嚴肅,這個問題事關鎮東侯留在京師安全與否,更關係著鎮東侯後續的行動。

 「是的,金求德對大人死心塌地。」趙慢熊掃了一眼李雲睿,問道:「今天你來找我何事?」

 「現一批可能私通闖營的人。」李雲睿從信函中掏出一份名單交給趙慢熊,上面列著密密麻麻的人名、他們的職務和履歷。

 「大人知道麼?」趙慢熊一邊看一邊問道。

 「大人已經過目了。」

 「哦。」名單上的一個人名引起了趙慢熊的注意,他停止瀏覽把這個人名指給李雲睿看:「這個金滿蒼,難道是我想的那個人嗎?」

 「是的。」李雲睿正色答道。

 「他不是拜王啟年做乾爹,還出任救火營一個隊官的嗎?」

 「是的。」李雲睿仍一絲不苟的答道。

 「你說大人知道了。」趙慢熊抬起頭:「大人有什麼示下?」

 「大人說由趙兄全權負責,讓我來問你。」

 「哦。」趙慢熊對這個回答沒有感到非常意外,他略一沉思:「金滿蒼為什麼要怎麼做?你是如何確認的?」

 「他報名教導隊的時候曾經說過自己籍貫在濟南附近,結果後來卻突然改口了,」李雲睿一向自命記性非凡,雖然歲數這麼大了但絕對稱得上是寶刀不老:「我心裡奇怪就把教導隊當年教過他的幾個教官找來問話,他們回憶了一會兒,紛紛想起金滿蒼確實說自己是濟南人,我就知道我不會記錯嘛。」

 「濟南哪裡?」趙慢熊的眼光閃爍了一下。

 「就是王啟年屠的那裡。」李雲睿一聲冷笑。

 「哦——」

 「之前我曾派他監視過幾個教導隊的不穩之人,那幾個人都在他監視之後逃去許平那裡了,當時我沒覺得太不對勁,你也知道那個時候太亂了,監視他們的也不止金滿蒼一個。可是我仔細一查,這幾個人都挑金滿蒼回山東的時候跑的,而且其中有個傢伙本來一向大嘴巴,但就在我讓金滿蒼監視他以後突然變了一個人,一直到逃走前始終嚴守口風、滴水不漏。」李雲睿又是一聲冷笑,他秘密調查了一些其他的背景資料,很快就猜到了金滿蒼想幹什麼:「這傢伙,拜乾爹的時候連姓都沒改,顯然是不安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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