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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狼》第270章
第二十四節 問答

黃石進來的時候手裡還拿著厚厚一打文件,他把文件攤開擺在講台上,口中繼續說道:「士農工商,商人從來都是最下一等人、是賤民,有錢的賤民就是待宰的豬羊,雖然黃某自問這三十年來待諸君不錯,但當到了危機關頭——比如眼下這個時候,勸黃某殺豬宰羊渡過難關的人便層出不窮。借口,黃某的手下也已經替黃某找好了。」

低下頭,黃石開始念文件上面的名字:「劉昌,福建理事會的會長,私通順軍,派人向大順吳王捐獻白銀十萬兩……」

「國公,冤枉啊。」劉老闆在背後大叫一聲。

黃石沒有理會劉老闆的喊冤,繼續念了下去,很快朱九的名字也赫然出現:「……朱九,私通順軍……」

「齊公,小人對齊公忠心耿耿,萬望齊公明察啊。」

朱九不等黃石念出給自己捏造的罪名,就從座位上彈起來,向著講台大聲喊起來。

這時大廳裡人聲開始沸騰,不少人猜到今天這多半是鴻門宴,心眼靈活的已經開始四下張望,在門口驚恐不安地尋找著福寧軍兵丁的影子。

「劉會長。」黃石回頭看著劉老闆,後者正一臉惶急地看著自己,豆大的汗珠從臉上滾滾而下。

「劉會長,請用驚木。」黃石見對方沒有反應,微微提高聲音提醒道。

「小人遵命。」劉會長再次履行自己的職責,用重重的驚木聲把會場裡一片喊冤聲壓了下去。

第三次請劉老闆落座後,黃石再次低頭念起來,幾乎每個在座的商人都榜上有名,而排名基本是按照他們的財富多寡排列的:「……蔡雲楠,私自出售軍器……陸煜帆,偷運軍火給順軍……」

把長長的名單和各自的罪名念完時,黃石抬起頭,此時大廳內鴉雀無聲,所有投過來的目光中都滿是驚駭和恐懼:「有人勸我,行擒賊先擒王之計,借口晉國公一事,偽稱行勸捐之舉,將諸君哄騙來泉州一網打盡,然後速發緹騎撲平亂黨,抄沒諸君家財以充軍實。」

劉會長已經癱軟在座位上,驚木從他抖動不已的手中無力地滑落,再也無法行使職責,幸好此時大廳內死一般的沉寂,不需要他再維持秩序。

「我知道順吳王在杭州廣發檄文,通告閩粵商家,發誓入閩、粵之後必定秋毫無犯,我所建之條例奉行如常,順王和順吳王一向言則必諾,若我是一個商家,也多半會聞言心動。」黃石揚了揚手中的文件:「我不知道這裡面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都是真的絕不可能,但全是假的也是欺人之談。」

回頭看了一眼劉老闆,黃石朗聲說道:「劉老闆我深知其為人,我不信他會叛我。」

「國公明見啊。」劉老闆立刻回復了活力,驚恐一去,頭腦也立刻靈活起來,馬上在心裡大罵自己愚蠢:「若是國公疑我,怎麼會讓我坐在這個位置上維持秩序吶?」

黃石又回過頭,望向幾個他比較熟悉的人,一個個叫出他們的名字,直到朱九:「九爺和我相知已經三十年了,昔日在京師、遼東的情誼歷歷在目,必定是有人覬覦九爺的家產,構陷於他。」

數過這幾個名字後,黃石環顧全場:「但在座諸君,和黃某有交情的也不過十數而已,其他的莫說相熟,就是說過幾句話的都不多,我敢斷言這報告上的事是真是假,若行雷霆之舉,必定冤枉無數。雖然不究便是姑息養奸,但寧枉勿縱之事,黃某不為也。」

「國公慈悲啊。」

「國公仁德。」

「小人必誓死以報。」

下面已經有人嚷嚷要出錢助餉,但是會前最積極動員要大家掏腰包的劉會長此時卻突然一拍驚木:「肅靜,讓國公說話!」

見黃石又回頭看過來,劉老闆心中一驚,他急於想聽黃石的下文所以不假思索地拍了驚木,但卻不知道是不是黃石就是想勸大家助餉,連忙問道:「國公,小人記得您說只能一個人說話。」

「劉會長做的很好,只是不必加後半句。」黃石微笑著點點頭,又回身繼續發言:

「只是黃某今天雖然不肯行寧枉勿縱之事,但諸君怎知我明日便不會變了心思?怎知將來接替黃某這個位置的人,也會和黃某一個心思?順王、還有順吳王,迄今為止沒有食言而肥過,但諸君怎麼知道若是他們真能擊敗黃某一統天下、無所顧忌後還會如此?就算他們一生嚴守諾言,順王的後人也會蕭規曹隨,對諸君的財產秋毫無犯嗎?諸君的身家性命,終歸還是操之人手,莫要忘了士農工商,殺諸君以充國庫軍實,士人只會拍手稱快。對君王是名利兼收之事。」

在座的理事會成員無人不明白這個道理,之前黃石善待商人大家就竭力支持他希望他能在朝中位高權重為大家遮風擋雨,許平發出檄文後這些商人也願意相信大順的誠意——人為刀俎

我為魚肉,除了相信掌權者的善意難道還有更好的辦法麼?但此刻聽起來齊國公已經是胸有成竹,能夠拿出一個解大家危難的長久之計,所有人都屏息等待著黃石的解決辦法。

只是黃石卻沒有繼續說下去,而是把商人的黑材料拋去一邊,翻開下面的文件念起來:「杭州大捷,擊斃闖賊三萬;蕭山大捷,擊斃闖賊兩萬……桂北大捷,擊斃闖賊五萬,高賊宵遁……湖廣大捷……」

一口氣把明軍的赫赫戰績念上一遍後,黃石又抬起頭,望著大廳裡的眾人:「這裡面不知道有多少是真是假,要真是打了這麼多場大捷,現在戰場應該是在北京而不是浙東、江西、廣西。這些場大捷,共向我討賞、討恤五百餘萬兩,我可以一概不與,但唯恐讓忠良含屈,殉國者家小害於饑寒。這些個仗到底打得如何,我不知道,在座的諸君也不會有人全知道,但不會沒有人知道,可是諸君只會助餉,看著我把你們的血汗錢往水裡拋卻暗自心疼而不發一言,因為你們擔心報復,擔心會惹怒權貴——諸君,從來沒有人和我說過真話,一個也沒有過。」

接著黃石又念了幾份報告,從情報戰線到海防稽私都有:「形勢真是一片大好啊,我每日看到的是一場又一場的輝煌勝利,零星夾雜著些無關痛癢的失敗,但順軍已經渡過長江,官兵卻是一退再退。先帝在時,身不解衣、寢不滅燭,一有奏報即起身批改,而殉難煤山。我自問比先帝相差遠矣,每日都要睡足四個時辰,也做不到每個縣的奏報都躬親批示。連先帝都不能扭轉頹局,我當然更做不到,如果沒有更好的辦法,我覺得我就是把眼累瞎了也別想把國事辦好。」

封建專制政權最終都是極度腐朽的,但當兩個封建專制政權對決時,新興的一個往往在還沒來得及完成徹底腐敗前就擊敗了她的競爭者。老的政權只有苦苦地熬,力求挺到新興政權變得和她一模一樣的時候,如果這時新興者沒能成功利用開始的衝勁佔據全國大部分地盤,老政權就有希望憑借更大的地盤壓垮她的敵人,史書會把這種幸運稱為中興。中興是極其罕見的現象,所以領導中興的皇帝會得到極大的頌揚——因為他的敵人如此罕見、出色地迅速走完了專制政權的腐朽道路而頌揚這個撿到了天上掉下來的餡餅的皇帝。

「和先帝不同,我出身行伍,幾起幾落,見過人間冷暖。」黃石把所有的報告都推到了講台的角落上:「雖然這上面一切大好,但我猜測:國朝已經很接近徹底戰敗了,無論是軍事、財務還是內政、人心,國朝已經到了全面失敗的懸崖邊緣,諸君即使捐獻給我再多的軍餉,只是推遲最後失敗到來的時間而已,因此我不打算向諸君要一個銅子。」

向著大廳的屋頂揮了一下手,黃石坦誠地說道:「這個大廳我去年就開始修建了,但是我本想等到一個更恰當的時候,我曾以為在平息了叛亂和內戰後才是恰當的時候把它交給諸君,不過當我看到報告上形勢仍然大好後,就知道國朝有了大問題——不能發現危機的朝廷是有問題的,在生死關頭仍然不能發現問題的朝廷是行將崩潰的朝廷,不管恰當不恰當,今天是我最後的機會把這個大廳交給諸君了。」

「閩省所有的法令,包括諸君最關心的稅法,在黃某還坐在這個執政位置上的時候,都會由這個大廳發出。」

稅法一詞又激起陣陣竊竊私語聲,不過這次不等劉會長拍他的驚堂木,出聲的人就被周圍的人怒斥:「肅靜。」

「這個衙門我起名為省卿院,諸君將是福建臨時省卿院的大夫,這個省卿院將負責制定、修改國朝的律法,決定國朝的政策。以稅法為例,到底國朝能夠向全閩的商人徵收多少稅,都將由這個省卿院定下規則,一旦規則定下就成為閩省的律法,官府只能徵收律法許可的數目而不許多征。我相信諸君很快就會發現,這個省卿院將是諸君身家性命的保證。」黃石頓了一頓:「我知道諸君還有很多不解之處,我說的越多諸君不解之處可能就越多,下面我將接受提問,我先把這個大廳提問的規矩說一下,不許坐在椅子上發問,舉手就表示有話要問,我點到的人可以站起來提問。好了,諸君可以開始了。」

雖然仍然畏懼齊國公這種朝廷高官的權勢,不過黃石話音才落就有人舉起了手。

黃石點了他第一個看到的人:「這位大夫請講。」

「國公,被點到的人站起來,點頭哈腰地說道:「小人是個消防廠主,有一事不解,以國公剛才所言的稅法為例,如果我們定下每次出馬費只能征一成的稅,可是官府仍然像現在這樣要征五成,不交就要封我的廠,怎麼辦呢?難道我能去告官府麼?」

「這位大夫貴姓?」

「不敢,小人鄙姓呂。」

「呂大夫請落座。」黃石高興地說道:「這涉及到另外一個重大的問題,我剛才忘記說了,為了保證省卿院的權威,以後閩省會設立專門的提刑官負責司法,這個提刑官會分為省、府、縣三層,巡撫、知府、縣令將不再有斷案權,任何人——不僅僅是諸君,只要覺得官府違省卿院的法律,就可以向提刑官申訴,由提刑官以省卿院制定的律法進行判決。」

下面的人一時啞然,黃石知道他們在擔心什麼,就繼續解釋道:「官官相護,古之皆然,這個提刑官同樣不由巡撫、知府和縣令任免,他們由卿院表決通過。」

馬上有人喊道:「什麼是表決?」

「肅靜!」劉會長正聽得入神,聞言大怒拍案。

「這十多年來,閩省很多村的村長一直是選舉出來的,想必大家對選舉已經不陌生了,卿院表決與選舉相仿。」黃石沒有計較而是立刻開始回答。

「就是誰人多誰說了算麼?」

「肅靜!」

「是的。不過也有不同,卿院表決不同選舉,必須公開投票,諸位大夫不可以隱瞞自己的意願,提刑官只有通過卿院的表決才可以走馬上任,一旦上任官府就無權將其罷免。但如果他做了有損卿院權威的事情,卿院可以彈劾。」

「彈劾?誰准這個彈劾呢?」

黃石沒有再做回答而是重新開始四顧大廳:「誰有問題?」

一堆手舉起來。

「這位大夫。」

「國公,小人敢問這個彈劾誰來批准?」

「任何大夫都可以提出對提刑官的彈劾,如果卿院三分之二的大夫贊同彈劾,就可以上報給齊國公府,我來確定是否批准,如果四分之三的大夫都贊成彈劾,則無需上報給我,對該提刑官的罷免令立刻生效。」黃石解釋完後多加了一句:「不僅僅是提刑官,將來在省卿院的指導下,各府、縣都會有自己的卿院,縣卿院可以彈劾縣令、府卿院可以彈劾知府、省卿院可以彈劾巡撫。」

一個又一個問題被提出來,有一個人提問道:「國公,若是官府不滿意我們定下的規矩,把我們抓起來怎麼辦?」

「首先提刑官負責斷案,其次我已經想到了這一點,所有的大夫都有豁免權,無論是殺人還是欠錢,提刑官都不能抓你們,但這並不是說你們可以為所欲為,因為你們的大夫身份也可以被彈劾,如果卿院彈劾一個大夫通過,那麼他就失去了豁免權。」

接著又有更多的問題,問題越問越仔細,終於有人問道:

「為什麼叫臨時省卿院?將來國公還會取消這個卿院麼?」

在黃石原本的世界裡,第一個進行工業化的是英國,這條路她摸索了一百多年,其後國家有前例可效仿,工業化的進程越來越快。民權的興起也經歷了同樣的過程,在工業化的早期,資本家殘酷壓搾工人,血汗工廠層出不窮,數百年先行國家無數底層百姓流下的血,讓後起國家能夠縮短這一血腥的進程。因為後起的國家有先行者的經驗可期,可以照搬成熟的法律,這條血腥的進化路,後起的國家可以縮短到先行者的五分之一、十分之一甚至有國家幾年就走完英國幾百年才的民權之路。

和槍炮、軍制、科學上的捷徑一樣,這是屬於穿越者的特權。黃石不認為英國工人曾經流了幾百年的血,就是中國統治者看著自己同胞再流血的理由,恰恰相反,正因為知道什麼樣的政策會導致血腥的後果,政府才有義不容辭的理由去竭力避免它——只有這樣的政府,才能自稱是中國人民的政府。

「閩省各村已經試行選舉十多年了,我認為是把它推廣到全省各級官府的時候了,包括卿院。」黃石給卿院定下的規矩是公開表決,就是為了讓人民能夠知道坐在卿院裡的大夫到底是站在什麼樣的立場上:「明年,卿院的大夫會由選舉產生,諸君都是有錢有名望的人,只要你們想留在這個大廳裡我相信問題不大,只要不制定欺壓你們手下工人的法律就可以了。工人的飯碗是你們給的,讓他們繼續對你們心存感激吧。」

「國公,小人也有問題!」

劉老闆在黃石背後叫起來。

「劉會長,坐在您這個位置上,不用提問。」

坐在後面偏僻角落裡的陸煜帆和蔡雲楠一直沒有提問,兩個人同樣憋了一肚子的問題,等到太陽落山,飢腸轆轆的理事會成員仍然此起彼伏地提問。兩個人嘀嘀咕咕了一會兒,陸煜帆也猶豫著舉起了手。

「遠處的那位大夫請問。」

黃石時刻注意著那些不積極的成員。

「國公大人,您已經說得很明白了,所有的稅法都會由我們制定,但如果我們宣佈商人不納稅怎麼辦?您真的也不會干涉麼?」

「這位大夫貴姓?」

「鄙姓陸。」

「那就是向順軍投降,意味著朝廷的失敗和瓦解。」黃石答道:「經過這一天的提問,想必陸大夫已經明瞭,只要我還坐在執政的位置上,這個卿院就會存在,諸君的地位、財產和生命就會處於卿院的保護之下,永遠不必擔心被抄家、被滅族、被陷害、被勒索,還有你們的子孫後代,這不值得你們保衛嗎?不值得你們為之而戰嗎?如果你們真的認為不值得的話,很好,我不會干涉,我會遠走海外,讓你們留在大順治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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