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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狼》第182章
第二十節 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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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侄正在想怎麼反對。」楊懷祖蹦出了一句,接著又是一句:「剛才黃伯伯不是說要去見許平麼?」

「哈哈哈哈。」黃石大笑起來。

「黃伯伯打算自己一個人去麼?」楊懷祖湊近了一些。

「你有什麼不放心的麼?」

「當然,嗯……」楊懷祖想了想,沒有想出反對的理由,鎮東侯的武勇天下皆知:「該不放心的是許平才對,他一定不會來的。」在對話的過程中,楊懷祖好不容易整理好了反對的思路,開始進行陳述:「第一,沒有重兵簇擁,許平是不會來的;第二,行刺這事可一不可再,許平會非常小心的;第三,黃伯伯什麼身份?怎麼好去刺殺一個賊人,這就好比……嗯,好比黃伯伯以侯爵之尊去和一個草民論交。」

「哦。」一開始黃石還聽得笑吟吟的,等最後一個理由入耳後,他的笑意漸漸淡去,在這個時代他總是有一種孤獨感:「我不打算殺他,我是想試試看能不能招安他和李闖。」

在這種軍國大事上,楊懷祖自認為沒有發言權,於是就打算閉口不言。

「你有什麼看法?」鎮東侯不打算放過這個後輩。

楊懷祖沉思片刻,開口仍是複述長輩的議論:「侄兒曾聽金叔叔說,闖營主弱臣強,許平勝仗打得越多,他和李自成之間的矛盾就越厲害,可以挑撥離間,如果他們反目,或許有人會接受朝廷的招安。」

「你認為他們會反目嗎?」鎮東侯仍步步緊逼,自第一次被任命為大都督以後,他發現別人就不願意在自己面前說話了,無論是大都督府的什麼會議,一般人張口就要先吹捧一番黃石的高瞻遠矚、豐功偉績。在等級森嚴的大明,年齡也是其中的一種,年輕人不會隨便對年長者說「不」字,等他年長後也絕不會容忍年輕人對自己說一個「不」字。

「不會。」在鎮東侯的堅持下,楊懷祖終於開口道:「李闖用兵並無多少值得稱道之處,與其說李闖強,不如說我們官兵太差了。」李自成的軍隊原本固然是武裝農民,但官兵其實也是一樣的性質,官兵相對闖軍的優勢不是素質而是裝備。

比如燧發步槍已經越來越普及,各地軍隊都急於裝備這種新式武器,不少明軍將領都願意花錢從南方購買。以前還偷偷摸摸的福建、廣東軍火商,現在已經開始明目張膽地大肆製造武器,比如江北軍中,現在就擁有很多燧發步槍。但是以黃石所見,效果非常不好,大部分江北軍士兵都是抓來的壯丁,之前沒有進行過任何步槍訓練,而且在軍營中也沒有受到過合適的訓練。結果,一旦真在戰場上遇到火槍射擊,士兵們就會變得張皇失措。

而李自成的軍隊相對經驗更豐富一些——他手下的將領更清楚該如何應付這種混亂,老兵也更多一些。而一旦引入新式的訓練手段,那麼就是十倍於敵。官兵這種武裝農民不會是許平的對手。

「但李闖和其他各路寇首不同,如張獻忠、羅汝才,詐降反覆、毫無信義,只有李闖寧可藏身荒山,也絕不接受招安。以前他被追得窮途末路,身邊剩不到百人的時候,都不肯靠詐降喘息一番,現在他手下這麼多兵馬,怎麼可能會真心投降?他是鐵了心要造大明的反。」

「說的不錯。」

「至於許平,我父親曾經私下說,他固然是對不起新軍,但新軍對不起他在先。」楊懷祖觀察著鎮東侯的臉色,小心翼翼地問道:「不知道是也不是?」

「你父親說新軍對不起他麼?」黃石問道:「何以見得?」

「我父親私下說過:山東一戰,許平救了很多人,數以千計的官兵因為他而得以活命,他對這些新軍官兵有恩……」

「戰場上馳援不算救命,這是軍官的職責,我給許平的軍餉是將軍而不是士兵,增援友軍是他的責任。」鎮東侯打斷了楊懷祖的陳述。

「可是其他人……」

「那是他們不對,但許平盡力救援友軍是本份。」

「既然黃伯伯這麼說,那就是了,」楊懷祖道:「但先父說,無論如何許平都不該叛出新軍,這是他對不起黃伯伯的栽培。」

「他什麼時候叛出新軍了?」

楊懷祖嘴巴張開一下子無法合攏,半晌才結結巴巴地提問,臉上還帶著驚愕不解的表情:「難道……難道……」

「許平去李闖那裡不是我安排的。」

「哦——」楊懷祖長出一口大氣,臉色恢復了正常:「那黃伯伯說——」

「是新軍剝奪了他的軍官身份在先,把他開除出了新軍,然後他以白身投奔李闖去了。」鎮東侯說道:「你看,並沒有化解不開的恩怨,不就是奪職是不是合理的問題麼?」

「可是,可是,他背叛了朝廷啊,而且……」

「是的,他是背叛了朝廷,這是他和朝廷的恩怨,剩下的我和他的私怨,我願意諒解他。」如果身邊是楊致遠而不是楊致遠的兒子,鎮東侯就會說得更露骨一些,不過現在他只是道:「而且我敢說,如果許平肯接受招安,朝廷是絕不會計較的。」

「黃伯伯,侄兒不是很能領悟您的意思。」

「哈哈,不錯,這說明你用心想了,不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在鎮東侯的多年熏陶下,楊致遠已經被培養成了一個大反賊;楊夫人是熊廷弼的女兒,在外人面前或許不會說大明朝廷什麼,但心中其實怨恨滿腹。鎮東侯估計楊懷祖在這種家庭長大,腦後多半也有反骨:「江南有個夏生,寫了本書叫社會合約述批注,你看過沒有?」

「看過,在夏批本出來前,先父就把那個無名氏寫的原版給侄兒看過,還讓侄兒每讀一章都要寫心得,先父要過目的。」

「很好。」鎮東侯感覺這聽上去就像是小學生的家庭作業:「自暴秦以後,春秋戰國的士風漸漸消失不見,無論是當下還是士人懷念的漢唐兩宋,士大夫在天子面前,首先把自己妾婦化。」

「妾婦化?」

「對,注意是妾,獻媚爭寵,手段就是一哭、二鬧、三上吊,」鎮東侯覺得這是一種對自己人格的自我矮化:「然後又會用這種要求去要求更低等級的屬下,要求他們從一而終,即使被冷落了也不能紅杏出牆,而要在空房內等待丈夫的臨幸,甚至不能哀怨,至死方休。如果一個寡婦守節而死,官府會給她一個牌坊;如果一個士人在冷落中鬱鬱而終,我們也會稱讚他的松梅之志;反之,我們會把他們罵成淫婦。就是這樣,千年以來,對待士人有如姬妾。」

「黃伯伯的意思是應該用合約,對嗎?」多虧楊致遠把社會合約述當作給兒子的家庭作業,所以在這個問題上楊懷祖可以和鎮東侯討論交流:「小侄還是很難領悟您的意思。」

「我中華的各家,儒家、法家、墨家、縱橫家等等,全是發源於先秦,當時有才能之士,國家要虛相、上卿之位以待,自暴秦焚書坑儒,興法家征誅之術,漢皇也是以霸王道御天下,好像我們就再也沒有先秦那樣的成就了。」黃石知道楊懷祖不太能理解自己,在封建社會中很少有人會認為鉗制反帝王的思想有什麼錯:「到了兩宋嘛,天子對不喜歡的文人,流放、驅逐竟然都會被歌頌為品德高尚、厚道。唉,就是妾婦化啊,丈夫把不討他喜歡的小妾打入空房,而且還要求她不能心存怨恨。視人為姬妾玩物,卻要對方行慷慨任俠之舉,何其難也。」

「可惜朝廷不用黃伯伯為首輔,」楊懷祖說道:「不然定能興利除弊。」

「知易行難,」作為一個曾經的現代人,黃石很清楚世襲門閥制度是政治制度中最腐朽的一種,不過看看自己身邊,也全是子弟:「如果我能做的好,許平和他的手下還會站在我的身後而不是面前。」

「那是新軍中流弊太多了。」

「你在學郁董嗎?」黃石輕笑了一聲。

「我怎麼會學他?」楊懷祖的聲音聽起來很是驚訝。

「剛才他就強調別人的不是,想給我找台階。」這些年來,無論黃石做什麼,總是會有人出來稱頌他的正確無比,而任何失誤都是別人的錯,他倒是感覺自己泥足深陷。

一些心裡話是無法和楊懷祖說的,對方根本無法想像黃石見識過的國家和政治制度,他在心裡想道:「當年在長生島,我自己的封建特權就是一切特權的源頭,在我放棄了那些特權後,官兵百姓才做到幾乎平等。現在,我的特權比那個時候要大得多,而我已經無法放棄了。」黃石看了看身邊的楊懷祖,想到其他依賴自己提攜照顧的子弟:「絕對的權利造成絕對的腐敗,這世上只有我有這樣的認識,可是我還是受到了腐蝕。就好像新軍,我總是忍不住偏心,如果不是出了許平,說不定我還會容忍下去,如果不是不改變就會失敗,說不定我就湊活下去了……」

……

帶著第五步兵翼離開戰場後,許平見到李自成已經紮下了營帳,這裡離江北軍的大營並不算很遠,不過為了安定軍心、收攏潰兵也只好冒險——這裡不是闖營的本土,士兵們多半不認識回家的路,如果脫離軍隊很可能就會損失掉。

進到營中見到驚魂未定的老營眾將,李自成看到許平後開口第一句話就是:「今天多虧了許兄弟了。」

此番李自成進攻中都,一共帶來了三萬多老營,除去在山東損失以及駐守和掉隊的一些,今天上戰場時還有兩萬多,十幾路跑下來就丟了快六千,李自成已經派出大批探馬,豎起旗幟讓還活著的士兵趕來這裡回合。

「曹大王、季大王呢?」許平環顧營中,這兩股最大的同盟勢力領導人都不在。

「早逃沒影了,」劉宗敏罵道:「雞腿逃得最早,曹操都是騎兵逃的快,把我們扔下頂缸。」

「大王,這中都是沒法打了。」許平知道經此一役,闖營的士氣會受到極大削弱,而新軍隨時可能抵達:「大王,我們回師開封,攻下開封後差不多就到封凍季節了,到時候我們直取京師。」

雖然江北軍在自己的地盤上有一戰的可能,但許平不認為他們會去增援京師,不但江北軍不會去,就是晉軍、秦軍也絕不會出動,這樣就是以闖營全軍對新軍殘餘,許平覺得還是有新相當勝算的,至少比打持久戰用河南一隅和大明拼比國力划算。

牛金星一臉的無奈,但也表示贊同,如果不是許平的實力太強,他本也不想在山東、南京耗費時日。牛金星的造反理論就是盡快把水攪渾,攻下京師讓朝廷威信掃地,然後諸侯並起可以各個擊破,雖然這樣也有給人做嫁衣的可能,但若不這樣危險更大,總會有有才能的人出現,靠著朝廷的資源組建起自己的嫡系部隊,那才真是成了為王前驅——現在牛金星最擔心的鎮東侯,幸好許平幾次打敗了他的新軍,讓對方沒能獲得謀朝篡位的威望和軍事實力。

正說話間,營外報告羅汝才找來了。

李自成一臉的不快,但在羅汝才進來前牛金星咳嗽了一聲,李自成看了他一眼,在臉上堆出關切的表情,向羅汝才問候道:「曹大王平安就好。」

「他奶奶的,雞腿這個孫子!」羅汝才進營後,端起衛兵遞給他的水就飲起來:「這王八蛋逃跑也不說一聲,我縱橫中原多年,從來沒見過這麼不仗義的傢伙!」

跟隨羅汝才之後,有陸續有些闖營大小勢力的首領帶著殘兵敗將趕來李自成這裡,但左等右等,始終沒有得到季退思的消息。

「季大王可能是先回河南去了。」許平向李自成告辭道:「末將先回去整頓營務了。」

等眾將紛紛離去,營內又剩下李自成和牛金星兩人後,後者對李自成問道:「大王,許平的事到底想怎麼辦?」

「許兄弟又沒有異心,我不能做對不起他的事。」李自成立刻答道:「再說我要是奪了他的兵權,其他人會怎麼看我?」

「這怎麼能叫奪他的兵權?」牛金星斷然反駁:「李過是大王的侄子,李來亨是大王的侄孫,大王把他們調回自己帳下聽令,有什麼不妥麼?」

「既然你知道他們是我的至親,那他們在許平手下又有什麼不妥?」

「今日一戰看得很明白了,光有武器是沒用的,」牛金星也為李自成的老營購買了一批裝備,但是他們的表現就比第五步兵翼差得太多了:「必須得加上黃候的練兵之法。」

「這個許兄弟從來不保密,直接問他去便是了。」

牛金星知道李自成說的不錯,但是他不想去問,攻下開封後進攻京師勢在必行,如果風頭又都被許平的部下搶走那就難辦了:「大王,那許平和孫可望他們密謀,打算架空大王為周天子一事又當何說?」

「首先這是傳言,其次,便是周天子,他們不就是圖個封王麼?現在崇禎老兒還好好地在紫禁城呆著呢,說這個太早吧?」

「他們可不只是想封王,是想封矛裂土,而且不止他們兩個人想。」

「頂多再加一個李定國。」

「不止!」牛金星搖頭道:「遠遠不止,他們想瓜分天下,想讓他們的部將和他們一起瓜分。」

「你有證據麼?」

「有!」牛金星沉聲答道:「我有證人,大王想不想見一見,親口問問?」

……

同時鎮東侯也已經回到江北軍的大營,各路將領報上的斬首數以萬計,有些搶功沒有搶到的將領,索性帶著軍隊洗劫了周圍的村莊,把婦女擄掠為軍妓,老人、孩子和男人一起殺了報功。

鎮東侯對此心知肚明,但是他裝作不知並表示會根據他們的戰績決定賞賜,再報給京師司禮監披紅。

「寧為太平犬,不為亂世人。」

打發走了歡天喜地的江北軍諸將,鎮東侯準備提筆寫奏章,他知道這上面的數字後,是不知多少百姓血淋淋的屍骨:用來取悅朝廷,用來獲得功勳,用來完成和江北軍的交易。

「我曾經想過,如果崇禎比歷史上做的好的話,我就算了。或許封建帝制還會在中國延續一段,但我知道遲早有一天它會被百姓推翻,或許在這個宇宙中不需要流血的大革命就實現。可是亂世還是到來了,而我造反的話還會有更多的百姓死亡。」

「這麼多人死,不能也不應該是為了一個新的封建集團出現,哪怕是我的親信子弟。新軍他們就能搞成這樣,如果讓他們在國家中充當要職那還了得?」黃石覺得和許平的會面變得更緊迫了,他需要和許平做一個交易——政治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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