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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幻夜》第1章
序章:

如果沒有走進那個綠眼睛傢伙的小店,日子會過得有所不同嗎?

這是李琅琊常常在想的一個問題。

“至少會……寂寞吧?”這也是最常跳出腦海的答案。

開元十九年的夏天,薛王府的精緻水閣中,李琅琊並不覺得自己會和“寂寞”這個形容有什麼關聯——對面的傢伙已經聒噪多久了?當他無情地將自己拖出午後的溫柔睡鄉時,好像還有滿樹蟬鳴鑽進簾櫳吧?為什麼現在只剩下他熱情洋溢的聲音和熱浪一波波湧進來?

——大概要完全理解他長篇鋪陳的表白,連蟬都會累得睡著吧?李琅琊有點被自己的笑話冷到了,不禁幽幽地歎了口長氣。因為家居納涼而沒有束起的黑髮隨隨便便散落著,眼尾細長,膚色白皙的容貌本來高貴非凡,此時也因為眼神沒有焦距而顯得帶兩分呆氣。

這個表示“你很煩啊——”的歎息含義太過明顯,對方終於停住了口,有點狐疑地打量著他:“你有沒有聽我說話啊?你不會是睜著眼睛神遊八極去了吧?!拋下落魄中的朋友會遭天譴的!”發出譴責的青年大喇喇倚坐著,修長精悍的四肢帶著武者的風格,但大眼睛裡略帶輕佻的光芒,還有那火焰般的發色,讓人對他的印象在“貴公子”和“長相漂亮的傻瓜”之間來回搖擺。

“呃……你方才說……西市的什麼春來著?”

“‘玉京春’!那位當壚的胡姬!漢名叫‘燕燕’,多好聽的名字……我原本以為她是對我有心,才看著我那樣笑的——後來才發現只要不賒酒錢,她對每個去喝酒的都是一樣笑!跟你說啊琅琊,千萬別去招惹這些波斯小娘子!你掏心掏肝的,她都不知道能不能聽懂你的話,只是閃著一雙藍眼睛笑啊笑的,叫人追又追不到,撇又撇不下的……”

下面的話又淹沒在一片含混而快速的咕噥中,依稀能分辨出一些讚美‘燕燕’的華麗形容詞,還夾雜著大口灌下冰梅湯的“咚咚”聲。

拍了拍對面這位斷腸孤客的肩,李琅琊努力讓聲音裡的同情顯得更真摯一點:“端華……你好歹上個月剛授了左金吾衛的中郎將,這樣寫著‘聲色犬馬’的一張臉去守衛皇宮真的沒問題嗎?不知為什麼看著你就情不自禁地有點憂國憂民呢……”

 “……其實我不只一次想向薛王殿下舉發你了——老頭子知不知道他傳說中溫柔又飽讀詩書的九世子是這樣一個陰沉不良嘴巴又壞的傢伙?”

 “……其實我不只一次想向薛王殿下舉發你了——老頭子知不知道他傳說中溫柔又飽讀詩書的九世子是這樣一個陰沉不良嘴巴又壞的傢伙?”

“彼此彼此~”

“客氣客氣~”

午後的陽光灑在涼榻的水紋竹席上,碎金般搖搖晃晃,很有一點清幽的仙氣。而破壞詩意的,就是兩個人對望中傳達的迅息,寫下來就是白紙黑字異口同聲的一句話——

“大唐的未來要是靠你這種人就完蛋啦!”

(一)

在後世的許多傳說裡,長安是一座雲氣升騰,寶光閃耀的城池。它的恢宏壯麗,它的燦爛的正午、暗豔的子夜,休憩在其中的貴族、俠客與精靈,都將在飽含傾慕的講述中變成神話。每一條街道,每一所房屋,每一個隱秘的轉角,都是這神話的注解,一同被編織進了夢一般的時光,像遙遠西域望眼欲穿的華麗絲綢,每一條經緯間都帶著不能言傳的魔力。

——正走馬觀花行進在神話中的這兩個人,顯然沒有這樣的認知——長安城如果不是這樣,還能是什麼樣呢?長安的一切嘈雜與綺麗,就像黃衫少年的青春,都是理所當然,都是伸手可觸。

走出貴族雲集的勝業坊,西向通過環城南路,經過歌笑風流的平康坊,繞過皇城的安上門,放馬小步橫跨過朱雀門大街。越往西行,空氣中起初淡淡的香料味道就越濃,每個長安子弟都知道,這種妖嬈香氣聚集的所在,就是豔稱天下的“西市”了。

玉門關外有浩瀚的沙海與綠洲,南海洪波間有鮫人與珍珠的島嶼,其中星星般分佈著名稱奇怪拗口的國家。除了珍寶異獸,樂舞香料,它們共同的特產就是——精明而熱情的冒險家。這些眼睛顏色各異的蕃客胡商跋涉萬里,重又聚集在長安閃耀出星光。他們用奇異的貨物、雄厚的金帛、靈活狡黠的生意手腕,當然,還有美貌如花的勸酒胡姬,在異鄉的大城中開闢出一個魔力之地,迎接著黑眼睛的東土人對於遙遠山海風物的想像。

“玉京春”是一座小巧的木樓,在西市的金明大街上臨街而立,優雅的重簷飛角當然是漢家古制,而門楣上捲曲繁複的葡萄藤紋,店堂裡“胡不思”奏出的搖曳音調,還有進進出出的人們高談低笑的口音,都帶著來自西邊國度懶洋洋的薰風。

將絲韁隨意往迎出的店家手裡一丟,皇甫端華笑吟吟地向著李琅琊打了個響指,領著他輕車熟路地往店堂裡大步走去。“……你是哪裡來的這種主人翁一般的自信啊……”李琅琊苦笑著,心裡全是“坐下來喝杯冰湃葡萄酒”的渴望,卻不得不順著端華忽然變得加倍燦爛的笑容和癡迷眼神望了過去。

店堂西側的畫屏前盤坐著幾位胡人樂師,揚眉動目地彈弄著曲子,一個身材高挑的少女剛剛一曲舞罷,摘下了綴滿珠串的錦帽,正在把一頭金髮盤攏起來。她一邊與樂師說著什麼,一邊半側過臉來,那迥異于中原人的高挺鼻樑和藍色眼睛閃著精靈般的光芒,豔麗得讓人心神一震。

“真是個妙女郎……”李琅琊忍不住在心裡喝了聲彩,真誠地修正了對於端華“一無是處”的評語——至少還剩下看美女的好眼光嘛……不過有此眼光的,絕對不止端華一個——離她最近的一張桌子前,突然站起幾個同樣高鼻深目的胡人青年,其中一個滿臉不加掩飾的興奮,一邊說著急促的胡語,一邊伸手就去攬那少女舞者的肩。

李琅琊只是微微一愕的工夫,已經聽見身邊一聲炭火爆開般的炸響。“放手!!”——在全店堂的人驚駭的注目下,頂著火熾紅發的青年一縱身跳了過去,一邊把少女擋在身後,一邊提起正義之拳,結結實實地掄在胡人青年的臉上。而轉過身表示關切時,迎接他的是少女憤怒的藍眼睛,“!•#¥%……—*!”一連串急風促雨的音節明明白白地表達出絕非謝意的情緒。

“嚇?!”甜蜜的笑容在端華臉上古怪地半凝結著,李琅琊站在幾步開外,眼看著少女恨恨地推開正在石化崩塌中的端華,一臉關切地去扶掖那毫無防備地倒下的胡人青年,而後者搖搖晃晃站直了身子,抹了一把臉上的血,

 睚眥欲裂地發出了一聲純正長安口音的怒吼——“打這兩個賊囚攮的小白臉!”

(二)

接下來的事情發生得太快,李琅琊回過神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跑到了大街上,身不由己地狂奔著,而身後追趕的,不僅有剛才吃了虧的苦主,還有好些個義憤填膺的路人,手裡抄著傢伙的絕不在少數,震耳欲聾的吼叫聲大概夾雜著四五國的語言,但其中的火爆含義已經不需要任何翻譯了。

“——我們到底做了什麼事讓他們這樣同仇敵愾啊!?更重要的是,我明明什麼都沒做為什麼要和你一起被追殺啊?!”李琅琊恨不能身外化身,揪著端華的脖領子討一個公道,但那傢伙跑得實在太快,兩條長腿掄得如風車一般,轉瞬間已經裹挾著李琅琊和身後的憤怒之師越過了金明大街,躥進了延壽坊的小巷之中。

“……他該不會只是為了這個嶄新的體驗而興奮吧……”李琅琊近乎放棄地想著,卻沒留意在前方的轉角處,突然冒出一個小小的涼布棚子,他一時收不住腳,直撞了上去,薄薄的涼布卷著竹竿,亂七八糟地倒了下去,李琅琊踉蹌了兩步,發現前方有個滾燙的不明物正在冒著危險的熱氣,他顧不得歎一聲衰運連連,身體已經本能地做出了反應,一擰腰從那不明物上橫翻了過去——落地時動作些微的不協調,還是打翻了什麼東西。雪花般的粉末飄飄灑灑飛了一天一地,細膩而不輕盈的質地帶著淡淡的麥香……麥香?

此刻天色剛入酉時,太陽掛在不遠處波斯襖寺的尖頂上,正在發散著慵懶豔麗的黃昏顏色。飄舞著慢慢下墜的粉塵也染上了橘紅的微光,以致這一瞬的時光流動,緩慢得有些不真實之感。李琅琊站穩了身子,看見一個人正隔著夕照的輕綃與自己對望著,一時間竟是愣住了。

那是一雙太過於奪目的綠眼睛,像反射著濃重夜色的翡翠,幾乎讓人乍逢之下有些暈眩。直到那雙眼睛略帶不滿地微眯了起來,懾人的幽豔略減了幾分,李琅琊才像從咒縛中省過神來,有些心虛地環顧了一下,想弄清自己到底撞進了什麼詭異的所在。

身後有東西發出“滋滋”的輕響,熱烘烘的油香氣隨之不斷爆開在空氣中,一張圓圓的餅已經烙得有些焦糊了——自己剛才竟是從一張熱油的餅鐺上跳了過來?那麼打翻的東西毫無懸念地就是一個——面簸籮?同沐浴在麵粉之雨中那個綠眼睛男子,手裡還拿著小半個胡餅,正充滿玩味地打量著自己,李琅琊正在為“打翻了餅鋪”這個事實而尷尬,被那綠色的眼神看得更是不自在,只好拍了拍身上的麵粉,儘量隨意地笑道:“……不是成心的啊…弄壞弄髒的東西,我都照賠就是了。”

對面的人慢慢把最後一口餅咽了下去,用優雅的手勢抹掉了唇邊的一粒芝麻,聲音好似敲打著玉璧的清響,卻是極流利的一口漢話:“——那倒不必了,我只是來趕這酉時的第一爐餅的,只是沒想到……有人比我更急。”

“……我不是來吃餅的……”

“是嗎?——那就不可原諒了——延壽曹家可是幾十年的老店,店主回來看見心愛的家當遭此毒手,可能會跟你這兇手打官司哦。”

 “……你想代替店主來訛詐我嗎?”李琅琊很想反駁回去,但又本能地覺得今天的麻煩已經夠多,再惹起一場“胡餅之鬥毆”實在沒有必要……呃?說起來端華跑到什麼地方去了?怎麼亂轟轟的叫喊聲好像已經隔了兩條巷子?

 “……你想代替店主來訛詐我嗎?”李琅琊很想反駁回去,但又本能地覺得今天的麻煩已經夠多,再惹起一場“胡餅之鬥毆”實在沒有必要……呃?說起來端華跑到什麼地方去了?怎麼亂轟轟的叫喊聲好像已經隔了兩條巷子?

綠眼男子笑了笑:“你的朋友可能已經跑進醴泉坊去了——他們看樣子是追不上他了。那你呢?打算站在這兒等著他們回來和你理論,還是想和老店主去見官?”

“……你一定有更好的建議吧?”

“你可以去我的店裡避一避,就在前邊不遠。”

——其實事後李琅琊才想到,就算不傻等在這裡,也不去什麼店裡躲避,自己也完全可以一走了之的,可為什麼當時就沒有多想,乖乖地跟著那雙綠眼睛走了呢?——可能是這樣黃昏與暮色交織的時分,越是美麗的東西,就越是在半明半昧的光線中顯得不確定,所以……也越是引人探究吧?

(三)

雖然從小在皇室的排場中長大,李琅琊也不得不承認,這個藏在巷子深處的小小後院精緻到讓人讚歎的程度。夾道搖曳著高大秀頎的鳳尾竹和菩提樹,空青色的鋪地石板仿佛吸收了月色,散發著淺淡的水色和螢光,和小小池塘中閃爍的光斑遙相呼應。然而這樣價值不菲的石料鋪成的小路,並看不出精心修整的不自然感,不知名的紫藍色、月白色小花從石縫裡隨意生長著,將枝葉嬌慵地直伸到路面上來,牽扯著人的袍襟。

前頭帶路的人把腳步放慢了一點,跟著李琅琊的目光環視著庭院。

“小地方,比不上中原人會侍弄園林。”他側過臉輕輕笑著,笑容裡卻沒有多少真正稱得上“自謙”的情緒。

“不……這裡很美……”李琅琊微微有點走神。對面的人深邃的綠眸子,還有包裹在絲帛裡略帶捲曲的砂金色頭髮,都明白地顯示著西域胡人的血統,但纖細的眉形,鼻子和嘴唇優雅柔和的輪廓,怎麼看都是“中原人”的特徵呢——是位元混血的美人啊——似乎想掩飾一刹那失禮的凝視,李琅琊連忙轉過頭尋找著樹從中驚鴻一瞥露出翠尾的孔雀:“我家裡的庭院雖然大,不過總是一塵不染中規中矩,這裡……要風雅得多了。”

帶著一點自得的喜悅浮上了形狀美麗的唇角,讓瓷器般光滑的容色生動起來。引著李琅琊從窄窄的竹搭回廊中穿行著。

“還沒有謝謝閣下幫我的忙呢……請教尊姓大名?”

“安碧城。”

“……是‘看朱成碧’的‘碧成’嗎?”

“沒有那麼深的意思。只是因為,我的家鄉,是一個盛產碧色美玉的城池——”

叫作“碧城”的男子一把推開了長廊盡頭的門扉,轉身展開了一個逆光的笑容:“這就是我的小店——‘水精閣’。我該如何稱呼你呢?這位客人?”

門的另一邊是一個臨街的房間,高大的雕花窗櫺正把最後一點夕照透進室內,橘色的柔光卻在房間中折射出瓊林玉樹般的光彩,李琅琊被照得一陣恍惚,定下心才看清那是房中擺放著眾多閃亮的物件,將暮色映出了最後的燦爛。那雙綠翡翠般的眸子仿佛也被鍍上淡淡的金紅色,看到其中的探詢之意,李琅琊才想起剛剛突然的名稱轉換,錯愕裡帶著一點啼笑皆非,他也懶得去恪守宗室的規矩,隨口報上了自己冠著尊貴姓氏的名字。

“李公子。”安碧城微微頷了頷首,聲音裡並沒有太多的熱切殷勤,倒是有種不容抗拒的順理成章。“這是我的珠寶玉器店,沒什麼太珍貴的寶貝,不過呢,也許會湊巧碰上客人最想要的東西——不想看一看嗎?”

李琅琊知道自己不是個擅長與商賈打交道的人——事實上,這種“放蕩冶遊”,身蹈市井的機會,並不是經常會出現。但以他有限的經驗也能判斷出,這位有著混血容貌的“胡商”,作生意的態度也太過隨便了一點……雖然只有自己這一個客人,卻沒有喋喋不休的誇耀貨物,也沒有故作神秘地捧出什麼外人難見的秘寶。窗外天色已經有些暗了,安碧城從紫玉腰帶上解下了火石,順手在旁邊一棵七寶燈樹上點亮了燭火。七層疊枝的光芒搖曳著照亮了店堂。他在繡工繁複的地毯上盤坐下來,像一位年輕的君王,神態安閒地檢閱著小小的國度。

俏色瑪瑙雕成的牛角杯,帶著墨色水銀沁的玉佩,楓葉紋描金的碧藍色琉璃盤,在燭光映照下流動著不可思議光彩的大顆水晶珠,宛轉吐納著輕煙的孔雀石博山香爐,在其間拉起屏障,反射著月華冰紋的奇異織物……好像剛從小憩中醒來,帶著夢幻顏色的珍奇一一展露出華麗的姿態,它們像隨意開放的花朵,不加修飾的散放在幾案和木格上,與其說是待價而沽的貨物,更像是隨手即可把玩使用的擺設。

在以豪侈而聞名的四叔父申王李承義家中,李琅琊見過更為光華燦爛,窮極匠心的珠寶古玩,而在徹夜不息的歌舞飲宴中,它們被故作輕慢地隨意炫耀著,只是為了襯托出宴會主角的放誕風流。而在這小小閣子裡散放的名器,仿佛被主人賦予了某種靜謐的魔力,在時光之塵中凝固著莊重的舞姿……

——可能是被這種氣氛蠱惑了?李琅琊開始覺得,用“打發時間”的態度來對待已經不夠了,還是,選購一點什麼吧?安碧城繼續著無可無不可的表情,而一兩句淡淡的講解,總會在最適當的時候響起。解釋某件寶物亦真亦幻的出處的同時,若有若無地肯定著它獨一無二的風雅,還有眷顧它的人高明的眼光——這,這簡直讓人沒有辦法拒絕或裝作沒有聽到啊!

因為一句“這是薩珊波斯傳過來的銀器,你看它外壁分成了九瓣蓮花,這種紋樣在中原很少見的。薩珊王室被大食國驅逐之後,會這種手藝的匠人是越來越少了。”李琅琊甚至買下了一隻造型有點誇張的高腳銀盃。看著這只銀盃,一把金絲裹唐草紋飾刀鞘的短刀,兩盒據說是用“於闐冷暖玉”琢成的圍棋子,李琅琊苦笑著發現,身上帶的銀兩是不可能足夠支付這次揮霍了。“明天我差人把銀子送到府上?”一句隨意的詢問換來更隨意的回答——“好說,有勞了。”

“其實胡商也不像傳說中那麼精明吝嗇呢……”李琅琊在心裡終結了這次有點荒唐的尋寶之旅,已經作好了轉身告辭的準備——剛剛眼角餘光掃過的那一抹深碧,為什麼讓人心裡一動?

他回過頭環視著店堂,想確定是不是月光反照帶來的錯覺,目光卻再次被屋角若隱惹現的一點碧色吸引了過去。那是一隻不起眼的舊漆匣子,裡邊隨便散放著一些零碎的小件玉器,有的還帶著殘損。李琅琊有點奇怪地伸手撥弄撥弄,從一堆玉墜、玉簪的底下,翻出一個小小的環狀物來。

“……這是……一條龍?”李琅琊脫口問了出來。

安碧城走近來端詳著,臉上第一次露出了不確定的表情。

這是一個沒有閉合的半環,明顯還沒經過清理,覆蓋著斑駁的泥土印跡。半環的一端,仿佛是碩大得有些不成比例的頭部,長長的嘴巴微微向前噘著,眼睛用陽刻法雕得略有凸起,尾巴向內側蜷回著,剛好形成環狀的身體上,疏疏朗朗地刻著些菱形的方勝紋,手法卻粗糙得很,蒼綠的顏色也帶幾分黯沉,不是良材美玉帶來的通透感覺。

“好像是一個玉佩呢……”李琅琊拿起它迎著光照了一照,龍身上有一個小小的孔洞,似乎是用來穿引繩佩的地方。燭光映著月光,以一種奇異的波動感穿過了半環的中心,那雕工笨拙的捲曲身體上,仿佛掠過了水光的投影,有一瞬間遊動起來的錯覺。

半環之中,安碧城的表情好像在思索,又好似在了然的前一刻有一點迷惑:“……的確是蟠龍玉佩,這個樣式,倒像是商代貴族祈雨的神器……”一個薄薄的微笑從他唇邊滑了過去。“不過大小差得太遠了……而且,這仿製的手法也太粗糙了,是不是?”

“……你是在說自己店子裡的東西啊,這樣實話實說真的沒問題嗎?”

(四)

……所以你就被他的誠意感動啦?把這個……這個小泥鰍帶回家了?你書呆子也該有個限度吧?!”皇甫端華斜倚在臨水的涼榻上,失笑地打量著手裡的小東西。

“雕工精緻的玉器我見得多了……你不覺得這個小玩意樣子笨得有趣嗎?”李琅琊從翻了一半的《搜神記》裡抬起頭來,順手拈起一塊綠荷糕,逗弄著池中聚攏來接鰈的錦鯉。“倒是你啊,這幅神清氣爽的樣子真讓人生氣呢……”

“我被他們追了兩條街——你猜怎麼說?那個領頭的胡人小子,居然是燕燕的未婚夫!我們都當對方是色鬼惡少,這通好打……也就這一會兒功夫,你就被誑進黑店去了,好叫我這做朋友的放心不下啊……”。端華笑嘻嘻地一揚手,廊下有只玳瑁貓兒剛好輕步踱了過來,端華成日在薛王府打混,它也認得熟了,只道是端華在逗它作耍,一縱身便向窗子裡撲去。端華小吃了一驚,往後一躲,手不知不覺地一松——那只小小的玉龍可就“撲通”一聲掉進了水裡。

“哎——”兩人同時探身往窗下望去。水面上的月影因為剛才那小小的打攪而起了漣漪,月色像黃玉碎片般散落開去,只不過片刻便又聚攏起來,依舊是溫潤玉璧般的明月,碧沉沉的一池靜水,只有魚兒尾鰭偶爾劃出幾道繡線般的痕跡。

惹禍的貓兒三跳兩跳就沒了蹤影,端華依然掛著招牌式滿不在乎的笑容,丟下“明天賠幾塊好玉佩給你”的無誠意道歉,也趕去皇城值宿了。大明宮丹鳳門的金吾衛士,今夜裡想必有幸聆聽某人“智取胡姬”的故事了……對著月光照了照波斯銀盃中流動的殘紅酒液,李琅琊也為自己心中那一點淡淡的悵然而奇怪——不過是個沒年頭,沒來歷的小東西罷了……或者,明天叫人去打撈一下?

 夜已深了,帶著水氣的涼風飄進了小閣,,池上蓮葉田田,為那一陣微風而姍姍搖動著,夜色裡白蓮嬌嫩的容顏看不分明,只是在水面上交錯搖曳的蓮梗之間,繚繞宛如離愁的夜霧,仿佛比剛才更濃了……

 夜已深了,帶著水氣的涼風飄進了小閣,,池上蓮葉田田,為那一陣微風而姍姍搖動著,夜色裡白蓮嬌嫩的容顏看不分明,只是在水面上交錯搖曳的蓮梗之間,繚繞宛如離愁的夜霧,仿佛比剛才更濃了……

……這是……什麼地方?

李琅琊困惑地眯起了眼睛。仰望的視野裡,最顯著的存在就是那玉璧般的月亮。……可是,有點什麼不同呢……那完美的圓形微妙地顫動著,似乎每一刻都流瀉出不同的姿態。一層薄青色的屏障飄浮在月亮前面,仿佛帶著不可思議的光滑質地,反照出倏忽即逝的跳動光影。隔著這懸浮的流動的水晶絲綢,幽藍的天空好像伸手可觸,卻又在輕微的蕩漾中顯露出難以形容的虛幻感——這樣子,流動般的感覺……流動?

——難道,我是在水底嗎?

淡青混合著碧藍的水色,以一種妙筆不能染出的自然姿態氤氳著,有種遠遠隔開了對面月之世界的幽暗感,但那柔滑清涼的水波搖動的觸感,並不令人討厭。“那些傳奇裡誤入水晶宮的書生,見到的是不是這樣的景象呢……”看著池底水草柔曼飄搖的影子,李琅琊並不認為有驚恐的必要,開始習慣性地讓思路隨意亂走起來。

對面的月影忽然又起了變化。一陣密集的波動從月之中心放射出來,將月亮分割成無數琉璃的碎片,又以一種緩慢的速度感擴散到了整片夜空。李琅琊集中注意力才看出,正在編織著波紋密網的,是懸掛在頭頂的水面本身。好像是孩童隨手亂畫出的波浪線,卻有著奇怪的規律感,一隱,一現,每一下出現,都引起了水中的共振——水底的世界好像凝固的翡翠一樣,無聲地流動著,但他確實聽到了……水波特殊的振動,直接碰觸著皮膚,一陣陣急切的顫抖,好像要拼命傳達著什麼……是什麼?是什麼呢?

沒有任何預兆,也沒有“有東西逼近過來”的感覺,深色翡翠般的水中,忽然張開了一隻眼睛。

那樣巨大的眼睛,李琅琊從仰躺的姿勢側過頭去,剛好與那緩緩靠近過來的瞳孔對視著——琥珀色的眼瞼,蒼藍的瞳色,卻又像茶晶般分佈著細碎的光暈,變幻不定的光彩流轉的中心,是細長豎立起來的黑色瞳仁,那眼簾旁邊,隱沒在水底暗影中的,是閃動著青色流光的鱗甲嗎?

“奇怪啊……”李琅琊在心底輕輕念著。為眼前這吊詭的景象,也為自己“完全不感到害怕”的心境。那黑曜石般的立瞳之中,那樣深不可測,又讓人莫名悲傷的,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情緒呢?是什麼呢……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詩經•鄭風》

(一)

窗外雜遝的人聲和唏唏嚦嚦的水響,仿佛是傳說中夢貘的召喚,一點點蠶食著李琅琊的夢境,直到撕破了水紋的異像,將他的意識拉回了白晝。

已經是早晨了,透過簾櫳映在枕上的,卻是有點黯淡的光線,不是盛夏時分清澈而華麗的晨曦。李琅琊隨手卷起青竹包銀邊的簾子,涼風卷著雨絲斜掠了進來,細細碎碎的水滴,卻帶著不屬於這個季節的沁涼觸感。長安短暫而火熱的暑天裡,這樣從一早就落下的雨水並不多見。

和零丁的雨點一起飄進來的,還有三三兩兩的私語聲。階下侍立的使女,小閣遠處撐著傘奔走的人影,都失去了平日唐三彩偶人般的富麗嫺靜,低低地音量傳遞著什麼不欲人知的消息,帶著沉重水氣的慌亂情緒凝滯在庭院之中。

李琅琊招招手,從廊下叫過了一個侍女。蓮青與赭紅相間的拼色錦裙被雨水濺上了暗色,畫著姣好妝容的臉頰卻明顯勾勒著迷惑不解的神情。聽著李琅琊“你們弄什麼古怪呢?”的發問,她停了半晌,才期期艾艾地回答:“……不是啊,九世子,是這雨……有古怪……”

仿佛是配合她的說辭,東邊天空有道金黃的流光一閃,初升不久的明媚陽光一波波灑落下來——然而,只是進入不了這一片雨幕……不同于夏季常有的太陽雨,庭院裡的陰霾和遠方的日色完全被分隔在兩個世界,仿佛有一大片看不見的烏雲織成了穹頂,把盛夏的晨光擋在結界以外,在自己的領地中模糊了時間的界限,灑下帶著深秋寒意的絲絲水線。

 “從昨兒個半夜裡,就斷斷續續下起雨了,值夜的也沒留意。到了今天早上才覺出來,敢情全長安都是大晴天,這雨……只下在咱們薛王府裡……”侍女鴉翅般的睫毛快速忽閃著,似乎是被自己講出的事實嚇到了。“說是興慶宮裡的皇上都驚動了,派了黃門官來看呢……”

 “從昨兒個半夜裡,就斷斷續續下起雨了,值夜的也沒留意。到了今天早上才覺出來,敢情全長安都是大晴天,這雨……只下在咱們薛王府裡……”侍女鴉翅般的睫毛快速忽閃著,似乎是被自己講出的事實嚇到了。“說是興慶宮裡的皇上都驚動了,派了黃門官來看呢……”

 “從昨兒個半夜裡,就斷斷續續下起雨了,值夜的也沒留意。到了今天早上才覺出來,敢情全長安都是大晴天,這雨……只下在咱們薛王府裡……”侍女鴉翅般的睫毛快速忽閃著,似乎是被自己講出的事實嚇到了。“說是興慶宮裡的皇上都驚動了,派了黃門官來看呢……”

 “從昨兒個半夜裡,就斷斷續續下起雨了,值夜的也沒留意。到了今天早上才覺出來,敢情全長安都是大晴天,這雨……只下在咱們薛王府裡……”侍女鴉翅般的睫毛快速忽閃著,似乎是被自己講出的事實嚇到了。“說是興慶宮裡的皇上都驚動了,派了黃門官來看呢……”

 “從昨兒個半夜裡,就斷斷續續下起雨了,值夜的也沒留意。到了今天早上才覺出來,敢情全長安都是大晴天,這雨……只下在咱們薛王府裡……”侍女鴉翅般的睫毛快速忽閃著,似乎是被自己講出的事實嚇到了。“說是興慶宮裡的皇上都驚動了,派了黃門官來看呢……”

 “從昨兒個半夜裡,就斷斷續續下起雨了,值夜的也沒留意。到了今天早上才覺出來,敢情全長安都是大晴天,這雨……只下在咱們薛王府裡……”侍女鴉翅般的睫毛快速忽閃著,似乎是被自己講出的事實嚇到了。“說是興慶宮裡的皇上都驚動了,派了黃門官來看呢……”

 “從昨兒個半夜裡,就斷斷續續下起雨了,值夜的也沒留意。到了今天早上才覺出來,敢情全長安都是大晴天,這雨……只下在咱們薛王府裡……”侍女鴉翅般的睫毛快速忽閃著,似乎是被自己講出的事實嚇到了。“說是興慶宮裡的皇上都驚動了,派了黃門官來看呢……”

什麼《搜神記》、《玄怪錄》的奇異故事都一下子冒了出來,偏又一個應時對景的橋段都找不出來。李琅琊皺著眉走到了院中。雨水慢慢地打濕了他紫羅披衣的肩部,太陽又升得高了些,金色的光芒和雨簾的交會之處迸射著奇妙的光彩,乍看倒仿佛是銀色雨絲串起了散碎的金屑,結成一重華麗而綿密的珠網,把偌大的薛王府從上到下籠罩起來。

好像故意和外面幻麗的景像作著對比,頭頂上一小片鉛灰的天空壓得更低了,庭院裡籠罩著淡淡水墨般的煙氣。池塘中微帶嫣紅的白蓮花瓣,也仿佛被染上了暗豔的絳紫色。蓮葉下的池水,則更是一片深碧,幾乎映不出交錯的花影——“幻術也好,吉凶之兆也好,難道我們家犯了水厄嗎?”——想到“水厄”兩個字,李琅琊忽地心裡一動,仿佛有一道輕柔而熟稔的水紋掠過了腦海。這幾乎是帶著某種執拗,自顧自下個不停的冷雨,還有夢中暗色琉璃般的水底異境,好像被飄浮的記憶聯接了起來……

(二)

“九世子,有事回稟。”王府總管略帶佝僂的身影從雨幕中顯現出來。“剛剛門上的通傳,有位胡人少年求見世子,說是提起‘水精閣主人’,世子就明白了。如今正門停著宮裡的車仗,不甚方便,要引他從角門來見嗎?”

看見安碧城裹著白衣的清爽身影時,一向灑落的李琅琊也有點窘迫起來——說是今天派人把交易的差額送到店中的,偏偏一早被這古怪的雨纏住了心神,結果被人家找上了門——怎麼看都不是一件有面子的事啊……等等,他是怎麼知道我是薛王府的人?”

安碧城的臉上,並沒有那種討賬人慣有的,小心夾雜著虛偽試探的神色,他似乎對這場空庭之雨有著不加掩飾的興趣,隱在傘下的綠色眼神一一掠過飄渺的雨霧、山石間的菖蒲、最後在水色深黯的池塘中轉了一轉。

“這場雨,從外面看美麗極了……王府好像被罩在銀絲鑲金的鳥籠裡。”

他的第一句話把李琅琊說得愣了一下,隨即失笑了出來——到底是珠寶商人,隨便一個比喻也要用這種珠光寶氣的方式麼?這場怎麼看都帶點妖異氣氛的雨,他也只是用一種賞鑒的眼光來看麼?

“昨晚附送的那一枚玉佩……似乎是出了一點差錯,讓我再重新鑒識一下好嗎?”

“……那個……昨天不小心,把它掉進池塘了啊……”李琅琊的聲音裡不由自主地帶上了歉意——雖然不是什麼名貴的寶器,但是,每個賣家也都希望從自己手中離開的貨物被認真對待吧……

一個不知是遺憾還是惋惜的蹙眉表情在安碧城臉上滑了過去,他向庭院一側,被花木與奇石包圍的小池慢慢踱了過去。池邊並沒有青石鋪墊,緋紅和淺紫的花枝間雜著細筆劃出般的草葉,開放得極有風致,襯著安碧城靜立的白色衣袂,倒有一種繡在他長袍下擺上的錯覺。李琅琊被他捉摸不定的反應弄得有些茫然,只好跟著走到了池邊張望著。

“這池水,是不是太靜了?”安碧城忽然側過了臉,一直帶著淡淡慵懶姿容的臉,第一次出現了認真探詢的神情。

被他的疑問將目光牽引到了水面上,李琅琊第一次注意到了池水的異狀——平日裡織綿一般漂浮的綠萍、輕俏可愛地裝點著水鏡的落花、看到人影就會浮上水面接鰈的錦鯉,為什麼都不見了?便是池水本身,也沒有了平時清可見底的澄澈,倒像是一大塊滑膩而厚重的古玉,深濃的翠色泛著不祥的幽暗氣息,打在水面上的雨滴,好像一枚枚尖細的繡針,悄無聲息地滑進錦緞般厚重的池水中,一點漣漪都不曾泛起。

當確認到水面上連兩個俯視的人影都不曾映出,李琅琊微微閉了閉眼——神秘隱藏在西市的胡人珠寶店,不知來處的奇怪玉龍子,詭異地眷顧庭院的冷雨,忽然變得深暗可畏的池塘……自己終於成為了怪談故事的主角,要被寫進筆記小說了嗎?

“是因為那枚玉龍對嗎?是它變成了精怪,還是我觸犯了什麼禁忌?接下來是不是輪到方士異人出場收拾了?”

“……你其實並不是真的緊張吧?薛王府的九殿下……”安碧城眯起了眼尾,眼睛裡閃動出少年才有的狡黠光彩。“為什麼你不像傳說中遇到怪異事件的人一樣恐懼、憤怒,或者乾脆嚇得昏倒呢?”

“……那樣會沒有趣啊——況且你來指點迷津,也不是為了欣賞我昏倒的樣子吧?”

兩個人同時微笑了起來,明朗的快樂似乎把池水上空的雨霧都驅散了一些。遠處廊下的侍從小心翼翼地探頭窺測著——就算是以“個性不認真”而著稱的九世子,在這樣陰沉不明,吉凶難測的雨中,到底有什麼可高興的啊……

(三)

“與其召喚方士異人,不如讓我來善後吧。我是個珠寶商人,所擅長的,也只有珠寶相關的事情……”不知是自言自語,還是說給李琅琊聽,話尾的餘音消逝在濕潤得仿佛凝成實體的空氣中,那含著佻達的語調卻與他莊重的動作不合——放下了紙傘,並不顧忌落在肩頭的雨滴,安碧城從隨身拎來的秘銀色錦袱中取出一個黑沉沉的木匣,打開的瞬間,旁邊的李琅琊聞到一陣古老而暗沉的香氣,匣子的材料竟是傳說中來自南海婆羅洲的珍貴櫚木嗎?而在那乾燥的木質味道之中,還摻雜著一絲鮮潤的水氣。不同於庭院之雨的幽閉味道,那是種帶著狂莽氣質的,好像遠古森林的蒼綠色的激流的氣味……

當看清了安碧城拿出的東西,李琅琊明白了何以有那一瞬間的聯想——果然是實體化的一團蒼綠——那是一條蟠龍的姿容,還是保持著頭尾相接的半環形,依稀有些像昨晚那只龍形玉佩,但足有它的四五倍大,神韻也絕不相同。巨大的頭顱約有身子的兩倍粗細,從頭至尾都細細地刻出背鰭的形狀,暴突的眼睛,向上翻卷的鈍角,最窮形盡相的是兩顆露出唇外的獠牙,泛著幽綠的銳光,從玉質的肌髓中透出一股冷冷的兵氣。

——怪不得那一晚在水精閣裡,安碧城會說那小玉龍是“仿製”,跟這個殺氣隱隱的龐然大物比起來,它簡直就是孩子的玩具了……而那晚的另一句說明,忽然跳進了李琅琊的記憶:“——它該不會就是那個,商代的……”,安碧城輕輕一擺手,從懷中取出一個石青繡囊,從裡面拿出了一個混合著藥香和青草香的東西——是艾草,總是伴隨著端午的龍舟與粽子一起出現的吉祥驅邪之草,可為什麼會結成了一個人形,為什麼安碧城把這個艾草的小人放進了玉蟠龍的口中?

看著玉龍獠牙的冷光,李琅琊忽然覺出一股寒意,他拿不准是不是該問出來,安碧城卻向他回過頭來,被雨打濕而垂落下來的髮絲勾勒出一種神秘的畫意:“其實……只要把這當成一場幻戲就好——另外,把傘打起來吧。”

雨水漸漸浸濕了玉蟠龍刻著花紋的身體,蒼綠的玉色經了水,愈發地潤澤和濃郁,菱狀的鱗片凝著水光,那翻卷的姿態幾乎要活動起來。而更詭異的,是安碧城正在喃喃念誦著的文辭,那是種古怪的語言,不是來自西域的捲曲音節,而是拗口而堅硬的口音,好似帶著某種笨拙的決心。回環往復地表白著。

慢慢地,李琅琊分辨出了幾個單字,把這幾個字的意思連接起來摸索,更多的含義順著線頭現出了真身——那不是胡語或梵文,根本就是口音極生硬的漢話!簡單的音節反復陳述的是——癸卯蔔:今日雨。其自西來雨,其自東來雨,其自北來雨,其自南來雨……”

隨著包含著奇特執意的念誦聲,庭院仿佛一下空寂起來,連隔著雨幕的日色也被水氣渲染得看不清了。悄無聲息地,雨點落下的頻率越來越快,驚覺的時候,一片小小馬蹄敲擊似的密集聲音,已經奏響在頭頂的綾傘上,原本像低訴般的細雨,已經越下越大,甚至有種狂亂的意味。庭院裡的一切景致,水榭,花木,甬道,遠處的侍叢……都被銀色水簾般的大雨遮擋得無影無蹤。

(四)

——“喂……你這是……”李琅琊向著眼前惟一可見的安碧城的背影邁出一步,帶動了腳下一片淋漓的水響。而“一腳踏空”的感覺就在這一瞬間傳來,明明是站在雨水流瀉的地上,他跌倒時卻遲遲未曾接觸到堅硬的地面,仿佛向一片無盡的虛空墜落下去,而眼中越來越接近的,那好似一大塊碧玉的,是什麼東西……我要撞在這上面嗎?

碰觸的一瞬間,李琅琊本能地閉上了眼睛,而絲綢一樣柔滑微涼的感覺,迅速漫過了全身。微腥而清涼的水草氣味充塞了感官。睜開眼睛時,熟悉的夢境繪卷,無聲無息地展開了畫軸——黃玉般的圓月,微微蕩漾的冰琉璃般的水面,月光透過水波的折射,結成了晶體的光柱,時時都在變幻著角度的瑩光,將水底照得半明半暗。

並沒有在水中窒息的感覺,而試著轉動身體時,能感到從指尖傳來的,微妙而光滑的小小阻力。一時間無法確定,身處的水底,暴雨的記憶,到底哪一個是經歷過的現實?李琅琊微微地焦燥起來,踩著並沒有實體感的“地面”,他往不確定的方向走出幾步,試圖找出這水之夢魘的出口。

就在月之光束也照不到的的深水處,碧色漸漸過渡成黛黑的方向,忽然亮起一點暗青的光澤。以為是遊魚的影子,李琅琊不禁投過了目光。暗青色的凝光,一點一點地,從暗影中浮現出來,它們聯接在一起,組成了某種複雜而無窮無盡的花紋。一片片,一格格地變幻著色彩——那不是遊魚,是鱗片,是巨大的超乎想像之外的水中生物的鱗片……

水面仿佛起了些波動,月光的微粒向這個方向傾斜過來,跟著那澄澈光線照亮的青色軌跡,李琅琊一點點抬起頭來,然後……好像被神跡控制住了心魂,他保持著仰望的姿勢,一時無法做出任何反應——

那是一條龍。

被裝飾在黃金的寶座、大殿的飛簷、天子的衣袍之上,也曾在佛寺壁畫、浩瀚星圖上顯出蜿蜒身姿的神獸——正活生生地在水底幻界顯出威嚴的本相。李琅琊起初看到的,是靠近它尾部的鱗甲。長大的身子有一半捲曲起來,另一半則矯矯不群地挺立著,垂下長須的頭顱,幾乎碰到了水面月影的鏡像。如同雲紋般向後翻卷的虯角和又長又闊的獅鼻之間,是一雙月長石般泛著青白色光芒的眼睛。隱隱可見的立瞳中,卻絕不是那似曾相識的溫柔情緒……

回應著李琅琊的注視,盤曲的潛龍微微俯下了巨大可怖的頭顱,流動著異色的眼睛裡,是超然而冰冷的神祗的表情,好像彈指間掠走千萬生靈的大司命的凝視。鼻孔間發出了輕微的“噝噝”聲,略略掀開的嘴唇顯露出威脅的姿態,那兩顆獠牙在水波反照下透出慘青的光芒……

——要被吃掉了……李琅琊在心底呻吟了一聲,眼看著那猙獰的利齒向自己俯了下來。

身邊的水流突地卷起了一個漩渦,好像雲團突然被撕開一個缺口,一道碧色的疾風卷了出來,刹那之間,李琅琊覺得一股熾熱的水流籠罩了身體,而一些畫面殘片的影子,好似水流中小塊玉石擊出的清響,在眼前倏忽即逝——盛夏的陽光、淺淺的河灣、一閃而沒的綠色鱗甲……

輕柔地包裹著李琅琊身體的,是依稀和殘影重疊的綠色尾鰭。以守護的姿態挺立起半身,將他與面前的攻擊隔開的,是又一條碧色潛龍的身影。

比起高高昂起長頸的巨龍,它的形體要小得多了。龍角與須髯也不及前者的怒張飛揚。在水底月光斑斕錯落的點綴下,龍身鱗片的顏色都似乎帶著些黯沉……但是,那雙眼睛,那雙有著天青石的顏色,茶晶的光澤,烏玉的溫柔神情的眼睛,是第一夜的水之幻夢的舊識……

被至高無上的聖獸攻擊和保護的詫異,目睹水族眷屬對峙的驚駭,而比這兩種情緒更強烈的,是那似悲傷又似喜悅的一重重波動。水流的鼓蕩,心中的飄渺恍惚,到底是誰在呼應著誰?

來不及捉住思緒的尾巴,一道道銳利的暗流從巨龍的方向洶湧而來,狂亂的走向中仿佛裹挾著熱帶的雷暴,那撕裂一切的決心把月影都映成了詭異的青灰色。面對著神譴般的憤怒,暗碧色的弱小龍族卻沒有退縮的反應。它盡力向著前方昂起頭顱,從齒縫間迸出威懾的低鳴,而只有從李琅琊的角度,才能看到它瞬間畏縮了一下又重新伸直了長頸的姿態,它的背鰭因為緊張而聳立著,生著三趾的爪子在無所憑依的水中,微顫地使著力氣……

“不用這樣……你不用這樣!自己快逃啊!”李琅琊控制不住地喊出了聲,在聲音震起的水波抖動中,他看見了巨龍俯衝而下的死之陰影——來不及了嗎……

冷月的波心,忽然起了一陣奇特的顫慄,有一種被瞬間拉長的錯覺。好像彗星拖著光焰的尾巴劃過天穹,火光裹著一個依稀的人影穿破了水幕,在進入水中的瞬間轉成了碧落的冷焰,像一朵以古怪的姿態開放的青睡蓮,攜著冥火的長帶掠過巨龍的身影。

一聲深沉獰厲的長嘯在水中轟鳴起來,冷冷的青焰隨之猛然炸裂開來!仿佛有無形的疾風從深淵呼嘯而至,水流完全失去了方向地奔湧著,水底淨琉璃般的世界,像被揉皺了的繪卷,現出了崩潰的前兆。激流的力量將李琅琊向高處的水面拉扯著,身前的小龍努力在亂流中翻轉著身體,看向他的眼神,依然是那種固執的溫柔……他不知不覺向著小龍的方向伸出手去——青色的焰火被沖散成星星點點,閃著螢光從指尖上流過,像蒼玉的碎屑,指縫中又冷又滑的感覺……

像沙漏流泄出時間的秘密,從記憶的錦囊最深處找到的畫面,在彈指間與此刻重合起來——是在什麼時候?自己也曾這樣張開雙手,指間正流淌下玉質的碎屑和粉末,仿佛潮水退走後露出沙灘的邊界,玉屑落盡之後,手心裡現出一個半環的龍形。是自己的聲音嗎?帶著少年人不加掩飾的快樂:“快看!像你嗎……”

幻像搖曳著水光消逝成碎片,記憶追逐著自行衝口而出,和少年沒說完的話疊加成一體——“瑟瑟!”

閃著星屑光澤的龍族的身體,起了一種奇異的扭曲,好像投在水面的倒影被風吹成彎曲的波紋,風定時殘影已經消失——夭矯的龍影消散在亂流中,李琅琊視野中最後留下的景像,是水中蟠龍卸下了矯飾的真正面目——大約有人臂長短,披著粗糙鱗甲的青色小獸,正在裂開那長長的吻部,仿佛是一個無比笨拙也無比幸福的笑容……

(五)

水色與天光,變幻著顏色從耳邊賓士而過,奔向那存在于某方的邊界。是過了一甲子還是一瞬間?頭頂上傳來的驪珠交迸的聲音,是疏雨和傘面交擊出的琴音嗎……傘柄從松脫的指間滑落下去,竹質的骨子墜地的一聲輕響,驅散了最後一絲幻境的殘像——修飾著蔥蘢草木的盛夏庭院,雨滴已經疏朗得近乎細語。玲瓏的水珠順著綺羅傘面滾落下去,在青石間形成珍珠光澤的蜿蜒水跡。

自己還是站在池塘邊上,仿佛一步也沒有移動。時間的流逝,似乎只存在於從滂沱到零落的雨滴之中。急切地想開口求證些什麼,李琅琊已無暇顧及語音的零亂:“……你也看到了嗎?水底的龍……可我記得它,它的名字和樣子,那是……”詢問的語調戛然而止,他慢慢張開了不知何時起緊握的左手——還殘留著深潭水氣的手心中,是那蒼青色的小小半環。粗糙的刀工刻成的捲曲姿態,向前噘起的長長嘴巴……

“是它……原來,從一開始,它就不是龍啊……”一個恍然的微笑浮現出來。

 “我也沒想到,它只是一條沒有長大的鱷魚……不過,上古的先人,本來就不擅於分辨鱷魚、水蚺之類的水族,它們在後世的想像裡,都被附會成了龍也說不定呢……”。安碧城的聲音靜靜涼涼的,好像並沒有依附著“上古”這個詞的沉重意義。他向著池塘的上空俯下了手心,幾片帶著燒灼痕跡的艾草殘葉飄落下去,以為又是香甜花蕊墜下的魚兒馬上湊近過來——隨即不滿地散去,在清透如鏡的水面下炫耀著雜色的錦鱗。

 “我也沒想到,它只是一條沒有長大的鱷魚……不過,上古的先人,本來就不擅於分辨鱷魚、水蚺之類的水族,它們在後世的想像裡,都被附會成了龍也說不定呢……”。安碧城的聲音靜靜涼涼的,好像並沒有依附著“上古”這個詞的沉重意義。他向著池塘的上空俯下了手心,幾片帶著燒灼痕跡的艾草殘葉飄落下去,以為又是香甜花蕊墜下的魚兒馬上湊近過來——隨即不滿地散去,在清透如鏡的水面下炫耀著雜色的錦鱗。

 “我也沒想到,它只是一條沒有長大的鱷魚……不過,上古的先人,本來就不擅於分辨鱷魚、水蚺之類的水族,它們在後世的想像裡,都被附會成了龍也說不定呢……”。安碧城的聲音靜靜涼涼的,好像並沒有依附著“上古”這個詞的沉重意義。他向著池塘的上空俯下了手心,幾片帶著燒灼痕跡的艾草殘葉飄落下去,以為又是香甜花蕊墜下的魚兒馬上湊近過來——隨即不滿地散去,在清透如鏡的水面下炫耀著雜色的錦鱗。

 “我也沒想到,它只是一條沒有長大的鱷魚……不過,上古的先人,本來就不擅於分辨鱷魚、水蚺之類的水族,它們在後世的想像裡,都被附會成了龍也說不定呢……”。安碧城的聲音靜靜涼涼的,好像並沒有依附著“上古”這個詞的沉重意義。他向著池塘的上空俯下了手心,幾片帶著燒灼痕跡的艾草殘葉飄落下去,以為又是香甜花蕊墜下的魚兒馬上湊近過來——隨即不滿地散去,在清透如鏡的水面下炫耀著雜色的錦鱗。

充滿沉重感的玉蟠龍口中,艾草的人形已經不見蹤影,那個在水中裹著碧色火焰的人影在李琅琊的記憶裡一閃而過。暴怒的龍、雨水、火光——像黑暗中的岩畫驀然被燈火照亮,源自《海外西經》的傳說現出了斑駁的影跡——“十日並出,炙殺女醜”——那2000年前神話紀年的祈雨祭典,原本就是要焚燒主祭巫師的軀體來供奉。哪怕是虛假的代替品也好,不這樣做,就不能安撫布雨的龍神啊……

“你還真是招來了不得了的傢伙……”看著玉蟠龍似乎得到了饜足的神態,李琅琊認為自己還是坦率面對“後怕”的心情比較好。“如果它是真正的祈雨神器,那我的……呃,我的小鱷魚呢?它為什麼要保護我?可我……為什麼也好像認識它?”

“這也是我一直想不明白的事啊……”安碧城曲起一根白晰的手指輕輕敲擊著額頭,顯出真誠的苦惱神態:“雖然雕琢技巧天差地別,但它們確實是出自同一塊玉料呢,所以它才會有一點點致雨的能力……也許,不是它變成了精怪,而是有人把它的生靈封印在玉像裡——玉這種東西啊,是會保存契約和記憶的石頭。只有當時製造它的匠人,才可能賦予它靈性……還有名字。”

在水中的記憶殘片,一點點拼湊著復蘇的畫面,而安碧城輕輕的聲音,好似最後的一句注釋,補完了畫面的缺漏。

“可能聽起來有點荒唐……上古時造出它的匠人,是你的前世也說不定……”

——好像玉謦的一聲清響,在李琅琊心中奏出悠遠的回音,在那須臾的幻之結界裡,無法解釋又不容置疑的溫柔守護,都是自己,不,是千年時光以前的自己,刻下的印記和契約嗎?

手指輕輕劃過刀法稚拙的花紋,釋然與歉疚的情緒,交替著從李琅琊心中閃過:“……那個前前前世的我,真是個笨蛋匠人。而只會用下雨的方式來提醒別人,它也是個笨蛋傢伙啊……是因為我的想像,才幻化成龍的樣子吧?其實真正的樣子要可愛得多了——‘瑟瑟’——美麗的青綠色——真是很合適的名字~”

 雨完全停了,被隔斷了許久的陽光,像盛裝的胡旋舞姬,迫不及待地將華麗光芒迸發出來,庭院裡的沉黯水氣迅速蒸騰著,花朵的鮮豔香氣,綠葉植物的清冽味道,在空氣中愈發地明晰起來。侍叢們帶著和簷角滴水一樣閃亮的表情,驚喜交加地討論著驟然變得狂暴,又在片刻之間煙消雲散的怪異之雨。有人大聲地肯定著:“這一定是了不起的祥瑞,應該給皇上報喜才對!”

 雨完全停了,被隔斷了許久的陽光,像盛裝的胡旋舞姬,迫不及待地將華麗光芒迸發出來,庭院裡的沉黯水氣迅速蒸騰著,花朵的鮮豔香氣,綠葉植物的清冽味道,在空氣中愈發地明晰起來。侍叢們帶著和簷角滴水一樣閃亮的表情,驚喜交加地討論著驟然變得狂暴,又在片刻之間煙消雲散的怪異之雨。有人大聲地肯定著:“這一定是了不起的祥瑞,應該給皇上報喜才對!”

 雨完全停了,被隔斷了許久的陽光,像盛裝的胡旋舞姬,迫不及待地將華麗光芒迸發出來,庭院裡的沉黯水氣迅速蒸騰著,花朵的鮮豔香氣,綠葉植物的清冽味道,在空氣中愈發地明晰起來。侍叢們帶著和簷角滴水一樣閃亮的表情,驚喜交加地討論著驟然變得狂暴,又在片刻之間煙消雲散的怪異之雨。有人大聲地肯定著:“這一定是了不起的祥瑞,應該給皇上報喜才對!”

 雨完全停了,被隔斷了許久的陽光,像盛裝的胡旋舞姬,迫不及待地將華麗光芒迸發出來,庭院裡的沉黯水氣迅速蒸騰著,花朵的鮮豔香氣,綠葉植物的清冽味道,在空氣中愈發地明晰起來。侍叢們帶著和簷角滴水一樣閃亮的表情,驚喜交加地討論著驟然變得狂暴,又在片刻之間煙消雲散的怪異之雨。有人大聲地肯定著:“這一定是了不起的祥瑞,應該給皇上報喜才對!”

——相視一笑。

“聽說鱷魚這種族群,是不會發出聲音的,但是可以控制水波的振動向同類傳遞消息。這一場雨,一定是它用盡了所有的力氣,拼命想要說出來,想要讓你知道的思念啊……”

……其實,它在水下保護我的時候,我最先想到的是‘龍女報恩’之類的故事——是不是太俗氣的幻想?”

“——琅琊!琅琊!”高挑的紅發青年大呼小叫地從院門外現出了身影,衣裳和發冠的零亂樣子,一看就是剛從床上跳起來:“我值夜回來,剛合眼就聽說王府出了怪事啦……怎麼回事?好像還是沒趕上?”

(該不該說你是罪魁禍首啊……)李琅琊苦笑著揚了揚手中的玉佩:“是有點小麻煩,不過啊,是它救了我。”

“……”似乎在認真思考著話中的含義,片刻之後,端華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我知道了!龍女報恩是吧?買它回來也是你謀劃好的吧!?”

“……你腦子裡還裝著別的事嗎?”

安碧城忽然露出一個皺眉思索的表情,眼神裡含著狐狸樣的促狹星星:“……我沒有說過嗎?它確實是鱷魚中的女•孩•子•啊——從今以後,你要加倍,加倍地溫柔對待‘她’哦~還有,我為‘她’破例出借真品玉蟠龍一次,下面來商討一下費用問題如何?”

兩千零三十一個紀年之前,盛夏的陽光灑在商之王畿的蒼茫森林之中,被層層枝葉篩成散碎的光斑,一直延伸到叢林外的河灘上。一個衣著粗陋的少年席地而坐,用一塊青銅殘片琢磨著什麼東西。身旁散落著細小的青色碎片。良久之後,他捧著手中成形的半環,珍而重之地放在河水中漂洗乾淨——沒有真正的玉匠使用的燧石和石英刀具,青銅勉強刻出的痕跡不成個章法。

靠近岸邊的水波微微動了動,半截樹皮般的長長嘴巴半露出水面,仔細看才能分辨出青豆般的小眼睛。明顯還沒成年的小鱷,把自己偽裝成一段浮木,自以為隱蔽地慢慢向少年遊動中——直到無奈地一聲歎息——“瑟瑟,別裝了,傻瓜都看得見你……”

被識破的惱羞成怒,化成一道道音波的水紋向外擴散著,直到少年笑嘻嘻地講和:“快看,像不像你?”看著少年的手一晃,以為又是向平常一樣用魚兒餵食,不由自主地張大了嘴——卻及時發現那硬質的光澤不像食物。只好鬱悶地將長嘴擱在河灘上,一邊讓身子在水中載浮載沉地乘涼,一邊聽著少年眉飛色舞的描述——

“這是從昆侖山仙人住的地方運來的玉石呢!阿爹要把它刻成祈雨的“瓏”,武丁大王會親自用它來祭祀啊!很了不起吧?我用剩下的邊角料給你刻了一個像,喜不喜歡?”

青豆般的眼睛眨了一眨,淡色的眼瞼浮起來,看起來倒像是在翻白眼。

少年眯著眼笑了:“……真是個小笨蛋,只知道吃魚,也聽不懂我說話……我啊,總有一天要成為像阿爹一樣偉大的玉匠,做出最棒的神器!那時候,你也會長大了吧——不要不記得我哦~”

遠處制玉工廠的木笛聲,昭示著繁忙的工作又要開始了。少年的身影已經消失在河灘的盡頭,沒有人注意到,青色小鱷慢慢隱入的河水表面,正在擴展開層層疊疊的波紋,沒有聲音,卻是以最溫柔的節奏湧動著,一遍又一遍:

——和你約定了,不會忘記你哦……

—序章—

暫出白門前,楊柳可藏烏。歡作沉水香,儂作博山爐。

——南朝樂府《楊叛兒》

那是如同美人長髮般濃黑的夜色,以一種隱秘的姿態鋪展和流動著。

仿佛是無邊無際的黑暗中的導引,一縷似濃還淡的香氣慢慢氤氳開來。那麼冷的味道,末梢卻又帶著一絲幽咽的眷念之感,像是徒勞地想要挽留些什麼……

——是呼應這香氣的螢火嗎?一點,兩點,夜的彼岸飄動著閃爍的光斑,淺淡得仿佛是隨筆一抹的青玉色,以奇異的對稱姿容停留在虛空之中,恍惚是一對對小小翅膀的輪廓……一起一伏的振翅之間,黑暗的幽香像水跡般靜靜暈染著,伴隨著同樣幽暗的低訴——“還不夠……還要更多……我就要回來了,還要更多……”

(一)

“哈啾——!”

皇甫端華是被自己的噴嚏聲驚醒的,勉強支著頭的姿勢猛地倒塌下去,險些磕在小幾的桌面上。

回應著遠處射來的幾道驚怪的目光,年輕的金吾衛中郎將飛快地換上了認真思索的精英表情,同時以最無辜的眼神往四周打量著。

“……端華,不要想栽贓到我身上……”一個有氣無力的聲音低低響了起來。

說話的人有著文雅清貴的白皙容顏,薄墨雲紋的象牙色襴袍也是品位高逸——只是他並未顯露出與之相稱的風雅儀態,軟叭叭伏倒在小幾上的側臉,有點脫力的蒼白,綴著珠鏈的水晶單片眼鏡也滑了下來,在鼻樑上構成一個苦惱的角度。

“……竟然這樣懷疑摯友……不對呀?你應該是今晚的仲裁吧?也可以這樣逃席嗎?”

“我倒是很想和你交換啊摯友——至少這兒能自由地打個噴嚏……”李琅琊抬起臉來苦笑著,卻正迎上高處水亭中飄來的馥鬱的焚香氣息——“哈啾!”

——溽熱的伏月,還剩下一個華麗的尾巴。薛王府的奇異之雨,做為談資還沒有完全淡去,萬安觀的“賞香宴”,已經成了最新的風雅盛事,早早就開始了街談巷議。

長安城中星羅棋佈的道觀,多以“香殿留遺影,春朝玉戶開”的小巧幽雅格局而著稱。而在平康坊中的萬安觀,綺麗的庭院,名師執筆的山水壁畫、傳說中仙人手栽的玉蕊花……倒仿佛只是黃昏天穹上裝飾的淡淡春星,真正的瑤池明月,是在觀中修行的女主人——今上鍾愛的女兒——萬安公主。

離開深宮的生活,似乎並沒有影響到皇家與生俱來的奢華愛好。帶著歲月幽暗氣息的古畫與書法,神秘舶來香料點燃時微妙的輕煙……都是這位公主喜愛的事。而在那人人嗜香用香的華麗氛圍中,能不能得到萬安公主的邀請,見識到制香名手的夢幻聚會,實在是一件不大不小,恰恰關乎地位和品位的事情。

晚風初度,滿月把柔媚的清光灑落在微帶水意的空氣中,畫堂前青簟鋪地,冰綃製成的圍屏中,賞香宴的賓客三三兩兩憑幾而坐,地勢略高的小小水亭,正是焚香比評的試場

看似隨意的安排,其實是連風向都計算在內的,涼風裹挾著薰香吹拂下來,時不時引發圍屏中一陣輕輕的讚歎和評點——當然,並不包括蜷伏在後排的兩位失意者.

“好傢伙……連做夢都被薰醒了……我好像是在一個老頭子講什麼‘靈虛香的十九種配方’的時候睡著的,琅琊你呢?”

“……說了你也記不住的——要把所有香品分組,研成粉末點評一遍,再打亂了順序加火薰烤,把煙氣再點評一遍,按照‘春夏秋冬’分出品級來,還要把每種香味用一句古詩來形容……聞到第七組的時候,實在挺不住了……現在我已經聞不出任何味道了……”

——“這個大概就叫做‘暈香’吧?你臉色很不好看哦,仲裁大人?”第三個人低低的笑聲從圍屏後飄了進來。

初聽起來很純正的長安口音,卻在語尾處帶一點點微妙的含混,而那一雙綠色冰晶般的眼睛,隨之點明了說話人的異族身份——那是不能以簡單的“美貌”來描述的精緻容顏,可能是月光太澄澈的關係吧,那竹青色的眸子,鬱金色的頭髮,都披上了一層淺淡的輕紗,折射出不太真實的光彩。

隨著淺蔥色衣袖的飄動,幾種繁複的香氣在小小的空間裡彌散開來。李琅琊想開口說話,又理智地閉上了嘴,以一種快要病發的表情接過了對方遞過來的小小銀罐,裡面是上好的紫筍茶研成的粉末,摻和著木炭的碎屑,用力嗅一嗅,可以緩解他可憐的“暈香”狀況。

“從剛才我就想問了啊!”端華一邊誇張地用摺扇往外撲打著香氣,一邊大聲問出來:“為什麼你也是仲裁啊?你這個波斯小子也太有面子了吧?”

“波斯小子”安碧城笑微微地眯起了眼睛:“因為我也做香料生意,今天參評的香品,用的可都是我們‘水精閣’最頂尖的材料呢~”

“——所以他也是制香調香的大行家呢,和藉口‘保衛宴會安全’潛進來的端華不一樣啊。”李琅琊從銀罐裡深吸一口氣,抬起頭接了一句。

“我以為這樣的賞香宴會有名門的小姐淑女光臨啊,誰知道來的不是老學究就是老道士,還要怪琅琊你的情報失誤……咦,這是什麼?”

端華的注意力被夜空中一閃而過的光芒吸引了過去,三個人抬起頭來,隨即又在圍屏不遠處看到了不斷顫動的光點。

那不是螢火蟲的閃爍,淡薄又帶著不可思議透明感的青藍色,成雙成對地點綴在天空中,仔細看才能發覺,那是一隻只蝴蝶的纖細姿影,水色的月光毫無阻礙地穿越了小小的蝶翼,原來那帶著淡淡紋路的翅膀是完全透明的,只在翅尖的邊緣染著一點點露草般的藍色。

“好漂亮的蝴蝶……是追著香味來的嗎?”李琅琊喃喃自語著,透過水晶鏡片追逐著那奇妙蝶翼飛舞的方向——“啊……好像最後的調香人出場了!兩位仲裁都不在就不好了!”他連忙跳起身整了整衣,向高處的水亭跑了過去,並沒看見身後的安碧城眼中閃過的一絲詫異。

(二)

 兩個人進入水亭的時候,正迎上萬安公主有點焦灼的眼神,與李琅琊酷似的美麗鳳眼中,正在散發著危險的迅息:“竟然敢給我逃走呆會兒就要你好看我為什麼會有你這種笨蛋弟弟……”裝作沒看見堂姐的眼神攻擊,李琅琊忙把目光投向了水亭中央——最後出場的調香人展示技藝的地方。

 從外面看來,這只是個小巧的觀景涼亭,其實裡邊的空間並不狹窄。參加比評的高手與主持仲裁,散坐在四面的臨水長窗下。窗櫺上垂落下一層薄薄的霜色紗幕。

月光穿過織物的纖細紋理,散發出瑩潤的光澤,與室內明亮的燭火交相輝映,虛幻搖曳的光彩讓人有置身蜃樓幻境的錯覺,而緩緩升騰起來的輕煙,更加深了這種飄渺的錯覺。

雲煙的來源,是中央小小空地上的一尊長柄博山香爐。

並沒有時下流行的七寶鑲嵌、富麗雕工,暗色的青銅帶著歲月磨蝕的痕跡,幾乎變成了蒼黑色。雕刻成蓬萊仙山的爐蓋層層鏤空,一縷縷白煙從其中高低散落而出,再以難以形容的宛轉姿態盤旋上升,製造著山海之象的小小幻覺。

在香氣明晰起來之前,最引人注意的,就是端坐在香爐旁邊的嫻雅女子了吧?

鵝黃色的道家裝束,黑髮挽成簡單的朝雲髻。比起秋色一般蕭瑟的衣飾,靜婉的眉睫間更有種沉香燃盡的淡淡倦意,連同之前打開香盒,挾出香丸,將它們放在薄薄的雲母片上隔火薰熱的動作,都在行雲流水的熟練之外,帶著姑射仙人一般的淡漠神情。

兩人儘量安靜地踱到窗下坐好,一聲輕輕的歎息卻從安碧城的唇邊逸出——“香之國師——果然有著不似塵世的風姿……”。

似乎對這句有點古怪的讚美深有同感,李琅琊微微側過臉,用摺扇半掩著語聲:“原來你也知道她的稱謂——金仙觀的顧飛瓊真人,長安最好的調香師。每一年的賞香宴,她的香品都在格調和風致上與眾不同,要怎麼評點,我實在有點力不從心……”

“——哦?原來你也有事先做功課嘛~我還以為比起品香,我這個書呆子弟弟還是認為那些談狐說鬼的故事比較有趣呢~”

月白紈扇後傳出壓低的嬌聲,萬安公主的聽力顯然與她的美貌一樣出眾,饒有興致地加入了討論:“其實啊,比起制香的技藝,她矜持的名聲要更為顯赫呢。長安城裡多少名士貴戚,想求她調製的香品卻不可得,甚至跑到我這裡來托門路……”

“是啊……不但她的金仙觀是我香料生意的大主顧,還有好多豪門子弟,指名要我店裡最頂尖的香料,說是要送給顧真人的‘薄禮’。花錢如流水一般——簡直就是隨我開價啊……”安碧城顯然已經陶醉在快樂的攫金回憶之中。

——喂,你們兩個,不要這麼投入地八卦啊!

(三)

顧飛瓊面前的博山爐,已經被白色的雲煙繚繞半掩了起來。香氣好似冰冷的一幅綢緞,萎落在每個人的肩頭和耳畔。涼陰陰流遍了全身。

那不是檀香的清冽,不是沉水香的醇和。剛嗅出一點點乳香溫暖的甜味,龍腦香那芳烈的寒意,又如搖曳的雨絲般飄落下來。薔薇的粉香、夜合歡的濃妍、蓮花的清寂……紛紛像幻影般錯落閃過,卻在剛剛分辨清晰的瞬間變幻消散。纖細得好像風吹就散的氣息,偏又帶著沉重濃稠的質感……

仿佛回應著香氣的召喚,越來越多的瑩藍光點浮現出來——是方才在亭外看到的,那好像月光碎屑凝成的小小蝴蝶。

它們跟隨著雲煙的導引上下翻飛著,纖細翅膀上的磷粉,在燈燭掩映下反照出冷焰般的光芒。是豔麗香氣織成的大網,在捕捉著這些異界的精靈嗎?

片刻之前嗅覺的遲鈍好像正在消失,李琅琊微微打了個冷戰。

他自己也在訝異著:為什麼香氣越是清晰,那夏夜裡不該出現的寒意也越是深重?好像從燭火也不能照亮的宮闕深處,沿著朱紅回廊吹來的風,近乎絕望的寂寞,快要成為實體的執念……它們正被幽閉在沉重的香氣的牢籠中,就快要突圍而出……

一縷帶著泉水清新涼意的夜風捲進了水亭,柔曼的輕紗從李琅琊眼前拂過,隔著淡淡的屏障望出去的瞬間,那些精魅般的水藍色蝴蝶,如同融化一般,輕盈地消失在月光中。

愕然回過頭去,李琅琊發現,靜靜的站在窗下掀開了紗幕的人,是眉宇間一片淡然表情的安碧城。他注視著端坐在嫋嫋輕煙中的女子,並不理會周遭人們像從夢中驚醒一般的神色,像被回憶纏繞的神色……

“……本以為今年可以問鼎‘香之國師’的雅號,可是顧真人的技藝,依然不給對手任何機會啊……”片刻靜默之後,座中廣袖長須的老者露出了歎息般的苦笑:“老夫的‘綠華’與‘蘭香’難與之爭衡。”

調香界前輩的知難而退,明顯影響了其他參評人的自信,心有不甘的神情,卻在縷縷暗香餘韻中無可奈何地消散下去——也許,越是有著深刻的造詣,也就越是明白,這香氣中幽豔而淒絕的詩意,還遠在“技藝”之境的更高處吧?

對面幾位仲裁的合議顯然已有了結果,注意到人們的目光轉向自己,李琅琊微微不安地清了清喉嚨:“……請教顧真人,這種香……叫什麼名字?它應該有個最美的名字對嗎?”

如同秋水般明淨的容顏掠過一絲波紋,顧飛瓊微側著臉思索的表情很美,李琅琊卻無端端覺得,這個好似冷煙凝結成的女子,眼神穿透了自己,正凝視著深不可測的某個地方。

“它的名字叫‘千秋歲’。”

顧飛瓊淡淡地開口,不點丹朱而形狀姣好的唇邊有一抹憂愁的笑意。“人生如露如電,可總有些美好的回憶,人們不甘心忘卻,想要它千秋萬歲地陪伴在身邊……就好像這徒勞的香氣一樣。”

“……可是,這樣的香氣,不是太過悲哀了嗎?”李琅琊不禁脫口而出,隨即又後悔著自己語氣的唐突。

“……我是說,這香氣這麼美,卻這麼悲傷,好像在呼喚著不能回來的人……一直陪伴著這樣的回憶,不是太讓人難過了嗎?”

一個近乎於慍怒的微笑浮現在顧飛瓊的臉上,好像光滑的冰面下迸出決裂的紋路。“所謂悲哀,所謂難過,經歷過的人甘苦自知。理所當然一生順遂的九殿下,能領會到的自然有限——外行人對制香之道的瞭解,果然不能有太高的期望呢。”

用淡薄如水的語氣說出的搶白,比囂張的挑釁更讓人難以招架,本來就對這種場合沒有自信的李琅琊,被“外行人”的語言之箭瞬間投刺得啞口無言,求援地往旁邊看看——

“外行人的直覺,往往會更接近真實呢。”安碧城救星般地開口了。

“內行的意見,總是精確而無趣——比如說,這款‘千秋歲’的基調是沉水香,但它不像來自西市的異國材料,難道顧真人所用的,是出自南海崖州的絕頂沉香?這樣甜蜜又清婉的味道——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回憶啊……”

周圍掠過一片輕聲的讚歎——作為調香基礎材料的沉水香,多是從海上的“香料之路”來到長安西市。出自占城、真臘的頂級貨色與黃金等價,本不是什麼稀奇的事。但只有出自大唐國土最南端的崖州,在那棲息著山鬼靈魅的絕嶺深潭之中採集到的沉香,才是千金難求的幻之香料——難怪“千秋歲”的香氣,有著這樣獨一無二的蘊籍豐滿!

李琅琊悄悄舒了口氣,真心希望這精准的恭維能讓孤介的調香師忘卻剛才的不快——但他再抬起頭的時候,卻發覺有種微妙的氣氛正彌漫開來。

顧飛瓊的眼中有種奇特的神色,仿佛一直保持著端凝的玉器微微傾斜了角度。而安碧城斜倚的姿勢並沒有改變,他慢慢撚開了手中天青敷金彩的摺扇,展開了一個無懈可擊的風雅笑容:“到底是什麼樣的回憶呢?好像甘美又危險的果實一樣,連來自異界的琉璃蝶,都情不自禁地被它吸引呢……”

好像在焦尾古琴上按下一個鐵騎突出的重音,顧飛瓊白晰修長的手指猛地一抖。黑漆點螺鈿的小小香盒從手中滾落下去,黑色琉璃珠般的香丸散落了出來,清郁和豔麗交織的香氣像觸手一樣包圍過來,李琅琊覺得呼吸都在瞬間堵住了,他聽見自己艱難地擠出聲音來:“什麼……什麼琉璃蝶?”

“就是那些追逐香氣的蝴蝶啊,按照常理,它們只可能生存在撒馬爾罕的綠洲之中。喜愛寶石美玉的西域人迷惑于它的美麗,把它們稱作‘妲娥納’——‘藍色的琉璃’。但在古波斯語裡,還有另外一個含義……”

“——這個含義是‘冥府的燈火’,是指引亡靈通過分別之橋的使者——你還知道些什麼?有著漂亮眼睛的波斯人?”

顧飛瓊冷冷笑著接過了安碧城的話頭,沖淡的風神從她身上一點點褪去,凜冽的藍影,正從她的眼眸深處浮現出來,那是與“妲娥納”的翅膀相仿的,迷離而危險的顏色……

安碧城輕笑著用摺扇一敲手心:“——啊,我好像忘了身為仲裁的職責呢!要用一句古詩來描述這種香品~”他的聲音混合著非同尋常的凝重與試探——“潘岳何須賦悼亡,人間無驗返魂香!”

(四)

“千秋歲”的味道,那無數種珍奇香料合成的魔性的舞蹈,刹那間變得熱烈而狂亂。而早已經香銷火冷的博山爐,正在重新被妖異濃稠的雲煙所籠罩——熟郁金和龍涎香的銳利香氣化成了割裂空間的鋒刃。月色、水閣、憑幾而坐的人們……好像正在消散中的海市蜃樓,搖曳著變得模糊……不,分明是被那雪白波浪一般的煙靄吞噬了影跡!

李琅琊驚跳起了身子,可仿佛在蜜水中浸漬過的甘甜尾香緊追了過來,四肢百骸都被柔膩的味道困住了,連神智都跟著模糊了起來……難道這才叫真正的“暈香”嗎?

毫無預兆地,從他重疊著白色衣裾的腰間,忽然彈出了一道碧綠的光暈——與其說是“光”,更像是一脈不可思議地倒流的水波,它宛轉地向上伸展著,形成一片柔韌的屏障,擋住了濃膩香氣的逼近。青玉色光流與白色雲煙的交匯處,鼓動著一重重螢光的振盪。

“是瑟瑟,她在保護著我們呢。多謝你隨身佩帶——寄居在玉佩裡的靈體能夠發揮力量,證明我們此刻所在的,也不是前一刻的人世吧?”安碧城的眼神從安撫轉向了冷冽:“顧真人,不,藏在‘千秋歲’謊言之後的你,究竟是什麼?!”

——“又遇上這種事了?”李琅琊在心底長歎一聲,先是會下雨的小鱷魚,現在是會帶人進入異界的香氣……該叫“異彩紛呈”,抑或“流年不利”呢……不對!這些不是重點吧?重點是——眼前這個被風煙和藍影所圍繞的幻影,到底是那個美麗而高傲的調香師,還是……不屬於人間的異類?

顧飛瓊的黃羅衫仿佛被看不見的激風所吹動,蓮花冠的束縛已形同虛設,黑色火炎般的長髮以狂亂的姿態舞動著,而在髮絲和衣袂之間流動的,是化成了實體的香氣——那仿佛點燃了磷火的不祥藍焰!還是片刻之前的幽嫻容顏,但那吸風飲露的冰雪之姿已經消散無蹤,閃耀著藍影的眼神有種焚燒起來的執念。

“都怪這個愚笨的女人,到底放不下身為調香師的驕傲,想要再次證明自己的技藝無人能比——所以才會讓兩個小孩子窺探到返魂香的秘密!”

那依附著顧飛瓊的軀體發出冷冷嘲弄的,到底是什麼奇異而危險的存在?難道是這香氣的魂魄?是這雲山的幻境裡,惟一真實而濃烈的,“千秋歲”的味道——不,是“返魂香”!那傳說中寄託著妄念與深情的靈物——李琅琊低低地說出了聲:“返魂香?漢武帝召喚李夫人亡靈的神話……但他見到的只是幻影不是嗎?”

“顧飛瓊”露出了一個虛幻而深豔的笑容——“漢武帝?現在的人們是這樣稱呼他嗎?上林苑的初見,仿佛還是不久以前的事啊……”

仿佛碧落吹來的疾風扯動了白練,彌漫在天地間的煙雲向著同一個方向奔湧而去,而雲幕洞開之後露出的,並不是夏暮時分的朧月夜,而是明淨燦爛的秋光——

豐盈的草色正在金黃與濃綠的過渡之間,點綴在其中,裂開了粉黃色外皮,露出水晶顆粒的美麗果實,是早早成熟而離開枝頭的安息石榴。一道黑色雲石砌成的長階,從草木蔥蘢中突兀地出現,以不可動搖的威嚴姿態向上升起,一直沿伸向目所能及的最高處,那仿佛矗立在雲端的九重宮闕。

石青底色上刺繡著四方神獸的錦障之中,是堂皇猶勝仙家的儀仗。臣屬們雲頭般的冠冕高低錯落,羽林衛鐵甲的冷光與美人絳紅的裙裾相映生輝。而一切華貴排場的中心,一切敬畏目光凝望的方向,是那位端坐在中央,被玄色燮龍紋的深衣所包裹的年輕君王。

仿佛身在其間卻又隔著光之簾幕不可觸碰,李琅琊瞠視著幻術般的場景變換,腦海中努力組合著所見片斷的含義——玄黑與赤紅為尊的漢家服色、上林苑中雄姿英發的帝王、人世與冥府交界處的返魂香……

“如果我們回不去了怎麼辦?”呼之欲出的答案突然被一句疑問打斷了。

李琅琊慢慢回過頭,一臉被敲了悶棍的表情望著安碧城——“你沒有辦法嗎?可你剛才那麼有把握的樣子?”

“……我也只是試探一下,誰知道會真的說中啊?”安碧城第一次露出了“心裡沒底”的表情。“……呃,快看!活的漢武帝哦~也算難得的體驗嘛……”

“不要用這麼蠢的方法讓我轉移注意力啊!!”李琅琊在心裡仰天淚奔著,卻不由自主地將目光投向了幻境中的上林苑——

一點雕盤螢度秋,半縷宮奩雲弄愁。情緣不到頭,寸心灰未休。

——喬吉《憑欄人?香篆》

(一)

似乎是遊獵之後的小小休憩,漢家天子的臉上洋溢著驕傲的滿足與微倦。臣僚們跪坐的佇列一側,是大漢聲威遠播四夷的證明和恩遇——或者披著東南島國的纓珞,或者椎帽上垂下西域的葡萄紋長帶,來自異國的使者們,帶著外族人的謹慎與好奇,打量著在海上和沙洲的夢境中才會出現的雄麗御苑。豔羨與讚歎,已如滑過指間的絲綢,不能抑制的流淌出來。

——只有那個人是不同的。建章宮,昆明池,會吐出天河之水的玉石鯨魚,橫跨三百里的錦繡秋色……都不曾在那雙碧藍的眼眸中激起驚奇的漣漪。那傲然的目光仿佛穿越了時光之鏡,藐視著繽紛的造物。

孤高的姿態好像深海中沉眠的夜光珠,武帝輕易地從一群異族來使中看到了他。白衣,左衽,蓮座與忍冬紋的織帛腰帶。眼中幽深的藍影隱沒在低低的眉骨之下——那是天山以西的容顏和衣飾,是賓士著汗血寶馬的大宛?還是盛產晶瑩美玉的和闐?武帝微微揚起了臉,用矜持而慵懶的王者之姿回應他的驕傲。

“你為朕帶來的,是西域三十六國哪一位君主的國書?——想必那裡比西王母的昆侖離宮更為華美,才會讓這位藍眼睛的使節,對上林苑的景色不屑一顧吧?”

倚在御座下的美人微舉起胭脂色合歡紋的廣袖,半遮住一個豔麗的笑容,臣屬們亦交換著同樣自矜含笑的眼神。而那位元被賦予與天子對話殊榮的白衣人,抬起了幽暗星影般的眼睛,平靜地回答著居高臨下的微嘲。

“我的家鄉,遠在烏孫與安息的更西處。大月氏曾是我們友好的鄰人。200年前的一位吐火羅公主,曾在這裡成為一位異族英雄的王后。當大漢的絲綢沿著錫爾河走進我們的城邦,族中最驕傲的女子,也會掀開了面紗,驚歎那比妖精的吻更為柔軟光滑的質地。當月光在青金石的穹頂上反照出光芒,庭院裡栽種的金桃和銀桃都會唱起歌來,金桃的聲音比黃金更明亮,銀桃的聲音比銀幣更清脆。歌舞狂歡一夜不停,蘇合香和薔薇水的芬芳也一夜不會止息——如果說長安是太陽底下最華貴的城,我那遠在三十萬里之外的故國,就是黑夜裡最燦爛的秘密。”

“——原來是來自弱水之南,康居古城的驕傲使者,你從黑夜之城裡帶來了什麼樣的秘密?如果只有鋪陳的讚頌詩賦,這裡可以找到一千個大漢詩人,每一個都會比你寫得更加華麗。”——武帝斜飛的眉目間有著微妙的輕佻與好奇。

異國客人的唇角浮起兩條美妙的紋路,聲音裡似乎帶著一種好意的勸誘:“但願我卑微的名字——‘呼羅珊’,不會打擾陛下聆聽的樂趣。您稱之為‘康居’的城池,有比天上白雲更多的毛皮,有比乳酪更甜美的瓜果——但這些禮物還不足以裝點長安美麗的宮殿。我穿越迢遙的風沙帶來的秘密,是最珍奇的香料——世上所有眼睛能看到的寶物,都比不上它的意義非凡。”

“來自西域的名香,已經在深宮裡點燃了很多傳說。你帶來的香料,可以如沉光香一樣在黑暗中閃耀,還是能像辟寒香一樣帶來三月的春光?或者,能像天仙椒一樣召來塞外的鳳鳥呢?”

呼羅珊眼中的藍影染上了夢幻般的執迷,仿佛在描述著七重天上的勝景。

“當‘時間’巨大的翅膀從天際垂落,光明會熄滅,春天會消逝,鳳鳥美豔的羽毛也會枯萎飄落。我的腳步曾走遍了三十六國的綠洲與高山,收集了無數神話中才會出現的香料,就是為了調和出這種逆轉時間與生死的味道——它的香氣可以穿越幽冥,將亡者的魂魄召回塵世!”

一刹的寂靜之後,交織著不安與驚歎的低語聲掠過錦繡的人群,仿佛是動盪的情緒織成大朵的陰雲,浮靄的影子慢慢漂移過靛藍的秋空,將乍明乍暗的光線投在龍衣的繡紋之上。

“不過如此”的微笑浮起在武帝銳利的容貌之上,他輕輕揮了揮烏雲般的大袖,袖中飄出瑞龍腦冷冷的香氣,仿佛是個傲然的嘲弄。

“通往長安的驛道上,每天都奔走著來自各個郡縣的術士和奇人。他們每個人都有一肚子起死回生、招魂述異的故事,我不得不修建了方山館來容納這些奇思妙想。‘返魂香’倒是值得記上一筆——但是你們為什麼都執著於這個徒勞的妄想?難道亡魂不該回到它們該去的地方?”

——眼中的星影無可挽回地失去了光彩,呼羅珊發出了一聲長長的歎息。像是放棄,卻又含著不容褻瀆的憤然。

“我從極西之地走到極東的國土,卻總是得到一樣的結果——驕傲的君王啊,當您願意相信這個妄想時,將只會得到深深的悔恨!”

(二)

原本只是帶著淡淡灰影的陰雲,像是接受了詛咒的惡意,刹那間翻卷起了濃黑的漩渦。層層盡染的御苑秋色起了一道道龜裂的紋路,華美的人影和風景好像崩散的碎瓷,被狂風片片剝落下來,露出後面虛空的黑暗。

好像有巨力從外面搖撼著水晶球中的幻境,震盪的感覺追著李琅琊和安碧城侵襲過來。兩人對視了一眼,默契地回頭就跑——但那裹著幽暗香氣的疾風比他們更快,黑暗像實體的大浪般劈頭打下,曖昧難辨的嗚咽風聲從耳邊賓士而過——再抬起頭時,兩人眼前展開的,已是一片深重的夜色。

烏漆上描繪著深紅卷雲的廊柱慢慢現出孤獨的影子,寂寥宮室的輪廓隨之在黑暗中浮現出來。

重重殿閣之中能看到鎏金朱雀燈由遠及近的光影,但長長垂落的紗幔,卻好似傳遞著無法照亮的悲哀迅息——檀木支架上撐起的,是一件海棠色的曲裾深衣。長長的連理帶蜿蜒在地上,似乎勾勒出了華服主人曾經的絕代風姿。隔簾趺坐的君王面前,銅鑄仙人捧起的博山爐中,正慢慢升騰起雲霧。

那樣沉重又輕盈,濃豔又清婉的味道,有著不可能錯記的哀愁風韻,一縷縷飄過兩個趴在殿外欄杆向裡窺探的人身邊。

安碧城輕輕扯了扯李琅琊的衣襟:“我知道了……”卻正對上李琅琊亮閃閃的眼神:“我也知道了!原來為李夫人召魂的,不是什麼神仙方士,是呼羅珊的返魂香!怪不得他預言漢武帝會後悔!”

香氣透過了幔帳,圍繞著那件豔色深衣聚攏著,盤旋著,淡薄的煙氣緩緩凝結成一個模糊的人影,若斷若續好似乘風飛去的舞姿。飄舉的長髮,宛轉的腰肢,還有一顧傾城的天人之色,都在一點點成為實體的影跡。

——武帝悲欣交集地伸出手去,似乎是要挽住簾後的無雙國色。然而香爐中的火星,最後閃出一點迴光返照的亮色,隨即無可挽回地暗淡下去——那聚集起魂魄的香料已經焚盡,未能完全成形的影子,被夜風一吹,便紛亂地四散開去。殘煙嫋娜地結成了一雙雙薄冰的蝶翼,隨著最後一縷暗香消逝了纖影。

武帝發出了一聲哀淒的呻吟,裝飾著龍紋的背影好像瞬間蒼老頹敗了下去。他狂亂的掀起紗帳追逐著殘影,手指碰到的卻只是飄渺的虛空。華貴的舞衣從支架萎落而下,而周圍的景物,也像墜地的絲綢般起了皺摺,動盪著歸於破碎。

——注視著這一幕,安碧城的眼神裡浮起了輕煙般的悲憫,而李琅琊已皺著眉低呼出聲:“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過份!?”

香氣凝成的黑暗圍屏,忽然被一道銳利的光影劈開了縫隙,亮光與幽暗交匯的模糊邊界中,現出一蓬紅發生氣勃勃的顏色——“這,這什麼地方?琅琊!波斯小子!你們怎麼在這裡?”

錦衣少年的身影清晰起來,手中出鞘的直刀映出袖口花俏的對舞鳳凰紋,漂亮的大眼睛迷茫地四下打量著。

“端華?你怎麼也跑進來了?!”李琅琊詫異地叫了出來,端華的背後,依然湧動著蒼黑的雲煙,他冒失的闖入似乎並沒有打破這香之結界的跡象。

“賞香宴怎麼還沒結束啊?你們左等也不回來,右等也不回來,我只好自己逛逛散心,就跟著那漂亮蝴蝶走過來……然後天就突然黑成這樣了……哈啾!這香味濃得好噁心……你們真是評判得辛苦哈……”

“——又是蝴蝶?!”李琅琊和安碧城同時低呼了出來。

水藍色的輕薄蝶影在虛幻的夜空一閃而過。翅尖拖曳出兩道晶瑩的星屑,像一盞會飛翔的小小冰燈,盤旋著落下,停在一個看不見的支點之上,慢慢映出了一隻手的輪廓——托著蝶翼的指尖優雅地移動著,依次照亮了幽邃的藍眸、陰鬱的薄唇、在雲煙掩映中白得有些妖異的衣衫……

“妖怪啊!!”

“你也是被返魂香召回的靈體吧?”

“就算漢武帝說錯了話,你這樣報復他不是太過份了嗎?”

三個人同時開口,說的卻是各不相關的話,只好尷尬地停下來互望了一眼。彼此都是一臉“你不要搗亂啊!”的表情。

呼羅珊寂靜無聲地笑了,那笑容的深處,是和在武帝御前一樣的傲然。

“報復嗎?這樣說可有點不公平呢……世上哪有一種香料能永久保存下去,不會隨著時間風化消失呢?我帶來的三枚香丸,被遺棄在漢家黑暗的府庫中很多年,直到死亡的陰影帶走了皇帝最愛的妃子,他才想到了召喚亡靈的‘妄想’。可惜……僅剩的殘香已經不足以聚攏魂魄了……”

“那麼你自己的魂魄呢?時間已經過去了800年,為什麼‘妲娥納’沒有引導你回到康居的月光裡安眠?”

呼羅珊側過臉看了看安碧城。“既然也是西域的子弟,為什麼不稱呼‘康居’的本名呢?——因為皇帝的冷遇,我滯留在長安太久,久得快要忘記撒馬爾罕城的月光了……好容易可以歸國的時候,匈奴的軍隊卻再度阻斷了天山……本以為靈魂會隨著長安的塵土一起衰朽,但是,嶄新的妄想氣味喚醒了我——”

幽冥般密不透風的黑暗中,浮現出一顆顆清瑩的星光,繼而搖曳著失墜而下。如同一場寶石碎屑的雨——那不是寶石,是圍繞著小小藍色火焰的星砂,在呼羅珊臉上映出明滅的光影。

“是誰在仿製返魂香?想召喚的又是誰呢?你們恐怕不能責備我的好奇吧——”

(三)

呼羅珊的白色衣袖輕輕揚起,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星砂聚成了一縷縷藍色的絲帛,捲曲蜿蜒著飄進了小小的孔洞——是那尊形狀古雅的香爐,錯金的雲紋正在發出異樣的光亮,仿佛爐壁中正點燃著古怪的夢魘。

屬於女子的纖手,拈著山峰形的爐蓋,輕輕合在爐膛上。熟練優美得可以入畫的動作,冰絲綺羅般憂豔的容貌,都在藍焰掩映下染上了微微的詭異顏色。

“……都沒人告訴我,今天還有這樣的美人!”端華倒抽一口冷氣地讚歎出聲。安碧城回頭瞟他一眼,露出了“什麼都不知道的人真幸福”的憐憫目光,而早已見怪不怪的李琅琊,注意力已全被那焚香的清寂側影吸引了過去。

“顧真人……‘千秋歲’其實就是返魂香,你早就知道對嗎?你想用它來召喚的,是……”

李琅琊想問“是什麼?”,卻一時堵著喉頭開不了口。片刻之前幻像中武帝哀傷的背影好像還在眼前,是什麼——答案已經呼之欲出,卻讓人不忍言明那悲哀的真相。

“在別人看來,‘返魂香’只是個迷離的神話。但在調香師的世界,它是個人人都想破解的秘密。我尋遍了多少傳說,典籍,還有最荒誕不經的秩聞,想試著還原出它的配方。”

說的是自己的事,但顧飛瓊的語調帶著些散淡的笑意,好像薄冰般的外殼已經被打碎,懶得再去維持那廣寒仙人的高華姿態。

“做調香師多少年,我的嘗試就失敗了多少次。似乎總是差一種重要的香料,我也不知道是什麼……直到收到這件禮物。真是奇怪啊——我忽然覺得,這次可能要成功了……”

她白皙的掌心亮起一片小小的藍色光球,乍看好像是薄脆的琉璃器皿,其實只是一團瑩潤的光華,當中有一小塊青黑色的物體,斑駁而不規則的形狀,與此情此境有著奇特的不合諧感。

不同於“千秋歲”或是帳中香精緻而寂寞的香氣,新鮮樹脂未經加工的爽烈味道,雜花生樹般綻放開來。穿過芭蕉的陽光、孔雀金綠的翠尾、無人採擷的紅豆……都是撲面而來又倏忽而逝的幻象,南國山水那豐腴的綠色畫意仿佛一筆漫過了眼前。

“崖州的沉水香啊~這個大小、味道……難道是出自黎母山的絕品~”安碧城大概是忘記了此時的詭異處境,綠眼睛中閃過海盜看到寶船一般的神采。

“……呃……現在不是考證這個的時候吧……”

“你不懂的!”安碧城猛回過頭來,臉上的表情只能用“心花怒放”來形容:“天下沉香,沒有比得上南海瓊、崖兩州的,這兩州最棒的出產又只在黎母山上!龍鱗大的一片就值萬錢啊!你看那麼一大塊……我算算哦……至少可以分成二十、不!三十多片!”

被他的氣勢震得張口結舌,李琅琊都忘了自己後半截話想說什麼。回頭看看,卻瞟見那不知是靈體還是精魅的呼羅珊,竟也露出了充滿熱望的內行眼神,微微帶著些不甘笑了笑:“真是高明的手法啊——在最早的配方裡加入了基調變化,又是這樣獨一無二的香材,說是‘仿製品’真是低估了……”

——“喂喂!從剛才起就你們就一直說些聽不懂的話!那個穿白的傢伙呆會兒不許走!我要查你的來歷——還什麼漢武帝啊老母山的,你們在對淑女扯什麼失禮的話啊?!”

“………………”

三個人無語地望向忍耐不住而插話的紅發少年,好像看見一隻兔子突然長出了翅膀。

端華對於自己成為全場焦點很是滿意。用訓練有素的風雅儀態轉向了顧飛瓊。

“調香的事情我不是很在行啦……可如果那塊什麼南海沉香,真的像波斯小子說得那麼貴重,那麼用它作禮物的人,一定很喜歡很喜歡你,喜歡到要用天下無雙的珍寶來表白的程度啊——好狡滑的人!這樣別人哪裡還有機會啊!?”

像江風吹過沙洲盛放的白蘋,一陣寂寥的動搖之感掠過顧飛瓊的容顏。牙雕般的手指緩緩收緊起來,將那螢光包裹的香木結晶握在了手心中。

“……‘喜歡’麼?那並沒有什麼意義,不過是像焚香的輕煙一樣,會飛快消散的心情罷了……”

“——為什麼要騙自己呢?”

李琅琊聽見了自己歎息著發問的聲音。他自己也說不清楚,是什麼樣的觸動,一下下輕輕叩擊著心頭:琉璃蝶薄脆如紙的舞姿、異族人懷才不遇的坎坷、貴為天子卻依然無力挽回所愛的蒼涼手勢……如此種種,釀成了黑夜之香最沉鬱的芬芳——但在最接近幽深水底的地方,他碰觸到的,難道不是一個最純淨的秘密?

“水閣裡第一次點燃‘千秋歲’的時候,我聞到的,就只是美麗又悲傷的味道——那是喜歡和思念著某個人,想要他回來的心情不是嗎?喜歡一個人,不願和他分開,是這世上最美的事啊——怎麼會沒有意義?”

好像他語言帶起的疾風吹亂了雲鬢,顧飛瓊無意識地抬起手指撫摸著額角,臉上浮起了恍惚的笑意。

“……喜歡一個人啊——瞧你說得是多麼輕易……三年前的賞香宴上,那個人也是這樣的唐突冒犯,這樣脫口而出著‘喜歡’——只是一個落第的書生,文采也好,調香的造詣也好,都那麼平常……我怎麼可能回應他的心情?但他一直那樣笨拙地堅持著,明明只是沒有希望的單戀而己,他卻比任何人都耐心和認真……”

“愛上一個人都會變笨啦~男人尤其是如此嘛!”端華滿不在乎地大笑起來。

“……他並不笨!他是這世上最狡滑的人……”似乎很難想像冰雕般的美人說出這樣直白的話語,但顧飛瓊柔靜的側臉上漂染著淡淡的紅暈,仿佛是緋色的甘美回憶正在成形,那不太真實的美讓人不敢逼視。

“他說要去南方遊歷,要為我去尋找世上最珍貴的香料。只是一個玩笑般的誓言罷了,誰會當真呢……但是他做到了,不知是怎樣在崖州的深山裡跋涉,才找到了這樣絕頂品級的沉香。可是,和沉香一起送到我手中的,是他的兇信——黎母山的瘴氣侵蝕了他的身體,他再也不能回到長安看我調香了——想用這種方法讓我永遠忘不了他嗎……”

(四)

生離死別的低語,仿佛帶著潮濕的重量。幽然的香氣慢慢凝結成了淡藍的雨霧,夾雜著星砂顆粒一隱一現的微光,好像是貝殼的內壁,呈現出滑潤而冰冷的質地。凝滯的氣氛中,只有呼羅珊淡淡的聲音滑行而過——

“雖然已經很難得了……可惜你今晚點燃的,還不算是真正的返魂香。”

“我知道。按照古籍中記載的秘術,還需要一件東西,才能真正喚回亡靈。本以為沒有辦法,但現在……”顧飛瓊臉上現出了婀娜的笑容。 “現在我找到了。真是個意外的收穫——九殿下,把你的玉龍佩借我一用好嗎?”

“什,什麼?”李琅琊嚇了一跳,下意識地伸手撫過玉佩斑痕錯落的表面。似乎是香之結界的壓力越來越沉重,瑟瑟靈體的光芒已經開始變得微弱,青綠色的柔和微光中,它現出了覆蓋著鱗片的水族軀體,小小的頭顱擱在李琅琊肩上,緊張地打量著四周。

“即使香料的配方全都齊備,但還需要相等靈體的交換,才能從冥界召回想見的人——這恐怕也是漢武帝所不知道的秘密吧……沒想到九殿下會隨身帶著這樣的靈物,願意幫我完成這最後的步驟嗎?”

“……可是……當真正的返魂香完成,瑟瑟會怎麼樣呢?”

這一次顧飛瓊沒有回答,只有呼羅珊靜靜地笑了:“——它當然會留在那邊的世界,來代替亡魂的位置。‘妲娥納’的翅膀,本來就既能召喚靈魂,也能帶走靈魂!”

圍繞著顧飛瓊身邊的藍色煙氣,旋轉著結成了巨大的蝶翼形狀,隨著那寒星閃爍的翼身砰然展開的一瞬,冰冷而決絕,幾乎帶著殺意的香氣奔襲而出,蝶翼的末端幻化出長長的冰藍光帶,像有自己的意志一般向對面席捲過去!

蕩漾在李琅琊身畔的綠色光壁,猝不及防這突然的攻擊,仿佛是水波被闖入的異物激出漣漪,綠波泛著水紋向兩邊散開,藍色光帶突入進障壁,觸手般卷住了瑟瑟的身子,用力往外拉扯著,看似柔軟無骨的長練,竟源源不斷地湧出不可抗拒的怪力!

李琅琊被乍然而起的變故驚呆了——肩上的小鱷魚已被光帶束縛住了身體,正被強行從自己身上拉開。細尾巴驚慌地拍打著,長長的嘴巴發出了無聲的尖叫。他慌忙往前追趕著,伸出手去試圖拉住瑟瑟細長的身體——沒有用……他的手指徒勞地穿過了薄青鱗甲的光暈,實體的力量根本無法傳達到靈體之上……

指尖突然傳來兇猛的壓力,蒼藍的光之帛帶猛漲出冷焰,李琅琊的身子被強力地彈了出去。從未有過如此淩厲和狂亂的香氣,像冰雕的巨手般將他狠狠推撞在地上。

李琅琊被這一下摔得頭暈眼花,水晶鏡片已被震落在地下,腰間的玉佩也甩得松脫開來,瑟瑟靈體的寄居之處,也暴露在遊走的藍色光焰之下,怪異地懸浮在虛空中,一同被拖往顧飛瓊的方向。

“瑟瑟!”李琅琊忍著痛跳起身來,拼命要從半空中搶回玉佩,但另一隻手搶先一步伸了過來,直侵入到那淒清的藍焰中去,握住了暗碧色的環形玉龍,與那牽扯的力量對峙著。

——是安碧城,他微微蹙著眉頭,纖細的五官被藍光映出了深刻的陰影,那慢慢浮上的怒意,也染上了一層冷霜的豔色。

“這也算是真正調香師的所為嗎?”

“這樣強取豪奪,踐踏著別人的心意而生的香氣,真能喚回你想見的人嗎?——還是說,他用生命換來的沉香,就是為了讓你這樣的浪費!?”

藍色光帶的狂飆姿態突然一凝,纏繞在玉佩和瑟瑟身上的力量,似乎放緩下來。

一抹鮮豔的紅色,加入到膠著的情態中來——有著火焰發色的少年,右手按在腰間的直刀刀柄之上——那是標準的武者進攻前的準備姿勢,一種名為“認真”的罕見表情,正閃現在他飛揚的眉目之間。

“——就算你是長安最漂亮的調香師,這樣做也過分了喔!不要隨便對我朋友出手——更重要的,不許對瑟瑟出手!她現在只是不起眼的鱷魚,說不定有一天會變成最美的龍女哦!你別想搶走她!”

李琅琊扶著摔痛的後腰站直了身子,穿過瑟瑟和蝶翼搖曳的靈體,顧飛瓊的表情看不清楚。但他知道,她一定能看清自己沉靜又無奈的微笑——

“我願意盡力來幫你,但是,只有這件事是不行的——瑟瑟對我的心情,你對那個人的心情,都是時間也不能改變的最寶貴的東西。所以,是不能夠拿來交換的啊——我想要保護這孩子的願望,和他想要讓你幸福的願望,想必也是一樣的吧……”

如果香氣會化為雨水,想必就是此刻的情景——最輕薄的水晶在空中互相碰撞,細碎透明的顆粒無聲無息飄落下來,沁涼的憂傷好像一句未能收梢的情詩。

“……可是……來不及了……這是最後的返魂香了,如果這一次還不能成功……”

一種從內部開始靜靜崩碎的表情,出現在顧飛瓊冷月般的容顏之上。糾纏不休的藍色流光慢慢消褪下去,從瑟瑟的身軀、安碧城的手腕上一點點滑開,像攀援的藤蔓一般,宛轉纏繞在她的身畔。

“……如果一定要付出代價的話,用我自己的魂魄,是不是就可以了?”

(五)

是她的話給快要焚盡的香屑注入了魔力嗎?牽絲般柔弱無依的煙氣,好像得到了獻祭的甘美火焰,瞬間噴湧成了壯闊的瀛洲雲海!顧飛瓊迅速被淹沒在其中,就在雲煙閉鎖的刹那,她的身姿正像水中倒影般變得搖曳破碎……

“不要!”三個人同時驚呼出聲,向著雲山重合的所在直沖過去——但他們都快不過一道白色的影子—— 一直冷冷旁觀的呼羅珊飛掠向那香氣的城池,像流星義無反顧地投入燦爛的星宿海。

雲幕之後的香爐,如同一座打開了禁咒的小小魔山,金絲凝成的雲頭和藍色星砂的濃霧交纏著升起,其間繚繞著異族人那含笑的低語——

“我已經在現世與往生之間等待了太久……如果這真的是個奇跡,就用我自己的靈魂來證明吧……”

香氣結成的藤蔓上,結出了一朵朵碩大的花冠,沒人叫得出它們綺麗的芳名,藍青色的柔豔花瓣旋轉著開啟、伸展。每一朵花開到了極致之時,花蕊中就爆出一蓬珍珠色的粉塵,會有一隻小小的琉璃蝶展開初生的柔嫩翅膀,從花中翩然飛出。

蝴蝶們的每一次振翅,都把珠光明滅的星塵灑落下來,每一顆的香氣都與眾不同,在空中碰撞出小小的藍色火花時,又會交匯出一種全新的香氣……轉豔轉幻的香屑鋪成了蜿蜒的小路,而目光所及的路之盡頭,是一條由月光凝成的浮橋。橋上有兩個人衣袂飄舉的影子,一個像水光般搖曳,一個像煙波般飄渺。

雲煙幻化出的男子,有著平凡而溫厚的容貌,在他眉宇之間沉澱的,不是如火焰般熾熱的愛戀,而是像古琴緩慢奏出的流水與松風,像黃昏與白晝過渡時柔靜的夕照——那深藏在心底未及傾吐的馥鬱思念……

“我永遠記得你調香時快樂又沉醉的表情,請再露出那樣的表情吧——我送給你的禮物,不該是這樣悲傷的香氣……“

“可是我還沒有對你說……那些一直不肯說出的話……”

露出了像要哭泣,又像哀豔笑容的表情,一顆瑩藍的淚珠滑過了顧飛瓊的側臉。男子透明的手指流連在那一點冰晶上,沾著它撫過了她蒼白的嘴唇。

“你想說的每一句話,我都已經聽到了——為你做過的每一件事,都是我最幸福的回憶。所以,那些遺憾、悔恨、歉疚,都讓它們消散吧……而你,也可以從返魂香的夢境裡醒來了吧?我們終究都該回到各自的世界……”

從透明的靈體內部映出一道澄澈的光芒,那溫雅聲音的主人,微笑著消散了形體,化作一雙雙蝴蝶光澤流轉的翼面,翅尖帶起的光流盤旋在顧飛瓊身前,好像昭示著春光的嫋嫋晴絲。輕盈的飛舞姿態中,溫暖的低語伴著藍色星屑簌簌而下——

“我們終有一天會再度重逢——在那之前,請忘記我吧……”

從藍色的浮橋開始,異界的景物隨著雲煙飄轉而扭曲,顛倒。雲煙裹挾著奇特的芬芳漫過眼前……三個人能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身處的曾點燃“千秋歲”的水閣試場,已是人去樓空。

夏夜那青琉璃般的月光流淌而入,映在完好無損的龍形玉佩上,一縷淡淡的餘香還在衣襟間徘徊。三人面面相覷了一會兒,直到李琅琊揉著鼻樑打破了沉默。

“……那應該是真的……因為我的眼鏡丟了,還有,腰好痛……”

三個人走下水閣的時候,萬安觀的女侍們正在收拾著賞香宴的陳設,女孩子細碎的說笑聲零星飄了過來。

“今年果然又是顧飛瓊真人拔了頭籌!聽說她這次調的香美得好像做夢一樣,大家都甘拜下風呢~”

“可不是像做夢嗎——薛王府的九殿下,還有那個水精閣的波斯人,兩個人還是仲裁呢,居然就在賞香宴上睡著了!公主可是氣壞了……”

“說來也怪,顧真人不是出名的傲性子麼?這次竟然沒生氣,還說什麼……‘沒有遺憾的夢境,該回來的總會回來’——什麼意思嘛?”

躡手躡腳繞開了女侍的小群體,李琅琊輕輕地笑了。

“的確啊……無論是千年前的使者,還是千年後的戀人,都在這個夢裡證明了自己的心情吧,能夠沒有遺憾地回到該去的地方……”

不知道端華到底有沒有搞清狀況,但他笑嘻嘻的表情很是自豪:“就算是夢裡,我也是一樣英勇嘛……哎波斯小子,我本來以為你是個娘娘腔的奸商咧,想不到也很夠朋友嘛!”

安碧城沒有吭聲,忽然抱著頭蹲了下去,雙肩微微地抽動著。

兩人嚇了一跳:“你你你怎麼了?是不是剛才受傷了?”

從安碧城低垂的臉和指縫間,擠出了窒息般的神經質笑聲。

“……誰說……沒有遺憾的?那塊南海沉香啊……居然就那樣莫名其妙用掉了!要是,要是到了我手裡,至少可以再開兩家水精閣了啊!!”

“……其實你就是一個娘娘腔的奸商吧?!”

李琅琊無可奈何地笑了,將還是有點焦距不清的目光投向了清朗夜空中的月輪。

吹送著水生植物芳香的子夜薰風中,冰翳般掠過眼前的,是一隻蝴蝶的幻影嗎?

——儘管有些不舍和迷惘,但這個光怪陸離的夏天,真的要過去了呢……

長相思,久離別。美人之遠如雨絕。獨延佇,心中結。望云云去遠。望鳥鳥飛滅。空望終若斯,珠淚不能雪。

——梁樂府《長相思》

在古老的曆書裡,9月又被稱為“菊月”。自然是因為,在這個秋意轉濃,花事凋零的時節,占盡風流的是以淩霜之姿傲然開放的菊花。即使是狂熱地喜愛著花王牡丹的長安人,也會在此時掀起一輪爭購菊花名種的慶典。

“——就是說,你會把這兩盆頂尖的珍品菊花壓在手裡,在花會的最後一天才拋出?”

從花卉圖譜中抬起頭來,李琅琊一邊對照著實物與畫圖的區別,一邊向對面講解著生意經的某人發出了詢問。

秋天特有的明麗陽光被窗櫺分割成了小塊,碎金鈴鐺一般搖曳著灑在地上。把越窯花盆溫潤的青色映得好似要流動起來。

一模一樣的器皿,其中生長的,卻是迥異其趣的花朵。一盆是綴滿了嬌小雪球的白菊,一盆是頂著金子般燦爛花冠,鳳尾般下垂的花瓣上卻滲出淡淡朱紅色的大黃菊。

端坐在半開菊花青澀的香氣中,安碧城面不改色地回答著與“風雅”絕緣的話題。

“——拋出之前,當然還要造些輿論啦~水精閣的‘玉兔’和‘鳳羽’兩株絕品菊花,夜半會化作仙子出遊——你覺得這個故事怎麼樣?是不是應該再加點懸念進去?”

“……你這樣胡編傳說……太,太狡詐了吧?就算真有花仙也會為此哭泣的!”

安碧城滿不在乎地揮了揮手:“只是一點點生意的手段嘛——再說長安人不是最喜歡附會這樣的傳說嗎?越是撲朔迷離就越是奇貨可居呢!”

“……”李琅琊一時想不出反駁的話來——正如這毒舌的波斯人所說,長安城那顆巨大火熱的追逐快樂之心,最樂於接受,並且主動渲染的,正是這樣浪漫而不乏香豔的橋段。如果再沾上些妖嬈的異國情調,就更是無往而不利了——前些日子,對花道不甚了了的端華,不是也在家裡跟風移栽了據說來自海之彼方的名花異種麼?

為三天后的長安花會奔走的人們,擠滿了西市的角落,水精閣的生意也頗有些應接不暇起來。丟下“太陽下山以後,替我給‘玉兔’和‘鳳羽’澆水!”的囑咐,安碧城趕去了前面店堂,慢慢被夕照染上蜜柑色的小小書齋,就只剩下了李琅琊一個人——外加滿室的濃香古豔。

“不知不覺……又是一天消磨過去了啊~”李琅琊換了個更舒服的倚坐姿勢——薛王府的述異怪談之書,早已被他翻得爛熟於心,而水精閣就像座小小的寶山,各種稀奇古怪前所未見的典藉隨手可得,李琅琊自然是樂於在此做個閒散王孫,而安碧城那笑嘻嘻不置可否的態度,倒是有點讓人惴惴,拿不准他心裡的小算盤……

金獅子香爐中燃著名為“長亭”的薰香,是金仙觀的顧飛瓊送來的禮物。技藝獨步長安的調香師,自然不會明說出答謝之意,而那帶著秋天蕭爽品格和悠遠離愁的奇妙香氣,似乎在宛轉地提醒——不久前的賞香宴上幻變的一夜並非虛妄。

可能是被花香和薰香繞昏了頭,一隻細腰蜂兒在房間裡迷了路,撞得窗紙“咚咚”作響,李琅琊瞧得失笑了出來,順手推開了窗子,它就“嚶”地一聲投入了夕色和綠意之中。

想起安碧城的交待,李琅琊拎著有翼神獸圖樣的鎦銀水瓶出了房門,想去後院的池塘裡打些淨水。仲秋時節的黃昏,帶著甘甜明淨的氣息,像娟好少婦意態醇雅的微笑,淡而暖的流光映襯中,水面上的睡蓮葉安靜地半掩著湖石,並沒有露出花期已過的凋敝意味,而是綠得別有一種清雋。

李琅琊半蹲下身子,就在瓶口碰觸到水面的一刻,橘色的天光水影隨著起了一陣漣漪,隔著一層水之簾幕,互為表裡的兩個世界,仿佛有一瞬間微妙的動盪……

為這刹那的錯覺心跳了一下,李琅琊不由自主地抬頭看看——樓臺是樓臺,倒影是倒影,並沒什麼不妥的地方——等等,那點綴著紅葉的白石小徑的盡頭,小小的月洞門裡,恍惚閃過的,是一角綠衣的影子嗎?

難道除了我,這裡還有滯留不歸的客人啊?李琅琊大大地好奇起來,緊走幾步想看個究竟。他匆忙中還是留神著腳下,不想踏壞了那織錦般的紅葉圖樣,而白石縫隙間的青苔滑膩得緊,他這一避,好巧不巧地正踩在苔上,不由自主地踉蹌了一下。

半掩的細細笑聲從對面傳了過來,月洞門裡探出一個嬌小的身影。那是個垂髫綠衣的妙齡少女,小臉上一對彎彎的笑眼,說不出的甜淨可愛。連那有點失禮的話語,都讓人沒法生起氣來——

“原以為是個有學問的公子,原來是個呆子!”

——被小女孩當面評點為“呆子”,可是李琅琊絕無僅有的經驗。他哭笑不得地眨了眨眼,不知該解釋一下“我不呆”,還是該問“你家大人在哪兒?”

一把五瓣梅花式的紈扇忽然憑空出現,輕輕一下敲在綠衣少女的頭上,另一個清脆又柔媚的聲音響了起來。

“綠腰!又調皮了!也有這麼跟稀客說話的?”

拿著紈扇搖曳生姿走出來的女郎,年紀略大幾歲,正是風情將露未露的時候。與那名為“綠腰”的少女半袖襦裙的輕俏妝扮不同,她杏黃黛紋的夾衫外邊又披著長長的繡金帛帶,尋常的一個動作也有隨風起舞的輕盈之感。

她口中半笑半嗔地和綠腰講話,一雙曼妙的眼波卻向著李琅琊流盼過來,李琅琊注意到,她的蛾眉畫成了時下風行長安的“桂葉眉”,兩點俏皮的長圓形青黛,倒像一對躍躍欲飛的小蛺蝶的翅膀。

綠腰不滿地嘟起了嘴:“——可他明明老是泡在這裡嘛,還什麼‘稀客”啊?倒是粉侯你啊,才比人家大幾天?就擺起姐姐的款兒來了?”

兩個人這一拌嘴,李琅琊倒平白覺得不好意思,忙勸解道:“小姑娘說得也沒錯啦……粉侯小姐就別責備她啦,傷了姐妹的和氣多不好……”

粉侯倒被他招得“撲哧”笑了出來:“唉呀呀,人家倒好心為你說話呢,反倒兩頭落了埋怨——稀客也好,呆子也好,難得今天遇上,還不跟我們來嗎?有人等得你好苦呢!”

李琅琊聽得越發摸不著頭腦:“……是誰等著我?可我不認識兩位元呀……”

綠腰毫不見外地跳了過來,一把拉住了李琅琊的胳膊:“可我們認識你好久了啊!大家都說只有你最合適呢~好心腸的李家哥哥,再幫我們一個忙不成麼?”

毫不做作的請求,仿佛某種甜蜜的小小魔術,李琅琊實在沒法說出回絕的話,何況——到底是什麼人在等著我呢?如果也是像這兩位一般的美麗佳人……“啊啊!不要像端華一樣輕浮地想像啊!”一邊在心裡驅趕著不太君子的念頭,李琅琊已經被牽著手穿過了月洞門。

好像有面巨大的古鏡將燦爛夕照瞬間反射出來,一片耀眼的絳紅色撲面而來——那仿佛會灼傷人的豔麗光芒,帶著真實的溫度穿過了身體……李琅琊本能地眯起了眼睛。而視野再度清晰的時候,綠腰和粉侯正停下腳步,笑吟吟地看著自己,兩個女孩子身後的,那絳紅色的美豔姿影,原來是一叢生長得過於茂盛的貓尾紅莧。尺餘長的尾穗一把把倒垂而下,乍看倒仿佛是火焰織成的華貴珠簾一般。

才幾天的工夫,那纖巧如小貓尾巴的植物,就長成這樣的奔放之姿了?難道這水精閣的庭中之庭,含著什麼令花木豐饒的秘密不成?

還沒來得及仔細打量熟悉中含著陌生的院落,珊瑚色的茂盛紅簾已經輕盈地打開。涼風牽起了白色薄羅的織物,是瞬間的幻覺吧,那隨風漾起的,來自熱帶國度的香氣與音樂……

雪白的披紗和交纏的纓絡掩映中,是一位天竺女子。微妙的淡棕色肌膚,還有仿佛揉碎了太陽光的深黑大眼睛。並沒有這個族裔偏愛的濃豔妝飾,只在眉心處點著一顆朱砂,愈發襯出月華一般皎潔的風骨。

……似,似乎在安碧城勢力所及的地方,總會碰到非同凡響的美人啊……李琅琊在心裡驚歎了出來,同時有個理智的聲音提醒著:喂喂,不要傻開心啊!你並不認識人家好不好?再說你什麼時候見過天竺國的女孩子肯在人前摘下面紗的?

柔軟而沁涼的觸感突然傳到了手上,還沒等李琅琊做出驚訝的表示,天竺美女已經向前一步握住了他的右手,毫不羞赧地貼在自己的額頭上,好似一個最虔誠的禮節。同時喜悅地低訴著:“我已經等了好久,終於見到你了……一定是吉祥天聽見了我的禱告~”

突如其來的親昵動作讓李琅琊瞬間紅了臉,被她握著的手都僵硬起來,一時不知該怎麼反應才好,直到旁觀的綠腰與粉侯一個笑出了聲,一個用紈扇遮著臉兒輕咳了一聲,她才猛省過來,頰上泛著羞色放開了李琅琊的手。

“這樣見面,實在是冒昧……請千萬不要為難啊。”帶點低沉的嗓音有著讓人薰然的韻律感。

——為難?怎麼會為難?在繚亂的花影與嬌慵的夕照之中,邂逅風姿楚楚的異國女郎——這是多麼美麗的長安式戀情的開始啊~!李琅琊愛之不盡地凝視著白衣的美人,一邊陶醉於那月籠寒煙的氣質,一邊拼命在腦海中翻騰——到底是在哪裡見過面呢?是什麼時候對我暗暗一見鍾情了呢……

“所以,就只好拜託你傳話了啊,實在沒有別的辦法了……”

——“啊?!”

女郎垂下了長長的睫毛,黛色的濃密陰影遮住了眼中跳躍的嬌憨神情:“就是您的好朋友——端華公子啊,我實在是想見他一面……所以,想請您代為傳達,請他來赴約呢~”

椎心泣血,痛心疾首,五內催傷……一系列淌著血淚的形容詞呼嘯而過。端華……他又是在哪裡惹下的一筆情債啊?!

“我是在夏天第一次看到端華公子的,雖然只是一面之緣,但就是不能夠忘記……他的頭髮映在水裡,好像開得最美的紅蓮花一樣~”

李琅琊並不知道,這憂豔的比喻,能不能算最動聽的情話,但他幾乎能想像出,某個花香吹暗塵的午後,她那仿佛棲息著古老神靈的黑眼睛,是如何注視著金羈白馬的少年郎輕快地走過楊柳斜橋……即使對方是浪蕩不羈潑灑著熱情的遊俠兒,但那綠波中的驚鴻照影,也是她願意傾注一生的美麗瞬間吧——怎麼能夠不心動?怎麼能夠不心軟?

“……我,我會幫忙把話帶到的,請放心吧……”(其實我是不想答應的啊啊啊!)

發自內心的歡喜神色,浮現在那交織了纏綿與熱情的異國容貌之上。三個女孩子交換了一下微笑的眼色,好像三株名花互相映襯著國色,美得讓人沒來由一陣惆悵。

“三天后的晚上,這裡有一個賞花聚會。賓客們都會帶來最珍貴的花朵。我會一直等待端華公子到天明,希望他也能帶來最適合嚮宴的名花——這怕是我們唯一的相見機會了,如果一切完美無缺,就再沒有遺憾了……”

有些詫異于女郎話語中微微的傷感,李琅琊忙找著合適的話來安慰:“……不會是唯一的機會啊,一定會有最好的戀情開始呢——端華這傢伙絕對會歡歡喜喜來赴約的!呃,我該跟他提起姑娘的名字嗎?”

帶著酡然嫣紅的最後一縷夕照,正慢慢消逝在與夜色的交界處。像白玉盤裡滾動著露珠,一個閃爍的微笑悄然從豔麗容顏滑過:“他並不知道我的存在啊,還是需要名字嗎?——那麼,請叫我‘伽摩羅’吧~”

“——‘伽摩羅’啊~在梵文裡,這可是了不得的好名字呢……”

安碧城把身子陷進了撚金蓮花紋的綺羅靠墊裡,笑吟吟地讚歎著。

“重點是——水精閣裡的神秘女客人是怎麼回事啊!?還有三天后的花宴,這是西域的神秘風俗嗎?”

“這個嘛……”安碧城舉起聯珠小簇花的朱紅錦袖,半遮住了笑意,瞳孔深處閃過一抹金綠色的微光。“黃昏時分,是一切事物的界限變得模糊的時刻,總會發生些奇怪的事呢——是你不肯接受教訓啊~”

“……你就不能好好說話麼……總之全都怪端華啦!為什麼我要為他做牽線搭橋這種事啊??”李琅琊無力地放棄了追問,同時刻意忽略掉自己“忘了給菊花澆水”這個事實。

安碧城抿著嘴,露出了貓科動物的細細笑容,將銀碗裡的剩茶一點點澆在了花盆裡,菊花清苦的藥香中,飄浮著他幽微柔軟的低語:“三天之後——是‘秋分’節氣啊,過了秋分,屬於夏天的花可都要凋謝了……”

三天之後,下弦月露出清光的夜晚,正是長安城的菊花盛典,士子遊女都錦衣珠翠、油壁香車趕往城東南的曲江池,那春遊與夏祭的勝地,已經被佈置成了一個巨大的花圃,繽紛到夢幻程度的菊花名種,正盛裝等待著讚美——當然,並不包括被精明的水精閣主人壓在手裡的兩株“奇貨”,就像也有那平日追逐著熱鬧而生的貴公子,今夜裡卻逆著人潮,去赴一場疑真疑幻的約會……

“那天我要是也在水精閣就好了啊,何必還用這樣周折!唉呀不過這樣害羞地托人傳話,真的是——好可愛啊~”端華特意換上了晚霞色的纈花綾錦袍,鏤金帶鉤上墜著龍涎香袋,眉梢眼角都是即將投入嶄新戀愛的喜悅風流。

“——還真是毫不愧疚啊……你這傢伙到處欠了相思帳,卻累得我好像柳毅傳書一樣……要不是看在伽摩羅小姐的份上,才懶得管你!”李琅琊被他吵得習慣性頭疼起來。

安碧城意外熱心地等待在庭院中,手提著一盞小小宮燈,燭火從胭脂紅的紗面透出來,通往後院的小徑也因而染上了幾分旖旎的風致。

他身後的月洞門仿佛是個超出了規格的畫框,隱隱的笑語、明滅的燈光、神光離合的雪膚花貌……都是畫中飄渺浮動的丹青水影,將這一邊略顯空寂的院落遠遠隔開。

三個人穿過園門的瞬間,剛剛還略帶疏離感的人聲和姿影,猛然間加倍地燦爛喧嘩起來。難以名狀的複雜香氣散落在夜風裡,但那香味的芯子,好像是清晨的黃鸝銜來的第一滴露水,毫不矯飾的清新嫵媚。就像是此刻在庭院中歡聚的人們,都有著超乎尋常的美貌和鬱麗衣飾,卻沒有絲毫脂粉堆積的俗豔感覺。

金黃和朱紅的精美宮燈隨意懸掛在枝頭,雕刻著奇妙花紋的蠟燭光彩流轉。披著雪白鶴氅的頎長青年,衣擺上用淡墨勾畫著一朵秀逸的素心蘭;絳紅紗衣的宮妝仕女,堆雲的高髻上簪著華豔半開的牡丹;正隨著羌笛聲跳起拓枝舞的,是羅帶上密密刺繡出鬱金香紋樣的波斯舞姬……還有未至及笄之年的小小女童,衣襟上結著清香沁人的茉莉花球,嘻笑著牽手跑過三人身邊,又一起回過頭來,用帶點羞澀的童音齊聲喊道:“明年還要請您多多照顧啊!”

——這些絕色的客人到底是從哪裡冒出來的啊?端華應接不暇地看傻了眼,李琅琊則驀地回想起三天前伽摩羅的囑咐:“賓客們都會帶來最珍貴的花朵”——果然,人人身上都裝飾著時鮮的花卉,而且,仿佛有一個心照不宣的主題——傷腦筋,這主題是什麼呢……

“我就說還是李家哥哥比較好,瞧這位端華公子,身上薰的是什麼香啊?沒的嗆壞了人!”

清甜的語聲從人群裡傳了過來,綠腰輕盈的身姿隨之閃現出來。粉侯在她身旁微微一笑,似乎已對這小女孩的口無遮攔見怪不怪。

“果然一個是守信的君子,一個是多情的郎君——我們真是沒有找錯人呢~”

隨著粉侯輕倩的調笑,伽摩羅從絢爛的衣香鬢影中款款現出了身影。依然是素淨如月光的白色披紗和褶裙,卻比起三天前有些不同——除了眉間的吉祥痣,她的指尖、手掌、臂膀,還有半露出來的腰肢,都用朱砂勾描著繁複的圖案,細密的筆觸和熱烈的色彩描繪出的,是一朵朵出水蓮花婀娜的風姿……

“伽摩羅小姐?該怎麼說好呢——沒能早點與你相識,全要怪我的粗心!但今夜總算能夠見面,這就叫有情人終成眷屬吧……”端華的眼中進射出了火熱的戀之神采。

“——那麼,您有沒有守約帶來珍貴的花朵呢?”伽摩羅靜靜地微笑著。

“誒?這個……我是帶來最貴重的花沒錯啦,但好像有點小問題……”

忽然地,伽摩羅半掩著口發出了一聲輕呼,完美的臉龐上籠罩著驚喜萬狀又不敢置信的表情。

“終於……終於等到你了!”深邃的眼中瞬間盈滿了淚水,她的心仿佛已經盛不下這麼多的喜悅,像一隻白鳥般飛投進了端華的懷中。

“呃?天竺的女孩子這麼主動?……”端華的驚歎並沒有說完。張開的雙手失去目標地停在空中。好像風煙穿過冰綃的屏障,伽摩羅毫無阻礙地穿越了他的身體——她所注目的,是出現在端華身後的女郎。

——任憑是誰,都會以為那只是伽摩羅的鏡像吧?一模一樣的容貌和身姿,連眼中那迷離含笑的神情都差相仿佛。只有衣服的顏色不同,她披裹在身上的輕紗,,是如同寶石,如同暮色一般的藍紫色,掩映在其中的,依然是秀麗的朱砂色蓮花圖案……

“——就是說,你真正想找到的人,是失散的姐姐,不是端華?”李琅琊呆呆地重複著對方的解釋。

“就是這樣——真的是,非常對不起兩位呢……但蓮花是沒有辦法離開生長的水源的,所以只有這個辦法才能和優缽羅姐姐見面啊……”伽摩羅滿含歉意地笑著,眼角還留著一點晶瑩的淚痕。

“我說,其實沒必要這麼抱歉喲——說到底,害得你們姐妹分離,該怪誰呢?”安碧城托著腮閑閑地開口

“…………”端華一臉心虛地別過了頭,李琅琊也跟著臉紅起來。

——是啊,該怪誰呢?生長在恒河上的異國蓮花,遠渡萬里來到長安,原本是並蒂而生的姐妹花,卻被重利的花商硬是分成了兩棵來栽培轉賣,一朵輾轉來到了水精閣定居,另一朵,則被緊跟長安流行風潮的端華買回了府。

“……我也是聽說這是珍品中的珍品藍蓮花,才,才想種來看看的……但一夏天也沒開過好不好!”端華委屈地望望藍衣的美女,“……我就這麼讓你討厭嗎?討厭到不開花的程度……”

優缽羅拈著耳垂上的海藍石金環低低笑了:“並不是端華公子的錯,一來是我心情不好,二來……被人工改變顏色,對於花之一族,總不是件開心的事啊……”

“啊?!”李琅琊和端華雙雙目瞪口呆。

“這個我知道!天竺才有的藍蓮花異種,很難在中原成活,所以園藝界琢磨出一種給白蓮花染色的方法——把白蓮種子浸在藍色染料缸裡三個月,花季就會開出可以亂真的藍蓮花~聽說極西的拂林國人,早幾百年就想出用酒糟浸蓮子的方法,可以種出帶酒香的紅蓮呢……”安碧城驀地興奮起來,眼波亮閃閃地數說起來。

“……那個……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李琅琊有點害羞似的垂下了眼簾。

“……不要突然這麼客氣得讓人發冷啊……”安碧城狐疑地瞟他一眼。

“你這麼如數家珍——該不會也打過給花染色來牟利的算盤吧?!”

一彈指間的靜默,幻覺吧?仿佛有渡鴉怪叫著列隊飛過……

“呵,呵,呵,好討厭哦~怎麼可能!人家可是有良心的商人~”

雖然用紈扇半掩,粉侯與綠腰的竊竊私語還是傳播得沒有阻礙——

“笑得好僵硬……”

“沒錯沒錯,心虛了!”

花叢深處,忽然傳出了響亮的羯鼓聲,飲宴的美人們交換著會意的歡笑,那旋舞的纖影、嘹亮的清歌、顧盼的風情,隨著鼓點的節奏愈發明快可喜。或者亮麗,或者嬌柔的聲音彼此交換著關切的話語:“明年的夏天,要努力開得更美啊~”

“是秋分的催花鼓啊,姐姐,要開始了!”姐妹倆挽著手要投入到彩色的人流中去,優缽羅微笑著回首一禮,曼妙的眼神在端華身上多停留了一刻——

“三十六響鼓聲之後,有小小的禮物送給各位——那是夏季最後一朵,也是唯一的藍蓮花……”

這是個再典範不過的秋天夜晚吧,白露泠泠,金風細細,那仿佛染著桂子香氣的月光清淺而潔白。隨著子夜時分羯鼓的清響,月光忽然被洇入了幻變的七彩顏色。燦爛的夏花,在催妝的鼓聲中次第綻放!

仿佛能聽見花瓣展開的悉蔌聲,原來的紅巾翠袖停駐的地方,取而代之的,是絲緞般的絳紅牡丹、垂鈴般的粉藍藤蘿、好像火焰之杯的鬱金香、展開蝶形翅膀的紫色鳶尾……

在蔥郁的畫軸中,依然有湖水蕩漾般的清涼角落。兩朵不染纖塵的蓮花,正從黑夜最深處的幻之水波中生長出來。長菱形花瓣尖尖的邊緣,帶著少女般的伶俐感覺,金色的花蕊又在嬌嫩中透出不可思議的神秘。不一樣的,只有她們的顏色

 ——

 一朵,是如同凝結了月光的瑩白,一朵,是收集了所有暗夜之夢,才能染成的深豔藍紫……

最後一響鼓聲送走了須臾的幻夢之宴。小巧的庭院驀然寂靜下來。歌笑風流的人們水泡一般消失在月光中。

那曾是錦屏珠簾的所在,是垂掛下長長氣根和卷鬚的四季藤,曾高燒紅燭的所在,搖擺著形狀酷似根根蠟燭的香蒲。而那精美考究的宮燈——安碧城攤開了掌心中一朵紫紅纖細的花苞——是吊鐘海棠,別名叫做“燈籠花”的可愛花朵……

一隻綠蜂和一隻玉帶鳳蝶在他掌心略作流連,又一起飛向李琅琊的方向,繞著他翩翩飛舞,像在訴說著什麼纏綿的低語。

李琅琊了然地微笑了——就算已經不是熟識的容顏,但那甜美的細細蜂鳴,那舞衣一般鮮豔的杏色蝶翼,都是穿越了真實與夢幻的邊界,在眼前活靈活現的美……

——“綠腰,粉侯,你們都是最漂亮的好姑娘,要好好保重啊,我們明年夏天一定還會再見~”

蜜蜂與蝴蝶微微擺動著觸角,似乎在細細體味著讚美,然後,像兩個驕傲的小仙子,優美地振動著翅膀,旋舞著投進了深深的秋葉叢中。

端華皺著眉看看李琅琊,又打量打量暗香沉沉的庭院,忽然笑出了聲。

“我親眼看見美女變成了蓮花,又看著你和蜜蜂說話,可我一點也不吃驚哎——我們三個,到底是誰比較不對頭啊?”

——“給蓮花染色啊……”安碧城忽然陰惻惻地冒出一句。

李琅琊和端華同吃一驚,愕然地望向他,腦海中同時飄過“賊心不死”四個大字。

“——給蓮花染色,只能保持那麼一季,第二年還是會回復本色,其實還是不划算的事情啊……”安碧城抬起頭來,笑得一派天真燦爛:“所以呢,明年水精閣的池塘裡,會開出最好的並蒂白蓮啊——到時候,我們可不要錯過賞蓮的花期啊~”

金衣公子(上)

嘉錦筵之珍樹兮,錯眾彩之氛氳。狀瑤台之微月,點巫山之朝雲。青春兮不可逢,況蕙色之增芬。結芳意而誰賞,怨絕世之無聞。——陳子昂《彩樹歌》

(一)

“嘀嚦~嘀嚦~”

那樣嬌柔甜嫩,好像小女孩子在初學歌唱的聲音。但又仿佛喉間噙著水滴,會帶出奇妙的顫音和清亮水色,悠遠閒雅得好似春夜的柳笛聲。

——“奇怪了……哪裡來的黃鶯叫聲?明明都過了立冬了……”。李琅琊不知不覺抬頭看看,想找到這不合節令的鳥鳴來處。

隔著小幾對談的兩人莫名其妙地回頭望望,繼續著被李琅琊的自言自語打斷的話題。

“——就是50貫錢,不可能再加了。”安碧城撥了撥銅手爐裡的灰,聲音裡有種安閒的鎮定。

對面錦衣小帽胖乎乎的中年人發起急來:“……我說了半天,還是不肯再抬抬手嗎?我這可是長沙窯出來的彩瓷——看看這釉色,聽聽這聲音!可是大內貢品的品相!拿著一千貫錢都沒處買去……”

“噓——”安碧城忽然豎起一根手指,一雙綠眼睛笑得彎彎的。

“劉掌櫃,你這麼大聲,小心驚動了這古瓶的靈氣兒——招出幽靈軍馬喊打喊殺的,我這小店可經不住折騰~”

“……什麼?你說什麼幽靈軍馬……”

“就是‘那個’啊~”

安碧城的十指交疊在手爐上支著下巴,眼睛水汪汪地向上瞅著,眼神又無辜又可愛。

細細的汗珠開始從劉掌櫃臉上冒出來,眼角餘光不斷悄悄向小幾上溜過去,卻又真怕驚動了什麼一般不敢正視,半晌才一臉壯士斷腕的表情迸出一句:“50貫就50貫啦!權當是交朋友!”

“這才爽快嘛!我們到後堂立據交款吧~”安碧城引著他往後走,忽然又回頭向李琅琊一笑:“你是見慣了古物的大行家,也替我賞鑒賞鑒~”

天色正是快近中午,初冬淡薄的日光被窗櫺雕花分隔成奇巧的花紋,將水精閣的青磚地板映照出一種玉質的光澤,跟小幾上一對瓷瓶溫潤的凝光起著奇妙的呼應。

李琅琊斜支著頤端詳了端詳,伸手屈指在瓶身上輕輕一彈——“叮”的一聲清響,帶著晶瑩剔透的質感。胎質雖好,瓶身造型倒是平平常常,一尺來高,底盤略小,往上慢慢擴大,圓滑的線條好似美人雙肩,到瓶口又往回細細一收。是最家常的插花瓶樣式。

——不過一般的對瓶,釉下彩畫無非是成雙作對的荷花金魚、喜鵲梅花之類,這一對倒是別出心裁。一只是粉白的底色,上頭疏疏朗朗勾畫著幾枝臨水桂花,將開未開的金色花蕾之中掩映著一隻小小黃鶯,纖細的腳爪扣著枝子,尾羽高高翹著,似乎正在眷憐著自己的水中倒影。另一隻卻是蒼青的底色,瓶身下部不規則的大片留白,依稀是寒江殘雪的風韻,鐵畫銀鉤的松樹虯枝上,一隻通身皓白的雪雕正傲然回首仰望——大寫意的背景配著神態逼真的工筆翎鳥,那釉色又是潔潤明亮,連鳥兒翎毛的紋理也細膩入微。

——“釉彩瓷質什麼的我倒不太通,只是這一對的花樣稀罕得很,一個是觀鳥,一個是猛禽,倒不怕打起來嗎?”

安碧城呵著手從後堂回來,正迎上李琅琊的賞鑒結論,忍不住笑了出來:“雖不中,亦不遠矣——知道劉掌櫃為什麼會鬆口嗎?天機就在這裡~”

劉掌櫃方才那驚慌又哀怨的眼神活跳出來,李琅琊輕輕一擊掌——“幽靈軍馬”?你剛才好像拿這個嚇他來著?”

細細的手指從白釉綠彩碟裡拈起一個蜜釀梅子呷著,安碧城甜滋滋地眯著眼:“這次可不是我編出來的,這對瓶子在西市的古玩行裡也算出名了,本來因為釉色好,花樣好,價錢抬得也高,可不知怎麼悄悄傳出風聲,這一對兒放在哪裡,哪裡就有千軍萬馬衝殺的聲音徹夜不息——誰願意家裡放著兵戈之災的不祥之物?所以周轉了好幾家店,價錢跌了又跌,劉掌櫃又急著脫手,又跟我鬥心眼兒——哪裡就瞞得過我?”

“……………劉掌櫃固然是完敗,可你自己都說是‘不祥之物’了,還美滋滋地買下來?”

“——‘像狐狸一樣靈活,像老鷹一樣攫取’可是我們粟特人的古訓,被區區傳說嚇倒,會被商人之神恥笑的!”

閃耀著金光的警句從天而降,幽幽的神秘氣氛一觸即潰。李琅琊無言地將手籠進了白狐裘的大袖裡,露出了“就算真有幽靈也會被你的執念打敗”的感慨眼神。

(二)

所謂冬夜的賞心樂事,最好不過三五知己,烹茶閒話,看紅泥小火爐上升起柔靜的暖煙吧?再不然,擁著貂裘西窗讀詩,聽積雪從竹葉上落下的簌簌語聲,才不辜負良宵……

——可為什麼此刻的我,會在已近三更的時分,呆坐在洞開的長窗下喝著冷風呢?

——李琅琊擦了擦靜靜流下的鼻涕,迷迷糊糊往四周看了看。銅薰籠裡,紅炭亮著微光,屋子裡沒點燈火卻並不黑暗,滿地青白的月光像碾碎的玉。不過比月光更明亮的是那個人的眼神——安碧城目光炯炯地倚坐在靠墊中,丁香色錦袍的銀線繡花閃著微光。那綠色眼睛注目的方向,是圓窗之下,地幾之上的一對瓷瓶。

逆著月光,細膩的翎鳥花紋看不真切,圓肩細頸的黑色剪影帶著和陽光下截然不同的強烈存在感。可能是因為,今晚的月光太好了一點吧——滿月冰玉般的容顏之外,帶著薄薄幻彩的光暈清晰可見,白銀泉水似的光澤鍍了一室的冷霜,將對瓶秀頎的影子投在地上,像抽去了色彩的描線圖畫。

安碧城無聲地笑了一笑:“說好了一起守夜,來破解古瓶秘密的,居然從剛才起就給我倒頭大睡——這點恒心都沒有,還想成為長安怪談收集第一人嗎?”

“……不要隨便給人起奇怪的稱號啦……不如說你的存在就是活生生的怪談吧?現在我可是在水精閣看到什麼都不會吃驚了……”李琅琊強打起精神逞著口舌之快。

——“真的嗎?”安碧城的聲音,忽然混合了驚駭與隱隱的喜悅。注意到他目光的遊移,李琅琊也轉頭向圓窗的方向看去——

水光,那麼逼真的漂遊不定的水波幻影,大概是七夕的銀河錯亂了時令吧,竟然在這輕寒的冬夜裡倒卷而下,將幽暗的斗室變成了澄澈通明的水晶寶匣!

“……這月光,好兇猛……”李琅琊喃喃說出了聲——難道是什麼天象奇觀嗎?就在自己打了個盹的工夫,月光為什麼會好到這樣不像話的程度?那傾瀉而入的雪白光華,並沒有尋常賞月時引人傾心的嫻雅姿容,而是如潮汐一般湧動奔騰,充滿隱秘的喧囂,仿佛有一個奇異而不祥的秘密,正從這冰冷又火熱的白月光中生長出來……

——是的,是有些東西在生長!李琅琊猛地注意到,變幻的月光之海中,隨著波浪飄搖的暗色,並不是水中之魚的虛像,而是某種真正存在並移動的形體!

“影子……”安碧城的低語將他的目光引向了地下。瓷瓶的實體還好端端擺在渾圓的雕花窗櫺下,而它們被月光投射在地上的對稱影子,已不知在什麼時候消失了痕跡。那原該是瓶影的位置,取而代之的是一棵“樹”清晰的黑色剪影,仿佛被月色澆灌,從虛空中生長,它正以奇異的姿態蔓延和伸展著。

以粗壯的主幹為支點,挺秀的枝條盡力向四面八方伸出手臂,銀刀一樣銳利的月光把地板與四壁染成了巨大的白紙,水墨般的樹影漸漸鋪滿了紙面,那生長得越發蓬勃的枝葉正沿著牆璧往上攀援。帶動著整個房間有種旋轉起來的錯覺。

被這憑空出現的月海樹影奪去了心神,李琅琊瞪大了眼睛,跟隨著樹枝的長勢移動著眼神。幾乎能聽到初生葉片在空氣中伸展開的簌簌微響,如雲如荼的樹冠漸漸成形,流星般的微光在枝椏間閃爍流轉,星砂慢慢凝成了半開花朵的輪廓。那是看不見顏色與形體的花,卻有月中天女一般的翩躚姿態,在幻境中綻放出不可久停的光芒。

……是被這夢幻空花蠱惑了吧?月光的波浪中仿佛有某種熟悉的節奏,是彼方的呼喚,抑或來自夢境最深處的邀請?李琅琊的一半神智在大聲警告——“又要發生怪事了!!”另一半神智卻如飲醇酒,不知不覺地做出了一個採擷的手勢,向著繁花的幻影伸出手去……

——就在他的手指進入光與影分界的一瞬間,那雜花生樹的剪影,好像被看不見的畫筆重重加了墨色,更快,也更深地暈染開來,包纏住了他的指尖、手臂,迅速地向整個視野侵佔過來!

李琅琊一個怔仲間,已經失去了反應的機會,他只來得及回頭望向安碧城的方向——那綠眼睛的少年正一臉焦急地向自己奔來,似乎是想把他從妖異的陰影中拉出來。轉瞬間沉重的黑影已經湧到了眼前,耳畔也像被水流漫過,只能聽到一片金聲玉振的琳琅清響,李琅琊最後看到的影像,是安碧城正在大聲喊著什麼——可是聽不清啊……他在說什麼呢……

(三)

——是微風吹過鳳尾森森的青碧竹林吧?否則不會有這樣浩淼又高遠的聲音。但竹葉之間的摩擦碰撞,又怎麼會發出這樣清脆的節奏?像雕琢最細巧的玉片與金箔彼此敲擊應和,奏著叫不出名字又細膩明亮的樂曲……

李琅琊猛地睜開了眼睛——被黑暗席捲時一直響在耳邊的聲音,正在變得越來越清晰,清晰地敲打著感官要他快點清醒。而張開眼簾的瞬間,金橘色的柔光如同美夢般當頭灑落,他本能地抬手一遮眼睛——

眼神透過指縫聚起了焦點,暗色的陰霾消失了最後一點蹤影,抬頭視線所及的地方,都盤踞著一棵巨大植物的眷屬——虯勁而骨清神秀的枝條,披離繁茂的翠葉,還有像織繡紋樣一般點綴在葉間的花朵。品紅色的彎曲花瓣像一朵朵小小的睡蓮,但端整的花形又有著重瓣山茶的清貴濃豔,而它們偶爾從枝頭飄落的姿容,哀愁繾倦得像一句句染了胭脂的歎息。

李琅琊伸手接住了一朵落花,無處不在的金色光斑,給花瓣的尖端染上了纖巧的鑲邊。“真是好看……”李琅琊輕輕嘟噥了一聲,再望望濃密如華蓋的樹冠,金粉一樣燦爛而澄明的暖光,正從每一個小巧的葉間空隙穿透而下,細細的光柱像縷縷金線,將無邊廣大的樹冠與地面聯接在一起。

——“大話不能說滿啊……”李琅琊醒悟到自己正半張著嘴抬頭傻看,連忙甩了甩頭修正表情。好像就在片刻之前吧,還向安碧城誇誇其談“在水精閣看到什麼都不會吃驚了”,被他看到一定會好好嘲笑自己的呆相吧?

……“現在我是落難啊!為什麼還會先擔心被他嘲笑啊?都是他害的好不好?!”李琅琊幾乎大聲喊出反問自己的話,無力地垮下了肩膀。

既然要追究罪魁禍首,那麼就認真回溯一下過程——冬夜、圓窗、結著薄冰的月色,瓷瓶的倒影忽然幻化成花樹剪影——樹?李琅琊猛抬起頭來——眼前這不屬於世間任何綱目的豔麗花樹,可不就是那月中倒影的實像?手中像流動著細細火焰的紅花,可不就是那枝頭彗星般的結晶?

“……冷靜……現在是我來到了樹的世界,還是樹長到了我的世界?這回的故事有點像莊周夢蝶誒,不管怎麼說先看是不是夢吧……”李琅琊一邊碎碎念著,一邊向粗壯的樹幹伸出手去,想試試這一次碰觸會不會帶來再次的奇遇。

——“不要碰尊貴的神樹!就算你是空桑的探子,這樣的行為也太過狂妄了吧!?”

清越的聲音就在一瞬間響起,李琅琊迄今為止的人生經驗裡,還從不曾被人以這樣矜持而隱含怒意的語調喝止過。他霍然回頭——正對上那少年凜然而優美的雙瞳。

那是和李琅琊一樣深黑如午夜的瞳色和發色,卻有著比他更蒼白安靜的膚色,秀美的五官像細細描在白瓷上的粉彩。尋常男子穿來會略顯輕豔的湘黃絹衣,卻與他搭配得異常合襯。

一半心思被他的氣勢和容光所震動,一半心思卻為那隻言片語猛地亮起一瞬的火苗,李琅琊脫口問了出來:“——空桑?你說的是哪個空桑?這裡又是什麼地方?”

黃衣少年被問得一怔,薄怒和疑惑的神色同時浮上了端秀的臉。他微眯起眼睛重新打量了一下李琅琊。深黑潭水般的目光漾起了不確定的表情:“……你……不是這裡的人?”

金杏色的夕陽灩灩流轉,給樹下面面相覷的兩個人鍍上了一層暖色。李琅琊拼命控制住失禮的衝動,才沒有當場脫掉厚重的狐裘,只好抹了把汗,向那風神俊雅的少年解釋著:“……你看,我在水精閣裡好好坐著,月光裡就憑空長出一棵樹的影子……就是這棵樹啦!我伸手一碰,睜開眼就在這裡了……這位小公子,現在能告訴我這是哪裡嗎?”

少年抬起手指按了按輕皺的眉心,淡淡的的笑意在唇邊一閃而沒:“——果然是從‘那一邊’來的人……我就在奇怪,英提怎麼會派來這樣文弱的傢伙做斥候……”

“……對不住啦……文弱是我的錯……”

“這裡是招瑤山與空桑山分界的標誌。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會來到這裡。不過……”少年的語聲低了下去,“這並不是什麼遊歷的好地方……”

李琅琊並沒留心那半句黯然的注解,從少年口中說出的,並不是陌生的名字,那是曾被記載在上古的典籍裡,和洪荒的巫術、神奇的幻獸、還有無數縹緲難及的山川江河聯繫在一起的神山之名。他幾乎喜出望外地叫了出來:“——‘多桂多金玉’的招瑤山!‘長冬無夏’的空桑山!我果然沒記錯~《山海經》裡寫得明明白白嘛!”

少年顯然並沒有對李琅琊的治學熱情感同身受,仿佛從風中感受到了危險的訊息,他仰起臉看著枝頭搖動的綠葉,不安的陰影迅速掠過了眉睫。李琅琊跟著他的表情抬起頭來,也察覺出了某些東西正在改變——

夕陽斜綴而下的安閒光線,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失去暖意,而且正在以意想不到的速度黯淡下去,仿佛從天外飄來的陰雲正籠罩在樹冠之上,鉛水般的沉重冷光由外而內向巨樹侵蝕過來,剛剛如同琴瑟相和的枝葉碰撞之聲,竟隱隱有了鐵馬冰河的金戈兵氣!

少年向著李琅琊轉過臉來,聲音依然是冷冷淡淡:“花就要落了,這裡馬上要成為戰場了。奇怪的異鄉人,願意去我的居城避一避嗎?”

“願意!”

“…………”

少年顯然被李琅琊坦白而飛快的回答嚇了一跳,而就在這兩句話對答的時間,裹挾著不祥呼號的北風已經呼嘯而至,嬌美的紅色花朵弱不勝衣地瑟瑟而落,隨即被貼地而起的氣流卷起殘瓣,旋轉著消失在深灰的虛幻暮色之中。

事態似乎已經不容少年再遲延,他向密雲四合的天空高高舉起食指,朗聲念出了呼喚的禁咒——“招瑤之靈,‘鹿蜀’之名,應吾召喚,奉吾驅馳!”

從他高舉的指尖,一道銀砂般的光流噴薄而出,在罡風中傲然迸散出飛星的銳光。隨著少年手指優雅的揮動,銀色的星屑被帶動著迅速凝結成形,一隻矯健神獸的形體,像被憑空畫出一般,從飄浮光砂構成的輪廓變成了實體!

——乍看會以為是一匹雪白的駿馬吧?但再看一眼就會發現,那銀色皮毛上覆蓋的虎斑紋理,黃金一般的瞳色,比火焰更熾烈招搖的赤色長尾,並不是人間任何神駒所能擁有的幻像。它輕輕踏動著四蹄,將炫光流轉卻溫柔異常的雙瞳轉向衣袂飄飛的少年,親昵地用鼻子挨蹭著他的手掌。

“——‘鹿蜀’?對哦是《南山經》裡寫到的神物嘛!見到會有吉兆……”

“上來啦!不要掉書袋!”

輕盈得像一個水泡在空氣中滑行,少年幾乎是飄上了銀色神獸的背脊,向李琅琊露出一個“要我動手扶你嗎?!”的催促眼神。

“……配合一下不行啊?要是端華在,他一定會傻笑著贊我淵博的……”李琅琊在心裡默默抗議著,手腳卻不敢閑著,也一縱身跨坐在少年的身後。疾風呼嘯的速度感瞬間撲面而來,“鹿蜀”穿雲破霧的飛馳中,李琅琊匆促地回頭,看到玉龍鱗甲般的雪片正奔襲而至,蒼翠的枝葉意外地沒有掉落,而是轉變為一種清冷而美麗的縞素顏色,整棵樹仿佛凝結成了一座巨大的冰雕,而落盡了朱紅花朵的濃蔭深處,正在旋轉著生長出蒼紫色的蓓蕾,像雪白絲綢上織出的一朵朵憂鬱雨雲……

“……我叫李琅琊。”

“…………”

“……我不想一直用‘小公子’來稱呼你呀,自己都覺得難聽……”

“那邊的人都是這麼輕易就向陌生人說出真名嗎?怪不得你會被困在這裡!”

“…………”

“……琢光。”

“啊?”

“我的名字啦!”

(四)

對李琅琊來說,這是沒有方向感和距離感的奔跑。那改變了神樹色彩的風雪,夾雜著鐵甲長戈的呼嘯,似乎就追逐在身後一箭之地。但鹿蜀火紅擺動的長尾之後,閉鎖著重重寒雲,望不見追兵的影子。往前望去,也是一片蒼青色的雲遮霧迷,眼中所見的,只有那擁有“琢光”之名的少年略顯單薄的雙肩。耳畔傳來的規則震動,是鹿蜀的四蹄交替蹴地的聲音——“至少我還是在地面上吧?又不求仙訪道,就這樣飛上九天也太可笑了……”李琅琊只好在一片混沌中如此安慰著自己。

突然地,鹿蜀仰起了長頸,發出一聲好似遠古歌吟的長嘯,銀色的獵獵長鬃瞬間流水一般飄蕩開來。它再次踏向地面的時候,迷離的雲團驀然被撕開了缺口,視野中雷同的青白霧靄迅速向後方退隱和消散,鮮烈的綠色潮水般湧來——原來濃霧的彼端,竟隱藏著春雲繞樹的蔥郁山林!

一座小小的城池依傍著山岩而建,因為已完全被蒼綠的藤蘿薜荔掩蓋了石材,遠看去竟是和空翠青山融為一體,高處的屋宇輪廓也掩映在綠蔭之間,像遙不可及的月宮樓閣。

山巒的起伏跌宕並未使鹿蜀的賓士稍稍停頓,它載著兩人一路奔騰到了城牆之下,飛躍進懸垂下累累青藤的門障,踏過滲透著綠色苔痕的階梯,盤旋著向居城高處行去。李琅琊只來得及聽到少年向身後拋下一句命令——“關閉城門!空桑山的飛騎在後面!”原本佇立在兩側的人影,迅捷地向城門方向飛掠而去——是那些黃衣子弟的背影太輕盈瀟灑了吧?在李琅琊匆匆回望的視野中,好像是一群綴滿華麗金羽的鳥兒,正投向無盡的綠之幻海……

沿著螺旋狀上升的石梯,居城奇巧的結構和城下的雲山煙樹,像徐徐打開的扇面上的圖畫,一點點顯露出來。階梯盡頭的高臺上,落足之處是恍如玉屑質地的泥土,一株高大的桂樹正張開綠錦的冠冕,為這居城的至高處裝飾著儀仗。

隨著兩人躍下的動作,名為“鹿蜀”的幻獸再次崩散為星屑的本相,銀色的光粒隨風扶搖直上,消失在中庭的綠雲桂子之間。但李琅琊已不及對此投以驚羨的目光,跟隨著琢光注目的方嚮往城下望去,年輕的王孫不禁有一瞬間的失神——原來那追逐在身後的風雪,不只是自然的偉力,它們已具像化為披堅執銳的武者,正在城下擺開銀色潮水般的陣型。

那不是李琅琊熟悉的,太極宮外帶有表演性質的羽林衛閱兵儀式,冷冷叢雲般的旗幟翻卷著真實的肅殺之氣。矯捷的銀甲騎士們戴著裝飾有長長白羽的頭盔,面目看不分明,但他們同樣矯捷的座騎——雪白底色,蒼青色豹紋的大型貓科動物,正仰起生有卷毛的尖尖耳朵和橄欖色眼睛,向城牆上方發出威懾的低鳴。

“……真的是戰場啊……可是你們到底是為什麼打仗呢……”李琅琊的問句戛然而止,目瞪口呆地望著盤踞在城下的重兵,後半句竟凝在喉嚨裡問不下去。

“害怕了?我原以為你是個有膽色的陌生人……”琢光微微一笑。

“……不是……”李琅琊一臉做夢般的神情向琢光回過頭來。“那個在佇列前面的,綠眼睛,金頭髮的傢伙,是我認識的人啊!”

金衣公子(下)

春景嬌春台,新露泣新梅。春葉參差吐,新花重疊開。

花影飛鶯去,歌聲度鳥來。倩看飄搖雪,何如舞袖回

——謝偃《踏歌辭》

(一)

林立的銀白旗幟上用暗金線繡著奇異的“眼睛”圖案,陽光反照之下,好像一道道淩厲的目光直射上來,打量著居城上佇立的人影。冰封般的氣氛裡,那位披著丁香色錦衣的金髮少年,卻有著與環境殊不相稱的悠閒姿態。他安撫地輕拍著胯下雪之幻獸豎立的背毛,抬頭向城上望來——正對上李琅琊驚疑不定的目光。

微微的錯愕浮現在精緻的容顏之上,隨即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像蝶翼慢慢展開。安碧城笑嘻嘻地向李琅琊揚了揚手——他本來纖細的身材被厚厚的毛皮裹得嚴實,遠遠望下去倒像只毛茸茸的小熊在搖擺爪子。

“心有點亂……”的暈眩感覺一時間讓李琅琊兩眼發花,沒空去欣賞小惡魔的可愛表現。“波斯小子也被捲進來了?我們怎麼合作才能回到水精閣?等等現在他好像是敵方的人——咳我也不算‘這一方’的人吧?但我們為什麼會在這種地方兩軍對壘啊?…………”李琅琊心中轉過飛速而紛亂的念頭,不知不覺中回頭瞟了一眼身邊的琢光。

陣陣朔風像生著白翅膀的鳥,把琢光的黃色絹衣吹成了盛放的花,袖口和襟邊鮮烈的黑色紋飾就是花瓣捲曲的陰影。俯視著城下的重兵,像要臨風飛去的少年,眼中卻閃過了一瞬間的瀲灩水光,如果不是李琅琊剛好瞥見,誰都會以為只是光線流轉的錯覺吧?

“……英提……”

那是李琅琊曾在花樹下驚鴻一瞥的名字,為什麼又從琢光的唇邊輕輕溜出?

城下的白色旗幟無聲地分開一條通路,像山嵐吹開了重重凍雲。一隻高大精悍的雪豹緩步行出,隨意的步態並不帶露骨的攻擊,而是有著王者的優雅從容。跨坐在它背上的騎士披著銀色軟鎧,同樣皓白色的錦衣下擺在風中迴旋。仰起臉看了看城上的情勢,他抬手摘下了遮蔽面孔的銀盔——比明光鎧甲更燦爛百倍的銀髮,就毫無阻礙地披散開來。

李琅琊幾乎以為自己看到了一位鮮卑血統的長安遊俠——那樣深刻華麗如劍鋒的硬質美貌,傲慢地睥睨天下的珠灰色眼睛,就像他身後的幻獸之軍,烙印著咄咄逼人的北方異族的風貌。

“我是按照‘法則’來赴約的,何必這麼劍拔弩張呢——招瑤山的主人!”

琢光還沒有答話,衛護在他身邊的侍從紛紛發出了憤怒的反詰:“還敢談什麼‘法則’!空桑山的卑劣傢伙!不就是你們的巫術一直在作梗嗎?!”

“佔據了神樹還不滿足,一定是來攻打我們居城的!以為我們不敢決一死戰嗎?”

銀色騎士的聲音中含著輕薄的笑意,卻又有著一點點不易察覺的傷感:“你也這麼認為嗎?琢光少主?你難道不想早日停止這無謂的爭端嗎?事實是——不久之前,有個來自‘那一邊’帝都長安的術師穿過了空桑的結界,有了協力廠商的見證,儀式應該可以進行吧?”

琢光忽然回頭看了李琅琊一眼,發出一聲極輕微的歎息。

“是神樹召喚出了不速之客嗎?事情果然到了非解決不可的時候了……就讓‘儀式’來決定一切吧!”

(二)

銀白色的剽悍軍馬退出了一箭之地,桂樹下的平臺儼然成了臨時佈置的會盟場所。與換上了正裝的琢光遙相呼應,那名為“英提”的騎士也卸下甲胄,穿上了鑲嵌著銀色雲霓圖案的白袍。各自端坐在玉座之上。而在雙方陣營之間的空地上,有一方小小的高腳桌案——或者說,更像一棵小型的樹木,蜿蜒的紋理向上伸展著,托起一個平盤,像要承載什麼東西。

“特設”給兩位遠方來客的席位,就在這引人注目的木案之後。用眼角餘光看了看四面八方投來的視線,李琅琊一邊保持著僵硬的微笑,一邊努力壓低聲音問著:“……你什麼時候成了‘長安來的術師’?我們現在又是在做什麼?“

“還不是為了救你啊,招惹是非的九殿下!”安碧城的回答聲音雖低,卻頗為理直氣壯。

“……我沒有叫你去冒充吧?栽贓啊你?!”

“……額頭不要爆青筋啦……會被他們看出來……好吧,你消失在樹形的黑影裡,我跑過去想要拉住你,結果,似乎……是一起被拖到這邊了,只是似乎‘著陸’的地點不同,我落在空桑山的荒野裡——那可真是凍死人的地方——差點被當作奸細處決掉,還好我露了一小手,暫時讓他們相信我是‘術師’,不然也不會來到招瑤山找到你啊。”

“是什麼‘一小手’?”黃衣與白衣的人群忽然有了新的動作,讓李琅琊將後截話咽了回去——“……不會是討價還價的必殺技吧?”

兩個侍者分別捧著兩尊琉璃器皿從已方陣營走出,放在英提與琢光的面前。說它們是“琉璃”只是最初的觀感而已,那仿佛是五角宮燈的精緻容器,表面不停地流動著瑩藍與金彩的光澤,帶著琉璃天然的透明感,卻窺不見裡面的內容。

琢光向李琅琊的方向微微頷首,清亮的聲音一點點拆解著他心中紛繁巨大的謎團。

“我們相遇的那棵樹,據說在你們的世界有許多名字。‘風聲木’、‘月中樹’……其實只有它真正的名字——‘長春樹’才最為貼切。生長在招瑤山和空桑山交界之地的它,眷顧哪一方的土地,哪一方就能得到豐饒,還有充沛的靈力……空桑與招瑤多少年來都為了神樹的歸屬爭鬥不休。直到先代的王上商定了用‘儀式’來裁決。”

“風聲木”?李琅琊猛然覺得心中有朵小小的燈火被點亮了——那不就是《洞冥記》中記載過一筆的“實如細珠,風吹枝如玉聲,有武事則如金革之響,有文事則如琴瑟之響”……

好像聽到了李琅琊的心聲,琢光微微一笑:——“它發出的聲音,開出的花朵,並不全是自然的造物,而是注入靈力的‘願望’凝聚而成。也就是說,只有具備足夠強大的‘術’,才可以得到長春樹的護佑,讓自己的祈願成真……

——所謂“儀式”,就是選在一年之始,空桑與招瑤的主人各保存一顆長春樹果實結出的種子,用最強的“願望”去灌溉養育,一年之後哪一方的種子開出花朵,就證明哪一方的靈力更強,神樹就會賜予一整年的溫暖富饒。

原來那結出夏日煙火般瞬息幻變花朵的,是被執念所栽培,又反過來用靈力影響著現實的祈願之樹……李琅琊努力消化著所聞所見的迅息,漸漸整合出了結論:只有“願望”更強烈,執念更堅定的一方,才能催開長春樹的花蕾——然而究竟是什麼樣的願望,會演變出如今兵臨城下的局面呢?

安碧城舉起了手:“據我所知,這個儀式已經停止很久了吧?所以才會有每夜的‘幽靈軍馬’的衝殺聲?而且……”他揉了揉凍得發紅的鼻子:“空桑山那個地方啊,怎麼看也不像得到長春樹法力保護的樣子……

白衣的英提微微扯起嘴角冷笑了:“儀式早就廢止了。因為從三年以前,我們雙方手上的種子,就再不曾開過花。‘一定是對方用巫術攻擊來作弊’——大家都是這麼猜想著,空桑山的苦寒越來越嚴重,而招瑤山的結界也在一天比一天薄弱吧?琢光少主!”

琢光的眼神始終沒有和英提相遇過:“——所以如你所願,今天就作一個徹底的了結,看誰的祈願之力更強一籌吧。”

“……那個……我是不知道所謂‘了結’是什麼啦,但我覺得,如果是神樹,難道就沒有兩全其美的方法嗎?”李琅琊本能地疑惑著,琢光那種不自然的冷淡態度,似乎隱藏著什麼……

一隻手忽然伸了過來,在寬大袖子的遮掩下在他手腕上一撚——安碧城笑得水波不興,一點也看不出底下在搞著小動作:“所以說,我們的到來,可能正是長春樹的意志呢。按照‘這一邊’的法則,這種強行介入自然規律的靈力比拼,是要有協力廠商‘術者’的見證才能進行的——那麼,二位還等什麼呢?”

還來不及為那一串陌生詞彙表示疑問,李琅琊就被瞬間亮起的光芒刺痛了眼睛。片刻之後,他才能移開遮擋的手指——而那光芒中的景像,讓他除了“瞠目結舌”,作不出其它的反應……

在強勁氣流形成的旋風中,有無數雪片在飄揚——不,不是雪片,雪片不會呈現出銀白與金黃兩種色調,也不會如彗星般曳著絢爛的光尾……那是屬於飛行一族的美麗羽毛,它們正隨著主人的振翅,在天空中畫出舞蹈的軌跡。

玉座上已經不見了琢光與英提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兩隻碩大的鳥族。一隻通體金黃,黑色的羽冠和長尾,姿容宛如圖畫中優雅的鳳鳥,只是體形略小。另一隻……則像是巨大化的夜梟,強悍的身體上覆蓋著雪白的翎毛,彎曲的尖喙之上,四隻綴著銀灰色瞳孔的眼睛,正在放射出冷冷的毫光。

銀白與金黃色的光波,好像次第展開的花瓣,從兩隻巨鳥的身上一圈圈擴散。它們微微俯下身子,靠近了各自面前的燈型容器,光波蕩漾的範圍不離其左右,當兩種顏色的光芒在空中相遇,彼此交匯的地方似乎有看不見的力量在碰撞,甚至摩擦出了耀眼而細小的火花——這就是真正“靈力”的較量嗎?

(三)

“他們是……他們是……”李琅琊發現自己一直在呐呐重複著無意義的字句,他定一定神,緩慢地向安碧城轉過頭來:“拜託你給我一個解釋?‘術師’大人?”

“……我真的不知道,那對古瓶為什麼會帶我們穿過羽族的結界。我只知道,他們這樣做是賭上了最大限度的靈力,說是禁用的秘術也不為過,所以才不可輕易舉行吧……”

——好像印證著安碧城的回答,銀色光芒閃耀得更為強烈,一點點侵入著金色波光的障壁,而英提幻化的雪梟身前,那琉璃色的容器也開始閃出呼應的光彩,好像有顆星輝正在其中慢慢蘇醒。

星辰之光一刻比一刻更明晰,容器的內壁漸如水晶一般澄澈,每個人都能看到,一個稚嫩而優美的花朵剪影,正在成形、伸展、似乎下個瞬間就會突破阻礙,展露出絕世的容光。而琢光面前的容器,並沒有任何異樣的動靜——是不是可以說,勝負已分了?

虛空中湧出了一道白色的火焰,寒冷的炎光像一條緞帶,自上而下籠罩了銀色的猛禽,光帶落下時,英提已經恢復了異族遊俠般的風姿。黯然的金色光華中,對面的少年也現出了人身,看著他蒼白緊皺的眉峰,英提露出了一個傲慢的笑容。他單手拿起了琉璃宮燈,大步走到了安碧城與李琅琊面前。

“來自長安的術師,請你們來證明空桑一族的榮耀吧!

“好——啊——”安碧城抬起頭來,向他莞爾一笑。

下面的事情發生在瞬間,但在李琅琊看來,就好像水波中的幻影般搖曳而緩慢。

安碧城忽地躍起了身子,他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道碧綠的光影,那是一把玉質的長劍,鋒芒與周圍空氣交錯出冷火的軌跡,最終深深沒入了英提的胸膛——那一刻幾乎是寂靜無聲的,像疾飛的鳥兒收起翅膀一樣自然而迅捷。

安碧城的手中還握著劍柄,他抬起頭來,正對上英提不可置信的表情。綠眼睛的少年笑得豔麗而殘酷——“真是天真啊,異界的傢伙,不知道人類的術師是非常,非常狡滑的嗎?”他另一隻手接住了從英提手中跌落的琉璃燈。“這可是彙聚了靈力的好東西呢,我就收下了~”

隨著他抽出長劍的動作,英提失去活力的身體頹然倒下。胸膛的傷口並沒有血跡,冰冷的綠色螢光隨著傷處向身體四周伸展著紋路——那是靈力的鋒刃造成的致命一擊。

“——你在做什麼!!?”李琅琊終於從驚駭中回過神來,跳起身來瞪視著刹那間變得陌生的安碧城,只覺得自己的血液也隨著那一劍變得冰冷——但他並沒聽見自己的大喊聲,因為幾乎在同時,金黃色的銳光像實體的巨浪一般當頭撲來,將兩人狠狠地彈開!

那光芒來自琢光的方向,他束髮的長帶因為高漲的力量而崩散,被狂風卷起的長髮之下,是不能用簡單的“悲傷”來形容的表情……

他飛掠過來緊緊擁住了英提的身軀,帶著近乎絕望的專注看著那雙銀灰色眼睛,直到它們消失了最後一點神采,空洞地望向蒼白的天空。

悲痛和驚詫的呼喊聲從英提的隨從中間爆發開來,幾個白衣的武者已帶著憤怒的殺意,向安碧城和李琅琊的方向包抄過來。波斯少年的臉上並沒有絲毫懼意,他舉起手中的長劍拋向天空,似乎表示著“放棄”的動作卻有著成竹在胸的優美從容。

青綠色的玉質利器筆直地飛向虛空,卻在半途改變了形體,好像有看不見的水鏡將光線折射出不同的角度。碧色的靈體轉折曲伸,像一道輕柔的波浪流淌而下,蜿蜒在安碧城與李琅琊周圍,織出一重水光灩灩的結界。

李琅琊一時說不出話來,他認識那反射出青光的美麗鱗甲,認識那烏玉般的溫柔立瞳……曾在夏夜的水之幻境裡出現的龍之虛像——

“瑟瑟……”他喃喃出聲,無法抑制的難過也隨著這個名字湧出心口。他並不驚異於小小的鱷魚再次幻化為龍身保護自己,而是不願相信剛才的所見——為什麼?為什麼你也會做出這麼殘酷的事?

“是水族的怪物!!”幾個白衣武士驚呼出聲,一時無法逼近,而僵持不過瞬間,更為奪目的光華讓所有人都調轉了視線——

(四)

琢光埋首在英提披散滿地的銀髮之中,沒人看得到他的神色,但比靈力較量時更強烈百倍的金色炎光,正從他身上一波一波發散開去,像最純粹的金砂凝成的蓓蕾,以緩慢的姿態一點點展開,露出深藏在心底的悲哀香氣……

“……不是這樣的……我的願望……不是……我的願望,我的願望——”

清晰的碎裂聲響了起來,擺放在琢光座前的琉璃燈隨之粉碎成了晶瑩的星屑,迎著氣流的利刃,那曾盛開在夕陽緋紅的枝頭,也曾在寒風中結出紫色薄冰的花兒,正在慢慢綻開——這一次,它的顏色,是褪盡了所有歡悅燦爛,被霜雪染成的一片縞素……

隨著花萼向上推舉起層層重瓣,金砂的光芒隨著勁風左沖右突,幾近失控地旋轉著,就像風之刀在空間撕開一個缺口,黯淡的景物像白紙一樣被條條剝落,露出一絲夕照靉靆的暖光,

 仿佛是兩個不同的時空在這一點上交匯,栩栩如生而又不可觸及的幻境展開了畫卷——

黃昏正在垂下巨大溫柔的雙翼,夕照給長春樹枝頭的雪之精靈染上了橘色鑲邊。盤曲的樹根附近,一個小小的背影正蹲在地上,專注地撿起一朵潔白的落花。頭頂忽然一暗,他吃驚地一抬頭,露出了七八歲孩童的稚氣容顏。而在他上方不遠處,用力攀著樹幹探出身體的,雖然刻意擺出傲然的姿態,卻也不過是個總角之年的小孩子。

對視了短短一瞬,佔據了高處的孩子眯著眼睛笑了:“原來是招瑤山的‘黃毛’小鬼琢光啊!”

被他話中特意的重音激怒了,黃衣的孩子跳起身反擊回去:“你們那一身白毛才難看!是為了躲在雪裡逃命嗎?”

“哈哈——這次的‘儀式’。可是我們空桑山贏了,以後一年裡,下雪的怕是你們招瑤山吧?到時候可別凍得哭鼻子喲~”

“你……”琢光很顯然在口舌之利上不是英提的對手,氣得一時語塞,想想逃走又實在太丟臉,站在原地怔了一會兒,大顆大顆的眼淚就掉了下來。

“……喂……哭什麼啊……”英提也慌了手腳,跳下樹來繞著琢光轉了兩圈,卻也想不出什麼話來勸解,半晌才迸出一句:“好啦!大不了等我當上王之後,讓你們多贏幾次就好了嘛!”

“……才,才不要你讓!……嗚嗚嗚我們自己會贏……”

“……那你要不要和我做朋友啊?”

“啊?”

小小的英提興興頭頭的講解起來:“你看,要是做了朋友,就可以送禮物了,將來不管哪一邊贏,我都送這樣白色的花給你好不好?就像我們空桑的積雪一樣漂亮的白花哦!”

琢光很認真地想了一會兒,小小聲地開口:“我不喜歡雪……要是花就可以……”

“那你答應和我做朋友了?說話算數哦!”

長春樹與樹下兩個孩子的身影,隨著虛幻的夕照漸漸暗淡下去,終至消散無形,只在空氣中留下隱隱的童聲和笑語,伴隨著琢光破碎的低語——“我想要和你做朋友……我答應過你的,很早以前就約好的……”

——“為什麼不早點這樣說呢?”

已經不能再開口說話的人,忽然這樣詢問著。

所有的人都被這白銀般清亮的語聲嚇住了,琢光更仿佛中了定身的咒術,目瞪口呆地看著面前半支起身子微笑的人——片刻之前已經死去的人。

英提揚起一邊眉毛打量著他,低低地笑出了聲,那結著綠色冰紋的傷口正在迅速消失中。“雖然不想再惹哭你,可是啊,你的靈力真是退步了,連這一點障眼的幻術都沒看出來啊……”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啊啊!!”

最先恢復了神智暴跳起來的人,倒不是琢光,而是李琅琊。安碧城的氣定神閑幾乎讓他有點氣急敗壞。“你!還有瑟瑟,從一開始就在演戲嗎?連我也騙在裡邊啊!?”

“我不是有意的啊九殿下~實在是怕走漏風聲,我和英提少主苦心經營的計畫要是穿幫,我這次可就大賠一筆了……”

“……英提?這是……計畫?”琢光的黑眼睛定定地望著英提。

英提笑得有一點淡淡傷感:“這是你第一次認真看我的眼睛吧?就像小時候一樣不坦白呢——就因為你是這麼彆扭的小孩,我才只能想出這個方法,我想知道你真正的願望啊……”

“……可,可那是不對的……天生對立的兩族,怎麼能做朋友……小孩子的戲言怎麼能當真?少主的責任才是重要的……”

“啊啊——就是因為你們想這些有的沒的,一直用所謂‘理智’壓抑真正的願望,才會導致靈力的波動紊亂,讓長春樹的種子不能開花啊。我還以為只有人類才會這麼瞻前顧後不敢面對真心呢——”安碧城誇張地長歎出來。

“這倒也是——與其三年來打著無謂的仗,不如順應小時候的真心話吧?長春樹是那麼美麗又親切的樹,它一定也是希望大家能好好相處吧……”李琅琊深以為然地點著頭。

“你們還真是……”看著迅速結成同一陣線的“說教二人組”,琢光忽然覺得有種深深的無力感。面前那雙似笑非笑的銀灰眼睛,仿佛是失而復得的秘寶。就像之前幾乎要撕裂身體的悲哀,看到這雙眼睛重新泛起光彩時,那種從心底最深處湧出的喜悅,都是一樣的深刻而真實吧?

“……哪有這樣設下圈套騙人的‘朋友’啊……”他輕輕歎了口氣,聲音裡卻有種卸下了千斤重擔的輕鬆。

李琅琊也跟著松了口氣,卻忽然覺得手指一涼,向下注目的視線看到的,是一個女孩子纖細的身影。大概只有十二、三歲的樣子,黑髮挽著小小的雙垂髻,深綠的衣裙下擺好像散開的碧波。她一言不發,深黑如潭水的大眼睛裡卻滿是笑意,小手怯生生的牽著李琅琊的衣袖。

“你,你是誰啊?”李琅琊忽然發現,隨著危機的解除,那守護著自己的水之幻獸已不知什麼時候消失了……

“哎呀呀……連我們的瑟瑟小姐都不認識了?好容易到了這種靈氣超強的地方,她才能變成真正的女孩子和你見面呢~”安碧城笑得老神在在。“要不是怕妨礙到我和英提的計畫,她早就跳出來和你見面了!”

“真的是你嗎?你一直都在我身邊嗎?瑟瑟?”李琅琊驚喜交加地望著女孩子明淨的笑容。

“…………”

“怎麼不說話呢瑟瑟?”

安碧城輕咳了一聲:“你忘了瑟瑟的本體是‘鱷魚’啊,所以似乎還是不會說話呢……事實是,我和你一起被樹影帶到這裡時,我沒有拉住你,卻把你的玉佩扯了下來,所以就帶著瑟瑟一同到了空桑。也多虧瑟瑟的靈力,剛剛的戲才能演得逼真呢——雖然是演戲,卻還是讓瑟瑟做了殘酷的事啊——真的是對不起——”

瑟瑟左望望,右望望,綻放出一個大大的笑容。李琅琊同步傳譯著:“我想啊,她是說,——就原諒你這一回吧~”

正午時分的陽光本應是十分強烈,但因為初冬的時令,並沒有發散出太多熱力,而是呈現出清澈琉璃般的質感。剛好讓圓窗下閑坐的人感受到淡淡的暖意。

“正午和午夜是一天中靈力波動最強的兩個時刻,我們是在午夜月光的樹影中進入異境,所以只要在正午時進入長春樹的倒影,就可以再從‘影之門’回到這邊了——回歸的方法意外地簡單嘛~”李琅琊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安碧城捧著滾熱的茶湯歎了口氣:“——但前提是‘影之門’的媒介,也就是那對古瓶安然無恙才行!我們要是再晚回來一刻,你那位端華老弟就要動手砸店了——誰讓九殿下是在我的店裡失蹤的呢?瓶子萬一真有個閃失,我們就只好留在那邊冒充術師討生活了……”

 李琅琊忽然坐直了身子:“英提和琢光不是說過麼,燒制這對瓶子的窯土,很可能混有長春樹下的泥土,所以它們才會和長春樹的靈力結界相通。那這瓶子的來歷豈不是很不簡單?你說……會不會是出自真正的“術師”之手?”

 “這麼複雜的事啊……”安碧城像曬太陽的貓般蜷起了身子。“我比較關心,這對瓶子將來還能不能出手賺一筆——花樣都改變了啊……”

李琅琊撫了撫腰間安靜的龍形玉佩,沉默了半晌,他忽然低低地開口:“在那邊的時候,你說過,人類的術師是非常非常狡滑的——真的是這樣嗎?”

安碧城沒有立刻回答,他支著額打量了李琅琊一會兒,眼神像只優美的狐狸:“——有時候,‘狡滑’也不全是壞事,不然會活得很辛苦啊,好好先生——”

在他手邊,精美的波斯銀茶具正冒著嫋娜的暖煙,載浮載沉的煙氣穿過薄脆的日光,漫過了窗櫺下的一對瓷瓶。一只是純淨的青釉,一只是潔白底色的釉下彩畫:雪色的猛禽與嬌小的黃色鳥兒同棲一枝,好像正在交換著親密的低語……

吾聞昔日西涼州,人煙撲地桑柘稠。

蒲萄酒熟恣行樂,紅豔青旗朱粉樓。

前頭百戲競撩亂,丸劍跳躑霜雪浮。

獅子搖光毛彩豎,胡騰醉舞筋骨柔。

——元稹•《西涼伎》

(一)

如果要給長安的夜晚一個比喻,大概就是盛放著紅色牡丹的彩繪漆盒吧?

隨著黃昏五百鼓聲的餘響消散在暮色中,十二道城門依次關閉,偉大的長安城終止了喧騰。從皇城到象徵著天下十道十三州的裡坊,被夜遊神的妙筆一層層染上幽深如墨的底色。

——那當然不是長安的真容,白日的夢幻繁華重新在簾幕後,深院中上演,像大朵大朵的折枝牡丹,靜靜燃燒著濃紅詭秘的火焰。

暮冬的夜晚冷得斬釘截鐵,被朔風掃蕩過的天宇反而清澈溫柔。空氣裡彌漫著淡淡的甜香味道——臘月的祭灶兩天前就已結束,灶君早已帶著甜蜜的供養回到天庭,而餳糖粘稠的香氣還在人間留連,絲絲縷縷地做著提醒:還有三天就是除夕,之後幾乎天天都是節日,長安那“金吾不禁夜”的正月狂歡就要開始。

——說到金吾衛……那真是些美麗如豹子的傢伙!他們個個年輕,高挑,精力旺盛,像守衛著皇城的金甲少年天神。乘馬遊蕩的公主們遙遙揚鞭評點著他們肅立的背影,出巡的皇帝也會在鑾駕的禦簾後發出“美丰姿!”的稱讚……長安城的所有人都在寵愛和放縱著他們的驕傲。

帶著糖味的月光灑在大明宮的石綠屋脊時, 中郎將皇甫端華正在伸一個大大的懶腰——丹鳳門的值夜換防剛剛結束,順手摘下已敷了一層薄霜的神翼盔,他信步走進了金吾衛休息的偏殿。

白銅火盆裡的獸炭燒得劈啪作響,幾個折衝都尉正在互相品評著佩刀的優劣,唯一見到端華沒有起身行禮的傢伙正側坐在窗臺上,和端華平級的短金繡袍在逆光中微微閃亮。

“——端華大人,你這次可是輸定了~是我先學會了《紫雲回》!”

“……什麼回?你喝多了嗎?金吾值夜不許飲酒的,你帶頭犯禁讓我很難辦哎……”

端華那“完全不知你在說什麼”的表情讓對方沒法再保持放浪悠閒的姿態,他跳下窗臺大叫起來:“別告訴我你全忘光了!我們半月前的約定啊!誰先學會那首笛子曲《紫雲回》,誰才有資格去追求教坊首席女笛手阿鸞!”

“……哈哈哈我只習慣記得和女孩子的約定呢,抱歉抱歉……話說回來我以為你早就找阿鸞表白去了,原來真的在學笛子?呆成這樣完全不像我的朋友啊——蕭家的雲封三郎!”

………………

“混帳啊啊啊啊!!!”

——短暫的扭打中,蕭雲封一腳踹翻了火盆,火花四濺中無辜的都尉們逃出了房門。不久卻聽到兩位中郎將真摯到不行的傻笑聲——所謂“臭男人的友情”?

總之男人間的和解達成,滿面黑灰的蕭雲封罵罵咧咧地從一地狼籍中找回了寶貝笛子,從笛孔中倒出灰屑,試一試音色——就算已沒有競爭的必要,也有吹奏一曲炫耀以及壓驚的必要吧?

寂靜的冬夜是凝凍的檀香墨塊,清嫋的笛聲像一道水痕慢慢融入、洇開。音符凝成的虛幻紫雲飄過了高大的拱門,飛翹的簷角,飄過了含元殿晶瑩的石踏步,紫宸殿精巧的對折飛廊,飄過了薄冰掩映著月色的太液池……

誰都會承認蕭雲封是一位優秀的笛手吧——如果他能演奏完畢的話……

就在第一疊與第二疊的交界處,需要笛手換氣、換指的時候,《紫雲回》宛轉的旋律戛然而止,像平滑伸展的絲綢乍然斷裂。

蕭雲封望著窗外的背影,和笛聲的乍停一樣,帶著僵硬的不自然感,讓端華把調笑的話都硬停在了嘴邊。

“獅……獅子……”因為驚駭而蒼白的手指指向窗外。

端華一躍而起,一把推開了半掩的長窗。

滲透著清明月光的夜色,毫無遮擋地湧進了房間,卻帶著明顯不屬於這個時令的灼熱氣息。一隻仿佛從火焰的煉獄中走出的野獸,正以神祗般的姿態傲然站立。它的鬃毛是吞吐的火舌,眼睛是熔解的黃金,像是開放在黑色絲緞上的金紅牡丹,美得如此燦爛而妖異!

火焰與黑夜的交界處,時不時飛迸出熱烈的火星,讓金獅子周身籠罩著虛幻的光暈。回應著眾人如在夢中的愕然表情。烈炎的幻獸輕輕抖了抖鬃毛,金光流轉的眼神似乎在尋找著什麼……最終定格在蕭雲封臉上——還有他那紫竹包銀的橫笛。

感覺到火焰暴烈的溫度撲面而來的時候,端華往前一縱身,想要拉開正對著窗子的蕭雲封。然而最矯健的少年也快不過那虛空中的火神——金獅子裹挾著烈焰飛掠而至,身後拖著飛散如星雲的光帶……像穿越一道屏風般穿過了蕭雲封的身體,同時將端華遠遠撞翻出去。

在眾人的驚呼、怒吼、拔出兵刃的嘈雜中,金獅子收住了腳步回頭環視,瞬間露出了仿佛是“沉思”的表情……隨即,一聲低沉的嘶吼隨著火焰的羽翼延伸開來,這奇異的精靈踏著光流與星火飛馳而去,消失在夜色的漩渦之中,好像天空彼端開啟了看不見的異界之門。只有那燦爛的火之印痕留在年輕衛士的視野中,久久沒有消散。

(二)

頭上圍繞著虯曲鬃毛的西域獅子昂首挺胸怒視著前方,獠牙與利爪顯示出攻擊前的戒備——這個瞬間是永遠凝固的,來自異邦的猛獸被雕塑成了拳頭大小的鎮紙,黃、綠、褐三色的釉彩變幻莫測,像流動不息的冷冷火焰。

大唐天子修長的手指摩弄著三彩獅子的頭頂,唇邊現出兩道精悍的紋路。

“——所以,從子夜到正午,大明宮已經有三處發現了‘火焰獅子’的蹤跡,而目擊者之中,已有四人昏迷不醒,藥石難醫?”

“……是的。驚擾主上,是金吾衛的失職——如果陛下能移駕興慶宮,也許會更安全一些……”

端華筆直地跪在蓬萊殿外回話,光滑的雲石臺階並不能平息心頭焦灼的挫敗感——昨晚他沒能從金色獅子的利爪下救出同僚。從妖妄的火焰穿過身體的一刻,蕭雲封就像魂魄崩散的朽木一般栽倒在地,而其他三位犧牲者都像他一樣,陷入了原因不明的長眠之中。

青玉簾徐徐卷起,陽光灑在陛下的平金披袍上,映照得那一點點笑意高傲而難以捉摸:

“但朕不願意被鬼魅或精怪嚇得落荒而逃,長安最英武的衛士為此束手無策,更是讓朕失望和遺憾——也許司天臺的官員有更好的解釋?”

被點到名的男子從一側的坐茵上直起了身體。淡銀的發色和衣飾華麗非凡,但過於蒼白的膚色,與環境有著微妙的不和諧感。

“觀測吉凶,祓除不祥,本來就是司天臺的職責。區區妖物當然不足以撼動陛下的威儀。我會找到所謂‘金獅子’並將其消滅——”

用倦怠柔軟的語調說著嚴正詞語的男子,說是“名動朝野”也不為過吧——“司天臺”是秘書省門下的機構,主掌觀察星象天文,推算曆法吉凶。而當今的最高長官“司天監”師夜光,不僅年紀輕輕就擁有正三品的清貴職位,更是傳說中可通鬼神的高明術師,因為曾解決數起靈異事件而深得天子信賴。

皇帝陛下將身子倚回到堆繡牡丹的靠墊中,揚起的手指卻威嚴地指向殿外的冬日青空——“朕喜歡聽到大明宮的傳說,卻不能允許它成為無稽怪談的淵藪。你們就合力驅除惡靈吧——在除夕夜的宮中大儺之前!”

端華站起身的時候,正迎上從蓬萊殿退出的師夜光。他猶豫了一下,還是頷首問道:“我需要做什麼?請司天監大人指派。還有,被惡靈襲擊而昏迷的人,大人有沒有辦法救治他們……”

師夜光眯起了眼睛,秀美的臉像白瓷面具一般,沒有表情地微笑著:“中郎將剛才也聽到了,我只能聽從陛下的詔命,先去捕殺那只‘金獅子’,其他的小事無暇顧及。而您……也是先關心陛下的安全比較重要吧?”

在與端華擦肩而過的一瞬間,一句飄忽而又帶著清晰惡意的低語輕輕滑過。

“——你啊,只要做好一個守門的漂亮傀儡就夠了!”

(三)

“我從來沒被人這樣瞧不起過!他師夜光憑什麼那——麼狂妄!?會點法術了不起啊!?要不是陛下還在,我非要打扁那張死人臉……”

李琅琊無言地望著暴跳如雷的好友。看來這次他的麻煩真是不小——大內被“妖怪獅子”的出現擾得人心惶惶,端華帶著侍衛們四處奔波卻一無所獲,被陛下含蓄地責怪不說,最後又被師夜光搶白到如此地步。

“……但總之,事情是還沒有頭緒吧?聽那位司天監大人的意思,是不要你插手了?”

端華沉默了一下,坐倒在厚厚的地氈上伸長了四肢。

“……就算為了在陛下面前挽回名譽,我也不能就這麼躲在一邊做個傀儡!還有……”他心煩意亂的揉著紅發。“還有那些現在也醒不過來的人,想救他們啊……我不覺得這是什麼小事!”

“這樣啊——”李琅琊歎著氣站起身來。從檀木衣架上取下了斗篷。“你想怎麼辦?是從丹鳳門找起,還是由內宮往外查?我奉陪到底就是了。”

“知我者琅琊~”端華笑嘻嘻地跳起來,餘光卻瞥到屏風後露出一點緋紅的衣角。

“……我是不是打擾你了?金屋藏嬌啊?”

配合著一個長長的呵欠聲,豔麗的寶相花紅衫悉簌響動起來。雙飛金鷓鴣的屏風後露出了冰雕般清麗的容顏,異國情調的綠眼睛閃著怎麼看都有點狡黠的光芒。

“不要以已之心度人之腹啊——中郎將大人!我是有事來拜訪九殿下的,你突然沖進來的時候我正在讀書哪。”

安碧城身邊果然散落著一些卷軸和書冊,端華一邊嘟囔著“怎麼一點聲音也沒有,波斯小子是貓怪化身嗎?”一邊隨意掃了兩眼。突然,他臉上的笑容一凝,人已經向屏風後直掠過去,從地上抓起了一卷帛書——“這是什麼?!”

那帛書已經微微泛黃,柔韌的肌理間散發出古舊的香氣。從端華指間露出的書卷末端,正描繪著一隻紋彩煥然的黃金獅子!

李琅琊也嚇了一跳,連忙湊過去看,一邊說著:“不是說來找一些失傳的曲譜嗎?難道有什麼奇怪的東西?”——看到那活靈活現的獅子圖案,他也眨著眼睛沒了主意,片刻靜默之後,兩人的視線一起投向了端坐不動的安碧城。

“……喂,不要瞪著我,兩位請仔細看看,此獅子非彼獅子啊……”

安碧城從端華手中拿過了帛書慢慢展開,卷頭處用小篆標示著題目——《五方獅子舞》。

“這是從西域傳來的雜戲歌舞,當年在長安盛行一時,據說還曾在太宗皇帝御前表演過。不過現在流傳的伴奏曲譜殘缺不全,就算薛王府藏書中的這個版本,也不是完整的呢。”

“——那就是木刻獅頭,由人披著繡衣扮的假獅子嘛……端華,不如我們歇一歇再進宮吧,你現在這樣草木皆兵不成啊……”李琅琊擔憂地望瞭望端華苦思冥想的神色。

“獅子妖怪……獅子舞……曲譜……歌舞……”端華緊緊皺著眉頭念叨著這幾個詞,好像打算硬從迷霧中清出一條思路來。“……我總覺得……好像忘了什麼重要的線索……可惡!到底是什麼啊!?”

安碧城支著額不知在想些什麼,手指輕輕地敲擊著帛書上的描金獅子,半晌忽然問了一句:“你剛才好像說,除了蕭家三郎,還有三個人被火焰獅子襲擊?他們是什麼人?”

“一個是太樂署的樂官,一個是教坊司的伶人,還有一個是梨園部的琵琶教師……”端華聲音忽然一頓,李琅琊也好像悟到了什麼,低低說了出來:“蕭雲封好像也是吹笛時遇到金獅子的?”

——兩人異口同聲叫了出來:“難道是‘音樂’引出了獅子!?”

(四)

三個人來到教坊司所在的宜春北院時,天色已近下午,與早晨清朗的天色不同,沉重的灰色雲層正在漸漸遮蔽天空,乾冷的空氣中已有了幾分雪意。

那駕著火焰而來的金獅子,似乎真的跟《五方獅子舞》的殘譜有了某種神秘莫測的聯繫,而完整的曲譜和獅子舞當年演出的掌故,就只有到皇宮中的梨園舊人中去尋找了。

樂工們還沒有從昨晚的驚恐中恢復過來,膽小的女孩子們聚在一起來尋找安全感,老成一些的教習也掩不住愁容滿面,有的人打起精神練習著除夕慶典的曲目,鐘磬和絃歌聲中卻總帶著些驚惶不定的氣氛。

阿鸞正獨自坐在窗前眺望著丹鳳門的方向。眼睛帶著哭過的紅腫痕跡。端華望望她的背影,打消了過去略作安慰的念頭,寥寥兩句空泛的勸解,就連自己也說服不了啊……只好在心裡深深歎了口氣——他哪裡會看不出來阿鸞喜歡的是誰?當初用《紫雲回》來打賭,只不過是女孩子的小伎倆罷了,那是因為她早就知道,只有實心眼的蕭雲封,才會認真去學那首繁難的曲子吧……

教坊的“龜茲部”是主管西域樂舞的分支,成員中多的是卷髮高鼻的沙洲樂手,妖嬈冶豔的胡旋舞姬,個個都說的一口流利的漢話。但聽到關於“獅子舞”的詢問,還是紛紛露出了迷惑的表情。最終出來答話的,是一位已是白髮幡然的琵琶教習。

“在這種情況下,可真不想回憶起有關‘獅子’的東西……聽老輩人講過,貞觀年間,有西域的使節把獅子帶到了長安,以後就慢慢演變成了獅舞的奇術……那麼遠的事情我自然沒有見過,只是還記得少年時,曾經親眼見過為天后陛下表演的一場獅子舞,那可真是壯麗如仙境的場面……”

老人似乎暫且忘懷了恐懼,眯起眼睛望著遠方,手指甚至輕輕打起了節拍,完全沉浸在對往昔燦爛的追懷中。

“鱗德殿外排開了千人的陣勢,青、赤、白、黑四色的獅子各自占踞一方起舞,中央是披著金色繡衣的雄獅,戴著假面的獅子郎耍著拂塵一路逗引著它跳躍翻滾,旁邊的百人樂隊齊聲高唱著《太平樂》,那歌聲直上雲宵,整個長安城都被煙花與音樂點亮了……”

“……等等……給‘天后陛下’表演?那不就是五十多年前的事?難道之後就再沒演過?”端華忍不住問了出來。看到老教習肯定的表情,他失望得幾乎要大叫起來:“這叫人怎麼查啊?!”

李琅琊也望著壁上懸掛的曲項琵琶發起呆來——身為皇族的他自然再清楚不過,他要稱之為“曾祖母”的天后陛下,那偉大又可怕的則天女皇,並不留戀長安城的雄渾與質樸,幾乎半生都長居在東都洛陽,老樂工口中輝煌如夢的五方獅子舞,可不就是她留在長安的最後華麗?這幾近失傳的樂舞,該從何查起呢?

……但是……還有些什麼東西不對呢……

李琅琊忽然轉過身來。“你剛才說,樂隊伴唱的是《太平樂》?”

老教習被問得一愣了。“……是啊……有什麼不妥嗎?……”

——“但這《五方獅子舞》的殘譜,記載的是一支技巧繁難的胡地樂曲,像是西北邊陲的風格,並不是大唐的雅樂《太平樂》呢……”安碧城靜靜地開了口。

安碧城從袖中拿出的曲譜顯然成了獨家秘寶,老教習不過片刻就已沉醉其中,打著節拍碎碎念著“攏,撚、掃……”也顧不上再招呼那滿眼求知欲望的三人組,忙忙地摘下了壁上的琵琶,橫抱在膝上試彈起來。

那並不是澗底流泉或是鶯歌燕語的嫵媚音調,而是帶著粗礪的質地。只是短短一個樂句,便讓人心裡微微一痛,好像一陣沒有故鄉的風,穿越萬里流沙而無處停留,在空中低回徘徊,無枝可依。

似曾相識的場景讓端華心裡忽地一驚,忙踏前一步想要阻止:“……不要彈了……”

他伸出的手忽然停滯在半空。

灼熱的氣息,被猛獸窺伺的感覺……

在他霍然回首的同時,一排長窗被颶風狂暴地推開!淩厲的氣流卷著雪片直撲進來,在那不自然的急旋中,幾縷妖異的濃紅色漸漸聚攏,結成了半是煙氣半是光流的龐大形體。

——被炎光和冰雪所包圍的金色幻獸,像異空間裡綻放的一朵夢魘,再一次乘著火焰奔騰而來!

老教習因為過度的驚懼而神情一片空白,拿著木撥子的右手不自覺地往下一墜,在琵琶弦上劃出一道悽愴的滑音。裂帛般的聲調讓金獅子猛抬起頭看向他,刹那間高漲的焚風讓屋子裡每個人都白了臉,卻發不出一聲驚呼。

端華咬了咬牙,握緊了腰間的刀柄,慢慢地,不引人注目地移動著,試圖挪到一個攻擊的最佳角度。可偶然一瞥間,他看到了金獅子的眼睛——

不是昨夜那幾乎要沸騰起來的狂躁眼神,可以看到它眼中金色的光芒緩緩收斂,現出琥珀一樣沉靜的眸色。那是……如同寶石之髓般靜靜沉積的悲傷,有歲月無盡的影子在波心閃著暖光。

火焰的猛獸以一種優雅的步態走近了老教習。它無聲地蹲坐下來,以一種和形體殊不相襯的小心神態俯下首去,輕嗅薔薇一般挨近了琵琶,仿佛想從空氣中追索回飄散的音符,追索回那倏忽即逝的,莽風沙的幻境……

敲擊冰盞一般的笑聲乍然響起,比雪意更深的寒冷已不知何時侵入了肌體。像突兀的墨痕滲進了凍水,一道黑色人影出現在彤雲低鎖的空庭之中。

夜光施施然站在越來越密集的雪霰中,墨色彈花的錦衣,飛金孔雀紋的腰帶,襯得那本應超逸的身姿寒峻而峭拔,像幽魄沉淪的古樹一般,散發著冷冷的寂滅氣息。

“居然還是被中郎將占了先機,之前的我,真是說了十分失禮的話啊……”

望著金炎流轉的獅子幻形,淡水色的眼睛一閃,師夜光閑閑向身旁的空氣中一伸手——朔風與雪片隨著這一個動作而改變了方向,急速聚攏成了小小的氣流龍卷。當他從風之漩渦中抽回五指時,手中已多了一把閃爍著森然冷光的長弓。

左挽右持,左手平伸,右手中指、食指齊眉——穩健而洗練,無懈可擊的武者之姿。隨著他拉滿弓弦的動作,烏雲般的袍袖卷著雪砂翻飛而起。仿佛冥河的幻水卷起了虛無波濤。

“多謝你們為我召來了獵物!”——年輕術師的唇邊掠過一抹幽然的笑意,左手已鬆開了繃緊如滿月的弓弦。那本來空無一物的指間,忽地閃過了一道尖銳的寒光。虛空中驀然流淌出一痕幽綠的火焰,借助那弓弩之力迅捷無倫地射出,一路撕裂了空氣,驚破了雪光,像拖著不祥彗尾的流星,呼嘯著直撲向金色獅子!

淚垂捍撥朱弦濕,冰泉嗚咽流鶯澀。

因茲彈作雨霖鈴,風雨蕭條鬼神泣。

一彈既罷又一彈,珠幢夜靜風珊珊。

低回慢弄關山思,坐對燕然秋月寒。

——元稹•《琵琶歌》

(一)

幽綠的火焰之箭,像冥府投出的妖豔請柬,以一種寂靜而充滿殺機的速度向金色獅子飛襲而去。

好像並沒有從琵琶胡音的殘夢中清醒,金獅子帶著猶疑的神情抬起頭來,殺氣的銳風讓它躍起身子想要躲避,飛縱的勢頭卻與破空而來的利箭撞個正著!

——那不是屬於人間的猛獸發出的嘶吼,飽含著痛苦與哀戚的低鳴在炎光中回蕩,隨著那一箭的貫穿之力,金獅子的形體在刹那間崩散為四散的星火,像千百道小小的煙花般爆裂燃燒,隨後迅疾地消散在虛空中,並沒有留下絲毫灰燼作為存在過的證據。

仿佛捉影捕風的獵殺,未能終止綠色光箭的攻勢。一切都發生在瞬息之間,它穿過了消失的獅子幻形,像下一個撕裂的目標掠去——

金屬與木材的銳響一下子爆開,絲弦淒切的斷裂聲切割著空氣。人們的驚呼聲晚了一拍才響起——那面片刻之前還流淌出蒼涼音韻的琵琶,已經成了四分五裂的碎片,斷掉的五弦胡亂向上伸展著銀色的軌跡。不過方寸之遠,跌坐著面如土色的老樂工——剛才如果不是一隻手全力將他往後一拉,躲開那必殺的綠炎之箭,他的結局只怕和這琵琶一樣淒慘吧……

安碧城放開了抓著老樂工衣領的手,冷冷地望向窗外——雲氣凝成的長弓已如煙藹一般消散,黑衣的術師正望著空中若有所思。

“……是沒有附著物的靈體?怪不得咒術之箭也抓不住它……”

忽然中斷了喃喃自語,師夜光的眼神募地轉向了安碧城。

刀鋒般的眼尾眯成了危險的弧度,兩人視線交匯的地方,空氣恍惚刹那間凝成了薄冰的簾幕……

用力搖了搖頭驅散那冰凍的幻覺,端華單手一撐窗框跳進了庭院,直視著師夜光精緻的面孔:“——原來你所謂的‘驅除惡靈’,就是把無關的人也一箭射死?”

師夜光依然保持著風姿翩然的微笑,但眼神又空又冷,像結了霜的古怪夢境。

“為了完成陛下的囑託,總要付出些代價——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呢?”

瞬間的錯愕過後,紅發青年的眉宇間浮起了少見的森冷怒意:“——那麼就讓我這個大驚小怪的金吾衛中郎將告訴你!護衛皇宮和皇宮裡的人,就是我的職責!要怎麼捉鬼除妖隨你折騰——傷到無辜的人,我就是要管!”

師夜光掩著唇輕笑了出來:“哎呀哎呀——我好像激怒了長安貴公子裡的正義使者呢……只不過為了皇宮裡微不足道的幾隻螻蟻,值得嗎?”

“——沒有人是螻蟻的,司天監大人。”一個溫雅的聲音悠然響起。

李琅琊倚在窗前笑了一笑。

“比起亂跑的金獅子,隨意傷及人命,製造更多的恐慌,更加有損司天臺的名聲吧?何況除夕慶典近在眼前,皇宮裡突發流血事件,還真讓我這個文弱多病的,陛下很關心的侄兒——深感不安,非常不安啊……”

師夜光的眼神閃過一絲波動,隨即又換成了水鏡般無瑕又虛假的的笑容:“原來薛王府的九殿下也在這裡消遣——剛才失敗的法術被您看到,還真是丟臉呢。”

“失敗?——怎麼會?多漂亮的幻術啊~您突然變出弓箭的樣子還真是嚇死我了~”李琅琊依然保持著輕撫心口,弱不勝衣的姿勢,笑嘻嘻地撲閃著眼睛。

“——如您所見,我的咒禁之箭只是暫時擊碎了獅子妖靈的形體,並沒有捕捉到鬼魅的實跡。所以……”師夜光似嘲諷又似戒備地看了端華一眼。“所以,中郎將大人和我,都要加倍地努力,才能向陛下有所交待呢!”

以優美的姿態向李琅琊行了告退之禮,術師華麗的黑衣消失在長廊轉角。

不情願地收起了腦海中狂毆夜光的生動幻想,端華一臉不爽的表情向李琅琊踱了過來——“我說,你裝傻的功夫還真是越來越嫺熟了……剛才那一瞬間我都差點相信你是‘文弱多病’了……”

“所謂‘陛下的侄兒’這種身份,就是要用在這種地方嘛……”李琅琊報以人畜無害的一笑,轉頭望向驚魂稍定的樂工們,還有蹲在琵琶碎片前皺著眉的安碧城。

“怎麼了?這裡面有什麼線索嗎?”

“沒有啊——只是在想,這位嘴巴毒辣,容貌漂亮的司天監大人,倒也不算個繡花枕頭……”安碧城整了整衣站起身來,從地上輕輕拈起了紙張的碎片——“麻煩的是獅子舞的曲譜,本來就是殘譜,這下算是徹底斷了線索了。”

“那個……說到‘獅子舞’的話,我倒是知道一點……”

一個稚嫩清朗的聲音忽然響起,隨著人們詫異的視線,一個紫衣少年慢慢走出了樂工的群落,恭謹地低下頭來回話。

“我曾聽前輩講過,‘五方獅子舞’的曲子難度極高,不僅擅于彈奏的樂師很少,就連能勝任的樂器也不多。經常有琵琶因為琴弦崩裂而不能終曲。似乎有一面能完整演奏這支曲譜的琵琶,今天還保存在教坊西的倉庫裡……也許,能夠幫助幾位大人查出些什麼?”

端華第一個大聲回應起來:“剛才怎麼不早說?快快快!快帶我們去!”

安碧城深深看了一眼紫衣少年低垂的前發,似乎想說些什麼。

“怎麼了波斯小子?再不走就不等你了!小心又被那個師夜光搶在前頭!”

“——不,沒什麼,一起去吧~”安碧城抬頭綻開了一個漂亮詭秘的笑容。

四個人鬧鬧吵吵的背影走出了好遠,忽然有一個樂師小聲嘀咕了出來——“那個穿紫衣的孩子——是誰啊?”

一句話好像啟開了裝滿疑問的匣子,七嘴八舌的紛繁問句一下子冒了出來。“難道他不是新進的弟子?”、“我以為只有我不認識他……”、“我還當他是隔壁‘鼓吹部’的樂工啊?”、“不會吧——我從來沒見過他啊?”

不祥的寂靜忽然籠罩了房間,人們目瞪口呆地望向門外——那個無人知曉的少年,要把端華一行人帶到哪裡去啊?

(二)

不過片刻的工夫,雪落得越來越密,暗青的天空好像就壓在頭頂。路旁的樹叢與房閣雖不至於積雪,卻也蒙上了一層曖昧不明的薄霜色。細細的雪珠恍惚閃著淡淡螢光,轉過一個拐角又一個拐角,望瞭望遠方隱沒在雪霧之中,好像失去了巍峨高度的宮殿,端華禁不住焦燥起來:“那面琵琶到底藏在哪裡啊?小小的北苑,怎麼走了半天還沒繞出去?”

紫衣少年忽然伸手指向了前方——羽毛絲線般的細雪中,現出一方秀雅的人工湖泊,湖中央是座小巧的水榭。遠遠望見隔窗垂下了柔和的紗幔,水波般斷續的琵琶聲錚琮流淌出一聲兩聲,雖然暮色未至,水榭裡卻亮著橘色的燈光,在冰封的湖面上映出虛幻遊移的倒影。

“就在那裡了——”少年加快了腳步,引導著三人踏上了通向湖中央的漢白玉窄橋。矮矮的雕欄曲折有致地指向冰上的樓閣——“我怎麼不知道北苑後面還有這麼一個樂器倉庫啊?”端華抓了抓頭,困惑地望向李琅琊,卻也接收到同樣一無所知的眼神。

“喂——請教一下……”走到了橋中央,安碧城忽然停住腳步,揚聲叫住了低著頭前行的紫衣少年。

“呃?”——李琅琊和端華一起狐疑地回頭。

“那面能完整奏出獅子舞曲的琵琶,它的名字,是不是叫‘小忽雷’呢?”

寒冷而決絕的寂靜,就在這一刹那降臨。

紫衣少年身影停頓的瞬間,蒼茫的黑暗像洶湧而至的洪水,以難以置信的速度淹沒了周圍的景物——午後淡淡的天光、簌簌而下的雪花、纖巧的水榭與小橋……像沉入水底一般消失了影跡!

端華閉了一下眼睛再猛然睜開——不是幻覺,好像有只惡作劇的手抽離了雪中庭院的佈景,代之以無邊無際的暗夜之幕。“這,這怎麼回事……”端華一邊發出驚訝的咋舌聲,一邊向前方跨出一步,卻又被腳下微妙的感覺吸引了注意力——堅硬冷滑的玉石橋面已經如同水面漣漪般隱沒,在腳下生出柔軟阻力的,是比細雪更濃稠光滑的銀色砂粒……

沒有風,沒有聲音,世界變成了純淨通明的黑水晶匣子。浩瀚的穹蒼垂下羽翼籠蓋四野,滿月像一顆鑲嵌在烏色錦緞上的貓眼石,巨大、安靜、明亮得幾近荒謬。月光把三個人面面相覷的影子印在平滑的沙面上,黑白分明的俐落輪廓像薄脆的紙片,孤零零地隨著銀色沙漠起伏延展,被拉長至遙不可及的地平線。

奮力踢散腳下牽牽絆絆的沙子,端華幾步跑過去遮掩在李琅琊和安碧城前方,繃緊的後背顯示著戒備的姿勢:“該死!那紫衣的小子不是好人!這是什麼鬼地方!?”

“…… 一樣啊 ……”李琅琊望著那無論如何都不該在此時出現的月亮喃喃出聲。

“和夏天時我們在萬安觀碰到的事情一樣呢……好像突然掉進別人的夢裡……記得吧上回我們還看到漢武帝呢~”

“…………”被李琅琊缺乏緊張感的表情弄得無言以對,端華無力地垮下雙肩蹲在沙地上畫起了圈圈。“是啊……跟上回一樣,也是莫明其妙遇到怪事,也有波斯小子在一邊看好戲——你是瘟神吧沒錯你一定是瘟神……”

綠眼睛的“瘟神”鞠起一捧細砂打量著,淡淡的瑩光照得他精緻的眉眼通透如琉璃,隨即又在他手心中卷起了小小的星屑旋渦,旋轉著飄揚直上夜空,融解在水銀般的月光之中。

“——這回不僅是幻力製造的結界呢……”安碧城拍淨了手中的粉末,眺望著白銀沙海下了結論:“這裡啊,好像是一個巨大的墓地——”

“……你就不會說兩句吉利話啊!?”端華和李琅琊被說得毛髮森然,不由自主地站近一點,但馬上就被沙海突然的變化吸引了視線——

凝固如晶體的空氣被驟然攪動,形成了貼地滑行的氣流。沒有呼嘯聲,沒有卷起漫天沙暴,只是帶動著銀白的砂粒緩緩移動。剛才靜美如滄海波浪的沙丘線條靜靜改變了形態,平滑的表面被風力剝蝕,現出一個個小小山丘的形狀……不,不是山丘,是石塊壘成的小堆,並不規整的形狀,有的大些,有的小些,卻是連綿無盡。幾分怪異,幾分淒涼地點綴在沙原之上。

“白雲滿鄣來。黃塵暗天起。關山四面絕,故鄉幾千里……”——低低的吟誦聲,和著微微悲愴的琵琵彈撥,不知怎的,好似在幻境之上疊化出了幻境,勾畫出千年迤邐的古道,焦熱猛烈的陽光,走進玉門關的駝隊背對著連天的白雲,年少的樂手在駝背上直起身子極目遠眺,為那藍天盡頭豪華莊嚴的長安城發出聲聲驚歎……

月光慢慢轉移了角度,紫衣的少年從陰影中抬起了頭。他盤坐在一個石堆旁邊,膝上橫放著一面曲項琵琶。安閒的撥弄手勢並看不出超凡的技巧。高鼻,深目,月光般皎潔的膚色卻明白地顯示出西域胡兒的血統。

端華猛一握拳,似乎是想沖上去揍人,但前幾次事涉靈異的經驗讓他及時煞住了火氣。用眼角餘光瞥了瞥身後的兩位——李琅琊撿到元寶一般雙眼發光,就差拿出紙筆來當場記錄;安碧城則一臉平靜,只是唇角那興味盎然的笑意掩飾不住——都指望不上啊……端華在心底哀歎了一聲,迅速調整出嚴正的表情面對那神秘的少年。

“你是人還是妖物?把我們引到這裡想做什麼?”

(三)

一串遼遠悠長的音韻從琵琵弦上流淌而出,少年仰起了臉,幽豔的月光勾勒出一個柔和的笑意。

“說這裡是墓地沒有錯,這裡埋葬著無數人的夢呢——腰肢比紅柳更柔軟的舞姬;奏出的樂曲能讓賀蘭山雪水倒流的樂師;放開歌喉,連飛過關頭的大雁也要落地傾聽的歌手……再好的表演,也有終結的一天,他們在長安的宮殿裡一代代老去,思鄉的夢卻完結不了……”

少年揮動衣袖指向遠方,帶動著細細的銀砂飛舞起來。“這是思念之力凝聚的幻境,是沙漠子民千里以外的故鄉。本來我們可以一直沉睡下去,可是……”

沙地中現出了小小的漩渦,好像最精緻的白瓷研成的粉末,細膩的砂粒飛卷在空中,形成一道微型的颶風。銀色光流在旋轉中漸漸成形,強健的四肢,微卷的鬃毛,寬闊的額頭與嘴巴——猛獸的形體,卻有著奇異的溫柔安靜。怒放牡丹般的紅色炎光收斂成了淡淡的光暈,在月下沙漠凝成孤獨華麗的雕像。

“……火焰獅子!它不是被射……呃,射碎掉了嗎!?”後半句話變成了不確定的小聲嘟噥,端華回過頭向好友求證著,得到了猛烈點頭的熱切回應。

碩大的腳掌不曾在沙面留下印跡,金獅子靜靜地在少年身邊臥好,甚至小心地圈起尾巴。頭枕著爪子,鬃毛紛披下來,金色的眼睛溫情而聰慧。

少年微笑著拍了拍它的頭,寵溺的眼神籠罩著暖暖的哀傷:“可是這個孩子……它不知道故鄉的樣子。它只記得在千人面前起舞的光榮。壯麗的慶典,如雷的歡呼,狂風驟雨般的琵琶聲——那才是它的夢,並沒有沉睡在這裡,而是偶然之下脫離了結界,在宮禁之中遊蕩。現在我身邊的,只是金獅子的軀殼罷了……”

“原來是執念化成的精魅,所以會追逐著樂聲奔走,甚至吞噬人類的生魂來滋養自己?”安碧城輕輕一彈指,蹙起了形狀優美的眉峰:“——這樣下去,它會變成無法控制的惡靈,皇宮的術師下次也恐怕不會失手。”

“就是這樣啊……”少年無奈地輕笑了。“那位術師實在太過危險,他身上有比死亡更黑暗的氣息……我願意盡全力替這孩子彌補過失,卻不能冒險相信夜光大人——但是你們,似乎是可以託付的人呢……”

“之前被捕捉的生魂,也困在這個結界裡,金獅子也同樣是帶他們回到現世的使者,如果它被術師毀滅,連這個夢之結界也會隨之崩潰。是為了自己的安逸打算也好,為了替金獅子贖罪也好,我都要以無比的誠摯拜託三位——請趕在術師夜光之前,找到金獅子的靈體,並讓它得到安撫——”

水波一般震盪的感覺自上而下侵襲了黑曜石的天幕,連端華急切的大叫聲都仿佛帶了不真實的波動——“你說了半天,到底要我們怎麼幫你啊??!”

一道裂隙從滿月的天空開始擴大,白晝的晴光漸次湧入,星月之夜的幻像以雪融的速度消逝著,銀砂與月光,夜色與烈風的飛速交錯中,少年最後的低語也被切割得模糊不清——“同在長安的異鄉人啊,你一定知道……”

虛像完全散去的一瞬間,深冬的冷風裹著雪片呼嘯而來,撲頭蓋臉地掃清了三人殘留著幻像的視野——風雪的來源正是洞開的大門,它們剛剛被蠻力從外面推開,隨著轟然響聲湧進來的金吾衛士和教坊樂工,正以複雜的眼神打量著跌坐在塵土與蛛網中的三人組。

不知什麼時候,他們已經通過了窄橋,進入了那間湖心水榭——不,應該說,是至少積了十年以上灰塵的老屋。片刻之前華美的燈光和紗幔都是虛妄,真實的境地是:蛛絲有氣無力地點綴著雕梁,室內陳列著一排排木架,上面全部堆滿了殘破的樂器。折斷的玉笛、褪色的箜篌、斷弦的古琴、漏風的羯鼓……

一位老樂工小心翼翼地走近兩步:“殿下,大人,你們……還安好吧?剛才我們覺得事情不對,就立刻通知金吾衛一路找過來了……”

“……真的,是墓地啊……樂器的墓地……”李琅琊抹抹臉上的灰,站起來茫然四顧。老樂工只好以生吞雞蛋的表情把話題接下去——“……這,這是個多年沒開啟過的老倉庫,因為很多樂器都是在先帝御前演奏過的,殘壞之後也就沒有毀棄,堆積在這裡供奉。前幾天灑掃迎新時,封門的朱印不小心弄壞了,不然多少年也不會有人進來的……”

朱印?……這就是所謂“結界”的缺口了吧?

三人心照不宣地對視一眼,點頭,微笑……呃?

安碧城對上了端華“你,你在幹嘛?!”的眼神,忙豎起手指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他的另一隻手,正把一面弦斷蒙塵的曲項琵琶悄悄藏在厚重的斗篷下麵,就在衣袍掩映的一瞬間,那琵琶背面的紫檀木質紋理上,正露出一隻金絲鑲邊,螺鈿裝飾的獅子圖案……

(四)

除夕來臨的時候,長安城人人心裡都存著一個孩童似的夢想——今年的慶典,可又有些什麼新花樣呢?往日入夜後沉靜如水的朱雀大街,那一晚會變成火樹銀花的幻彩河流,總角的小童、俊秀的士子、豔妝的少女……都在音樂與歌笑聲中酡紅了臉頰,柏葉酒的香氣和著沾衣不去的落梅花瓣,把正月的寒風染得旖旎溫煦,芯子裡又含著形容不出的甜香媚人。

而一切豪華絢爛的頂點,直欲與天上星河爭妍的景致,還要仰望長安城北的大明宮。禁苑裡還未入夜就已燈火通明,赤紅描金的燈籠、長明不息的火把像數條光帶,從丹鳳門一直排進含元殿,之後是宣政殿、紫宸殿……光帶一級級往高延續,夜色來臨之際,整座大明宮好像被流光泛彩的蛟龍托起在雲霄之上,清貴而珍奇的琉璃瓦在高高的屋脊上映著月色,又似一波波澄碧的海浪。

陛下一口飲盡了杯中的屠蘇酒,隨即一揚手,酒杯畫出一個優美的弧度,直墜進了巨大的篝火之中。隨著一篷火花的炸起,火中檀香木的芳烈更濃,宴席上隨侍的皇族與官員一起發出響亮的喝采聲——陛下的這個動作表明,除夕守歲宴的高潮——“驅儺”即將到來。

一刹的寂靜過後,低低的鼓聲忽然響起。聲音並不甚明亮,卻像降落的暮雲,從四面八方向紫宸殿合圍過來。當樂聲轟然響起,500名紅衣素裳的童子擊打著腰間的小鼓跳騰而出,佇列剛在殿前廣場排好,隨著松明火把的光焰暴漲,暗影中驀地出現了十二位假面紅發的高大男子,高聲呼喝著“祖明”、“強梁”、“騰簡”的神名,揮舞著麻鞭擊打出清厲的響聲。

在十二神將的拱衛下,主持儀式的“方相氏”矜持地行出,黃金高冠,猛獸面具,披著威武的熊皮,四隻猙獰的金色眼睛睥睨著庭燎巨燭也照耀不到的宮闕陰影。右手執矛,左手持盾,這如同威靈下界的大巫,將引領十二神將、五百侲子在宮中遊歷各門,高呼著“儺!儺!”驅逐惡鬼——當然也是且歌且舞,娛神娛已的盛大表演。

紫宸殿前的儺舞還未結束,伴奏的樂聲已達到高潮,檀香篝火的烈炎似乎越來越旺,燦爛的火星以奮不顧身的姿態迎向夜空,那不正常的火勢漸漸引得眾人開始矚目……虛空中吹來的焚風卷起了火舌,在黑夜的底色上勾畫出了巨大猛獸的身姿!

拼命克制的驚呼聲從綺羅綿繡叢中響起,教坊部的伶人也嚇得停了樂器。陛下端坐的的身影卻是嶽停淵峙,玄色錦袍上金線挑繡的紋路一動,他抬起手向金獅子的方向指去,表達一個“掃滅”的意向。

換上了紫色仙鶴紋朝服的師夜光朝前掠去,手指拂動的瞬間,暗綠色的水霧凝成了鋒銳的長劍,竟是要用冰冷的靈力克制金獅子的炎光——誰也想不到的人突然長身而起,橫攔在夜光面前,那砭人肌骨的一劍,就始終沒能發出攻勢。

“夜光大人……今天晚上我才是驅邪的‘大巫’,所以你不要惹我太生氣,好嗎——?”身披熊皮,黑衣朱裳的“方相氏”摘下了華麗又獰惡的黃金面具,露出一個閃亮奪目的笑容。

“——皇甫端華?!”夜光眉心閃過一道煞白的戾氣。“這算是什麼意思?你敢忤旨嗎?!”

“啊?好可怕~”端華作勢驚恐了一下又迅速切換回輕佻的笑臉“——可是,陛下好像還沒有下旨啊?你瞧,明明在跟自家人說話嘛~”

皇帝的御座前,緋紅正裝的李琅琊正低首說著什麼,片刻之後,陛下挑起李家特有的長眉鳳眼,微微笑了起來——“怎麼?朕的子侄裡最是博覽群書的小九兒,也對這些鬼神之說有興趣?”

“鬼神之說裡也有美麗的事,也有可愛和可歎的事……瞭解得越多,就越是不能成為一個硬心腸的人啊……”李琅琊笑得溫文而平靜。

陛下又飲下了一杯屠蘇,微帶醉意地點了點頭:“那麼,就用‘你的方法’來解決吧。這樣的除夕之夜,朕也不願被人看作是不通情理的硬心腸——何況,朕也想聽失傳的琵琶古曲呢……”

今夜的身份一直是薛王府的“隨行樂手“,安碧城隱在重重的織金面幕後莞爾一笑,開始專注於手中修繕一新的古老琵琶“小忽雷”。

開始的音律並不算流暢,談不上悅耳婉轉,而是直來直去的暴風與烈日,西北邊陲的黃沙灼痛了人的心。跟著樂句行進,漸漸有了泉水,有了綠洲,陽光在水波和葉面上跳躍,像小小的碎銀在唱歌。錚琮的音符穿過綠楊的煙霧,走到了美麗的邊城。有人從這裡西出長安,有人從這裡跋涉入唐……愛情和分離,歡聚和死亡每天都在上演,但每個人都活得華麗而強大,就像這疾風雷電一般的曲調,不停地旋轉歌舞,旋轉歌舞……

隨著曲調越來越急促,技法越來越繁難,沉醉與寂靜籠罩了紫宸殿,金獅子仿佛看見了西北的薄暮與胡塵,它隨著旋律起舞翻騰,按著節拍捕捉看不見的繡球。頑童一樣追逐著黃金般的音色,在飄風的舞曲間隙嬉笑玩耍。直到身體緩緩化成了金紅的星砂,畫著狂歡的軌跡一路旋舞直上天宇,像糖融于水般融于純淨的月光……

“無名的琵琶樂手,這支曲子可有命名?它所讚頌的是哪一座城池?”——曲終時陛下這樣問到。

“它是故鄉與他鄉的交界處,西域與漢家最後停留的一站。那裡的人們會用木頭刻成威武的獅子,和著琵琶譜出最美的歌舞,樂手們以家鄉為名,就把這曲子稱為——《涼州》”

那飛散的燦爛精魂,必然會回到主人沉睡的身軀之中,回到夢境之內,夢境之外。大明宮金獅子的傳說也會慢慢褪色和被人忘卻。然而琵琶弦上的獅子舞永遠鮮活雄健,涼州城永遠風流豪俊,千百年後的人們撥動琴弦時還會看到,看到長安的那一夜,比火焰牡丹更美麗的涼州獅子,是怎樣綻放出永不磨滅的光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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