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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王同人之歸去》第1章
章一 當年葉落不知秋

現實和理想有很大的差距。

就好比,人人都說手塚國光是個好學生,從不在講學的時候打瞌睡,可是鮮有人知道他那寬大的衣袖裡究竟藏著多少棗子。

所謂有苦的地方就有樂的存在,相生相剋,和太極八卦差不多的道理。苦越苦,樂越樂。人是比較而存在的生物,這一點也不假。於是趁臺上宗師口沫橫飛、台下門人昏昏欲睡的時候從袖管裡摸出棗子來吃,對於手塚國光來說簡直就是極樂了。

所以為什麼要打瞌睡呢?武林史,鑄造史,青門史,不過是小小零食的佐料罷了。

如此這般這般如此,誰也沒料想,手塚國光是因為棗子才從一介小小門生聽成青門最有聲譽的前輩之一。

當然,手塚國光不僅僅喜歡吃棗——何況棗子也不是天天都有得吃——他還喜歡吃青豆。烘乾的青豆只要保存的好,可以放很長一段時間。這不貴不賤的零食吃的時候配上不貴不賤茶水,對他來說也很極樂。

當他捧著茶杯不出聲,就代表著他已經進入極樂世界了。

如果沒有青豆,有八卦也是好的。

據說很久很久以前,青門不叫青門,“青”字和“門”字之間還有一個“春”字。又據說很久很久以前,青門的創立者龍崎堇是個絕世美人,綠雲豐滿乃“青”,面若粉桃乃“春”。只不過某年某月某的某一天,當風華絕代的龍崎堇拼命往鏡子上呵氣也無法遮掩那三十三條皺紋的時候,一道驚雷把門樓一劈為二,中間斷了一塊,從此“青春門”就變成了“青門”。

手塚國光面無表情地咬著茶杯,狀似不為所動,心裡卻暗歎一聲:人果然不能撒謊,你看連一個“春”字都要遭雷劈。

幾個人圍著一張桌子,桌上放著一隻碟子,碟子上盛著一兩銀子三斤的天價瓜子。

手塚國光始終沒動手也沒動口,只是默默地看著。瓜子卻是他在集市上買的,據說是用草藥煨過,又加了新鮮的蚌汁烘培,所以才這個價。

桌上的成員,除了手塚國光之外還有三人:一曰不二周助,一曰菊丸英二,一曰大石秀一郎。

手塚的話很少,因此也不擅長交際,但好就好在他長了一張讓人覺得很有眼緣的臉。至於究竟什麼叫做有“眼緣”,讓桌上幾位來形容的話——

菊丸英二:好看啊。

大石秀一郎:應該說清俊才對。

不二周助:大家小小聲跟我說,一,二,三——很……標……致!

因為有眼緣,他的不擅交際也就不成什麼大問題了。某年某月的某日,他認識了這三人的其中一個,然後一個牽一個,每一個牽一串,這麼牽來牽去,他好像跟全天下的人都有了間接的交情。

面前已然聳起一座小山的不二周助把自己的腦袋從八卦中拔出來,眉眼彎彎對手塚笑道:你不吃?不吃還這麼大方?

手塚一臉理所當然:吾不喜歡吃,但是喜歡看別人吃。說著又給自己倒了一杯茶。

眾人聞言,都默默地放下瓜子,心想:一兩銀子換一個中午哢噠哢噠的聲響,手塚國光你是太有錢還是閑得慌?

手塚國光的確不缺錢,一個月二十兩銀子的月例足夠讓普通老百姓羡慕。

而他不缺錢的根本原因,在於青門不缺錢。而青門不缺錢的根本原因,在於武林的大方。武林的大方麼——三天一小殺,五天一大砍。要殺要砍總得有工具吧?要工具,找青門就對了。

一把刀,二十兩;一把好刀,數百兩;一把寶刀,千兩托底,上不封頂。

有些門派經常砍人的——比如說水晶峰上的那個——半年就要換一批工具,是極好的大頭。而且差的還不要,一定要好刀。門主更是挑剔,執掌五年,寶刀就換了數把。由此,白花花的銀子便以萬馬奔騰之勢,刷拉拉地流進翡翠穀。

除此之外,相比不二喜歡擲骰子擺長城,菊丸喜歡小動物,大石喜歡種花養草,手塚則沒有什麼特別需要花錢的嗜好。或者說,他唯一的嗜好就是他的本行——煉個成千上百把好刀,然後賣出去。

所以錢之於他,無非就是個悠哉遊哉往上攀爬的數字。不花掉,難道留著啃麼?

或者留給越前龍馬娶媳婦,這倒不是沒想過。

說起越前龍馬,那是他滿師之後收留的第一個弟子,也是唯一一個弟子,年方十三。跟宗師的三百歲比起來,只能算是個嬰兒。

嬰兒談媳婦的問題,還太早了些,所以錢不急著攢。更何況,就越前龍馬的發展勢頭,恐怕也用不著他這個只長十多歲的師父操什麼心。

更更何況,他已經大半年沒見過自己的小徒了。

更更更何況,手塚國光自己還沒有媳婦呢。

有些事情還真是不能多想,恰恰在眾人於手塚院中磕瓜子之際,在外遊蕩了大半年的越前回來了。

高是沒見長,不過看起來很精神。背著一口銅鼎,挎著一隻包袱,聲音似比以前沉穩了些:“師父。”琥珀色的眼睛把屋裡的人挨個兒打量了一遍。

他的身後背著的銅鼎曾是宗師送給手塚的滿師禮。上面雕著九龍騰雲,太極八卦,據說有陣法作用,可以煉化各種鑄材,是個“很了不起”的鼎。不過手塚一直沒用 ——自己原來那口爐子很稱心,這玩意便一擱數載,堆在牆角積灰塵而已。三年前越前滿十歲的時候,他想也沒想就將這口銅鼎轉手作禮物送了出去,完全是蓄謀已久的樣子。

此刻,眾人只覺越前周身的氣息不尋常。

菊丸的鼻子比較靈敏,第一個聞出了端倪:“小子,你吃了什麼好東西?”

越前也不遮遮掩掩,解下包袱往桌上一扔,頓時驚起一堆瓜子殼:“孝敬前輩們的。”無不炫耀的口氣。

桌上的人都忙著整理儀容,只有手塚面前乾乾淨淨。他理所當然地伸出手去,打開包袱——裡面竟是幾大塊上好的獸肉。連筋帶皮,不肥不瘦,已經洗得很乾淨,似乎為了好保存,還特意擦了鹽醃過。手塚摸了一下,竟是冰涼的,原來那白色的末子並非是鹽,而是雪,奇怪的是雪一直未化,那肉便一直都新鮮著。

這不像是集市上買的,因為看那刀口,更像是小刀半扯半撕弄開的,而且有些地方的毛拔得不太徹底,顯然是工具不合適的緣故。手塚朝越前看了一眼。

越前也回看了手塚一眼,說:“山上逮的羊。我已經吃過一塊,還不錯。”

十三歲的孩子出門一年,逮了只羊回來孝敬他們,也算是很夠意思了。手塚想。而且那只鼎應該沒閑著,可說是物盡其用,越前也沒有白背一趟。

青門有個挺有意思的傳統,就是打出第一把像樣的刀之後,必須出穀去歷練一次,期限是一年,一年之內必須回轉青門,否則就永遠別回來。而所謂像樣的刀,就是指身價五百兩之上的刀。出穀期間,不得為任何人鑄刀。

越前年紀雖小,入門卻很早。拜手塚為師是九歲時候的事,十歲得了那只“很了不起”的鼎,十二歲就練出了第一把合格的刀。那把刀其實也不能叫刀,只能算匕首,他體格尚未長全,所以內力不足,能做到這樣已經很不錯。

十三歲,他就離開了青門,歷練去了,其實說確切一點,更像放風。

而手塚這個年紀,自然也曾經出去歷練過。但其中的故事他從沒向人提起,甚至對於自己的師父,也只是淡淡的一句“不錯,學到了很多東西”便了事。

那年他給龍崎堇帶回去的,是一把紫金簪。

即使他再有錢再敗家也是絕對買不起的,更何況雖然他有錢他敗家,卻從不買這類裝飾用的物什。龍崎自然要問這簪子的來歷,他只說:一個人送的。龍崎又問是什麼人。答曰:不認識。

所以連龍崎宗師也不得不相信手塚這個人有眼緣的傳言了。天下人跟他好像都有點關係,又好像完全沒有關係。

這麼好的肉當然不能放在桌上喂蒼蠅。在場四人見者有份,分好拿毛紙包了,一人取了一份。

然後大石說:給小虎留一些,它應該愛吃。說著,勻了一塊給菊丸。

分過肉,再看天邊,已經成了橘子色。

幾個人抱著紙包站在門口聊了一會兒,便說是不是該散了。

而大石卻說:“既有這麼好的肉,晚上我也沒什麼要緊事,不如我做一些,大家一起吃吧。”

他說這話極自然,另外幾個聽著也極自然——能者自然多勞麼。如果做菜也要排個一二三四,那大石在青門眾師兄弟中至少能挨上第二位。

至於第一位,是人人都會想起的、曾在青門求學的河村隆。

據說那位的家裡,世世代代都是廚師,手藝遠近聞名。在他到來之前,手塚他們吃的可以說是很將就,有白菜吃白菜,沒白菜吃蘿蔔,就是有錢也沒用,往集市上走一趟,來回要花去一整天。他們都太忙,時間都消耗在武林史、鑄造史和青門史上了,哪兒有空去關心肚子。而河村來青門,主要學的是如何煉製上好的菜刀,根本沒必要知道武林稀裡嘩啦的相殺故事。空閒的時間多了,再加上祖傳的手藝,使得這一片院落都受到了久旱逢甘霖般的福澤恩惠。

不過也正因為如此,河村學不到五年就滿師離開了青門。畢竟,做一把切菜的刀和做一把砍人的刀所需要的功力是很不一樣的。

手塚忘不了他,尤其是吃飯的時候,教人不由得就會懷念起他的音容笑貌來。

但他到底已經是過去式了,聰明人應該著眼於現在和將來。雖說及不上傳說中的河村隆前輩,大石的手藝也已經算是很厲害。

早在還沒有河村隆的時代,生活在白菜蘿蔔之中的手塚眾人就聽說東邊的劍院有一個很會生活的家政能手,而且很懂得“獨樂樂不如眾樂樂”的共用精神。便都盼望著,哪日老天開眼,讓他到刀院來。

大約是先前那成日白菜蘿蔔的艱辛打動了上蒼,恰好河村走了之後,大石就被調來了西邊的刀院,更恰好,挨在手塚的隔壁。儘管大石不像當初的河村那樣空閒和有興致,但只要他手頭有好東西了,就會招呼周圍的人來吃。

手塚與他們的熟絡,應該就是從那時開始。

那既然大石願意下廚,旁人還有什麼好猶豫?歡天喜地地跑去廚房打下手就是了。

其實說在場的人都去打下手是委屈了某些人,像越前和不二純粹只是為了好玩——菜葉堆裡挖出來的青蟲能玩上好一陣子,後來這只青蟲便被帶回去養著了,因為肥頭肥腦,取名大熊武郎。菊丸倒是真正的打下手,在一旁洗菜切肉,刀功耍得人眼花繚亂。手塚也在幫忙,但事實上,他不知道該怎麼幫忙。素來都喜歡吃不用勞動人的東西,像水果——集天地之精華自己長出來的,像青豆——做起來不費事而且很有意思的。以至於在主食方面,他的造詣實在不高。

不過好在他會做飯。淘米、生火不是難事。白花花的米在鍋子裡煮著的時候,他就立在一旁看大石忙活,暗自記下一些做法,以便日後好用。

羊肉真是好吃,在這將冷不冷的天氣裡,解饞又驅寒。

好酒好菜,賓主盡歡。越前順便彙報了一下自己在外的所見所聞,手塚只是聽著,看菊丸他們在那裡鬧騰,心裡生出些感慨來:到底是年輕人啊……卻聽一旁抿著酒的大石也笑著歎了一聲:到底是年輕人啊……

這話要是被宗師聽見,恐怕要挨板子的吧。

只可惜,天下無不散的筵席,吃完這一餐,自然都得散去。畢竟,這些人聚在一塊兒也聊不出什麼正經的二十四史,第二天還得講學,總不能把本業荒廢了。

不二和菊丸都住在劍院,自然結伴同行,大石則是往隔壁去了,眾人走後,房間裡就剩久別重逢的師徒兩人。手塚忽然想起,自己還沒弄明白這麼好的山羊肉究竟是哪座寶山上的,於是隨口問了一句。

越前說不記得山的名字,只知道有條小溪,似乎是叫什麼川……

手塚默默地整理著床鋪,心想:這不就等於不知道麼。但同時又覺得,自己的小徒弟真是有福之人。糊塗到這份上,居然沒有迷路,自己走了回來,而且還沒空著手。這麼好的肉,香而不腥,肥而不膩,不知道這羊吃什麼長的,集市上也未必買的到啊……

果然命厚的人,就是惹金子砸。

這樣想著想著就微微笑了起來。

越前很少見到自己的師父笑,更沒見過這樣莫名其妙的笑,立時感到有些毛骨悚然。他拽過一隻枕頭便往外屋走去,匆忙道:今晚有些涼,我睡外面。

手塚斂了笑容,納悶。他不是向來都睡外面麼。而且涼的話,不是更應該睡裡面麼。

分來的肉很快吃完了,大家就把這件事給忘了。

而這之後的某天,便聽說水晶峰那個冰帝派了人來。

這本沒有什麼奇怪。手塚抬頭看看院子裡的棗樹——果子幾乎被打光了,如此時節,冰帝可不該來人了麼。

據說每次來人,都是冰帝掌門的左右手;據說冰帝的門主也曾來過,帥得人神共憤;又據說宗師大人見到掌門的時候,連聲音都比平日年輕了幾分……八卦聽了不少,可手塚從沒真正見過冰帝來的人,連大石他們也是一樣。

大抵因為冰帝每次來說談生意都是直接前往宗師所在的浮雲閣,從不和青門的門生打照面的緣故。而那浮雲閣也不是門生能夠隨意到訪的地方——沒有宗師的召見,誰也別想踏進那一尺高的門檻裡去,哪怕他這個“青門最好的門生”也不能例外。

既然無緣得見,也無所謂見不見。依手塚看,特別特別想見他們的,無非就是青門裡稀稀拉拉的幾個女門生。

說起女孩子,手塚心裡有點發怵。表面上看起來弱勢,實則精力過剩。閒暇的時候常會拿冰帝新掌門寫的文章來念,也不知道是哪兒弄來的。無意間聽多了,連他也能背出幾句。大致就是自誇水晶峰有多麼高,冰帝有多麼厲害,冰帝的門主有多麼帥。

他歎了口氣:莫非是砍人砍太多,砍出毛病來了。

彼時龍馬不在,手塚一個人坐在炕桌邊上畫圖。畫的是翡翠谷周圍的山水地勢,將來方便研究風水和地氣。桌上的碟子裡盛著一點青豆,旁邊一杯熱茶正冒著清氣,嫋嫋然好像翡翠穀北邊那條溪。

院子的門板忽然響了幾聲。他從不關門,愛進來不進來,悉聽尊便的,所以也沒理睬。然而等了很久也不見有什麼別的動靜,好像來人既沒走,也不敢進門。於是他不得不出去瞧瞧了。

這一瞧便瞧見青門“稀稀拉拉的幾個女門生”之一。

那女孩子正怯怯地站在院子門口,臉上除了一雙大眼,別無驚人之處。

手塚知道她,龍崎宗師的孫女——龍崎櫻乃麼。性格脾氣是真好,只是完全沒繼承到她祖母當年的美貌和風情,不禁讓人覺得有些可惜。她是來傳信的,傳的不是什麼好信:越前龍馬被冰帝的人帶走了。

手塚聽聞,大大不解。龍馬和冰帝非親非故的,帶走他幹什麼?

龍崎櫻乃說,似乎是龍馬在外面的那段日子弄壞了冰帝的什麼東西,人家來索賠,也不要別的,只需龍馬跟他們往水晶峰上去一趟,若宗師不肯……

“不肯便怎樣?莫非想賴帳?”冰帝錢那麼多,這樣做也太失格了。

櫻乃搖頭:“他們要動青門的地脈。”

手塚點頭,原來如此。

青門的地脈當然沒那麼好毀,人多勢眾麼,可一群鑄刀煉劍的和一群舞刀弄劍的打起架來恐怕占不了多少便宜。而地脈這東西說要緊不要緊,看不見摸不著不能賣錢又不能吃,卻是運勢之所在,藏於五行之氣最為堅強之處。真要是失了它,中天青門的沒落那是指日可待。

奇怪的是,青門都沒幾個人知曉的那風水寶地,冰帝的人又怎會知道在哪裡呢?還是自己什麼時候不小心說漏嘴給什麼人聽去了……

龍崎櫻乃也說這事情不尋常,但從她祖母的態度看,竟是信了冰帝的話,否則也不會讓龍馬跟著他們去了。

她蹙緊了眉頭,揪著衣角:“越前前輩這一走,只怕是不妙呀。”說著,那雙唯一驚人的大眼自下而上望著心目中萬能萬能萬萬能的手塚前輩。

手塚不擅長安慰人,只得說:“別太擔心,吾會想辦法,畢竟師徒一場……”

靠,他能想什麼辦法啊!心下撞了三遍牆,還是決定往宗師那邊“不請自來”去。

怎樣,也得先搞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再說吧。

棗樹枝頭的最後一顆果子,在他關門的一瞬砸在了地上。

章二 似是故人來

水晶峰這個名字,聽上去頗有點高處不勝寒的意思。其實它並不怎麼冷,也並不陡峭,雖然山頂終年積雪,山腰上卻是四季如春。而真正寒冷的地方,恐怕只有芥川的附近。

那芥川本是山頂流下的一條雪水,沒有什麼特別,但其所到之處百丈之內,無論草木都結起厚厚的冰層,就好比包上了剔透的水晶,是為“水晶峰”的由來。

芥川綿延數十裡,從山頂一直到山下。那冰似有靈氣,經年不化,即便帶出山外亦是如此,真乃“冰之帝王”。水晶峰上的門派是以擬“冰帝”之名,取“堅強如斯,潔淨如斯”的意思。

不過在新門主跡部景吾的眼中,那東西除了雕花好看和偶爾能夠拿來冰紅豆湯吃之外,並沒有別的大用處。

說著吃紅豆湯的日子到了,吃得到紅豆湯的日子都是好時節。

平心而論,水晶峰什麼都好,山水靈秀,氣候宜人,別處采的果子可以放到芥川存著,十天半個月都不會壞。風水養人,因此冰帝也算沾了光,出得個個皮囊好看,內在豐富。

但世上總沒有十全十美的事。

水晶峰唯一的缺點,就是沒有女人。不是冰帝看不起女人,而是女人到了這裡,多半被過盛的陽剛地氣所虧,活不過幾年去,久而久之,這裡便成了女人禁足之地。又因為沒有女人,水晶峰的陽氣更盛,現在便連雌性動物都找不著了,未來的女人則更加遙遠。

因此神官忍足侑士常說:冰帝啊,那就是一個和尚廟!紅豆湯啊,根本就是諷刺。

他愛喝酒,喝了酒就什麼話都敢說,當然不喝的時候他也同樣什麼都敢說就是了。

所謂盛極必衰,這是誰都明白的道理。道分陰陽而生萬物,極陽不可調和,不可再生,想水晶峰的陽氣已經盛到了這份上,指不定哪天就要突然衰落下去。所以前任門主榊太郎尚未退位時,便從千里之外的靈山不動峰帶回來一對麒麟。

他原想,麒麟比人耐得住地氣變化,麟子自然比女人耐得住水晶峰上過剩的陽氣。養在芥川一帶淨土,那太陰的體質興許慢慢的就能把陰陽調和過來。經幾年,再找女子守在芥川,芥川的陰氣盛了,縱使就此一處,水晶峰的風水也能比現在強上許多。

所以他只想養麟子而已。

誰知那公的幻化成一隻羊羔,自己跟到了冰帝。

當日的冰帝門口,人人都看見榊太郎一手抱著麟子,一手指著那只突然冒出來的“羊”,頗有氣勢地訓斥道:汝要把自己的老婆克死,吾是沒意見,但若是冰帝眾人因汝而倒楣,吾絕對要把汝碎屍萬段蘸醬油!

麒麟到底不是一般的畜生,它立時收斂了靈氣,幻化成人形,便與一般男童無二。卷卷的毛髮下,一雙說不上大還是小但總之是很有神的眼睛,水靈靈地瞅著冰帝門主。門主到底不是冷酷的人,便說麒子可以住在冰帝,但只有每月中旬可往芥川一次。至於吃穿用度,概與新入門的弟子一樣。

事情原該如此,很圓滿。

母的那只在芥川自有人替它餵食擦身伺候周到,不必多說。但身在冰帝的麒子可不那麼好過。雖說已逾百歲,但麒麟哪個不是活個千歲萬歲的,到底只是個嬰孩而已。習武是不能,又怕它到處亂逛出意外,門主為了省事,通常就是把它關在自己的寢殿內。而他老人家又總是忙碌,一忙起來便分不清東南西北,誰還記得這麼個小東西。

那麒子平日無聊,又喜歡睡覺,睡起來也不管他東南西北,餓了也不知道,病了也不曉得。終於碰到幾個衰日,冰帝遇到了麻煩,連門主寢殿的守備都派下了山,除了固守的雜兵之外半個人影沒有,便有也都戰戰兢兢,盤子都端不穩還照顧什麼小孩子。那麒子渾渾噩噩地,差點就在風口下睡死過去。好在衰日持續的不久,門主回到寢殿總算想起了它,救下半口活氣來。

麒子出了岔子,它老婆便也茶飯不思奄奄一息,到底感情深厚是割也割不斷的。

當時還是門主傳位弟子的跡部景吾實在看不過去,便說:師父這般糊塗的,遲早把它弄死,就算它再怎麼沒用,好歹也是麒麟啊。

榊太郎坐在床邊懶懶地說:汝愛養汝養啊。

跡部脫口道:有何不可。

榊太郎便回頭問床上的麒子:汝可願意?麒子還就真點了頭。

麻煩的開始,往往就是因為多說了一句話。叫跡部形容起來,那日子真過得“靜若處子,動如脫兔”,也終於漸漸的有點理解師父他老人家的苦衷了。

麒子喜歡到處跑,跑累了就隨便睡,別人找得辛苦,它睡得舒服。怪不得前門主把它看這麼緊,跡部抱怨,卻也還是“慈郎慈郎”地叫著找尋下落。

“慈郎”是麒子的名字。一開始麒子只是麒子,旁人見不著它,因此無所謂稱呼。榊太郎則一直“汝”來“汝”去,或者直呼“麒子”,皆是因為一個字:懶。但跡部嫌沒名字叫起來不方便,又見它粘著老婆甜蜜的樣子怪噁心人,就給起了“芥川慈郎”四字——意思是芥川的好老公。

某日,慈郎閒不住的蹄子不小心踩壞了跡部最喜歡的水晶盞,新門主終於忍無可忍教訓起它來。它一委屈,便嚷嚷著要回師祖那裡去。師祖還真被它吼來了,淡淡地掃了跡部一眼:汝不是比吾高明麼,自己攬下的就負責到底吧。

孤軍奮戰最是寂寞。旁人把跡部的辛苦看在眼裡記在心上,因此再沒有人會去接這個棒了。那靜若處子動如脫兔的和諧日子,就這樣過了好幾年。

誰知,新門主繼位五年慶的晚上,芥川出事了。一直逍遙自在的麟子被人剝皮拆骨,放幹了血挖盡了肉。負責麟子安全的侍者雖武功不差,卻沒想到外人會來芥川,一時不察,被人砸暈過去。只記得行兇之人的身上背著一口大鼎,鼎的輪廓越來越大,越來越大……

慈郎哀嚎,跡部暴走,榊太郎歎氣道:天意麼?

水晶峰眼下正亂得一塌糊塗。

跡部門主拿把扇子用力地扇著風,惡狠狠地瞪著眼前的飯怎麼也吃不下去。不是他太挑食,而是人衰起來,山珍海味恐怕也沒那個胃口享用。

一會兒,前門主——也就是他師父那裡派了人來,問麟子的骨頭找到沒有,又問眼下冰帝的地氣缺憾有沒有辦法補救。

他說:吾正在想辦法,叫師父放心。心裡卻咕噥:靠,本君能想什麼辦法啊!

再過一會兒,又有人來報說,芥川的下游找到一些散亂的獸骨,不知道是不是麒麟骨,要找神官瞧瞧才行。

他說:汝等暫且守著,看好那些獸骨,等忍足回來吾自會處置。便把那些人打發走了。

但是不等端起碗,他便看見榊太郎的貼身侍從樺地崇宏領著哭哭啼啼的慈郎進來。這一高一矮、一壯一弱的搭配倒是很有趣,可惜跡部笑不出來。那孩子一踩進門檻便飛奔著往他懷裡撞,嚷嚷著師祖不要他了,他只有師父了……

他哄著:不哭不哭,汝師祖是被這意外煩了,過一陣子自然待汝好,汝得體諒……心裡卻覺得自己真像一個傻瓜。

眼下這黃毛小子哭累了,在他懷裡沉沉睡去,跡部早已被吵得沒了胃口。於是他撤了飯,臉色陰沉地抱著慈郎,席地坐在寢殿裡。

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就能消停片刻。又一個傳信使者匆匆忙忙地跑到門主寢殿,跡部的臉色真是難看到了極點。

不過他的怒氣還來不及發作,對方便呈報上一個他等了許久的消息:神官回來了,犯人也已經擒獲。跡部冷笑一聲:“讓他們入來吧。”

他要好好瞧瞧這小子是圓是扁,居然能吃了麒麟。但又覺得自己既要看他又不能叫他白白看了自己,所以就命人在殿中架起了圍屏,他則把慈郎抱到內室,好讓那孩子睡得更舒服。安頓了慈郎,他搖著扇子,隔著屏風看另一頭的影影綽綽,覺得自己這才體會出幾分門主的驕傲來,於是一面享受著,一面又有些悲哀。

先進門的是忍足侑士,衣袂飄忽,舉止風流,雖然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禮,但那說話的腔調出賣了主人一貫輕佻的個性:“門主,近日無恙否?”

除了心裡添堵倒還真沒什麼有恙的地方。

忍足讓了讓,跡部才看清,那寬大的衣衫後面藏著一個矮小的人影,竟是個身長遠不足七尺的小娃兒。他有些不敢致信地問忍足:汝確定是這小子?

忍足點頭。全天下會背著鼎走來走去的只有青門的人,所以他去找了龍崎宗師——生意往來嘛,大頭不是白做的,有問題的時候便好商量。把這個月內青門出穀五日以上的人都一一排查過來,只有越前龍馬的狀況最相符。叫人帶上浮雲閣一看,那年歲之幼,叫忍足也是吃了一驚。可他佩戴的小刀與麒麟頭的傷口相吻合,且所背之鼎的鼎身有麒麟之氣殘留——該是烤肉的時候……

忍足說:“最重要的是,這小子供認不諱,還真省了我的力氣。”

聽了他的解釋,跡部有些訝異又覺得好笑,哦了一聲:“吾還真是沒想到啊,青門出得如此人才。”語氣不乏輕蔑。

越前跪在殿中,他的內力早已被封住,使不出勁來,雙手又被捆在背後,此刻只有一張嘴能派點用處,當然要儘量發揮。冷笑著說:“冰帝也有不少人才,可惜一隻鼎就打倒了,我也是沒想到哇。”

這句話,頓時就把跡部才稍稍平復的怒意翻攪上來,程度已經夠得上咬牙切齒得級別。但怒歸怒,叫他做破口大駡這種破壞形象的事是決計不肯的,尊嚴啊尊嚴,即便繃的難受還是要強撐下去。他按了按跳動的眉梢,暗罵一句:這該死的小子……心想不給點教訓是不行。

忍足冷眼看著越前的頭頂,別有意味地嗯了一聲,沒說什麼,只問跡部怎麼處置。

越前又插嘴:嘿,最多不就是個死?能吃到一次麒麟肉也算不枉此生,給師父吃了麒麟肉也算是盡了孝道,哪怕就是你們水晶峰,又有幾個人知道其中滋味呢……

跡部卻似沒聽見,自顧自說:“既然吃了麒麟,想必也是補夠了,再吃什麼也不過是變成廢物排出體外,未免暴殄天物,不如辟穀,對人對己都有好處。拿鼎砸吾門人,本該擊頂而死,於是先剃個光頭吧,關幾日,等吾心情好了,再看是殺是留。話說那日晚宴被糟蹋了,吾想再補一次。麒麟肉雖好,或許人肉的味道亦是不錯,普天之下有幾人嘗過?不如吾們開個先例,也是可以的。”

其他倒無所謂,但一聽剃光頭,越前立時怒了。所謂士可殺不可辱,要剃頭發為什麼不直接把頭也給剃了?壯士義氣翻湧著,張口就想罵人,卻被忍足一回手貼了張封條在嘴上。

冰帝哪有汝等想像的這麼好惹?跡部檯面上端著正經嚴肅,看忍足把人拖下去,心下早已笑得像個亂臣賊子,顯然是這兩天被刺激狠了。

出了口惡氣之後,跡部便沒再去理越前龍馬的事。就像當初榊太郎做門主時一樣,他也忙得不知道東南西北,不同的是,這日程中有一項就是哄慈郎。

所謂夫妻連心,小麒麟突然喪偶,心情悲痛,幹什麼都不舒服,不舒服就要變成原形到處亂踩。對它唯一的辦法就是像對嬰兒一樣抱著哄著,而且別人哄都沒效,只有跡部,或者前門主。但是眼下前門主他老人家的心情也不是一般的鬱悶,對慈郎完全沒有耐性,於是就剩下跡部景吾了。

每當他也要不耐煩的時候,師父的一句話便要命地出現在腦海裡:汝不是比吾高明麼,自己攬下的就負責到底吧。

心字頭上一把刀,他沒別的辦法,因此總指著那孩子跟忍足歎氣:汝說吾堂堂冰帝之主這是在幹什麼呀。

忍足悶笑:我還想問你呢,還沒開始犯桃花就有了個兒子。

跡部拿扇骨敲了敲茶几:誰說吾沒有?喜歡吾的女人可是大把大把。

這是沒錯,喜歡冰帝門主的女人的確大把大把。論長相,跡部景吾是人中之龍。不說別的,就那右邊顴骨上的一點芝麻般大小的淚痣,便叫多少見過他的女人念念不忘。即便在美男如雲的冰帝,掌門的那張臉也是穩坐頂峰無人企及,再加上那體格那個性,在女人的心中自然是無限美好的。

“可你沒動心。”雖然跡部總是自誇帥啊帥啊帥,但他僅僅是享受那種癡迷的目光,對女人本身卻是很冷淡。比起忍足那種見到母的就想調戲的流氓個性,門主可真是潔身自愛了。或許就是因為太自愛,眼高於頂的結果就是任何女人都配不上“本君”……忍足點頭,他就是這樣的人啊。

“要說動心……”

忍足的耳朵立刻豎了起來。

跡部悶了口茶:“還真沒有。”看忍足失望的樣子很有意思,“現在麟子已死,要拿什麼來補它的缺憾,汝可有想法了?”

忍足立在一旁回答說,辦法總是有的,獸骨已去看過,確實是麟子的,現讓人用芥川的冰保存起來,但恐時間一長必有流失,處理還得儘早。

跡部抬眼:“怎麼處理?”

忍足攤手:“還不知道。”接過跡部的一個白眼,他笑了笑不以為然:凡事總要試過才能下結論。就像姑娘,只有交往上了才能知道合不合適。

跡部揮手:去去,找姑娘去,別回冰帝這個鬼地方了。

冰帝門主的居所不是一般的華麗氣派,倚山而建,層層迭迭的屋頂好像青雲天梯,琉璃瓦一看就非常值錢的樣子。高聳的門樓上掛著塊匾,匾上幾個灑脫的草書:蒼雲之間。一旁落款是門主的大名。

即便孤身站在這樣的地方,手塚都沒覺得自己勢單力薄,可見是修練到一定程度了。他一面仰望那四個字,一面覺得這地方的主人真是自負得夠可以。冰帝不過是住在半山腰,就敢說自己“蒼雲之間”,那要是住在山頂,該叫什麼?天外有天?

不過想起那些女門生平日念誦 過想起那些女門生平日念訟過跡部的一個白眼,他笑了笑,的文章,他又覺得依照門主的個性這真是再正常不過了。

要說手塚怎麼會出現在冰帝,那是跟宗師請了假才跑出來的。當日他瞭解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便突然說要出穀一趟,卻沒說要幹什麼。宗師問也沒問就准了他,其中的緣由兩個人都心知肚明——龍崎老太太臉上不表現,其實內裡也十分擔心龍馬,畢竟那孩子年紀尚小,許多事情還承受不了。而且不出意外的話,將來她會把位子傳給手塚,然後手塚再傳給這小徒兒。讓冰帝把人帶走實是無奈之舉,誰讓他們在理呢?

龍崎歎氣:他師父要去看,就去看吧。

收拾行李的時候,大石在一旁問手塚這是要去哪兒。手塚說只是出谷去給宗師辦點事。不二和菊丸又問他什麼時候回青門。他說,不會很久。總之根本沒提到越前,怕那幾個傢伙打破沙鍋問到底,最後大家一起鬱悶,畢竟那只麒麟在場的人都有份。

但是到了冰帝,並不意味著馬上就能見到越前,他要先見門主。他對蒼雲之間的守門人說,自己是替龍崎宗師帶話來的——要見頭面人物的時候,宗師她老人家真是個非常好的通行令。

手塚身上並沒有什麼憑證,照理是不能進入的。但守門人上下打量他幾遍也沒叫他流露出半分的緊張,便暫且信了他的話,進去通報。很久才出來說,門主答應接見了,請跟我來吧。

這倒是挺意外的,本以為對方會刁難些什麼,沒想到這麼輕而易舉地就放行了。

手塚從沒見過冰帝門主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以前沒興趣,現在倒有些興趣了。心想不知道是不是真如文章裡寫的那樣,帥到山清水秀風和日麗啊。

此時恰好遇到從跡部那裡出來的忍足,守門人恭恭敬敬地叫了一聲,忍足說,既然門主有客他不便打攪,還是先行告退。

手塚一向不喜歡多說話,更不喜歡和不熟悉的人多說話,而且對方也沒有要結交自己的意思,他又何必?視線略掃對方的儀錶——嗯,果然是錦衣華服,想自己的青門工作衣跟這身八鮮珍肉面般的裝束比起來,真是樸素得如同酒釀餅一樣。

跡部知道青門來人,想必是要為越前龍馬求情,於是冷哼一聲,照舊讓侍兒把圍屏架起來。威嚴麼,自然是不可少的,尤其對面的人還有求於你的時候,跡部對此心裡真是挺得意,想著大約今年的刀劍可以省下不少銀子。他不窮,也不小器,但不意味著就喜歡做大頭,往日被青門宰到的痛楚,今日終於有機會報復回去了,當然高興。

一隔上屏風,一切就變得朦朦朧朧的了。兩人見面,誰也沒法把對方看個仔細,只知道大概的形狀。

因為手塚站著,跡部便知道他身量挺高,該說是頎長,還真有點“高人”的樣子。跡部是坐著,手塚看了個輪廓,覺得又是一碗八鮮珍肉面——不,應該說更高級一些,他想起以前河村提到過的白鳳蟲草湯,十全大補。

兩個人都沒說話。一個緩慢地搖著扇子,另一個大咧咧地往殿中一坐。

手塚並非不懂禮數的人,在青門他甚至還教導門人要通禮學,待人得體。只不過今天這架勢讓他不舒服,那道屏風敗壞了他的興致,反正互相之間都看不清楚,因此便大膽了起來,什麼禮節也不拘了。他解下背上的包袱,取出其中藏著的物什,竟是一把寶刀。

那寶刀刀鞘十分精緻,刀刃光澤明亮而且柔和,刀身近乎透明,形似淩湖微波,線條優雅犀利。

“汝想用這把刀換回越前龍馬?”跡部冷笑,太天真了。

“吾不曾如此奢望,此乃見面禮。”手塚的聲音像劍風一樣穿過圍屏而來,因為平日說話不多,聽上去更覺冷淡。“吾只希望見小徒一面,看他現在究竟如何。”

跡部不知怎地心裡有點發虛。想那孩子被剃了頭髮,又餓了幾天,一定非常淒慘,做師父的如果見了……但很快又想,反正青門錯在先,徒弟闖禍師父也該擔著些責任,諒必沒有立場來指責冰帝,便說:“汝要見,吾可派人帶汝去禁室。刀暫且放下,等汝看過,自當決定是留給吾還是收回。”

手塚還真沒拒絕,就這麼去了,連說謝都省了個乾淨。

跡部拿扇子擋在鼻樑上——這個動作意味著他在想一些不願意透露給別人的事,大概人有秘密的時候,都喜歡把自己藏起來,而他沒地方藏就藏扇子下面。他不言不語地看著對方離去,又把視線挪向那把刀,末了嘖嘖兩聲:是吾想太多了吧。

慈郎還在里間睡著,少了許多麻煩。跡部無聊,想那人一時半會兒也回不來,便叫了茶,就坐在屏風後面喝。蜂蜜花茶的味道剛剛好,茶杯捏在手心裡,那溫度也很舒服。正要對果盤裡的糕點下手時,他忽然頓了頓。想起剛才那頎長的身影,仙風道骨的,別有一番超然氣質,叫人不敢違逆,他就覺得自己是不是也該少吃些呢。

還沒有掙扎出個所以然,手塚倒是回來了,快得有點不可思議。

跡部只覺殺氣一層一層地刮著自己的面頰,但看樣子,對方並不打算發作,所以問了一句:“如何?”

手塚坐了下來:“很好,吾沒有意見。”

沒有意見?忍到頭皮發麻了吧。跡部呷了口茶,趁機笑笑:“那刀呢?”

手塚說:“這本是宗師要吾送汝的,吾不打算,亦無權利收回。”

跡部哦了一聲:“那本君就不推辭了。”

手塚又說:“吾略通風水,宗師讓吾來是想看看有沒有能幫得上忙的地方,聊作補償。”

跡部搖起了扇子。隔著屏風,大家都模糊著,他看不清手塚的表情,因此無從判斷是真心幫忙還是有心添亂。不過也無妨,有忍足在,有越前做人質,對方也玩不出什麼花樣。無非就是多一個人多一張嘴,讓他住十天半個月,冰帝一向是很慷慨的。再說,興許真能把地氣的事情給解決了——雖然可能性不大,但正如忍足說的:就像姑娘,不交往看看又怎知合不合適?於是便應承下來,讓人帶著手塚到住所去。

對方前腳剛走,後腳慈郎就從內室裡晃出來,蹭到跡部的身邊。

“汝睡醒了?”

“唔。”他其實睡醒有一段時間了。睜大一雙眼睛,看著跡部,好像有話要說,但是猶豫著。

“怎麼?”

慈郎不說話。

跡部也不多問,只掰了一塊糕點塞到他手裡:“吃吧。吃完了去練字,若寫得好,過幾天吾閑了,帶汝下山去玩。”

手塚的確見到了越前,但是師徒並沒有說上什麼話。越前一直在睡,至於是真睡還是裝睡,做師父的當然比誰都清楚。手塚那時站在床邊,心裡只有碩大的兩個字——淒慘。

天才大抵都很自負。龍馬是青門少見的天才,五歲進的翡翠穀,十三歲就煉出了第一把好刀。再者成日都和他們這班師長混在一起,自然看不上同齡的師兄弟們。料想平時只是礙于師父的面子才禮數周到,當真放風出去,定是一副目中無人的架勢,否則他怎麼敢殺冰帝的麒麟來吃啊。手塚甚至可以想像這小子在冰帝是怎麼梗著脖子和門主硬碰硬的。

輕歎一口氣,莫非真的是疏於管教?

冰帝沒有對龍馬嚴刑拷打,但是這恐怕比嚴刑拷打更讓他這自負的徒兒不能忍受。以至於他寧可裝睡,也不想和師父說些什麼。

手塚靠坐在窗戶邊上,腦子裡淨“淒慘”著了,只覺得雖然冰帝這樣做沒錯,可是他們不該這樣做。大概目中無人的碰到了目中無人的,就是拼誰的地位高勢力大。龍馬讓冰帝吃了虧,冰帝咽不下這口氣所以現在報復了回去,在理是在理,龍馬也的確活該,但一群人欺負一個孩子,讓手塚覺得很不爽。

外面已是黃昏了,水晶峰的視野不錯,現在還很亮堂,不像翡翠谷地勢低,早早就埋沒在山巒的陰影裡。他習慣性的伸手往茶几上摸,沒摸到青豆,想起這裡不是自己的院子,只得悶悶地倒了杯茶喝。

這時正巧有人來了,在門邊上輕叩兩聲:“先生,我是侍者鳳長太郎,請問先生晚餐想吃些什麼,我吩咐廚房去做。”

手塚放下茶杯:“八鮮珍肉面吧,有勞了。”

一碗面麼,料想也吃不窮冰帝。

手塚一直覺得青門不窮,甚至和一般的中原門派比起來,算得上有錢,不過冰帝豈止是有錢,根本是太有錢。他住的這間不見得是什麼上好的客房,但寬敞明亮,傢俱雖簡單,質地卻是上好的酸枝木,室內打掃得一塵不染,即使席地而坐也髒不了衣服。茶也好,頂級鐵觀音,清香宜人,湯汁甘淳。總之一切都好得有點不近人情。

不多久面就來了。冰帝沒有女人,所以這類侍應都是男人來做。這個鳳長太郎看上去年輕,做事倒十分仔細,舉手投足自有一套規矩,甚至問手塚需不需要專門的餐服,免得髒了自己的衣服。

手塚搖頭——他又不是三歲娃兒,心裡想著大概蒼雲之間的那位是一定要穿餐服的。他問鳳:麟子死了,那麒子現在是怎樣?

麒子自然有門主照顧著。

鳳的回答讓他有些詫異,沒想到原來十全大補的門主還能照顧小動物——雖然那動物的年紀大概夠做他爺爺。他不著邊際地問了幾句風水的事情,鳳回答之後就退了出去,他便開始吃面。

唔,湯料和配菜都很入味,面也有彈性,火候剛好。

蒼雲之間的內室牆上掛著五把寶刀,如今又添了一把,只能擺在最下方的架子上。跡部景吾拿起來看看,歎一聲“真是好物”,又放回去,似乎這樣便滿足了。因此他對刀的態度一向令很多人不解:既然花了重金買下,為什麼不用,只是成日掛載牆上純欣賞。

跡部卻不以為然,刀不一定非得用來砍人才能叫刀。他只是喜歡,喜歡那顏色或者形狀,就買來藏著,用不用不幹別人的事。他常配的只有一把,一把名字叫輪舞的彎刀,十年之前他還不是門主的時候就用著。名字是跡部景吾自己起的,他起名字總有他的深意在。那刀之所以叫輪舞,不光是因為形狀,而是它能讓對手的腦袋如同輪子一樣舞動起來……

傳說總是很厲害很厲害,但見過輪舞的都知道:此器雖然形態別致,氣刃淩厲,卻還算不上什麼極品,至少那牆上就有比它更貴重的。況且使用的時間一久,刀刃上難免有所損耗,形色也已遠不如當初那樣光鮮了。

忍足自認識跡部起就對此百思不得其解,按門主大人那吹毛求疵的個性,這把刀早該回爐再造。

而榊太郎卻是氣定神閑地呷了口茶,輕哼了一聲:這是汝不瞭解他。打個比方,他不會允許自己手中的雀尾扇子少掉一根毛,但要真讓他扔掉一把雀尾扇子可沒那麼容易,除非汝敢拔掉那上面所有的毛。

更何況,那輪舞恐怕不止是把刀這麼簡單。

誰說位高權重就不能八卦?榊太郎很認真地八卦著:大概是信物。想想又有些不對,誰會用兵器做信物呢?唔,那應該不是姑娘家……

跡部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師父在想什麼,但他就是不說。猜啊,隨便汝怎麼猜。老人家也無聊,猜猜謎才不會一日一日迷糊下去。他解下腰上的佩帶,刷拉一聲退了刀鞘。刀鋒上果然有些細小的豁口。唔,真是有點寒酸了,但是要扔掉是絕對不可能的,還是找個合適的人修修吧。

那個合適的人如今在做什麼,跡部倒是有所耳聞。據說每日一早就不見人影,到正午回來,下午又出去,此後便要到深夜才回客房。

餐食倒是一頓沒省,全都是八仙珍肉面的價,只不過這種事情用不著勞動門主去留意。

忍足一邊和他聊起青門來的那個人,一邊不拘地伸手抓跡部果盤裡的栗子。因手塚未提起名字,又因青門專長鑄造,便暫且稱之為鑄刀師。他說鑄刀師曾來看過麒麟的殘骸,當時面無表情地檢視一塊頭骨,不多加什麼評論,說了一句“真是極好的鑄材”轉身便走,真叫人不寒而慄。

跡部不以為然:難道要抱著麒麟頭失聲痛哭才正常麼?逝者已已,能當鑄材又有什麼不好。

忍足手中的栗子沒拿穩,砸在了地上。風度翩翩地撿起來,笑道:唔,看不出你對鑄刀師還挺有好感。

有無好感不影響吾對世道的看法,同樣,看法相同未必帶表就有多少好感。跡部說著,心下誇自己一句:果然是很有道理。

數日後,“鑄刀師”來找跡部景吾。他們之間依舊隔著圍屏,看出去的人形依舊影影綽綽,一個仙風道骨,一個十全大補。

手塚說他並沒有別的事要找門主大人,只想知道他們打算怎麼處置越前龍馬。殺,或者留。若是殺,可否帶回屍體,若是留,何時能夠放回青門,或者就這樣一直半死不活地囚禁在冰帝,總得有個說法。

而跡部還是那句話,關幾天,看心情。搖了搖扇子:“不過汝可放心,五天內暫且死不了,五天外吾就不好說了。”

手塚又問:“若吾填補了地氣的缺憾,而屆時越前還活著,吾可否帶他回去?”

跡部在心底冷笑一聲。要真是幾天就能解決,他們冰帝這過去的幾十年是否也太無能了。“若汝真能做到,吾自當放人。若做不到,就麻煩汝給龍崎宗師帶話:一個越前對冰帝來說並無意義,青門該做何補償請自斟酌。另外——”

他本想說,吾欲借鑄刀師巧手一用,但轉念一想,現在或許不是時候。這人看起來不溫不火,卻是別有一股傲氣,不如等看他有多少能為再說。

“另外什麼?”

“沒什麼。”

“那便如此說定了。”手塚目的達成,無需多留。回身衣袖一甩,隨為無意,竟是十分瀟灑。

芥川慈郎沒有睡,而是遠遠的隔著內室的門簾看外面,等手塚走後才蹭出來。他說想出去一趟,不要任何人陪。

跡部立時搖頭。把這孩子留在蒼雲之間就已經不讓人省心了,這種時候再放他獨自在外面溜達,難道又要自己滿天下地去找麼?“汝要去哪兒?讓宍戶陪汝。”他說著就往門口叫人去。

“只是到師祖那裡而已,日落之前一定回來。”他一把拖住跡部的袖子,又抓住衣擺保險。

找榊太郎啊,這倒是不錯。他老人家這幾天應該也休息夠了,早前也派了人去告訴他鑄造師要為冰帝觀視地氣的事,現在也該寬點心了。慈郎現在去煩他是正好。跡部輕咳一聲:“日落前,吾會派人去師父那裡接汝,若汝不在,那就等著罰抄千字文吧。”

聽見麒子到來的時候,榊太郎正趴在露臺上啃栗子——那只栗子沒炒開,肉粘在殼上,吃起來有些困難。此人大概以前拘束得緊,現在退休養老中,四下又無人,不知不覺就散漫了。因此麒子的造訪真讓他措手不及,突然脫出的果肉嗆了他好半天。

咳到口幹,手忙腳亂倒了茶來喝。連著灌了熱熱的三杯茶下去,榊太郎總算覺得舒服些。順便把剩下的半斤栗子攏起來,罩上金絲罩,殼都收在錦帕裡,頂端打了個死死的結。攤開史籍,做出一副研究學問的樣子,嘴裡含著半口微苦的茶水,不禁感歎,到底人老了,經不起嚇,不過是個小徒兒拜訪就這麼大驚小怪的。搖頭,歎氣,再倒一杯。抬眼,一看見鳳長太郎領著麒子走進門,他差點又把剛入口的液體重新吐出來。

“汝這是做了什麼?!”

鳳把衣衫破敗、灰頭土臉的慈郎往前門主身邊輕輕一推:“呃……麒子在禁室跟人打了一架。”他實在不知道該怎樣才能把話說婉轉點,“還請師祖暫且收留他吧,晚些門主那邊該有人來接。”

榊太郎輕咳一聲,端著架子說:“嗯,吾知曉了,汝去吧。”

“鳳長太郎告退。”

麒子乾巴巴地站在殿堂裡,和露臺處的前門主隔著好長一段距離。他本放平了心等著挨駡,但是遲遲沒有聲音落下來,好比腦袋上高懸的鍘刀遲遲沒有動靜,反而叫人不安了。榊太郎只是喝茶,中間偶爾剮麒子兩眼,直到沉默夠了才說話:“哈,汝真是長進了,打架還會挑地方。”

慈郎噔噔噔幾步跑到榊太郎的面前,伸手就要拖衣袖:“師祖……”

榊太郎怎會不明白他的意思——不要告訴門主是吧?但就這身山花爛漫的,騙誰,怎麼騙啊。而且看起來這小子早有預謀,否則按照鳳的個性,怎會想到要把孩子送來這兒?料想肯定是慈郎說了要找師祖,期間少不了嘴皮子上的軟磨硬泡,鳳才答應了的。揮一揮袖管:“汝不用白費力氣,這件事情叫鳳撞見,汝師父肯定得知道。 ”

慈郎小聲咕噥:“他又不是師父的近侍……”

“汝別忘了還有宍戶亮——若吾猜的沒錯,鳳能入禁室,那就說明宍戶在。所以就算鳳不說,他也會說。”榊太郎輕哼,“怎麼,有膽打架,沒膽承認?”

慈郎不說話。

前門主大人搖頭——真不想管。前一陣子心情煩,才冷著臉把這孩子踢回去,現在又找上門來,真是……唉。榊太郎真想問他:汝到底有沒有一百歲啊?不動峰那些妖僧到底怎麼養的汝啊?“汝膽子倒是練出來了,知道自己去找人尋仇了。”

慈郎倒沒有辯解,只是雙手緊了緊,想了許久才說:師祖,師父他騙我。

慈郎把這幾日在蒼雲之間聽到的話都和榊太郎說了,包括怎麼處置越前龍馬,青門又來了什麼人,鑄的什麼刀。他問榊太郎,所謂的“妥善處置”難道就是把他老婆的骨頭拿去打鐵麼?而吃了他老婆的那人,現在還好好地活著,這究竟是什麼道理?師父為什麼會准許那個青門的鑄刀師留在冰帝?對跡部他開不了口,然在祖輩面前,反而無所顧忌了。

“師父說‘逝者已已’,我真是不懂,真是不懂啊……”

看他這樣,榊太郎本來準備了些大義凜然的話,如今倒不好出口了——這道理太難。

他只得打開了手旁的金絲罩,拿出一隻看起來最順眼的大栗子:“逝者已已,這是個好詞。”剝了殼,分一半給慈郎,“等汝多活個幾年,自然就能看穿。”轉念一想,按照這麒子的長進速度來看,恐怕不是幾年的問題吧。“今夜就睡在本殿。吃了跟樺地到內室去,換件衣服,省得被人笑話。”

禁室那一架,沒打出人命,也打不出人命來。一個是不會武的小麒麟,一個是餓了好幾天又被封了功體的殘兵敗將,扯來打去也都是些皮肉傷,雖然看著慘烈些,卻沒有性命危險。

小孩子打架本是無妨,卻牽扯著兩個宗派。宍戶亮如榊太郎所預料的那樣,次日把這件事情告訴了跡部景吾。跡部的腦袋頓時大了一圈。不等他消化,宍戶又說了第二件事:不動峰的人請冰帝調些人過去,幫他們打開往生佛的封印——近日來魔物頻頻作祟,恐是天時有變,不使出殺手鐧是不行,又怕解開法印時被偷襲,因此需要護衛,望冰帝調派幾個強將云云。

這些妖僧!仗著當初借了冰帝兩隻麒麟,現在處處佔便宜。

門主拍桌,入木三分:這日子還讓不讓人過了!

宍戶是個直腸子的人,說:日子難過是難過了點,但還不至於不能過。

哦。跡部冷笑:那好,給吾把嘴封嚴了,至少這幾天不要給那個青門的鑄刀師知道半個字。違者,就等著到不動峰陪妖僧們喝茶吧。

宍戶走了,門外等候多時的鳳便進門來。跡部照例問他手塚的起居,鳳一一回答,說地氣的事似乎有進展,其餘和前幾天無甚差別。鳳是個老實人,那種老實是滲透在骨子裡的,即便嘴上的說辭已經熟練了,表情、神態的閃爍不定還是騙不了人。

“汝有話就直說,吾已經夠煩的了,不多汝一件!”

鳳被嚇了一跳,脫口而出:“我想借大補丹!”

跡部詫異:“汝要那個做什麼?”橫看豎看他也不像個要補的人啊。

“呃……”眼看門主的眼神變得古怪,鳳的嘴是越張越難。

“算了,反正也不是值錢的東西。汝要,吾便給汝一盒。”說著便進屋取東西去了。

手塚頭天來到冰帝之後就再也沒去看過龍馬,再加上冰帝也沒有多嘴人,因此不知道龍馬和慈郎的事。而自從和跡部訂約,他就再也沒去過蒼雲之間,每天只是帶了筆墨硯臺和一堆紙張,往山頂上去,就這麼一路走,一路看,一路畫。

但這天一早,他沒急著出門,而是請人給青門送了兩封信。

一封是寫給不二、菊丸、大石他們的,內容無非是問安之類,再說自己可能要過幾日才能回去,講學還請他們費心;另一封則是給龍崎宗師,簡略地提到龍馬的狀況,只希望她老人家別擔心,此外,叫人把龍馬的那只鼎送到冰帝來。

信剛送走,他便去了芥川,到了藏麒麟骨的地方,卻不見神官的影子。想想也沒別的事可做,就回了客房。不想正巧遇到鳳,手塚就問他哪兒才能找到忍足。

鳳說,快近中午了,神官大人應該在他的住所“月下花間”的房頂上曬太陽喝酒吧。

唔,月下花間,真是個淩亂風流的名字。

“吾去借麒麟骨。”臨走前手塚不忘留下這麼一句。他知道鳳不光是負責起居而已,必定要知會跡部他的行蹤,所以與其叫人亂猜還不如自己說清楚的好。

“先生不用過午餐再去麼?”

手塚搖頭。正要出門,身形卻忽然一停,腳踩著門檻,竟是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了。

“先生?”鳳連忙過去檢視,卻被手塚攔了下來。

他搖頭:“沒什麼,只是想到一些重要的事情而已。”

鳳從袖管裡掏出一隻小匣子,打開,裡邊是幾隻新做的糯米團子,看起來白白嫩嫩的,還散發著甘草的香氣:“這是才做的點心,本要給宍戶前輩的,但是先生既然不用午餐,還是把這個帶上。宍戶前輩那邊,我會再做一些。”他合上蓋子,遞給手塚。

手塚接過盒子,道了聲謝便走了。

月下花間的地勢比蒼雲之間低一些,在水晶峰的西側一塊伸出的山岩上,其實就是一間四周長滿了野花的小屋。忍足有言:每日一採花,活到八百八。所以跡部說他骨子裡好色沒節操真有道理。

只可惜,這種風流情趣都要在冷冰冰硬邦邦的水晶峰上虛耗乾淨。冷酒下肚,便叫人頓生無限惆悵。歎氣,如果有美女就好了。“長腿細腰,分外妖嬈。”想當然地以為四下無人,他扔掉酒杯往屋脊上一躺,滾動,“唔唔,想下山想下山……”

手塚說:“吾是來借麒麟骨的。”

出人意料不帶這樣的……

於是,忍足一路領著手塚去芥川取獸骨,一路使勁分析自己剛才貌似小孩撒潑的動作有否被這摸不清底細的鑄刀師看見。說到底,他是極要面子的人。

手塚當然是看見了,而且相當佩服忍足為什麼沒從屋頂上掉下來。只覺神官這人看似不拘小節,事實上,不論言行舉止,他的一切都在禮數許可之內,並未有多少出格,而旁人只當他自在,其實麼個中苦楚只有自己知道……這樣一想,冰帝的神官也是個可憐人啊。

手塚取出鳳給的點心,拉住忍足:“吃不吃?”忍足有點愣。手塚當他不要,就收回來說:“那吾吃了。”他真是有點餓。

等忍足想到“不吃白不吃”的時候,匣子裡十來個白白嫩嫩的團子只剩下一隻。在忍足極度驚異的目光下,手塚望著匣子無限可惜地輕歎一聲,然後蓋上蓋子揣回袖管裡,對他說:“走吧。”

忍足麻木地領著手塚,忽然覺得,這樣大家都知道了一點秘密,算是扯平了。

確切地說,手塚不是要“借”麒麟骨,說“借”只是禮貌客套,誰能把鍛得連親爹媽也不認識的麒麟骨再變回原樣送回去,這人就是神仙了。

手塚要麒麟骨做刀,但不說做刀要幹什麼,只說是跟地氣有關。

跡部沒怎麼反對,說:既然他有辦法,吾就看看他能怎樣。反正骨頭擺在那裡也沒有用處,要給慈郎看見又會傷心,還不如給他。而一說起慈郎,他不由自主地想“嘖 ”一聲——前天去本殿那裡找人,不料卻被榊太郎數落了幾句。說是數落也不太確切,只是不輕不重的一些話,大致的意思是,不要以為小孩子躺著就是在睡覺,汝等大人之間的秘密,都被他給聽去了。

師父,就算汝有意見,也拜託請不要說得這麼曖昧……

眼下這狀況,跡部覺得也不錯,至少這個月餘下的幾天不用做保父,只是慈郎的逃避叫他難免有些傷懷。莫非真應了那句話——男大不中留啊。

頭疼,叫人去看看禁室的小子死了沒有,若沒死,被慈郎打的傷還是要好好醫治,辟穀而死和被打死區別太大了,他不想也不能擔那惡名。

越前也真命硬,又是餓肚子,又是剃髮羞辱,又是跟慈郎打架,居然還能“兩敗俱傷”地苟延殘喘著。於是對於手塚而言,只要徒兒還沒死,他就還有時間。奇怪的是,他似乎對此也不著急,像是知道徒弟決計死不了似的,這件事就丟在一邊,只是專心於解決地氣的事。

當這裡越前龍馬殘喘的時候,青門的人就扛著他的鼎來冰帝了。

來人自報家門叫乾貞治。他說話的聲音很低很輕,聽起來有點神神叨叨的,臉上戴著個面具,遮住了眼睛,叫人看不清面貌。他沒有見到冰帝掌門——掌門說,既然是送貨的,又沒什麼別的要緊事,直接去鑄刀師那裡就好。他冷笑一聲,很低很輕,感覺格外的陰沉,但並沒有什麼怨言,很聽話地跟侍從走去客舍。

手塚恰好在屋子裡,案幾上放著前幾天畫的圖紙,他拿著筆在那裡圈圈畫畫,手邊放著一個包袱,裡面裝著麒麟骨。

抬頭見到乾,他只是淡淡打了聲招呼,然後收了案幾上的東西,給乾倒了茶,又讓乾把那只鼎扔在牆角。

同門師兄弟,雖然談不上有和大石不二“那樣”熟,至少也是“比較”熟。乾大他一些,比他入師門早,如今是龍崎宗師那裡的管家。鑄造技術談不上有多麼精專,但極擅長史學研究,現在的青門史不少都是他收集編撰的。宗師派他來的意思,手塚能猜出幾分,大概也是想讓他探探冰帝的情況。說穿了,就是討些八卦消遣。

乾不喝茶也不吃茶點,上下打量對面的手塚幾眼,搖頭說:“汝這樣可不行,回青門吾不好交代。”

“有什麼不好交代的,汝只管說吾在這裡過得很好,龍馬他暫時也沒事。”他喝了口茶,“吾還要再呆一段時間,師父有讓汝帶話麼?”

乾點頭,笑笑說:“也沒有什麼要緊話,只是叫汝別太拼命了。”

拼命?他幹什麼要拼命呢。冰帝不是真的要殺龍馬,他有什麼好拼命的。

“這是大石叫吾帶給汝的。”乾從衣袖裡掏出一包東西,居然是手塚愛吃的青豆,“他說汝上次走得倉促,沒有拿,既然吾要來找汝,就把這個捎上。”

手塚接過來,放在茶几邊:“青門還不知道龍馬的事吧?”見乾點頭,他松了口氣,喃喃道:唔,這樣便好。

兩個人隨意聊了幾句,乾便要走。冰帝沒有要留下乾的意思,乾是個識趣的人,也不樂意呆在冰帝。手塚送了他一段路程,到山腳,乾問他還要多久才能回青門,他說最多十天半個月。

跡部沒見過鑄刀師幾次,卻對那仙風道骨耿耿於懷,因此咬牙忍了好一段時日,沒有正經吃過什麼點心。這天經過廚房,聞到紅豆粥的味道實在忍不住,他覺得都這麼多天了,也該修煉出些“仙氣”來了吧,吃點應該沒什麼,便差人要了點來喝。紅豆粥熬得真是濃稠甜美,叫人吃在嘴裡,心也一陣子滿足。不料他正稀裡呼嚕喝粥的時候,外面的侍從來報說,青門的鑄刀師求見。他在心裡嘖了一聲:真會挑時機啊。

他們有好些天沒見面了,彼此似乎又陌生了點。跡部看鑄刀師和前兩次有些不一樣,不再是那仙風道骨的樣子,至於究竟變成了什麼感覺,他一時也找不到合適的形容。上來只能客套一句:“先生在冰帝可過得習慣?”

手塚看他也有點不一樣,隔著層紗瞧見那一身繁複的紅紋錦衣,想這次不做烏骨雞,改做紅豆粥了麼……他說自己過得還習慣,這次來,只是想借把刀用。

“做什麼?”跡部挑著眉毛,疑惑地看他。

手塚說:“鑄刀絕非易事,從無到有至少需要一月,而吾時日有限,若能得門主之刀一用,輔以麒麟骨,可節省不少工夫。”

他還是那不卑不亢的腔調。

跡部覺得這倒是正好。想必麒麟骨加護,一定能提升不少功力,不如把輪舞給他,一舉兩得。

但鑄刀師說:“吾要吾送汝的那一把。”見跡部有所猶豫,又說,事情結束,定會雙手奉還。

於是這邊有了爐子,有了材料,就可以開始幹活兒了。鑄刀師在芥川選了個順風順水的好地方,然後把鼎往地上一放——規定方圓百尺之內不得靠近。鼎很沉,塵土冰屑陡起三寸,這才夠力。

他要在那裡呆上三天三夜。

忍足遠遠地看著,從頭到尾沒找一點麻煩。他手裡握著一隻食盒,是手塚之前塞給他的。他有些恍惚地對手下說:“你們在這裡看好了,我到蒼雲之間去一次,若有異常便來去那裡找我。”其實就是直接找門主。

食盒裡是那日剩下的一隻糯米團,用芥川的冰屑裹了起來,因此沒有壞。手塚說半隻給他吃,就當借骨借地盤的謝禮,另外半隻給門主大人,算是謝他借刀。且不論這禮物的輕重,讓忍足很意外倒是真的,還半隻半隻的送,細想起來隻覺得這傢伙怎麼這麼古怪啊。

到了蒼雲之間,他對跡部說了地氣的進展,跡部心不在焉地應聲說知道了。忍足見他沒精打采,思忖他絕非小器人,該不是因為借出的刀,而是和至今仍沒有回到蒼雲之間的慈郎有關,便說:“不把麒子接回來麼?”

跡部用力扇了兩下扇子:他不要回來。師父也不知是哪根筋迷路了,到現在也沒煩他。叫宍戶去接也白去。

“你自己再去一次啊,當面說說。你是他師父,有什麼磨不開面子的事。”

“汝。”跡部拿扇子抵在神官胸口,冷著臉說,“汝下山找女人去吧。”一個小麒麟難道還要堂堂門主三催四請?跡部只覺跟忍足這種遇事皆大歡喜的人真沒什麼共同語言。

忍足卻是很高興:“那我要說多謝了。”臨走的時候,他把手塚送他的食盒放在茶几上,“鑄刀師的謝禮就全給你了,好好享用。”

忍足走後,跡部打開那“謝禮”的盒蓋,見是一隻糯米團,不免有些奇怪。於是聞了一下,竟有些藥材的氣味,皺了皺眉,又重新合上。忽然想起,不知道鳳借去的大補丹是怎麼用了。

人啊,到底還是有好奇心的。

芥川的冷,是乾巴巴的冷。平日來到這裡,都會催動內力護持身體,因此不覺得什麼。但這會兒,力氣全用在刀上了,若不是有口爐子,手塚恐怕根本挨不住那寒氣。

說到爐子,宗師送的東西還是有道理的,的確是一口什麼都能夠煉化的好鼎。手塚一面看著火,一面運化陣法,一面在心裡感歎:原來自己之前真是怠慢了它啊。又想起,越前之前還拿它烤肉來著……現在不烤肉了,改烤骨頭,可惜不能吃。

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不睡。以前在青門倒也不是沒試過這樣的日子。他向來是個簡單的人,該吃的時候就專心吃,該睡的時候就專心睡,不二他們八卦他也聽著,該去的講學他還是會去。鑄刀的時候,便也是一門心思,俗事都免了,哪怕幾天幾夜也沒關係。不二因此常取笑他:你何時成仙,記得告訴師弟一聲,我好準備著“雞犬升天”啊。

只不過現在身在冰帝,感觸自然不同。

不知青門那邊是在幹什麼呢……雖然才離開幾天,好像已經很久沒回去了。恍惚之間,他這麼想著。手上又催動幾分內力,鼎爐內的火因此更旺了些。紅蓮吞噬著刀身,將其漸漸化成鐵水。

太清寂的地方,時間流逝也是悄悄的。芥川滿天遍野的蒼茫,百尺之內又沒有人的氣息,只有溪水的潺潺聲。手塚難得會在鑄刀的時候感到有些寂寞。不知不覺地冷嗤:真是個鳥不生蛋的地方,把麒麟養在這裡,會長命才有鬼……

只見月升當空,爐中的刀體已經完全煉化,手塚看准了時機,往通紅的爐內投入麒麟骨。熾熱的紅焰霎時變為冰藍色的冷焰。他用佩刀劃開手臂,看著殷紅的血在接觸到藍色火舌的時候瞬間蒸發,留下一股白色的霧氣。那白霧並不散去,而是緩緩沉入爐中,與鐵水混在一起。

血本是紅水而已,不該有這白色的霧氣,但他好像早就知道似的,並沒有驚訝。

爐火又跳動起來,剩下的只是時間問題了。

經過兩天不緊不慢的掙扎,跡部到底還是去了本殿一次。

上回來這裡,連小麒麟的毛也沒看到,只領了一頓念叨,當時真覺得人不能這麼倒楣啊,做師父不能這麼窩囊啊……只不過因事務繁忙,沒時間計較罷了。這一回,他乾脆連通報都省去了,嚴格說起來,這叫“私闖民宅”,少不了前門主的一頓數落,但怕什麼,現在冰帝的門主是跡部景吾啊。

要找人,就該叫對方措手不及。

榊太郎當時正教慈郎畫畫,畫的是什麼,跡部遠遠的也看不清楚。他只是有點訝異:前門主大人什麼時候變得這樣有耐心了。不由想起多年之前慈郎被扔到自己膝下的情景,現如今可真是天差地遠啊。莫非那時的他還沒有老,而現在是真老了。老了,自然對什麼都有耐心了。

慈郎似乎很高興,一點也沒有平時睡意朦朧的樣子,握著筆,也跟著歪歪扭扭地畫。這副天下太平萬物同春的景象,倒叫跡部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但無論如何也是不能這樣回去的,他咳嗽一聲:“看來汝在此過的很好。”然後向榊太郎行禮道:師父。

榊太郎意料之外地沒有生氣,只是說:“汝來也不找人通報一聲。”看來心情是真好。老人家的脾氣,有時候就是這麼捉摸不定的。

慈郎就不那麼自在,遮掩圖畫的動作多少有點手忙腳亂。反觀前門主,早就不動聲色地遮掩好了。跡部不能窺看師父的大作,便走到慈郎身邊隨手掀了遮掩的紙張。那上面畫了不少亂七八糟的東西,吃的喝的玩的,還有一些小人兒,畫的不怎樣,但是挺容易認,有痣的那個肯定是自己了,敞著衣服四仰八叉的是喝醉酒的忍足,還有個子很粗大的樺地,張牙舞爪又沒有頭髮的估計是那倒楣的越前龍馬。最後一個倒叫他愣了愣:“這是誰?”

慈郎蹭著地磚,聽師父問自己,便老實說是鑄刀師。只因為沒見過真面目,所以身上畫了,臉盤上還是空白的。

跡部不多說什麼,只問慈郎:“汝該回來了吧?”這口氣硬邦邦,怪惡劣的。

榊太郎對麒子說:“汝的課業不能擱置太久,在吾這邊也玩夠了,隨汝師父回去吧。”

慈郎應了一聲。

一切就這麼輕描淡寫地下來,似乎太容易。

跡部領著慈郎往蒼雲之間走,路上都不說一句話。直到將近門樓的道口,跡部才停下來:“吾已經把麟子的骨頭給了鑄刀師,煉化了,要不回來了。汝可想清楚再踏入這蒼雲之間。下不了決心就別進來。”

慈郎的腳步滯頓了。跡部正打算獨自走進去,一道人聲闖入——

“你不覺得這樣有些太不近人情了麼。”

聽這口氣就知道是宍戶亮。跡部勾起一個冷笑:“汝倒是很通人情。”他回頭,拿扇子指指停在不遠處的慈郎,“吾不近人情,他又算什麼。再說,誰又對吾近人情了?汝可以問問他,吾可是個不近人情的人。”

慈郎默不做聲在一旁站著,低頭看自己的腳尖。

麒麟骨的事,跡部本無意隱瞞,只不過覺得現在就告訴慈郎不是時候罷了。誰知這小子居然也懂得騙他了,背著他去尋仇,打得人苟延殘喘再跑去他師父那裡訴苦,可真叫一個委屈啊。若換了別人,跡部自然懶得計較,最多“是啊是啊師父教訓得真是”應兩聲,轉眼也就忘了。但一想到,原來昔日的百般照顧竟比不上芥川的一堆骨頭,那心裡就好比被人捅了一刀似的——不是難受,而是……窩火。

“逝者已已。就算完美如吾,死了,也是一樣是堆廢柴。”跡部說完,一回身,乾脆俐落地進門去。這瀟灑的勁兒,讓他想起鑄刀師那拂袖而去的感覺了。

留在原地的宍戶嗤哼:連這種事都要扯到完不完美,怎麼不說,即便是廢柴,也是完美的廢柴啊?他問慈郎:“你走不走?”

慈郎猶豫著。

宍戶是個沒耐性的人,說:“那我先進去。”

鑄刀師的刀完成了,已經給宍戶看過。冰帝的侍長留著一頭桀驁紅發,似乎不像個細心的人,卻將隨身帶著的一壺酒給了他。這酒很烈,喝下去一口,身體都好像跟著燒了起來。

他說要劈開芥川,宍戶怔了半天。他說:吾可先講在前面,芥川之水定有問題,但吾畢竟不是道士,一刀劈下去,或許就此陰陽調和,也或許就此毀了風水。

宍戶道:茲事體大,這要請示門主。

吾不是跟冰帝打商量。手塚的細長的眼看著對方,平和面容之下,是不容轉圜的威嚴。他將一封信交給宍戶:吾要劈開芥川,汝只需告訴門主便可。

宍戶走了,並無和手塚討價還價的意思,可見是個乾脆人。

手塚握著刀,斜靠在芥川旁邊的一塊巨石上。那刀身盈盈的散發著青白色的光芒,刀刃依舊形似流水,摸上去卻像塊冰。芥川還是潺潺地流著,但是再等一會兒,恐怕就會變一副景象吧。

這個姿勢不花力氣,很舒服。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照理應該他是倦極了,但是完全感覺不到睡意。積存在身體裡的酒越來越熱,就好像吞了口爐子似的。

他不常喝酒,只有和不二他們窩在一起的時候,才偶爾喝一些。不二是千杯不醉,菊丸一杯就開始胡言亂語,大石的酒量不錯,不見有醉,最多就是臉紅。龍馬還不到能喝酒的年紀,但難保不會偷喝。而手塚喝得少,酒量如何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上一次醉酒都已經過去好多年了,而且就連那次喝醉,還有一半的原因在於所喝的酒不對。

他跟宍戶說的不是酒話,沒有半點誇張。他要劈掉芥川。等身體聚集起足夠的熱力,他便一步一步往芥川走去。

百尺之外,冰帝的門人不明就裡。想來不管是鑄刀師要把芥川怎樣還是芥川要把鑄刀師怎樣,都是麻煩,於是便要上前攔阻。“你們不可再往前。”鳳長太郎出現得毫無預兆,但又仿佛已經等候多時,“先生自有他的辦法。”

昔日和風細雨般的鳳近侍身上背著一把劍,這真是比樺地講笑話更稀罕的狀況。眼看他將那劍往地上一砸,劍尖便牢牢地插在那兒:“以此為界,除非門主到來,我們就靜觀其變吧。”

誰說溫柔的人就不能耍暴力啊,鳳原來也是很厲害的。

那邊跡部扇子一揮,桌上的茶碗就被掀翻了,滾在地上,碎了個七零八落。他指著宍戶:“汝說,他青門算什麼東西!”搖頭:這個門主當得真沒意思。

他幾乎把手塚的信給捏爛了,又攤開,啪地一聲按在桌子上。其實上面並沒有什麼很不得當的字句,只說:水至柔,柔以克剛,本是自然之理。如今水性甚剛,攻無不克,然無以克之,以至陰陽不調。吾今欲開芥川,若成,便如當日約定放回吾徒;若敗,則悉聽冰帝處置。

沒有一個廢字,還真是夠簡明扼要。哼,哼哼哼。

宍戶倒不覺得怎樣,只是想,一封信都能讓門主笑得如此淒慘,若是告訴他手塚那句“吾不是和冰帝打商量”,不知道蒼雲之間的牆壁上會不會多一個腦袋大的窟窿。

跡部冷著臉疊好了信,抄上輪舞,對宍戶說:“芥川是冰帝的地盤,要劈,本君也要親自看著他劈。”

宍戶跟在他身後,眼裡只有那把刀:若只是“親自看著”,你抄什麼傢伙啊,不如說是“助他一刀之力”來得確切。

他們出門的時候,沒有看見慈郎。跡部不吭聲,連表情都沒丁點變化,似乎心思根本不在那上面。

手塚可不管什麼一刀之力,既然決定了要做的事,就要貫徹到底。只見他邁入冰冷的山澗,刀刃上散出的靈獸氣息便刹時團團護住他的身體,直至走到中央,冰泉未能傷他分毫。低頭看水流從腳邊繞行而過,他輕歎一聲,果然逝者如斯啊。

手心一緊,麒麟刀氣浪有如漩渦,將奔襲而來的芥川之水卷向天際。真壯觀。手塚覺得自己活了這許多年,恐怕做的最有氣勢的就是這件事了。

這一刀下去,往日的芥川便不復存在。宍戶說的沒錯,茲事體大,茲事體大……只不過,現在想這些已經太遲。肚子裡的酒還燒著。都說酒能壯膽,現在手塚國光的膽子可大了去了。

跡部說要親眼看著鑄刀師劈開自己的地盤,到底是趕上了。只見一片白茫茫的水霧中,立著一個頎長的身影,就如同之前隔著圍屏那樣,朦朧之間大概能辨認出形狀和風骨。不過這一次,圍屏要退去了。

手塚的意念全集中在刀尖,周圍水流、氣流颯颯地纏繞著,吵得反而什麼也聽不見,仿佛一切都歸於安靜。他只是隱約覺得有人趕來了芥川。至於是什麼人,他即使看不見,聽不到,心下也能猜著幾分。

他反手橫握麒麟刀,順著氣流的縫隙旋身一劃。刀勢橫劈芥川,水刃席捲四周冰原,經年不化的冰層也一瞬間被劈散。要不是跡部等人功力深厚,及時護體,否則也難保不會秧及。

芥川長久以來積聚的寒意終於開始消散,麒麟刀收勢的時候,芥川的水也終於重新彙聚到河床內。水幕退去,世界一片清明。

跡部站在芥川邊上,呆愣了很久。

手塚站在河床中央,神色縹緲。他回頭,波瀾不興地看了跡部一眼。溪水齊腰,已不再那麼冰冷刺骨。手塚把刀往水中一插:“這還汝。”

剛放手,急流湧來,一下子就將他推倒,往下游沖去。

第三章 塵緣渺渺

汝叫什麼?

……青豆。

真普通的名字,吾是紅棗。

紅棗頭上有個細細的柄,粘了土,衣服皺巴巴的,紅的好像血。青豆乾乾淨淨的,背著包袱,包袱裡有寶貝。它挨在它旁邊。紅棗說,它的紅棗兄弟快要餓死了,可是它沒有錢給它們買東西吃。

青豆看它可憐,就把包袱裡的乾糧給它。紅棗說它走不了,青豆就背它走了一段。紅棗很重,但是因為缺水變得乾巴巴的,青豆就找水給它喝。

紅棗捧著水說好喝,它叫青豆也嘗嘗。

青豆也覺得渴,歡歡喜喜地喝了水,卻不料昏睡過去。

然後紅棗不見了,青豆的包袱也不見了。留下的只有青豆,還有紅棗的柄,一隻金光燦燦的柄。

金光燦燦的紅棗柄啊……

手塚確定自己是在做夢。一旦這麼確定,現實的感覺便逐漸清晰起來。他覺得被子似乎一層一層地往身上蓋著,又一層一層地被剝離。後來被子不見了,身體有些發冷。很累,不想睜眼,他伸手胡亂一抓,好像什麼也沒抓到,又好像被什麼抓住了。

內心掙扎許久,他終於決定睜開眼睛看看,但是費了好大力氣才扯開一條縫隙。視線模模糊糊,不過看那人影好像是龍馬,所以他叫了一聲。對方沒反應。他又叫了一聲,然後說了一些連他自己也聽不清的話,嘮叨得有點不可思議。

他說:汝這一次可歷練夠了,連師父也陪汝歷練上了。汝吃麒麟,師父陪汝吃;該汝辟谷,師父替汝辟穀;現在師父幫汝把冰帝的命根都劈了,這下汝該圓滿了,師父也圓滿了。師父無能,經不起汝折騰。若冰帝當真放了汝,汝這以後該怎麼辦,好自為之吧。這天殺的,其實吾還沒活夠……

說完又睡了過去。

再醒來的時候,只覺天光亮得刺眼。手塚幾乎以為自己是爆屍荒野了,然而仔細一看也不是野外,而是在屋內。這房間不知是什麼材質的面牆,明晃晃的,傢俱物品無一不散發著“我很貴”的氣味。

半睜的眼流露出一絲不屑。

“蒼雲之間的寢房是否有何處怠慢了汝?”

是嗎,他被河水沖到蒼雲之間來了。手塚的腦袋有一瞬間的混亂:蒼雲之間到底和芥川還是有一段距離,怎麼就被沖過來了?之前好像看到龍馬,莫非是做夢?還沒開始細想,他已經覺得很累:乾脆,閉眼繼續睡吧,睡醒說不定就明白了。

“喂,別睡了,汝已經睡了三天,還沒夠嗎?”跡部拿扇子敲敲床邊,試圖引起他的注意。可惜對方不理睬他,甚至把頭往裡邊歪去。跡部難得沒有計較:“汝不代見吾,吾無所謂。吾只想說,越前龍馬已經回去了,冰帝並非不守信諾。”

他頭髮還沒長齊呢,怎麼能就這樣回去?手塚的抱怨輕得更像喃喃自語。

跡部點頭:“總算有反應了。”既欣喜又有些失望地一歎,“吾本也是這樣想,但他要走,汝又有話在先,吾難道能不放人麼?”

手塚不作聲,也不知聽沒聽進去。

“他來看過汝,汝卻睡得跟死了似的。吾跟他說,汝為他才變這樣,他差一點就要哭了。”

他是吾的徒兒,吾樂意。再說是吾樂意這麼做,幹汝屁事。

“汝不要命了麼?”

不要命?怎麼會不要命呢,自己的命自己還不清楚麼。“吾死不了。”這一句說得倒是很大聲。

跡部冷笑:好一句死不了。既然死不了,鳳幹嗎還要借大補丹給汝保命啊。“慈郎可是把汝的遺言全聽去了。”

手塚終於半睜開眼睛,十分吝嗇地瞟了他一眼。

那日看著手塚被沖走,他腦子裡就四個字——“滅頂之災”。若不是鳳大叫一聲,他還杵在那兒滅頂呢。當時天色漸晚,即便是水晶峰,也終有看不到太陽的時候。冰帝一干侍衛卯足了力氣從上游找到下游,直到眼睛發黑都一無所獲。

鳳一面找一面叨叨:他是個好人啊,不該早死的啊。

宍戶一面安慰鳳“肯定能找到的”,一面暗中叫人準備善後。

而跡部站在溪石上,放眼望去一片渺茫,希望也跟著渺茫了。他看到天邊的一團青光,木然地想,那人是不是已經騰雲而去。

於是慈郎馱著手塚出現在蒼雲之間的時候,跡部平生第一次感到自己的下巴長得不夠牢固。

慈郎是麒麟的樣子,腳踩祥雲,金光燦燦。他馱著全身濕透的手塚,問跡部這個人還有沒有救。跡部有些懷疑自己的徒兒是不是知道身上背的這人就是鑄刀師,又不好多問,生怕原來他不知道,被自己一提醒就知道了。他可不想到時候救人變成殺人。

跡部叫人把手塚安頓在內室,給他換了衣服,又讓鳳長太郎去找大夫,順便告訴宍戶後事暫緩——人說不定能活過來呢。大夫來了,看過,開了方子又走了,鳳便拿著方子去抓藥。這麼一來二去,跡部真的消停已經天光大亮。退了侍眾,暈頭轉向地到外殿打算坐會兒喝杯茶,卻見慈郎正趴在他平日辦公的案上睡得很香。

茶杯歪在一邊,差點就要掉下去,茶盤也搖搖欲墜。

跡部沒什麼精力追究,也懶得叫醒徒兒——要睡就睡著吧。他走到案邊,發現慈郎的身下壓著一疊寫了字的紙。抽出一看,是千字文。

慈郎醒來,眼明手快地扶好茶盤。回頭見跡部正在看自己抄的千字文,意料之外地倒了杯茶給他。

那一幕,天下太平,一切都很圓滿了。

慈郎說手塚昏迷的時候曾經留了遺言,因此看起來好像要死了的樣子。佛有好生之德,他在不動峰呆了那一百年就記得這個,於是急急趕回蒼雲之間找人救助。跡部“唔”了一聲:汝也知道好生之德,汝打架的時候怎麼沒想到啊。口氣倒不似之前訓人的時候這麼嚴重了。

至於那遺言具體是什麼,跡部沒問,慈郎也沒說。

大夫給手塚診脈,沒診出什麼大毛病來——就是禁食多日,再加上泡了冷水,以至體弱受涼。又說他可能服過大補丹,但消耗太甚,藥力一過,反而氣空力竭了。

於是跡部把鳳叫到跟前,問他究竟把大補丹怎麼處置。鳳覺得自己是個沒撒謊天賦的人,遇到要撒謊的時候,他最多不說而已。如今事情告一段落,說了最多領些責罰,他就把這些天瞞著門主的話全盤招供了。

麒麟肉再怎麼補,也沒法讓越前龍馬餓了十天八天之後還能跟人打架。來到冰帝不久,鑄刀師就和鳳“十分無意”地提起,說觀望風水和煉刀之前必須清淨五體,因此飯是吃不了了,倒掉可真浪費。鳳明白他的意思,思量飯還是一碗飯,不過是換了個人吃,況且哪個師父不護著弟子的呢,越前龍馬年紀尚幼,手塚這麼做也是人之常情。再說,“粒粒皆辛苦”,浪費是罪過。心裡小木魚敲著,慈悲為懷是天道。

不過應承是一回事,鳳雖心軟,原則到底還是比天大,他回答鑄刀師:若無人追究便罷,有人追究起來,他也只能實話實說。

好在沒人問起,就連他偷藏鑄刀師的食盒到禁室,宍戶也當不知道,真是給了好大的面子。只是數天下來,眼見手塚日漸虛乏,鳳覺得那樣毫不吝惜地掏空自己,簡直作孽。不如借大補丹,把命拖住,好歹也該叫做師父的親眼看看那撥雲見日的時候啊。他沒注意到自己拿著糯米丸子的時候,跟鑄刀師撒謊撒得真溜。

先生他料定門主不肯輕饒龍馬,破解地氣和鑄刀又都需要時間,這才出此下策。——鳳說話向來口氣柔和,這話似乎不站在任何的立場,但聽起來就是顯得門主不講理。

他還背著劍。他把劍從身上解下來,放在腳邊,意思就是甘願領罰。

他越前龍馬值幾個錢?合著汝等都知道這來龍去脈,就誆吾一個?跡部回頭,對一旁的慈郎說:汝要是有一天跟那小子一樣,可別指望吾像他師父似的。

語畢,冰帝門主便對宍戶侍長下令,鳳近侍即日出發,去給不動峰支援建設。宍戶一臉正直地領著鳳出去,拍了拍他的肩:看門主那德行,估摸著我不日就會去陪你,現在只是時候未到罷了。

跡部想想還不夠妥當,環視四周,見在場還缺一人,遂冷笑道:等忍足侑士回冰帝——或者誰去給他送個信,叫他不用來吾這裡了,直接去不動峰報到吧,也好做個伴。那群妖僧不是要高手麼?他們可都是一等一的高手,該滿足了。

於是假不能白給,姑娘不能白泡,不動峰是個好地方啊……

至於越前龍馬,跡部是當真讓他來看自己的師父。其實並沒有告訴他什麼,單單說了一句:汝何德何能。

而越前站在手塚的床邊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不吭聲,看樣子已然要哭了,只是強忍著打死不肯丟臉。

越前龍馬說想要離開冰帝,這讓跡部有點小小的意外。看這小子也不是冷漠的人,把做師父的一個人留在冰帝似乎沒什麼道理。況且……頭髮也是個問題。再說他該不會是要跟龍崎老太太告狀吧……不過回頭想想,就算告了狀,青門追究起來,以現在的狀況,冰帝也是不吃虧的。

冰帝掌門最厲害之處便在於:不過眨眼的功夫,腦子裡已經千回百轉。

龍馬低著頭,看樣子比以前安分了許多。慈郎也在場,這回兩個人沒打起來。

跡部來去打量幾眼,對越前道:吾不攔汝,畢竟吾與汝師父有約在先。既然來過,回去的路汝該認識,冰帝就不派人護送了。

越前道了謝,轉身便走。那俐落的舉止,倒還真有點他師父的影子。

事情就是那樣,跡部簡略地告訴了手塚,最後下個總結提提神:鳳長太郎被發配到不動峰,那已經是本君大發慈悲,照理知情不報是要挾制仗笞的;至於汝那徒兒,不是吾說,青門養出來的人可真是極品,這麼極品的,吾放他回去不曉得是不是為禍蒼生——但做人總要講信義,這事兒當真叫吾為難了許久……

手塚聽見了,可看起來好像什麼也沒有聽進去。他閉上眼睛,盤算自己該在冰帝呆多久。

銀耳羹,軟軟嫩嫩的,帶著透明的膠汁,看起來就很補。可幾天來頓頓都吃這個,未免太清淡寡味。

手塚說,如果上面有幾顆紅棗就好了,白的紅的很配,吃起來至少有點甜。跡部卻覺得紅棗不合適,對於餓了很多天的人而言,還是吃點乾淨柔軟的東西好。

至於怎麼吃,那都是跡部用調羹喂。手塚開始有些抵觸——畢竟一隻小小的碗他還端得住,但很快也就接受了——因為他發現自己捧著碗卻沒力氣往嘴裡送,直想睡覺。於是既然有人願意動手,他何必勞動自己呢?張嘴一口叼住勺子的時候,對方的手很微妙地一抖,好像是受寵若驚。

吃了東西便有了力氣,手塚不像一開始那麼嗜睡,但也沒有下床,只是靠在床頭上看書。雖然眼睛盯著字,心思早就出離九天了。在冰帝呆了這麼久,青門那邊又完全沒動靜,這究竟是怎麼了呢,龍馬也不曉得到了青門沒有。煩躁,往往是因為不知情。鳳被派到不動峰去了,忍足也不在,冰帝上下認識他的不少,他認識的沒卻幾個。眼下他能碰見的只有跡部景吾,可是……

通常想到“可是”後面便沒了下文。

跡部忙完公務回來,還是跟習慣一樣喂手塚吃東西,這順手勁兒,就好像給自己養的貓餵食似的。手塚向來食不言寢不語——其實就是不愛說話。跡部卻不喜歡這樣安靜,瞟了一眼手塚攤在矮幾上的東西——

“《易經》?很好看麼?”

“算命的書。”

“哦,寫了些什麼?”

“八卦而已。”

手塚自己沒發覺,他扼殺話題的本事比跡部沒話找話的本事大得多。

跡部無法,又怕他這樣下去太悶,便丟給他一把九子連環鎖,讓他解著玩。手塚覺得那東西費神,放在一邊,仍舊看自己的太極八卦。

不過這天的跡部似乎找到一個很好的切入口。

他帶來一張畫,上面畫著很多小人兒,實在算不上好,像小孩子隨手的塗鴉。

有句話怎麼說來著?無用之用實為大用,無能之能實為萬能。還有句話怎麼說來著?大音希聲,大象無形。手塚拿著畫,很透徹地看了跡部一眼:“門主果然是無藝不精。”

雖然汝說得沒錯但本君還是要聲明這不是本君畫的……跡部忽然想起之前手塚寫給自己的那封信也是這樣叫人想倒退三步口吐朱紅。“吾徒慈郎的劣作,但他畫了汝,吾想給汝看看。”

手塚一聽是慈郎的東西,肩上不知不覺一松,把紙攤在床上仔細看起來。看完之後,他折起了紙,遞還給跡部:“吾還沒謝過麒子的搭救之恩,等回青門了,吾給他做把刀吧。”

“不必了。”跡部收起東西,“本君沒罰他已經不錯,就算他不像越前龍馬這麼頑劣,也不是什麼省油的燈。況且他沒有練武,要刀何用?再說了……”他緩慢地搖著扇子,順便觀察對方臉色,“吾已經送了他一把,沒地方掛汝的。”

手塚覺得自己不該搭理他,誰料自己一向懶動的口舌這一次倒是很快:“哦,哪一把?”

“汝給吾的那一把。”

吾又不止給汝一把——差點就脫口而出,手塚猛然驚覺自己似乎落圈套了:“吾……”

“汝什麼?”

手塚理了理被子,擺好之前還在翻看的書卷,解了頭髮:“吾累了。”倒頭便睡,心想“就當那人不存在吧,吾要開始做夢了”仿佛就真能睡著一樣。

跡部見他不高興,又不好把他拽起來,心下一急,脫口問道:“那吾給汝的東西呢?”

東西呢?西呢?呢?呢呢呢……半夢半醒之間,隻言片語好像產生了無限回音,難怪枕邊風吹不得。手塚模糊地答道:“送人了。”汝送吾也送,這很公平。

夢話而已,誰知道幾分真假,誰又知道是不是在賭氣。

那一覺手塚睡得很踏實,所以他根本不知道跡部何時離開的,離開又是到哪兒去。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日頭中天,該是夢過了一夜,屋子裡明晃晃的叫人睡不著。他爬起來,不打算看書,連環鎖塞在枕下,也懶得玩。呆坐了一會兒,覺得總是這樣坐著躺著很沒意思。但是天到底有些涼,他又不想離開被窩,掙扎之下感歎自己之前的勤快勁兒究竟跑哪兒去了。

唔,地方還是要挪。

他很早就相中了這屋子的一處寶地——透過床邊半開的大圓格子窗可以看見朝南有一處露臺,陽光正好,風口有簾子遮著,似乎也不冷。手塚拖著被子走出內室,一步一步踩在地上,覺得腳底乾乾淨淨的,仿佛能長出蓮花來。大約山中少塵,什麼東西都不容易髒。既然是這樣,睡在地上應該也沒太大關係吧。他找了個方便觀景的位置坐下,把被子卷在身上,很舒服地歎了口氣。如果有茶、有青豆就更完美了。

他沒想到會碰見芥川慈郎。

慈郎也是到那裡睡午覺去的,猛一見面,兩個人都愣了一下。慈郎詫異於這有些奇妙的景象,再說因為午覺不期而遇這實在是有點出人意料,一時不曉得該做什麼反應好。至於手塚,則是把注意力放在他腰間那把刀上——果真是“他送他的那一把”。

總沉默著也不是辦法,畢竟手塚看、起、來年長許多,所以先開口問:“汝是麒子?”

慈郎點頭。

“這刀——”說到一半便停住了。手塚想問跡部為什麼要把麒麟刀給麒子,讓徒兒背著自己老婆的骨頭,這,該說是門主的心肝太黑呢還是該說這孩子缺心眼……

八卦之心,人皆有之。但手塚也只是在心裡八一下而已。他指指慈郎的腰間:“這刀有沒有名字?”

“師父送的,起好了名。”

“叫什麼?”

“青豆。”慈郎摸著刀說,“那是小名,師父說以後起個正式的。”

手塚外面端著鎮定點頭,心下悄悄為那名字吐了口血:饒了吾吧,小名就這款,正式的該是什麼樣?青豆,汝的紅棗還在宗師的妝匣裡躺著呢。“吾是越前龍馬的師父,不介意的話,汝可以留下來。”

慈郎當真坐在他身邊。那刀對孩子的身材來說太長,很容易就戳到地上,發出“鏘”的一聲。手塚打量這孩子,思忖著不曉得自己在他的心裡究竟是個什麼樣——仇人?似乎不像。他記起之前跡部給他看的畫,那個閉著眼睛好像睡著了的小人兒應該是他,雖然畫得不怎麼樣,那神態感覺卻是很溫和的。

“師父他這兩天不會來……”慈郎話說了一半,轉念想鑄刀師天天見著師父,他應該知道才是,所以下半句便吞回去了。

手塚“哦”了一聲,似乎毫不在意這件事。

慈郎不習慣這樣安靜,正苦惱著該說什麼好時,卻聽見手塚很簡單地說:“睡吧,天氣這麼好……”詫異地望過去,發現對方已經開始閉目養神。但是沒多久,又聽見手塚道:“吾明天就回青門,這段時間叨擾了。”也不知道是醒著的還是夢話。

當夜,跡部沒有到內室,餐食是前門主的近侍樺地崇宏送過來的,慈郎一直沒走,還給手塚搬了小茶几過來做飯桌。樺地長得很粗壯,走路做事的規矩卻並不遜色於鳳長太郎。巨大的手舉著小抹布,仔細地將桌子擦乾淨之後,才把食碟放上。從頭到尾一言不發。

手塚看著自己的碗——雖然依舊是清淡的食物,卻比前兩天好多了,至少,有蘿蔔乾。咬了一口,很脆,很鮮。冰帝就是冰帝,連蘿蔔乾也比青門的好吃,到底拿什麼醃的啊……蚌汁?莫非也是一兩銀子三斤麼。

他沒有問跡部為什麼不在,慈郎也沒說,樺地更不會多嘴,三個人很默契地就把這件事情給忽略了。最後吃完了飯,撤下飯桌,慈郎給他知會了一聲:師祖要來,我們先告辭了。說得很得體,稱著那年幼的外表,挺彆扭的,但在手塚眼裡卻莫名添了點可愛出來。

榊太郎來到蒼雲之間的時候,手塚已經用最快的速度整理好儀錶,並且將白天午睡的痕跡打掃乾淨。因此前門主看到的,依舊是一個仙風道骨、自有一派威嚴的手塚國光。

而在手塚國光的眼裡,榊太郎雖然有年紀了,卻不顯得很老,舉止之間能看出跡部景吾的影子——也許當年的榊太郎並不遜色於今日的跡部景吾,或者該倒過來說,今日的跡部景吾並不遜色于當年的榊太郎。

榊太郎也沒提跡部究竟去哪兒了,只說自己是為了地氣一事早想來見青門的鑄刀師,可惜前幾日不便打擾,如今又聽說鑄刀師就要走了,這才過來看看。然後問了手塚的身體有無大礙,又問青門的近況如何,龍崎宗師的近況如何。手塚每回答一個問題,榊太郎就立刻想到了新的,不知不覺,居然過去了一柱香的時間。

榊太郎一面不緊不慢地客套著,一面也在試探手塚——他有直覺,會被留在蒼雲之間的人,一定有什麼值得八卦的地方。榊太郎到底是榊太郎,做師父的就是不一樣,他找話說的功夫顯然比跡部要高明。於是聊著聊著就聊上了刀,先稱讚手塚技藝精湛,這麼年輕就能打出“青豆”那樣的好刀來,又提到:“吾徒景吾也喜愛藏刀,蒼雲之間書房裡就留著五把,但他平素只喜用那把輪舞——汝也該見過。吾不是刀劍師,依汝看,那輪舞可有什麼特別之處?”

特別之處?特別之處就在於特別破吧。手塚被榊太郎的思路拎著走了一圈,一下子沒覺出有什麼異樣,但想想又有點不對勁,小心總沒錯,於是答道:“依在下看,那刀並無特別之處,或者,特別之處不在於刀本身。內中的含義,尊主先生該問門主才是。”

榊太郎暗歎:這太極打得漂亮。不過,打太極本就說明,鑄刀師果真和跡部景吾關係匪淺。賦閑這麼久,榊太郎似乎從沒有像今天這麼興奮過;“嗯,吾問過那把刀的來歷,但是他不肯說,這不肖徒啊……”

手塚看似無意地插話:“也可能,刀總是用久的比較順手。畢竟不同形的刀,刃口、力點都不同。”

“是嗎……”榊太郎喝了口茶。

“是。”手塚也喝了口茶。

榊太郎想,既然知道和青門大有關係,吾就不急,來日方長嘛。

手塚也在想,冰帝果然不宜久留,明日一早得趕緊的……

這口茶居然能喝出兩般滋味來——冰帝就是冰帝,連茶都是神奇的。

(以下算是插播一段小虎和大熊武郎的花絮,有些無聊,純屬個人YY,囧。)

手塚走了這麼久,青門也發生了一些變化,比如,小虎和大熊武郎之間的關係有那麼點不一樣。

所謂物似其主真是一點都沒錯。大熊武郎的頭部有兩道彎彎的紋路,看起來總好像在笑。就是因為這樣,當初越前龍馬才十分大方地把它讓給了不二周助。於是當日不二找了個小木盒子給它做窩,好吃好喝伺候著,把它養的又肥又壯。大熊武郎不怕生也不怕人,吃得下睡得香,體量漸漸的有些出格。不二打量那盒子許久,說:即便是蟲子,整天呆在一個地方也悶得慌,該遛遛才好。於是只要天氣好,閒暇時分總能看到不二在青門錯綜複雜的小道上遛蟲子。

可惜青門女門生雖少,到底還是存在的。就算溫文爾雅的不二前輩在她們的心目中與素未謀面的冰帝之主同樣無限美好,也不至於到愛屋及烏的地步。其中一個叫朋香的跟不二打商量:如果前輩放棄這只蟲子,全青門的女門生從此只愛你一人。但不二覺得,女孩子們尖叫起來不知比大熊武郎恐怖多少倍,所以最後他回答說:我還是在院子裡遛遛吧,不勞費心了。

至於小虎,那是菊丸撿來的野貓,公的——這一點,菊丸特別翻過它的肚皮確認。不二給起了個大名叫虎次郎,因為它白底黑紋,挺有虎相。那一年氣候不太好,山上幼禽少得很,常有野獸往穀裡有人煙的地方鑽。菊丸發現它的時候,它正趴在不二周助的院子後面啃半截剩下的蘿蔔。

菊丸覺得,既然是在不二的地盤上發現的,不二該養。可不二撓著小虎的脖子說:這是你發現的,該你養,我給取個名字就夠了,給我養,那是造孽。菊丸想想也是,照不二那種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個性,真會是造孽。

當然後來他確信自己被誆了——看大熊武郎,那不是活得很滋潤嘛。

小虎性子不躁,即便晚上精神好,也不亂闖,白天更是菩薩似的,在一個地方一呆就是半晌。菊丸怕它這樣下去悶傻了,便常帶它去別的院子轉轉——去的最多的當然是不二那裡,大石的院子有些遠,但有吃的也會去,至於手塚那兒麼,菊丸總覺得那種一本正經的氣氛不適合小虎的成長,還是算了吧。後來有了大熊武郎,菊丸便時常到不二的屋子裡逗蟲子玩,順帶把小虎也捎上,教它給大熊武郎餵食,要是感情好了,也算能做個伴。

第一次小虎對這新玩意很好奇,伸出爪子要去摸對方柔軟的身子,卻不料大熊武郎一個挺身扒在爪背上就死活也甩不掉了——當時它很丟臉地驚叫一聲跳起來,被菊丸狠狠的敲了個栗鑿……而大熊武郎,似乎借那次一點小小的惡作劇就摸清了對方的斤兩,因此它最愛做的事情,莫過於站在小虎的腦袋上散步休息眺望遠方……

菩薩不愧是菩薩,開始會怕,會驚,會不爽,一旦習慣了,也就不計較了。餵食的爪子也伸得筆直而有分寸,那安分自律叫菊丸感到深刻的羞愧。而大熊武郎則更加放心大膽地在它頭頂上扭來扭去,或者乾脆窩在軟軟的皮毛中間打盹。

不二一面壘著一尺高的麻將牌,一面忙裡偷閒地感歎道:悍妻啊……

菊丸回頭做了個很無奈的表情:我知道你八卦,但是我不知道你連野貓和菜蟲都能八到一起。再說,你怎麼就知道大熊武郎一定是個姑娘家?

不二呵呵地笑道:是不是姑娘家有什麼關係。要是姑娘家,就得改叫大熊武妞了,多難聽。

菊丸翻了個白眼:那叫你娶個大老爺們你願意?

不二搖頭:娶個不喜歡大的姑娘家還不如跟喜歡的大老爺們拜堂呢。如果小虎愛大熊,大熊也愛小虎,我們就給他們拜個堂成個親,讓他們在一起過。

很好很強大。菊丸很認真地問不二:那洞房是要怎麼辦呢?

不二小心翼翼地壘上最後一塊麻將牌:排排睡嘛。

菊丸英二平時喜歡吃零碎的東西,最好是硬的,脆的,咬起來有聲響的,所以他喜歡核桃。這幾天大石下山買油鹽的時候就順便給菊丸帶了核桃,招呼他來吃,菊丸就屁顛屁顛地跑他院子去喝茶閒磕牙。

菊丸哢嚓一聲咬開核桃的時候,忽然想起不二沒頭沒腦的提議,就把這話告訴了大石。大石不動聲色的,一邊理著桌上的核桃殼,一邊點頭說:“不錯啊,就照不二說的辦吧。”

菊丸噴了一桌子核桃渣:“怎麼他發瘋,你也跟著發啊?”

大石笑了笑,搖頭:“怎麼是發瘋?這不是挺有意思的麼。這事得趕快,就要入冬了吧。”

菊丸不解:“這和入不入冬有什麼關係?”

“唔,等來年開春你就知道了。”他看時間不早,便問菊丸要不要留下吃飯,菊丸是不會拒絕的,當然說要。於是他便進了廚房,生了爐子,然後噔噔噔地切菜。那手法雖然不及菊丸的眼花繚亂,但是很熟練。切出來一色規規矩矩的菜絲,就和他的人一樣的感覺。

菊丸站在他邊上,百無聊賴地刁起一根黃瓜絲:“來年開春和現在有什麼不一樣啊?”

大石抬頭看了他一眼,又想了想,說:“那時候菊丸就長了一歲。”

菊丸臉色一沉:“這和我長沒長有什麼關係?”見大石不答話,他刺溜一聲吧黃瓜絲吸到嘴裡,“哼,既然你不說,嫌我小,那我還就小一回,明天講學我不去了。宗師問起就說我太小,回去吃奶了。”一甩袖管,轉身就走。

大石放下菜刀,一手抓住菊丸的腕處,力氣說大不大,卻很巧妙,叫他一步也挪不了。菊丸惡狠狠地回頭,張嘴要說話,大石眼明手快地給他塞了根黃瓜。哢嚓一聲咬斷障礙物,菊丸用力地嚼:“就知道用這種東西堵我。”

“你要吃,我可以再給你。”大石把切好的東西丟進鍋裡,“等手塚回來,就給大熊武郎和小虎拜堂吧。”

大石的話落音沒幾日,隔壁的門便吱呀一聲開了。起初他還以為是門生要找手塚,想想又不對:手塚走了不是一天兩天,基本上全青門都知道了,哪還有什麼門生會來找他?他正想著,自己的院門也被推開了。於是切菜的刀子就這麼愣愣地停在案板上。

手塚好像是被一陣秋風帶回來的。雖然他自己說,送他回來的車還沒有走出翡翠穀,但那飄忽的景象,已經在大石的腦子裡生了根,拔也拔不掉。

手塚進到他屋裡,第一句話便是:龍馬沒有回來麼。

他不像在詢問,因為幾乎已經是確定的事——這剛好吃飯的時候,龍馬如果不在院子裡,那就是到大石這邊來,兩邊都不在,那就是沒回來了。

他看起來很累,但是精神還支撐著,話說的很快很簡短,表情倒是繃得和往常一樣,只隱約多了一分焦急。大石請他坐,他就坐下。給他倒茶,他只是低頭悶了一口,就不再有別的動靜。大石笑道:這才多久不見?龍馬之前一去大半年都沒看你這麼關心過。

手塚支著額頭,半合著眼睛說:他到底回來過沒?

大石擦著手:人沒見過,信倒是有一封。宗師那裡也有,英二和不二他們都有。

手塚抬起頭來,看著他。

大石接著道:說是有大事要做,一時半會兒回不來,叫我們別掛念著他。

手塚只覺頭痛欲裂——大事,什麼大事啊?上次吃了麒麟,這次準備吃什麼?

還說,要找他,往西崖四天寶寺去就好。大石補了一句,然後笑起來:你別擔心,還有兩個月就滿一年了,怎麼的臘月都得回來吧。

手塚應道:是啊是啊,他的鼎還在這兒呢,呆在外面准凍死他……

這笑話,未免太冷了。

手塚回來的時候,沒有讓冰帝的馬車進入青門的地界就下了車,走了一路。這一路上,有不少門生撞見,因此很快刀劍兩院便知道他已經回來的事。用過午飯後,便陸陸續續有門生到他的住所探望。

探望麼,除了看看人之外,無非就是問他這一去是為了什麼,順道表達一下思念之情,然後提幾個不痛不癢的技術問題。只不過人來人往的一多起來,耐性再好的人也會不耐煩。

手塚一一應付,等到再沒人來時,已經快要晚飯了,連偷空去一趟浮雲閣的機會都不給一個。考慮再三,還是等明天或者後天再去好了。

大石料他沒有時間做飯,應付這麼多人也夠嗆,因此揣了面和幾盆小菜到他的院子來,問他要不要吃。手塚坐在暖臺上,點了點頭。其實他並不怎麼想吃,被人影晃了一個下午,晃得頭暈腦漲。勉強動了幾筷子,吃了一些面和筍片,倒也舒服,看大石樂呵呵的樣子,心情也好了點。大石見他吃不下了,就把東西收拾收拾,給他泡了杯茶,然後把龍馬的信拿出來給他看。

龍馬果然沒有寫什麼大不了的事,就幾句話而已,跟手塚寫信一樣簡略。大石不無感慨地歎了一句:不愧是師徒。

手塚覺得大石應該知道自己這次出去是為了龍馬,只不過裝著不知情罷了,不問也不提起,真是善解人意。嗯,善解人意。他又想,不知道吃了麒麟肉會有什麼後果 ——功力大漲?返老還童?還是,長生不死?總不能問他們最近可有什麼異樣的感覺否……再說他自己也吃了,沒覺得有什麼不同啊。

大石自顧自說著:你別擔心了,龍馬不像其他的孩子,厲害著呢。以前菊丸可比他叫人操心……

手塚點頭。他喝了兩口茶,沒清醒,眼皮倒是更沉了。這一陣子折騰的,他估算著要少活好多年。

大石察覺他累了,便撤下茶具和炕桌,把枕頭被子搬來暖臺上:你睡吧。明日的講學,還是我去,再不行還有乾。這麼些天都頂下來了,也不怕多個一天兩天。

手塚接過被子,抬眼看大石。他覺得對方就像個……一下子也找不到合適的形容,大概這便是所謂的“奶爹”?

好比他自己,認為把龍馬當自己的孩子是天經地義,那也是有理由的——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嘛。而大石,似乎把所有的人都當孩子一樣來照看,除了“奶爹情結”,恐怕也沒有別的說法能解釋了。

手塚猜大石來青門之前大概也是爹媽猛疼卻沒疼壞的孩子,所以見誰疼誰,不疼心裡就過意不去。瞧這無微不至的架勢,就差在自己腦袋上拍兩下說:乖乖睡覺,啊。

做夢之前,儘管他不願意承認,但終歸是有那麼一閃念:跡部景吾要是知道他不告而別回青門了,會不會倒退三步口吐朱紅呢?

當然眼下,最重要的不是跡部景吾如何如何,也不是手塚國光如何如何,而是大熊武郎和虎次郎的喜宴。大石既然說過“等手塚回來就給它們拜堂”,現在就可以兌現了。因手塚在自己的屋裡歇息著,暫時不能出門,所以菊丸、不二、大石,還多了個乾,都擠到手塚的院子來,還關了門,不讓外人打擾。

乾是下了學跟著大石一道來的,說是感興趣,畢竟青門要碰上次喜宴實在不那麼容易,他也就湊個熱鬧罷了。乾去冰帝看過手塚,也不過幾天前的事,因此省了噓寒問暖的環節,見面就直說:“汝好好休息,過幾天再往浮雲閣走。宗師那邊吾會帶話回去,汝既然無事,她也不用太擔心。”

手塚坐在暖臺上,披著件外衣,握著熱熱的杯子,一顆一顆地嚼著青豆,舒服得很。他拍了拍乾的肩頭:“吾又不是走了趟龍潭虎穴,宗師過慮了,代吾向她問安。”

小虎端坐在不遠處的桌子上,頭頂趴著懶洋洋的大熊武郎——這些天有點冷,便不怎麼愛動。不二攤了紅紙,教菊丸剪喜字,還有寶瓶和蝙蝠什麼的。這邊乾和手塚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著,看上去挺無聊,不二就叫手塚一塊兒剪,讓乾去做漿糊。

菊丸的眼珠都快鬥到了一起,還是不忘提醒不二:“這喜字該貼在你的院子裡吧?把手塚這裡貼得……沒關係麼?”

不二一面剪一面回答:“喜宴在哪兒辦就該貼哪兒。”然後回頭問手塚,“你說是吧?”

手塚覺得不對,但是既然不二這麼問了也沒有必要拆臺,大不了就是屋子裡紅它十天半個月:“嗯。汝看著辦,吾沒意見。”

菊丸瞥了瞥兩人,將信將疑地“哦”了一聲。

那邊大石忙完了,端了幾碟子菜進來,當時剩下的四個人正忙著把剪好的紅紙往窗上、牆上貼。手塚在床頭貼了兩隻不怎麼像樣的寶瓶,一隻給他自己的,一只是給龍馬的。香爐前已經擺好了兩根蠟燭和兩杯酒水,加上大石的幾碟菜也就差不多了。不二把大熊武郎取下,給它征性地蒙了塊紅紙當蓋頭。一邊的虎次郎還是正襟危坐的樣子,似乎格外緊張。

手塚支著腦袋喝茶,看不二、菊丸擺弄它們拜三拜,想著這樣的熱鬧,不知道再有多久會見一次。

唔,大概等龍馬有媳婦的時候吧。

這一回他倒是忘了,手塚國光還沒媳婦呢,退一步說,在座的幾個也都沒媳婦呢,橫豎也輪不到毛都沒長齊的越前龍馬。

拜過堂,兩隻小傢伙就被放到暖臺上“洞房”去了,剩下的人負責吃掉桌上的東西。當夜有燒雞和酒,是不二掏的錢。那酒一人倒了一小盅,大石碰了碰手塚的杯子:“洗塵酒。”手塚喝下一口,覺得沒有宍戶給的酒那麼烈,暖暖的真是很舒服。

吃到興奮處,劃拳罰酒。手塚喝了幾杯,覺得脖子裡有點出汗了,看其他人似乎也熱,就起身開窗去。

外面霜葉已經開始落下,而這時風有點大,就把葉子吹起來,卷到牆的外面。

這塵世啊……

他把窗留了一小條縫隙,回頭看見旁邊暖臺上的小虎,正一絲不苟地趴著,一雙眼睛直直地盯著對面的牆,仿佛要把那邊望穿似的。

手塚心下咳了一聲:有必要緊張成這樣麼……

(插播到此……以後或許還會繼續?)

第四章 相見不相識

跟有些人打交道,就是拼誰的血多,經得起一次又一次地吐。

手塚國光的不告而別固然成功地叫跡部景吾吐血,但很快的,跡部景吾也讓手塚國光認識到,什麼叫“看誰吐得過誰”。

手塚自冰帝回來後休息了十來天,開始覺得挺舒服,沒有煩心人,沒有煩心事,把易經翻來覆去看了兩遍,畫畫圖,久了到底還是有些無聊。

養夠了,還是幹活吧。在手塚看來,無所事事最可恥,好吃懶做枉為人。他打算恢復講學之前,先去龍崎宗師那裡知會一聲,叫她老人家別擔心,因此讓大石和乾說了,問問宗師哪日有閑方便見他。

乾傳話:十五那天酉時,打算在浮雲閣設個宴,手塚正好過來湊個數。

湊數?手塚奇怪:又不是擺四方長城,湊什麼數。

乾笑了兩聲:請的都是些長輩,還請汝,宗師這是要給汝好呢,汝擔心這麼多幹什麼,只管去。

手塚去了。

十五那天天晴,月亮很圓,照得腳下之路明晃晃的。說是酉時開宴,其實未時,浮雲閣的大門就開了。

浮雲閣外,龍崎櫻乃在那兒等著他,看氣色和精神都不錯,應該是知道龍馬無事。她領著手塚一路往裡走,說中廳擺了宴席,宗師在那裡等著手塚前輩呢——口氣和步子都掩不住興奮的痕跡。手塚皺眉,這是要幹嗎?接著又猜:那中廳裡,若不是碩大的驚喜,便是碩大的麻煩。

手塚的預感通常相當準確,准得無可奈何。

從他踏入浮雲閣的中廳起,每走一步,都仿佛聽見滿大廳都在歎息:啊呀,這莫非就是傳說中的“猿糞”?

手塚知道一句話:“猿糞”到了,是擋也擋不住的。

中廳很熱鬧,青門的元老都在。龍崎宗師的笑聲穿越重重阻礙,從圍屏後面傳來,圓潤而又沉穩。還有另一個聲音說:“吾怎可比宗師,不過一個後生晚輩罷了。”

龍崎不斷應道:後生可畏,後生可畏啊。

手塚本想在外面坐坐就好,無奈龍崎櫻乃已經進去通報了,只得叫了一聲師父。龍崎招招手讓他過去。手塚思忖也沒什麼大不了,不過是一頓飯,喝點酒,權當是同大石他們一道,敘敘舊,聊聊天,沒什麼不可以的。於是大步繞過屏風去。

宗師和來人的臉頓時明晰,他低了低頭說:“吾來遲了,讓宗師和貴客久等。”

龍崎堇笑說沒事,讓他坐。跡部景吾放下了酒盞,朝他點了點頭。身上和在冰帝見到的常服不同,也沒拿扇子,少了張牙舞爪,倒使得蓬蓽生輝——好個門主風範,怎麼在冰帝反而沒看出來啊。手塚再瞧師父,穿了深紫色的雲錦外袍,髮髻似乎也是新盤的,袖管裡露出兩隻銀色的盤龍鐲子。手塚由此得以驗證了一個事實:果然年輕許多。

手塚遲了,理應罰一杯。他不懼酒,很爽快地喝了。便聽見跡部說:“手塚先生好酒量。”

這才一杯而已,哪就看得出什麼酒量。

酒喝得不痛不癢,跡部沒跟他多話,只跟長輩們聊天。他雖不是性喜沉默,卻也不見得是多麼愛講話的人,今天似乎是卯足了力氣,客套來客套去,當真看不出半點不耐。

宗師只當有長輩在,後輩不免有些拘謹,因此一面勸手塚吃菜,一面逗他說話——似乎每個人都喜歡逗手塚說話,跡部這樣,大石他們這樣,龍崎宗師也不例外。手塚和龍崎宗師問了安,宗師見他沒有大礙也便寬了心,之前聽乾貞治帶回來的消息,真把她疼到了肉裡。

手塚就希望這頓飯如此不痛不癢地進行下去,早早吃完,早早回屋,明天還有講學,再過段時間要臘月了,得張羅過年,大家都忙。

等桌上的菜都差不多了,手塚才知道,當初的不告而別和跡部的不請自來相比,實在不是一個等級的。

冰帝門主的來意,是為了不動峰的事。當下魔物蠢蠢欲動,根據忍足實地觀測地脈和天象的結果,佛子的封印不解是不行。

說起不動峰的來歷,當年佛魔混戰後,往生佛子以中原靈山為基點,在東南西北各五百里地設了結界。靈山上的僧人便取“巋然不動”的意思,將中原靈山改名為不動峰。然而儘管暫時遏制了魔道行惡,佛子的功體也因此驟降,恐被趁隙偷襲。因此,為護住結界和體內往生佛的靈元,佛子便把自己封印起來,這一封就是數百年。

但結界終究不是長久之策。近來頻繁有魔物活動的痕跡,四方結界日漸脆弱,崩潰只是遲早的事。這才想到要將往生佛子從數百年的自我禁錮中解放出來。

手塚叼著酒杯想:大概要不是結界快壞了,根本不會有人記起那早把牢底坐穿的傻子吧。心裡替他著實同情了一把。

佛子要解封,必然會有人阻撓,而跡部的目的當然是要做刀劍。他把輪舞拿出來說:這把已經舊了,但吾用得慣,不想換新的,修修便可,但吾手下需要更好的兵器。這次若是做好了,冰帝定頃囊而出,也算為中原盡一份心力,等等等等……

手塚聽了個大概,酒多喝了些,又一直沒說話也沒心情吃菜,暈著腦袋囫圇點了點頭。

跡部說:“吾便要在此叨擾一陣。”

這話當真一語驚醒醉中人啊。

當晚手塚回到院子裡,一個沒掌住,就把酒給吐了。想起乾的話,他冷笑一聲:什麼給好啊,吾怎麼就沒見著。

跡部一個人來青門,沒有傳說中的前呼後擁,只叫了些隨從護送起居用品和給龍崎宗師的見面禮到翡翠穀。見面禮是跡部從博古架上揀的,一隻碧綠碧綠的翡翠杯子。翡翠這東西其實跡部本身並不喜歡,零零碎碎的卻有不少,究其原因也不過是因為夠貴,放在博古架上撐的住檯面,拿出來送人也是體面的。

龍崎本想在浮雲閣給跡部找一間上房住,跡部卻不要,說如果刀劍兩院有閒房,隨便騰一間就是。龍崎宗師到底是有年紀的人,並沒有死勸他住上房,而是叫櫻乃找門人收拾了一處空著的大院子給搬進去。

那院子是以前河村隆住的地方,屋子寬敞,朝向不錯,風水也好,獨一間放在刀院眾門生住處的北面。為了方便做飯,早年還砌了一個很大的灶間。

要說青門對河村印象最深的恐怕還是手塚。手塚記得河村做飯的動靜很大,因他裡屋的窗戶就對著那灶間,每天早晨就能聽見鍋碗鏟子的聲響。起初有些吵,但一段時間下來就覺得這樣也挺好的。眼見炊煙嫋嫋,只需往那屋子轉一圈就有希望分一杯羹,極樂。後來連跑腿都不必,河村直接從窗戶把菜遞進來。自此,油鹽“吃啦吃啦”的聲響變得格外親切。於是從這方面看,大石就不一樣,幹什麼都安安靜靜,只有聞見香味才知道他做了飯。雖然廚藝同樣沒話說,但手塚吃著卻總好像少了點什麼似的。

據說再早些年還沒那麼大灶間的時候,那裡住的是刀院院首,後來不知怎的就沒人住了,空關好多年。河村來之前,手塚升了格,又收了龍馬做弟子,師徒兩個人呆同一個院子,便有人提議是不是給搬到那裡比較合適——至少地方大些,好周轉。不過手塚回說自己的院子挺好,龍馬也還小,不見得要占多大地方,搬家麻煩,還是算了吧。這提議便就此按下。而河村來了,院生的住處已滿,又有人把那茬提起來,叫手塚和龍馬去大屋子,把小屋給河村住。手塚回道:河村本就特殊,那房子也特殊,特殊的東西給特殊的人,沒什麼不合理的。再次按下。然後隔了些年,河村走了,屋子仍舊空關,手塚不搬,別人知道沒用,也就不再慫恿他。

宿醉頭疼,睡得不深。半夜就被外面不大不小的騷動給折騰起來。恍惚間以為河村要開始做飯了,手塚朦朧著眼蹭到窗臺下,開了一點,往外一瞥,又把窗給放下。不經意看見上面貼的紅色喜字,他閉了眼,倒頭繼續睡。

然後全青門都知道冰帝門主眼下就住在翡翠穀了。手塚摸了顆青豆:這並不在意料之外,不過早晚的區別而已。那顆青豆有點硬,嚼了嚼沒咬動,便就這麼吞了下去。

不過有些事情就未見得他能料到。

一日下了學,他正坐在暖臺上看書,本來天氣好,看著看著就想睡。忽然從窗外飛進來一個紙團,正掉在他懷裡。他打開一瞧,開頭赫然幾個字:“冰帝門主在上”——頓時清醒幾分。再往下看:青冥浩蕩不見底,吾為日月耀君台。

傳說中的……情信?

是啊,想當初天天念水晶峰有多麼高,冰帝有多麼厲害,冰帝門主有多麼帥,現在放一個活生生的冰帝門主在眼前,能不癲狂麼。

翻來覆去找了找,沒找到落款。那就沒什麼八卦的價值,留著也沒用。手塚重新團了一團,把窗戶挑開些,隨手扔出去。紙團不知砸中什麼,聲音很悶。

過幾天還是在窗下,手塚又接到一隻紙團——同樣的情景,也可見他平時過的日子有多麼單調。猶豫片刻,還是決定拆開。只見開頭仍舊是“冰帝門主在上”,下面的內容略有不同: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一川逍遙水。而落款依然是無。

手塚回頭往窗外看了看,沒見什麼人。最後還是把紙揉了,再扔出去。這回他看著它撞到對面灶間的窗戶,掉在地上。

第三次再受到紙團的襲擊,手塚就覺得蹊蹺了。人不能這麼倒楣吧,成天被寫給另一個人的情信砸到頭。想想不看白不看,以後再拿去給不二和菊丸八一八,說不定能八出點眉眼,也算不枉費人家用了這些墨水。

除卻一成不變的“冰帝門主在上”,內容只有八個字:身居千丈,目盡萬里。

哦哦,這誇得真狠……

手塚把窗開到最大,運了點氣,把情信扔出去。那一團黑黑白白穿透了對面灶間的窗戶紙,接著傳來很脆的一聲——當!——該是砸在鐵鍋裡了吧,說不定還砸了一個坑。

手塚滿意地拍了拍手,把窗戶關上,繼續啃他的三生五行去。

多年之後,跡部來到手塚的屋裡,看到一幅字:身負千丈,目空萬里。那兩個改過的字,叫他看了很久很久。

說起來,這些天手塚還沒見跡部起過油鍋。想想也對,窮人才自己做飯。比起十全大補的冰帝,青門也真算是很窮了。後來聽不二和菊丸八卦,才知道每日宗師都派人給跡部送飯,據說有魚有肉,吃得可好。

“但一個人吃,總不如人多來得知味。”大石說。

菊丸哼哼兩聲,不屑道:“他應該不愁人陪吧?看那一個個的巴結樣就叫人不爽。”

不二嘖嘖:“這句話有味。”

菊丸切了一聲。

手塚很理解菊丸。暫且不提前幾天那三封情書,他白天講學的時候還看到女門生在本子上描畫一個黑糊糊的點,雖然不知道諸刃之劍到底和跡部景吾的淚痣有什麼關聯,但他就是感到這個以往很平靜的翡翠穀似乎在不知不覺間癲狂了。

這麼說起來,跡部也來了有些天了。

手塚看看屋外。穀中暗的早,未及申時,天色已經開始發沉。因此起身去點燈。大石要回自己的院子去,卻沒讓不二和菊丸回劍院,說等做好了飯,要留他們一塊兒吃。手塚拿著火引子跟著大石到門口,忽然蹦出一句:“叫他也來吧。”口氣輕描淡寫得好像什麼也沒說一樣。

大石有些愣。

手塚說:“就在吾的院子裡。”看大石沒反應過來,解釋道,“吾有些事要與他商量。”

大石點頭說好,心裡還是有些訝異。畢竟認識手塚這許多年,向來覺得這人雖然待朋友不錯,卻不見得能對陌生人熱情。這大概就是人們常說的冷感,否則怎麼說他能交到朋友完全是靠眼緣這種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呢。

大石上門的時候,跡部正在寫字。雖然還沒開始晚飯,不過宗師遣人送來的食盒已經在桌子上擺著了。大石想起不二和菊丸所說,宗師給他的用度不小,因此原本以為跡部可能不願意。沒想到,他卻很爽快地應承下來,還開了食盒的蓋子給大石看:裡面是一條鯽魚,一盤抄排骨,一碟豆角和一碗蘑菇菜心。

“十全十美如吾,就是不曾下廚,因此幫不了汝什麼。這些若不吃也可惜,正好帶去加菜,也算是謝汝等款待。”

原來有錢人也不愛浪費。

因此大石對跡部的第一印象算是不賴。想跡部師出名門,教養不一般,果然不假。尤其是到後來,跡部進了手塚的屋子,看到這滿牆滿地紅彤彤的喜字蝙蝠和寶瓶,只問了一句“吾等是否走錯了地方”,然後聽不二掰說是給孩子扮家家搞成這款,他也沒有刨根問底,修養好得著實叫人佩服。

大石對於朋友的要求不高,只要沒什麼壞處就行。跡部景吾沒什麼壞處,這便夠了。

手塚和大石不一樣,對朋友他還是挑剔的。好比青門人人都想和他手塚國光做朋友,可他手塚國光只能和其中的幾個人做朋友。手塚有時候很羡慕大石——看人都看個大概,這也是種境界。大石不瞭解跡部景吾,看了個大概,因此對他印象不錯,但對手塚國光來說便不一樣了,因為跡部景吾是舊識。

不過也只是舊識而已。而“舊識”這兩個字就有點說不清的意味——有多舊,識到什麼程度,只有他和跡部兩個人知道,旁人都是霧裡看花,胡猜。

舊識和舊識碰面,還得裝得和新交似的,這真叫人胃裡抽筋。

飯局伊始,手塚想來想去還是覺得客套省不了,於是問跡部在青門住得可習慣。——這話別說還真熟悉,那是手塚在冰帝的日子裡跡部沒話找話問他的。

跡部點頭說不錯,穀中的日子別有趣味。神態看不出半點異樣,可手塚咀嚼著這話總有點古怪。

菊丸夾了一塊魚,小心地剔刺:“聽說冰帝沒有女弟子,是真的麼?”

手塚抿了口酒。

跡部答道:“以前是,不過最近正考慮收女弟子。”說著瞥了手塚一眼,又接下去,“吾知道青門有些女前輩根基不錯,就是不知肯不肯來冰帝……”

“何以見得?”

跡部指指身後——手塚屋裡的窗還開著,雖然天色已晚,只能看個模糊的輪廓,但對面灶間窗戶紙上的窟窿不小,黑洞洞的,因此能瞧見。他說那是紙團子砸的,不光是窗戶紙,連灶臺上的鐵鍋都給砸缺了個口,功力可見一斑。稍加訓練,能直接砸進房裡就圓滿了。

“那為什麼一定是女前輩呢?”不二眯起眼問。

“難道還會有男人給吾寫情信麼?哈……”跡部笑著,陪不二灌了一杯酒。

手塚無言。人的臉皮怎麼就能厚到這個程度呢……

手塚曾說這頓飯是他和跡部有事要談,那就是真的有事要談。只不過,他想談的和跡部想和他談的恐怕不是一路。

青門師長想談的是正經事。冰帝此回找青門做刀劍,聽跡部的意思,是既慎重又緊要的。那麼該採買的就得立刻去採買,該準備的也要趕緊準備,該用多少銀子你也得如數吐出來才對。百把上好的刀劍,每把至少百兩,還不算門主的勞什子,這數字真叫人有點不敢算明白。手塚想,冰帝所謂“頃囊而出”也並非沒有根據了。既然頃囊而出,怎麼個頃法,什麼時候頃,鑄造期限是多久,數量多少,都是眼下要討論的問題。

飯後一杯茶,暖臺上擱了幾個墊子,幾個人圍著煮茶的爐子,就不覺得冷。手塚和跡部隔著矮幾,側身對面而坐。兩人的頭頂正巧挨著窗紙上的兩個紅彤彤的喜字。

跡部說,錢啊,不是問題。

這本來很“正常”的一句話,卻讓手塚皺眉:錢不是問題,那什麼是問題?

跡部此時的坐姿很大方,一腿曲著,整個人都靠在軟墊上,一點也沒有在冰帝時三尺圍屏的拘謹:三千把的耗材,要多少銀子,吾派個信去冰帝,就會有人送來。至於期限……臘月是鬼月,只要趕在臘月之前就行,雖然那結界很破,但這點時間還耗得起。他講了這些,略沉默,接道:但有些話吾要說在前面,東西得做好了,吾不希望吾門人死在斷刀上。

手塚斂目:吾知曉這輕重。

跡部笑著喝了口茶:如此甚好。

看來這話題是沒有再談的必要了。

對於手塚而言,既然該說的已經說完,那麼這頓飯已經接近尾聲,大家可以洗洗睡了。但對跡部卻另當別論——之前被氣到內傷的怨念可沒那麼容易消減下去,因此他要聊聊他想聊的話題。茶壺放上茶爐,便又是一個新的開始:吾此番來青門,也算是忙裡偷閒。

大石自然問他平日都忙些什麼。

跡部“嗯”了一聲。他說平日,像眼下這樣清閒是不能夠的,外人都當冰帝是個坐地生錢的地方,其實哪有這麼容易——柴米油鹽,那也是用血汗來換。“冰帝以前幹什麼的汝等可曾聽聞?”

大石搖頭,不二一直笑得頗耐人尋味,而菊丸則很老實地說不知道。

跡部放下茶杯,在木頭茶盤上叩出一聲悶響:唔,這龍崎宗師知道。但她到底是一門宗師,這種八卦自然是不能和汝等弟子說的。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

手塚想:都已經說到這份上了,賣什麼關子,小心把自己憋壞。

跡部說:“最早麼,就是做做收銀買命的生意。”他不緊不慢地喝了口茶,又說,當時生意雖然做得大,但樹立仇家無數,有命賺錢沒命花錢,於是從祖輩開始,便漸漸的不做了。如今就是傳授武學,偶爾給人看家護院做做保鏢。不過歷史遺留問題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解決的——“汝殺了一個人,就會有十個人找汝尋仇,殺十個,又會有一百個來找汝算帳”,如同愚公移山一般,子子孫孫無窮匱也……期間一次兩次殺對了人,正道就會記住汝的好處,屆時再有個什麼惡棍毒瘤捲土重來,便叫汝挺上,美其名曰“伸張正義”,給冰帝洗白的機會。其實說穿了,就是那老本行。辦成了,錢自然多,假使辦敗了,死傷幾個,也沒人可惜——誰讓冰帝之前是做人命買賣的呢。

屋子裡變得很安靜了。

菊丸一臉的同情,之前的一切芥蒂已經煙消雲散去:啊啊,真不容易。

大石歎息:辛苦了。

不二笑得慈眉善目,抬手執起幹了的茶壺:我去添點水。

手塚抱膝靠著牆頭,半睜著眼睛看跡部。心道:哦,敢情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跡部輕笑一聲繼續:這些也沒什麼可多想的,裡裡外外也就那樣。只說吾那不爭氣的徒兒,當真叫吾頭疼……

手塚聽這口氣,和榊太郎說起跡部景吾的時候真是一模一樣,有其師必有其徒麼。不過他還真沒看出來這話題和冰帝的來歷到底有什麼關係。

跡部又說:汝等看來都年輕,吾在這桌上也沒見後輩,猜也知曉汝等都是孑然一身消遙自在的,因此無法瞭解。

然後大石就笑了:“也並非無人瞭解,你說是不是,手塚?”

手塚差點噴了——共同語言不是這樣找的吧?

原來跡部景吾繞了好大一個圈子,是要把話題往龍馬身上拐。

說來,這圈子也沒百繞,除了聲明冰帝的銀子不好賺之外,也算是拿一個八卦換另一個八卦——他跡部景吾跑來青門不是僅僅為了幾把刀劍,不僅僅是排解以往做大頭的怨氣,也不僅僅是為了一個手塚國光,他還要看看越前龍馬是死是活。

再不接腔就不厚道了,手塚說:“嗯,吾確有一個徒兒。”

跡部似笑非笑看著手塚:“唔,那何不請來與吾等同飲一杯?”

手塚照實回答:“他現下不在青門。”

跡部頓悟狀:“原來如此。吾常聽聞,青門弟子到了一定的年歲和修行程度,都要出谷去體驗人生。”然後微微點頭補充道,“這真是不錯。哪像冰帝,下山就是打打殺殺。所以吾尚未教慈郎習武。像他性子如此頑劣的,呆在水晶峰尚且教吾管不過來,若是跟吾習得一招半式下山去,要爭臉那是爭大臉,闖禍也必定是闖大禍。”

大石說:“門主多慮了,年少頑皮也是男兒本性,誰沒頑皮過呢。將來年歲大些,自然就會收斂,若學有所成,必定也是人中之龍啊。你說是吧?”

不二進來,把添了水的茶重新煮上。

大石最後那句求證,是問手塚的。

若問出這句話的是不二,手塚可以回答“汝說是就是”,但偏偏是大石。大石這個人沒有什麼特別之處,說威望沒有威望,說樣貌也是平平淡淡——當年他為了記住誰叫大石秀一郎還真花了點力氣,因為幾乎所有老好人該有的特點都集中在那張臉上了,而集中了所有特點的臉,就等於根本沒特點。但沒特點有沒特點的好處,不招搖,不惹人恨,在別人為些瑣事爭個你死我活的時候,他可以清清靜靜地在一邊猛攢人品。像不二比他有特點,就沒他那樣的好人品。

大概精明如跡部景吾也看出來了:拒絕大石秀一郎這樣的人,是作孽,所以手塚國光拒絕不了。所以他就若有似無地和大石扯。

那既然明知拒絕不了,又何苦掙扎。乾脆汝想聽什麼,吾一次給汝聽到爽,也算成人之美。手塚說:門主是多慮了,汝徒如何頑劣,恐怕也比不過吾徒。汝徒尚未闖禍,已算不錯,就這樣汝還擔心。吾看吾徒是已經闖了禍不敢回來,那麼吞金、上吊、投河、撞牆,吾是不是該選一種……

跡部笑得還算矜持,肚子裡已經爽到抽:手塚先生言重了。

手塚道:事實而已。吾等還要過日子,別想太多會比較容易。說完,他喝了口新煮的茶。

他記得以前有人說過:人生在世,該認栽時就認栽是最可貴的品質。而世上能像手塚國光一樣這麼乾脆認栽的,恐怕不多。

過幾天,手塚將鑄刀劍所需要的材料,列了長長長長的一條清單,折了幾折交給大石去置辦。大石奇怪,於是拆了又拆,從頭看到尾,猶豫了半天也沒挪步子。手塚正畫圖,見他不走,便問:怎樣?還有什麼事嗎?

大石很為難:這樣不太好吧?

手塚放下筆,把手攤在窗臺下烤了一會兒太陽。外面陽光正好,撒在矮桌上和金子似的。他說:有什麼不好?冰帝門主都說了,錢不是問題。他搓搓手,下了暖台,拍拍大石的肩:汝儘管去,別辜負了人家門主一番好意。

大石微微歎了口氣。

手塚安慰道:汝要是覺得為難,可以拖菊丸或者不二一起去。快臘月了,人人都想過太平年,因此年前恐怕就這一項收入,若做好了,以後幾年白吃都不要緊。再說眼下眾門生也不忙,可要好好把握機會。

然後大石出穀去了,拖走一個菊丸作陪。

手塚趴在窗臺上,看外面的葉子一片一片地掉下來,又被吹得很遠。忽然有聲音傳來:“汝可真狠心,要讓吾傾家蕩產就對了。吾那日的話,當真沒叫汝心軟半分啊。”

“冰帝根基深厚,傾家蕩產沒這麼容易。”手塚提起筆,在地圖上又畫了一道。“屋頂上風景是不是很好?”

“有本君在,風景自然好。”

“那汝慢慢欣賞。”手一抬,準備關窗。

“汝真是開不起玩笑。這對本君來說,也是一種修行。站得高才能看得遠。”

那不是和大熊武郎的喜好差不多?關窗的手收了回來,摸了顆青豆。盤子裡剩的不多,櫃子裡大概也沒了,要吃就得再做。手塚沉吟了一下:“汝下來,吾有好東西給汝吃。”不多久,跡部果然下來了,無聲無息的,難怪這麼多天他都沒發現。看到那張天大地大本君最大的臉,手塚真想給個栗鑿。不過終究沒下手。他把裝青豆的碟子放在窗臺上,下了一道命令:“吃。”

跡部吃了幾顆:“沒什麼特別,怎麼算好東西?”

手塚說:“吾以後大概不會做了,這是絕版的豆子。”

跡部差點把嘴裡的都給噴出來。

手塚頃身靠在窗邊閉目養神,很有眼緣的臉在日光下顯得更有眼緣:“天冷,做這個很麻煩。”

這也是實話。做青豆得剝了皮洗,洗了還得用水泡過,泡過以後再炒。天冷,溪水和井水都冰手。往年都是入冬之前多做一些,放在乾燥的地方存著,冬季就拿現成的吃。而今年,本要做豆子的時節都奉獻給冰帝的地氣了。每年都做豆子,今年不做,可能以後也不會做,絕版不止是說說而已。

跡部說:“汝這個人啊……”

手塚回頭去看的時候,窗外只剩葉子在打轉。

過了不多時,跡部回來了,用同樣的口氣命令道:“手。”

刀院師長有些狐疑地看著他,似乎是在研究這神神秘秘的背後究竟在玩什麼鬼花樣,不過還是把手伸了出去。

跡部嘖嘖兩聲:“幾日不見,汝變乖了。”他把一包東西放在那手掌上,“這個是吾在客舍找到的。冰帝也沒有人吃這東西,吾覺得與其放在那裡壞掉,還不如帶來給汝。”

手塚這才看出來,是那天乾貞治到冰帝看他的時候帶去的一包青豆。他離開冰帝很匆忙,直接從蒼雲之間走的,青豆便忘了拿。而且因為鑄刀需要純淨的血液,他那時便一顆都沒吃,如今還是滿滿一包。若省著點,大概能夠吃到正月了。

跡部說:“吾真不懂汝為什麼喜歡吃這種東西。”

手塚說:“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一點癖好。”

跡部說:“汝的癖好還真多,又是棗子又是青豆。”

哈。

手塚沒說什麼,只是笑了笑。雖然不是什麼開懷大笑,但至少聽得出來,他心情和之前相比是好了許多。跡部細細地咀嚼著手塚的心思,跟手塚咀嚼青豆一樣津津有味。咀嚼完了,懶洋洋地問一句:“汝為什麼不告而別?”

手塚聽見了,但不忙著回答。他折起地圖,找了兩塊薄板夾起來,拿紅繩捆上放好,這才說:“想走,吾便走了,哪有什麼為什麼。”

跡部才不信理由這麼簡單:“吾說,汝那一副看破紅塵的樣子騙騙小孩子還不錯,在吾面前可沒這麼好用。說到底,汝的心眼就是比針眼還小……”

“棗君。”

手塚冷不丁低吟了一聲,叫跡部猝不及防。

手塚回過身來,指指跡部的頭頂:“那裡有紅光。”

跡部狐疑地抬頭,遂見到烏鴉一隻,低空飛過。緊接著就聽見窗戶關緊的聲音。“汝汝汝……”靠之,這不是心眼比針眼還小又是什麼?!

多少狠話,都敵不過一句來日方長。跡部十分明白這個道理,所以只是瞪了眼窗戶紙便回去了。

手塚找了個乾淨的罐子,把青豆倒進去。聽豆子咕嚕咕嚕滾入罐中的時候,他也同樣想到了“來日方長”。只不過,跟在那後面的詞卻是“去日苦多”。去日苦多,來日方長,這還讓人活嗎?手塚想,自己的豁達原來都是這麼給逼出來的。或許跡部還真說對了,他就是個小心眼的人。可既然心眼小,再不豁達一點要怎麼過日子呢?來日方長,來日方長……這問題又思考回去了。

於是不得不說,兩個人的氣場還真那什麼的相近,卻又很那什麼的不同。莫不是要殊途同歸吧。

大石和菊丸出去一趟,拖了七八輛車的東西回來。貨就卸在講堂後面的一個大坑裡——正式的名字是“天爐”,但在手塚看起來它就是個大坑。那裡是鑄場,外人是不可以進去的,因此跡部見到的只是幾條車輪印子和手塚遞給他的一張字據,上面寫了密密麻麻的材料和價格。

跡部實在懶得去追究裡面究竟有些什麼,所以只看了個總數:“嘖,真貴。汝真的不是在勒索吾麼?”

手塚輕描淡寫地說:“吾還用勒索麼。汝人都在青門,寫封信叫冰帝來贖身,恐怕都是這個價的好幾倍。”

後來某天跡部閑了沒事,細細地看了單子,差點從手塚的屋頂上摔下來——有瑪瑙和珊瑚也就算了,這發糕四十斤算什麼?他敲了敲手塚的窗戶:本君先說好,本君不要發糕做的刀!

手塚陣術圖畫到一半,騰出手來摸了顆豆子放進嘴裡,細細品味了才答道:煉刀和煉丹差不多,方子怎麼可能隨便與外人知道。這是暗語,門主先生只看那後面的數字便足夠了。

他說得很真,但跡部總感覺好像假的。單子上除了發糕四十斤之外,還有黑芝麻五十斤,糯米一百斤,還有陳酒佳釀,熏肉醃菜什麼的,因此嚴重懷疑,他是不是拿冰帝的銀子去給青門置辦年貨了。

乾坤莫測,還是看清眼前比較實在。

天爐裡,手塚只見到菊丸一個人在那裡指揮人卸車,因此問大石去哪兒了。菊丸皺了皺眉頭說不知道,看樣子煩得很。手塚不好追究下去,想想大石總是要回刀院的,而且有什麼事他會自己來彙報,也就沒再掛心。他不喜歡猜,因為往往猜的和真的都差十萬八千里,他不樂意費那個力氣。再說對於龍馬為什麼要去四天寶寺他都沒怎麼研究,何況大石呢。

結果當天晚上,大石果然來找手塚。手塚泡了茶,大石喝了一口,便開始彙報這些日子在外面去了哪些集市,辦了哪些物件,連買賣的過程也一併說了,就差把討價還價描述一遍。他七拐八繞,兜了很大的圈子才開始說正題:“我有件事要和你商量。”

手塚給他添了三遍茶,意思就是“別著急”、“吾聽著”和“汝儘管講”。他知道大石這個人說話愛打腹稿,愛揣摩別人的心思,這和那奶爹情結是分不開的。所以對於大石,他總有很好的耐性。

大石似乎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我撿了個人回來。”

撿了個人?手塚點點頭,哦,撿了個人。“是什麼人?”然後耐著性子等大石的解釋。

大石也如他所願,背了長長長長的一篇腹稿。

而當手塚耐著性子聽大石滔滔不絕地背腹稿的時候,並沒有想到有一天,一向得過且過的自己會猛地一拍桌子質問對方:汝確定汝撿回來的那是人嗎?

大石說,路上撿到的那個人,似乎是個和尚。估計是很多天沒吃飯了,走不動路,於是就坐在路邊,除了念經就是念經,念到快昏過去,才碰到路過的他們。菊丸還不樂意:什麼人都不知道你就往家裡帶?不過大石是不管這些的,先帶回來再說。於是就帶回來了。

和尚?手塚想了想,能徒步走到翡翠穀來而不餓死的寺廟,大概就不動峰和四天寶寺。他私心希望是後者,但大石又說:“他不認識龍馬。”

那就是不動峰的了。

手塚想要見見那個人:“能不能把他留下,得看過才知道。”大石很高興地應允,似乎就等他這麼說。

人暫時被安置在堆放雜物的草屋裡。那地方已經整理過,風口都用罎罎罐罐擋上,並且就地鋪了一塊大褥子,還給了個小手爐,因此裡面並不太冷。那和尚剛吃完了一塊餅,有精神了,又在念經。

草屋比較低矮,因此手塚進門的時候不得不略低下頭,正好看見那人的腦袋,居然是有頭髮的,深藍的顏色,還挺長。再看那臉,細眉長目,年輕得很,瞧著不像和尚,倒挺像個菩薩。

大石在門外等著,裡面說話的聲音並不大,因此他什麼也沒聽見,更何況他不是那種愛探聽的人,照不二的話來說,他的八卦之魂還沒有完全覺醒。只是過了很久,手塚也不出來,他便有些心焦。

後來門終於開了,手塚的樣子看起來十分疲累。大石很自然地問他這麼久到底和那和尚說了些什麼。手塚沉吟半晌,蹦出三個字:“沒什麼。”

在手塚看來,要麼就是自己太廢,沒聽明白,要麼就是那人太蠢,說的都是廢話。他不想去研究“眼見之物是否為實”,“耳聞之事是否必定為虛”,或者“執著一念究竟是對是錯”,“對佛的執著是否就是執著”……他只知道,問一句“汝從哪裡來”,人家回答的不是“不動峰”或者“四天寶寺”,而是“佛祖腳下”;再問一句“汝叫什麼名字”,人家回答的不是阿貓阿狗,而是“名字不過是代稱,吾是誰,誰是吾,不在於一個名字”;最後問一句“汝為何來此”,人家回答的不是為了圈圈叉叉,而是“路指向此地吾便來此,機緣該然”。

手塚本就不愛說話,更討厭一件事情翻來覆去地扯,因此這個人就算可以留下,他也絕不要再打第二次交道了。他對大石說:“人是汝撿回來的,汝看要怎麼辦就怎麼辦吧。”

後來手塚就變得很忙。

不論鑄造什麼,都是要在適當的時間、適當的地點、適當的條件下加入適當的材料,經過適當的鍛造,折騰上一段日子才算夠本。因此在開始鑄造之前,先得看天時,選個良辰吉日;接著看地利,好在天爐是現成的,不過在上面畫陣術圖需要一些功夫;最後抓壯丁——刀劍兩院上下挑個幾百號人,除了通曉鑄造術,還必須有一定程度的內力修習,否則撐不下這耗時耗力的工作。這麼一番折騰下來,最後從天爐裡煉出的還不是可以使用的刀劍,只是刀質而已,那之後還必須使之成形。

成形?那不就是打鐵?汝要打鐵?!跡部連問三句,語調一句比一句高。

手塚說:汝等若想掄鐵疙瘩,吾也沒意見,只別說這些是吾青門造的就成了。

跡部的眉頭深深地皺了起來,他似乎隱約看見用小錘子敲敲打打的手塚,震驚了。

手塚輕歎一口氣:刀劍都有生命,只是強弱不同,有的能自成形態,有的不能。青門所做,不過是順其自然……他思考著怎麼才能用最簡單的語句解釋清楚,但是最後發現根本解釋不清楚,於是乾脆用“汝不明白的”來做個了斷。

手塚在寫計畫書,跡部見了,說既然鑄刀的時候不能看,祭祀的時候看看總行吧?手塚覺得可以,就把這一條寫在了計畫書後面,一併交給龍崎堇拿主意去了。

這主意倒是沒兩天就批了下來——“酌辦”——也不曉得老人家是看過了還是沒看過,說不定一看到信封上“手塚國光”幾個字,她就打算“酌辦”了。

手塚偶爾會大逆不道地想:宗師年紀大了,不會越來越糊塗吧。極度信任之下,要作孽也是很容易的。或許在計畫書裡寫上“青門收入盡歸手塚國光所有”,宗師還是會批“酌辦”。

不過,聯手塚自己也很清楚不會有那一天。所以,老人家不是真糊塗。

手塚請人在天爐邊上起了一個帶棚子的九尺高臺,這個高臺有兩個用處:一是開場時,讓龍崎宗師祭祀和觀禮用;二是祭祀觀禮之後,手塚得從那上面看著天爐內陣勢的變化,以便隨時調整。

開爐祭典的那天,幾乎所有相關人士都到場了,聚集在天爐裡,從高臺上看起來,就好像一鍋菜。裡面有上了年紀的前輩前前輩,插著腰往下瞧總不大合適,手塚便只上去踩了一下看看地板是不是結實就下來了。

跡部打死也不想在天爐裡跟盤菜似的呆著,反正是觀禮,看個大概就夠了,再說他不是青門的人,本就不該來這地方。手塚大約是看出了他矜持的掙扎,便讓人搬了椅子,放在天爐的外面,正對著高臺,叫他坐。總之對待“門主”的禮儀客套,他一樣沒省,算是很盡心周到。

跡部也很給面子,大方地領情,而且這天還特意穿了白底金邊的禮服出來。雖然手塚並不計較外表,但他也確實擔心過跡部會不會穿著一身的十全大補招搖過市,好在這些天下來似乎都沒有。

青門的祭典總的來說還是比較簡單的。由於翡翠谷地屬東方,承接青龍地脈,所以要祭青龍。祭青龍之後是祭祖先,幹將莫邪什麼的一路下來。沒有擊鼓鳴笛之類的排場,但是幾百號人的陣障也已經夠氣派了。

跡部雖然坐在高臺的對面,卻根本沒注意那上面龍崎宗師和幾個前輩前前輩在幹什麼,反而是留意到祭青龍的時候,手塚這邊似乎是有什麼事情,對其他幾個門人交代之後就離開了,過了一段時間他才回來,手裡拿著的似乎是前幾天畫的陣術圖。

祭祖的時候要采血。小碗在門人面前挨個兒轉,然後轉到大坑外面。龍崎宗師刺了一下手指,再輪啊輪啊輪到手塚。他基本上就是最後一個了,撩起很寬大的袖子,往手臂上劃了一道——很大方,絲毫不見猶豫,應該是沒什麼大問題吧——卻看得跡部身體都緊了起來。

接下去是敬酒,宗師在高臺上先敬,門人在坑裡再敬,大概就是先天地後祖宗。手塚也有一杯酒,還分了半杯給跡部,說既然來了,就跟著敬吧。兩個人都喝了下去,再下來儀式就算完了。

祭典之後有半天可以休息,要養精蓄銳準備更複雜的工作。手塚趴在暖臺上,書雖然一頁一頁地翻,但基本上什麼也沒看進去,想想是不是乾脆睡一會兒比較好。這個時候屋頂上發話了:“汝明天起也要上那個高臺吧。”

手塚唔了一聲。

跡部說:“站在那上面應該很有感覺。”

感覺?汝以為人人都像汝——坐在屋頂上也要君臨天下嗎?手塚想著,忍不住笑了。

跡部不知什麼時候下來了,還是一樣無聲無息。頂著一張“本君”的臉,三尺圍屏的傲慢又回來了:“手給吾看看。”手塚沒說什麼,就把手伸過去。跡部撩起袖子,見那下面已經上了藥。手塚說這沒什麼大不了的,做刀的時候還得割。“三千把刀,汝割三千回,這手就掉下來了。”

手塚搖頭:“又不是所有的刀劍都得割手。”

跡部從外袍下取出輪舞:“那這個呢?”

手塚看一眼:“都這麼久了,吾哪記得。”

跡部應該是還要說什麼,屋外卻忽然響起人聲。手塚只得應一句“吾在”,順便砰地一聲關上窗。

進來的人是不二,笑眯眯地問他,前面是怎麼了,關窗關這麼大聲。

手塚說是風碰上的。臉上看不出,心下不免黑線。之後再碰見跡部一定得和他說,要聊天要喝茶都無所謂,拜託光明正大地從正門進來。

他瞟一眼窗,窗上沒有人影,兩個碩大的喜字倒還是紅得那麼張牙舞爪。

第五章 天意茫茫

青門上下都忙著在天爐折騰的時候,有個人非常閑,就是那個撿來的和尚。

撿來的和尚也不亂走,就是整天在屋子裡呆著,最多,在屋子周圍轉轉。對於出家人而言,刀劍場的煞氣太重,得適應一段時間。當然用他的話說,是在等待機緣的降臨。

一開始機緣還當真不少,要知道在青門傳八卦的速度是很驚人的,有門人來看個究竟,順便打算聊聊天,但基本上有過一次經驗的人都和手塚國光一樣,再也不想光顧那個小草棚。當然也有彪悍的——比如不二周助,時常去逗他說話,因為有時候他說的話雖然廢,也挺有意思。而他們的談話內容,菊丸說在一旁聽著覺得頭髮都好像要白了。

當然除了不二,還有一個人能和撿來的和尚有正常意義上的交流,那就是大石秀一郎。每天雷打不動三頓飯都會抽空送去。因為手塚說了,人是他撿的,該怎樣都是他“看著辦”。自然不是很忙的時候兩個人也會聊,聊些什麼別人就不知道了。

其實大石除了和撿來的和尚說說話,基本沒有閒聊的物件。手塚很忙,不好打擾。菊丸這些天也都和不二在一塊兒,而和他似乎是有意無意地疏遠。對菊丸的小脾氣,大石沒生氣,他覺得反正有不二在,和菊丸作息都在一起,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他只是有點可惜:這坐在一塊兒八卦的日子,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再來。大概要等過年?

手塚忙得好似陀螺,壓根就忘了這個人。如果不是門人依照他的陣術圖給天爐畫花的時候暫時不需要他在一旁觀視,他才得空在自己的屋裡喝杯茶的話,大概很久的一段時間裡手塚都不會記得青門撿了一個和尚養著。

那日大石和他一塊兒回來時提起,和尚想在青門傳道,不知行不行。手塚沉默了片刻,反問一聲:“傳道?”大石看他的臉色,也問:“不妥麼?”

手塚放下杯子,要再滿上,發現壺裡沒水了,不得不去添水:“暫且不論妥不妥……”他抬眼看大石,“先說,汝可知道他叫什麼?”

“這……”大石似乎有些為難,猶豫片刻,最終答道,“手塚,對一個人的認知不必限於一個名字。”

好嘛,已經傳上了。手塚的表情似笑非笑:“他給汝傳了半天,汝連他名字都不知道。吾該說是他傳得太差還是汝聽得不夠?”

大石沉默了。

手塚自覺這話有點重,只能擺擺手:算了算了,這不怪汝,哪怕是吾也沒辦法。誰讓那人是真極品。

茶滾了,壺蓋被蒸汽頂起來,喀喀作響。手塚給大石滿了一杯:“有空汝去問問不二,他知道得很清楚。問完了,再來吾這裡。”

大石果然照手塚的話去找不二。不二當時正在院子裡看書曬太陽,手邊茶几上壘著高高的一疊麻將。翻過一頁書,順手又壘上一塊,他看也不看,這麻將居然也穩穩當當地站住了。

不知怎麽的,不二向來很閑。算起來他的職位也不比手塚低多少,劍院也未見得就生意冷清,但他明顯就比手塚閑。好比這次天爐開啟,刀劍兩院選人,他也就靠擲骰子,隨便遞個名單上去。進了天爐,也就是和其他門人輪流作息,偶爾視察一圈,不見得多操多少心。手塚呢,站在那高臺上是一刻不能離開的,這可真不能比。所以一旦碰到忙時,他的閑就顯得特別可惡。若說欣賞他的認為他舉重若輕,那麽排擠他的便認為他在消極怠工。

不二聞言只是一笑:消極怠工?不對不對,我可積極著呢。然後照樣閑他的。

有人和手塚提過不二擲骰子的事,手塚只是哦一聲而已,什麽意見也沒有。再有人提起,他就說,送來的人沒問題就夠了,管他怎麽送的。手塚這一點還是很夠意思。

因大石來了,不二便放下了書,進屋去又搬了一張椅子讓他坐。

大石一下子也不知該如何開場,因為一路過來腦袋裡空空的,什麽都沒想過。這平日常打腹稿,偶爾不打,很不習慣。想隨便問就隨便問吧:“大熊武郎去哪兒了?”

不二微微一愣:“嫁了啊,當然在夫家。”見大石面有窘色,不禁笑了出來,“有什麽就儘管問。”

大石歎了一口氣:“我要問的,你可不能笑。”不二很正經地收了笑容,點頭道:我不笑。大石壯膽:“草屋裡的和尚叫什麽,從哪兒來?”

不二托著下巴,狐疑地看著他:“這不是該問那和尚麽?”

大石的臉幾乎憋到通紅:“……我問不出。”

不二咳嗽了一聲:“啊,那個人啊……”這拖長的尾調似有很多的想法,略沈默,只說:問題不難。那個和尚本名伊武深司,不動峰出身大和尚,大慈殿修行。至於他來青門幹什麽,這還有待進一步交流溝通。

大石吃驚:“你怎麽問出來的?”

“總不能嚴刑逼供。”不二說,“不過是隨便閒聊罷了。”

那可真是“隨便閒聊”。好幾車的口水,要不是真閑,誰有那個力氣去灑?

他把跟和尚的那些對話大致複述了一遍──所謂“大致”也是迫不得已,草廬裡灑灑口水也就算了,在自己的院子還是不要了吧。說完他眯了眯眼:“這些手塚也知道,該不是他特意讓你來找我?”

大石點頭。

不二又低聲沈吟:啊,那個人啊……

大石悶悶地坐了一會兒,終於忍不住問:“我是不是很笨?”

不二先是一愣,然後呵呵笑道:“你可別想太多,他不過是忙暈了而已,忙的時候他就是老大。”

大石默默地站起,從院子的這頭走到那頭,再走回來。轉了兩圈,忽然停下腳步,歎了口氣:“算了,沒什麽。”告辭上天爐去。

大石走後沒多久,菊丸就捧著大熊武郎的盒子過來。只見那蟲子躺在裡面一動不動,摸上去還硬邦邦的。菊丸問不二這是不是死透了。不二把蟲子拿出來仔細瞧了瞧,說:只是成蛹而已。

明年破繭,又是一只好蟲。

天爐中央豎著巨鼎,巨鼎內是一缸鐵水,高熱的氣體把遠處的山燙得七歪八扭。

手塚終究是准了大石的意見,讓那個和尚在青門傳授佛法。其實他也實在沒那個餘力去管這些,只是大石提起的時候他下意識地唔了一聲,回頭再細想起來,也沒要收回的意思罷了。反正他對和尚沒偏見,倒是希望那個和尚能來天爐念念經,說不定能把火念旺些。

這天爐煉化數日,手塚跟著在高臺上守了數日。因推算不久便要下雨,這一下或許一天兩天,也可能更久,所以他打算趕在下雨之前煉化到某個程度,再以陣法護住天爐內的鼎,使其不至於冷卻。

至於休息……有人試探地問他什麽時候可以收工,手塚拍其背,語重心長道:再說吧。

幾天幾夜以往也不是沒試過,何況現在操著幾百號人連軸轉,手塚便覺得自己沒怎麽吃虧。他就是喝茶,一杯接一杯地喝。

一旁的大石一邊顧著下面的陣勢,一邊不停給他滿水,心裡還掙扎著是不是該提醒他去解個手。這都整整一天了,從寅時到次日子時,人怎麽能這麽憋。而手塚完全沒感覺似的,叫大石由衷佩服起他的海量來。大石想,好在這樣的生意不是天天有,否則真如不二說的那樣,這人該成神仙了。

大石縹緲地走著神,忽聽手塚道:“讓巽位上九的兩人往右邊挪挪。”這下好像有木魚在耳邊敲了一記似的,他立刻站起身。因坐得太久,手腳都僵了,猛一伸直,便喀拉拉地響。手塚終於把視線從天爐挪到他身上,眼神有些抱歉:“汝找個人替吾傳達吧,汝還是先回去休息。”又把茶壺遞給他,“讓他們換壺濃的來。茶吾自己倒就好。”

也不知過了多久,總之是大石回去小小睡了一覺再回到天爐的時候,手塚還是維持那個姿勢在高臺上坐著。大石提了一下茶壺,裡邊還是滿的,開蓋聞了聞,還很濃。他叫人上了熱水,給手塚倒了一杯。

手塚聽見響動,於是訥訥地略抬頭看他一眼,喃喃道:原來已經天亮了麽。

卯時龍崎宗師來看煉化得如何,手塚起身迎接,讓她坐,竟一點也看不出疲憊的神態。龍崎提了意見,一旁還有前輩指點幾句。手塚不說話,只是點頭,在陣圖上塗塗改改,貌似必恭必敬,卻比往常更顯得冷漠。前輩的臉色有些難看,對他的態度似有不滿,不過念在他的確為青門出力的份上,終究沒有發作。

跡部也忙,忙應酬。主要是天爐開啟,早八百年就退休的前輩們都來勁。雖然都是些見過的人──他剛來那天晚上大概一次看了不下四五十張臉,必有一張在其中吧,只可惜,這半個多月下來他早記不清誰是誰了。

既然是前輩,該應付的總得應付著。跡部也不知道為什麽兩個汝認識吾吾不認識汝的人能夠聊上好幾個時辰,而且聊完了之後,居然完全想不起來自己究竟說了什麽。他覺得煩,而親自駕臨他的居所的前輩卻自以為是在給他面子,真是要多倒楣有多倒楣。

這天正值某位前輩給面子,他忽然想起,已經有好幾天沒到對面屋頂上蹲著了。因此問天爐那邊的狀況怎樣──這似乎是幾日以來最有意義的一次對話,跡部打心眼裡感到欣慰。

前輩說,雖眼見著要下雨,但這幾日抓緊得很,天爐連著燒了三天,想是不會誤了期限的。然後又補了些青門如何守信,如何克盡職業操守,優良傳統又如何得以代代相傳等等等等諸如此類的話。

跡部唔了一聲:那真是辛苦先生們了。心下卻暗罵:靠之汝等。

所謂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跡部景吾要在冰帝早就靠出來了,但這是在青門──屋簷不像冰帝那麽高,門生品性修行的第一條就是謙虛恭敬,客隨主便入鄉隨俗也是應該。人貴自知,跡部貴就貴在是個自知的人,在什麽人面前該什麽樣,當了這幾年門主下來,聰明如他當然都明白。

只是這日子,連無聊都不能夠,卻比無聊更無聊,難熬是一定的。

更讓跡部靠之的是,白天應酬還不算,半夜居然聽見有人念經。念的是什麽,他當然是聽不懂,不過他會猜。他猜那念的一定是往生咒,超度的就是他這個冰帝門主。

據說往生的時候會有幾種象,什麽滿室異香,奏天樂,聖光大作,跡部等著,但最後只有念經而已,所以跡部想那是果然胡扯的。不過推了門看外面,居然一個人也沒有,更別提和尚,又似乎有那麽一點點玄機。

好在那經也不長,翻來覆去地念,倒挺催眠,跡部聽著聽著就呼啦一覺睡過去了。

黑雲壓城城欲頃。

手塚正午封了天爐,下了高臺。雖說連著熬了幾天,卻沒有立刻回屋睡覺,而是先去洗了個澡。大石都擔心他會不會在澡盆裡睡過去,可是沒有,他自己爬出來了,穿上常服,還是很有師長的樣子。

回到刀院,大石問手塚要不要人陪一會兒,手塚搖頭:什麼時候了,人人都累,早點陪自己的枕頭去是正經。大石無法,但堅持看著他上了床蓋了被子閉了眼才走。

其實手塚根本睡不著。如同一個人餓過了頭,見什麼吃的都噁心一般,熬得太久,就算真躺下了也只能對著天花板發呆。屋子裡水氣重,悶得很,他躺了一會兒就爬到暖臺上,點了燈。正好矮桌上攤著半張圖,不過是些乾坤震巽之類。但他定定地研究了一會兒,還真沒搞懂先前畫這些歪歪扭扭的是什麼,因此懷疑,自己是不是變笨了。於是他隨手抽了張紙,想了想,畫了個不太圓的圓,然後在左半邊圓上點了一點。旁邊題字:“青門刀院師長在上:無邊可納萬千,一心不化兩極。”

寫完以後,拿起來端詳一下,點了點頭。然而再讀一遍,又覺得不知所云。他呆呆地坐了一會兒,忽然想起來什麼,在紙的背面又寫了幾個字,然後下了暖台,翻出櫃子裡的瓶瓶罐罐,終於找到那天辦喜宴時用過的漿糊。他拿竹刀刮了一點,給紙邊糊了一道,伸手往窗臺外一貼。

折騰完這些,眼皮更沉,他覺得這下或許可以睡著。

跡部自然看到了紙上寫的字,因為那字本來就是寫給他的,大小麼,以他的視力就是再倒退五十步也能看清。他收了那張紙,往正門去。這一路上走得,照青門女門生的話來說,沒有風也能風度翩翩,再有風就是風姿淩亂了,那真叫一個帥。

總之他風度翩翩,或者說大搖大擺地進了手塚的院子。這一幕並不是很多人都瞧見,但有人瞧見是一定的,倒也沒好事者在院子外面張望,可見青門雖然八卦,但多數人八得很講操守。

跡部進門的時候,手塚靠坐在窗下,似乎是睡著了。頭髮解了一半,被燈火照成暗金色。這樣看起來,手塚是真瘦,不是那種仙風道骨的瘦,而是好像要化在這朦朧光影裡的瘦。跡部就是站在台邊,不坐下也不走開,只覺得這情景有些熟悉——不見得是在冰帝,而是更久以前,在南山平湖的醫廬。

手塚半睜開眼睛,對跡部道:吾睡不著。跡部問他要不要找個大夫來,他搖頭:找什麼大夫,汝要不劈吾一下,把吾劈暈就好了。

跡部說:既然不想睡就別睡,乾脆吃點東西。又問他廚房裡有沒有米。他說有,可是灶臺上沒火,說著瞥跡部一眼:汝又不會下廚,吾也沒力氣看著。跡部指指隔壁:那個老實頭呢?他不是很會做?手塚再搖頭:老實頭又不是拿來使喚的,再者這些天吾也使喚夠了。跡部歎一聲:汝啊,汝真難伺候。然後站起來,出了臥房。

過了一會兒,他便回來。一手端著只茶爐,一手端著缽米,冰帝門主即便這樣的形狀也是很有風度的,總之就像個門主。手塚想,大概就算他提著只水桶或者扛一根扁擔,也會很有風度吧,這便難怪女門生要癲狂。

跡部借了油燈上的火,點了茶爐,然後取走茶壺,到水缸裡舀了點水,再放到茶爐上。他讓手塚自己抓米放進去,說這樣應該能煮成粥,只不過慢些罷了。

手塚真的抓了把米放進壺裡,愣愣地看著跡部蓋上壺蓋。茶爐上漸漸傳來咕嘟咕嘟的聲響。

外面開始下雨,大倒是不大,但是一看就要下很多天的樣子。手塚喜歡水,因此開了一點窗,把手伸出去,摸到冰涼的雨滴還舒服地歎了一口氣。跡部似笑非笑:吾真不懂,汝連自己都顧不上,那個越前龍馬怎麼長得這麼有能耐。

手塚皺眉:他長得有能耐,和吾顧不好自己有什麼關係?想了想,又說:他長得有能耐是他長的,是他自己的功勞。

跡部接不下去,只能和手塚大眼瞪小眼。他覺得和這麼個人在一起久了,大概不是變成啞巴就是變成話癆。驀然發現,手塚的周圍都是些話癆。從交流的難度上看來,真是辛苦這些話癆們了。

手塚說:找根筷子來。

他聲音太低,跡部一時沒聽清楚更沒聽明白:嗯?

手塚重複一遍:找根筷子來,好攪和粥。

起身去找筷子,好攪和粥。

那粥很香,裡面什麼也沒放,但是雪白雪白的很可愛。沒有碗就倒茶杯裡盛著,手塚單用一根筷子一點一點撥到嘴裡,吃完以後唔一聲:沒有味道。

跡部敲著空壺冷哼:汝不覺得這時候發表意見晚了點麼。

臨走前,跡部還真按手塚說的劈了他一下,讓他睡過去,然後關了手塚的院門,回到自己的屋子。當天半夜依舊聽到有人念經,念的是什麼依舊不懂。這才想起,他忘了和手塚說這事兒了。

至於手塚寫的那張紙,過幾天雨停了之後,跡部還是給粘了回去。手塚當然是不知道的。

除夕的時候翻新屋子,負責刷後牆的不二周助才看到手塚窗臺外邊粘著的紙,不禁大笑。

紙上寫道:“此處勿擾,有事請往正門。”字很大,很有力,很圓滿。

不二問這是誰寫的,擾人的是誰,被擾的又是誰,可是情書?手塚接過紙,說不知道,然後折了兩折夾進易經裡。

後來翻書時不小心這張紙又掉了出來,已經有點泛黃。他打開看了一眼,再翻過來看一眼。事隔多日,依舊有以頭搶桌的衝動。他想那時自己一定是累糊塗了,否則怎麼這麼淩亂呢。

不過最後還是沒有丟掉,仍舊夾在易經裡慢慢發黃就對了。

(插播伊武大師的一小段,其實我就是想寫個滿懷悲憫的阿修羅……莫非他是蓮華和善法的兒子????~口~!!!)

草棚有點漏水。伊武深司看著雨水從屋頂上滴下來,落到手心裡,再順著手指滴到草席上,慢慢地滲透下去。然後又一顆,再一顆。他忽然想念一句:我佛慈悲,渡一切苦厄。

大石告訴他可以在青門傳道的時候,他也是念了這麼一句話。

都說伊武大師是個古怪的人,在他眼裡,似乎一切生靈都在水生火熱之中煎熬著,承受巨大的苦厄卻不自知,罪孽深重亦不懂得懺悔消業,明明踏在刀尖上卻自以為踩在蓮花裡,以至將來十萬億佛土之外的極樂世界無法棲身,實在是可憐可歎。但事實上,青門眾人實在看不出手中的鐵飯碗到底有什麼可煎熬的,也看不出這人傑地靈的翡翠穀究竟有多少巨大的苦厄。至於罪孽則不好說——恐怕單吃肉一條,伊武大師就要念“我佛慈悲”了。不過誰知道十萬億佛土之外到底有些什麼呢,那時候人都死了,誰怕誰啊。

伊武大師則不這樣想。消罪斷業是必要的,他認為云云眾生雖不能全都由他來渡化,但渡化一個是一個。他還想,如果有一個伊武深司這麼做,自然就會有第二個伊武深司這麼做,一個伊武深司倒下了,還有千千萬萬個伊武深司站起來,而這千千萬萬個站起來的伊武深司,一定能把中原災厄土變成佛門清淨地。

手塚國光疑惑:他確定那是清靜地不是修羅界?

所以傳道之路還很長,伊武大師仍需努力。

他站在青門小道上畫了一個圈,盤膝而坐,好像那便是他的蓮華台。雨水沾衣不濕,有人說是他那袈裟的料子好,也有人說他或許真的有玄機。他不幹別的,就是念經。從大日如來咒念到般若波羅密多心經,以及等等,每天換一個地方念。

而獨有滅罪真言是在草棚裡,當真化三尺蓮台念的,專念給一個人聽。

原因麼,說來話有那麼點長。

靈山不動峰之所以稱為靈山,是以其地象特殊,能夠育化出各種靈獸的關係。但這並不意味著它就盛產各種靈獸。好比麒麟,千年下來就那麼一對,育化百年,還念在不知什麼交情的份上送給了水晶峰的冰帝。眼下往生佛子出關要麒麟護陣,卻偏偏少了一隻。問它上哪兒去了,冰帝答曰:沒了。伊武大師問:沒了是怎麼了?

沒了就是被人吃了。

我佛慈悲,渡一切苦厄。

暫不知道誰吃了麟子——因為冰帝說不知道,是被外人吃了的——但伊武深司知道冰帝眾看護有失,於是先在水晶峰念了一陣子經,又做了淨罪法事,又放生一堆魚蝦和飛禽走獸。香火在芥川燒了十天,連芥川慈郎也是一天十遍澡連著洗,洗的皮都要掉了。

而跡部景吾不在冰帝,這便不圓滿。所謂佛光普照,不能漏掉一個,若是跡部景吾因此不受洗罪而墜入萬丈深淵,該是大不幸。所以他來到青門,念經斷業。更化三尺蓮台,佛語如天音,不造七級浮屠,但求救人於危難之間。

而跡部,是過了很久才知道原來那不是往生咒。

冰帝門主的罪孽好歹還不算太深重,畢竟吃麒麟的不是他。那麼問題又來了:真正吃了麒麟的人,到底是誰呢?伊武深司歎了口氣:擅殺靈獸,其罪非同小可,將來要墮入阿鼻地獄的。我佛慈悲,渡一切苦厄,指引我吧。

佛祖依舊沉默得叫人心寒。

伊武深司想想這或許是機緣未到。他有時間,他可以等。

只是不動峰的執戒僧若知道他這麼想,肯定要抓狂:佛子都要出關了,靈獸還缺一隻,你倒是給我找個替代品先!

好在不動峰根本不知道伊武大師在青門,只知派他到水晶峰解決麒麟的問題,這一派,人便一去不復返。最後冰帝送來一封信,信中是張不知哪兒撕下來的紙條,寫著:我佛慈悲,渡一切苦厄,有業斷業,清靜天下。執戒僧看完,扔在一邊,說:別管他了。眼下所有人都忙著佛子出關的事,權且當失蹤人口處理吧。

可見這時候的不動峰,一切慈悲皆是放屁。

這雨不大,卻下得似魔似幻風中淩亂,一連數日,絲毫沒有要停止的跡象,而伊武深司的屋子依舊漏水,點點滴滴絲絲縷縷。

大石跟手塚說,是不是請人給草屋的屋頂鋪個氊子。手塚想著不就是鋪個氊子麼,也不用興師動眾大張旗鼓,等人家上青門道渡罪斷業的時候悄悄地給鋪上就是了。他是不想跟伊武深司打照面,不打照面就好。一聲謝也免了,他沒那麼計較。

只是氊子鋪了,和尚卻莫名其妙地病了。

大石去看過。伊武深司躺在就地鋪的褥子上,似乎有點發熱,念經也念不動,翻來覆去就一句話:我佛慈悲,渡一切苦厄。大石弄不明白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只是看這情形,以為是受了風寒,於是先喂幾口藥,熱了手爐給他捂著。但是這樣並不見好。一天兩天也就算了,三天四天折騰下去,這人硬是憔悴了一圈。

大石覺得有問題,和尚似乎是心病,於是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地安慰兩句。安慰完了,回去問手塚,是不是給人家修房子的時候弄壞了什麼東西,或者犯了什麼忌諱。

不就是修個房子麼?又沒壞了風水。手塚當時正吃早餐,捏著一隻白煮蛋。他的表情就跟那雪白的蛋一樣無辜。

那些天跡部的心情很好,跟手塚說起半夜念經的事情,這兩天居然沒有聽到了。手塚若有所思地點頭。跡部問他點什麼頭,他說他也不知道。跡部冷笑一聲,說他一定是在扯。手塚沒否認。

手塚去看了伊武深司,伊武深司並不搭理他,也不說話,只是怔怔地看著窗外,可見真的是有病。手塚也沒叫大夫,只說:既然是修屋頂修出的毛病,大不了再拆了就好。然後立刻叫人來拆了。

拆的動靜有點大,或者說那氊子鋪得比較牢固,小小的草棚歪斜了幾下。因這麼一扯一撕,原本就容幾滴雨水通過的窟窿,眼看著就能把人的腦袋澆濕。所以大石一個勁地問:沒問題嗎?這樣真的沒問題嗎?

手塚抱著手臂,極淡然地回答:有問題再鋪上就是了。

那邊忙著拆氊子的時候,伊武大師正百無聊賴地躺著。他心情不好,也睡不著,便胡思亂想:普降甘霖,卻獨缺他一人,莫非佛祖見棄……他歎了口氣:或許是佛祖認為自己執著太過,需要自我反省,以求解脫?他皺起眉頭,心思煩亂,翻了個身:又或許,佛祖並非見棄,而是要告訴自己,青門並無那有罪之人呢。才想到這兒,幽暗的屋子裡忽然出現一道天光,甘霖從天而降,打濕了他手邊的一串佛珠。他驚坐起來,伸出雙手接著從大洞裡落下的雨水,訥訥地念道:我佛慈悲,渡一切苦厄。

屋頂在抖,沙拉沙拉的,有人在說話,嘰裡哇啦的。但伊武深司最大的本事,莫過於能對現實的聲音充耳不聞——他的耳朵都拿去聽佛語了唄。

這晚大石照舊來看他,發現他有精神了,暗歎這世界真奇妙。然後問他要不要吃些什麼。伊武深司點頭,說想吃飯。大石送了飯來,他吃了,又說:鍋裡的是飯,碗裡的也是飯,飯都是飯,但鍋裡的和碗裡的就是不一樣,好比人都是人,空門外的和空門裡的就是不一樣;空門外的造業,空門裡的斷業,原是該然。大石覺得他是真好了,心下當然高興,於是去告訴手塚。

手塚“唔”了幾聲,表示已經聽見了。

既然佛祖認為伊武深司做的沒錯,伊武深司當然就要把這種做法貫徹始終。他幾乎已經確定機緣來了,有罪之人就在青門,因此幹勁又充沛了一層。

所謂傳道,就應該傳進受道者的靈魂裡。伊武大師這回決定不用念的,用寫的。他走到哪兒寫到哪兒,小樹枝在地上畫了一道又一道,字像生了根似的,任憑天雨如何沖刷,它就是不消弭下去。這些字要不了多久就遍佈青門道,反正你看也得看,不看也得看,除非你不走路。

話說也巧得很,因為淫雨霏霏,頗有連月不開的架勢,宗師認為青門不能就這麼閒散下去,因此召集青門各位前輩老者以及師長,決定講學再開,什麼時候天晴什麼時候停課。

於是很快,青門道上又熱鬧起來,這些字也就不可避免地被眾門生看見了。雖然有沒有刻進靈魂很難說,但伊武大師不急,他可以等。

而手塚瞧著道上的不怎麼像經文,倒是很像鬼畫符,但是一見伊武深司那菩薩似的臉,又莫名生出罪過之感。

這可真是有那麼點不妙。

天有不測風雲,重點不在於測不測,在於它究竟有沒有飄到頭頂上。

不動峰執戒僧親自造訪浮雲閣,滿屋子檀香味,手塚聞著,覺得有些頭暈。

執戒僧說:連日陰雨,雖是望月,卻仍不見光,因此影響到對四方結界的監視。雖然至今沒聽說有高等魔物脫出的消息,但小心些總是沒錯的。不動峰此行是盡除魔之責,還望中原各門配合。

他一字一字說得認真,很像一回事。但那神情襯著怎麼看怎麼未成年的臉,便有點不太搭調。因為下雨,執戒僧披著一個說不出顏色的斗篷,連著古怪的帽子,遮了半邊臉——似乎是故意的,只露出一隻眼睛。那眼神不似伊武深司的苦大仇深,倒有幾分冷酷的意味,但一配上那未成年的臉,又顯得小題大做了。

可見他在臉上吃了不少虧,也怪不得要遮掉半邊。手塚很走神走得很遠。

執戒僧繼續道:過幾日,不動峰會派人來巡視,以確保中原安全。

手塚奇怪:不動峰什麼時候派得出能確保中原安全的人了?好在還沒問出來,就被宗師幾句客套話給截了回去。

那幾句客套話,當然是要對方在青門暫住幾日。執戒僧難免推辭,宗師不得不再勸。一來二去,檯面上便有些尷尬。此時手塚說:還是請聖僧住下吧。見對方一愣,他繼續道:這雨不尋常,聖僧如無陪護,實在不宜在外行走。畢竟佛子即將出關,一切當以此為考量,不要增加無謂的犧牲才好。

執戒僧覺得有道理,並且看手塚的眼神似乎也不一樣了。當然,那是因為他不知道手塚在想什麼的緣故。他說:承施主盛情,吾再推辭實不應該。但眼下不動峰事務繁雜,經不起耽擱。不瞞施主,佛子出關需要太陽太陰之聖獸護法,元靈才能得以安穩脫出,進入宿體。但眼下護法聖獸有失,必須想辦法彌補,所以……

手塚不緊不慢再接再厲:吾不知彌補之法,但依吾看,若沒有方法可循,聖僧哪怕現在就回去也是徒勞。辦法在哪裡都是想,既然來了,何不與青門眾人探討?所長之處不同,互相交流,或許能有一絲轉機。說完,很真誠地看著對方。

見對方沒再說什麼,他點了點頭道:那就這樣吧。

青門和不動峰,誰跟誰啊,客氣什麼。

然後這件事情就這麼定了。執戒僧暫留青門幾日,等傳說中不動峰所派的人馬來了再一塊兒走。

其實手塚是個好人,這點勿庸置疑。但好人未必事事都得出於好心,因為那樣是不能過日子的。留下執戒僧,只是有些事情必須解決。手塚閒暇時不免回味此次會面,覺得這留人的手段基本上屬於強盜行徑。但他是強盜慣了,沒什麼罪惡感,再說被搶的人也覺得自己只是被盛情招待了而已,那他就更沒有必要內疚了。

所謂盛情難卻,汝等只管受著就好。

而跡部景吾覺得如果要用一個字來概括不動峰的精髓,那就是“虛”字。不論什麼事,他們都能扯到中原安危、天下蒼生如何如何,無非就是想告訴汝等這些凡夫俗子,不動峰過去為中原做了多少貢獻,現在正在做多少貢獻,將來還會做多少貢獻。

連吃頓飯也不安生。

要做水仙,汝就開花,別逢人就裝蒜。既然自認為是中流砥柱,那麼別在說了“不動峰以天下之樂為樂,以天下之憂為憂”之後,再加上一句“以盡綿薄之力”,這不是“虛懷若谷”又是什麼。再說了……跡部咬牙:不就是吃番薯麼?連吃番薯也要裝,簡直逼到極點了。

手塚友情提醒:捏太用力可是會爛,還是放嘴裡比較實際。

番薯是他請的,堂屋裡,青門、冰帝、不動峰三花聚頂,這頓飯的目的美其名曰:大家一起來想辦法。

對面的執戒僧一勺一勺優雅地挖著番薯肉,不過頻率很高,速度很快。他一邊挖一邊說麟子的事,太陰之體的事,以及佛子出關的事。這麼一來不太像在吃飯,倒像在開會。挖完了,他把番薯皮放在一邊,專心吃番薯肉,從神情到動作都是很莊重的。

如同他的人一樣,對於這吃法,手塚只有四個字可以形容:小題大做——吃番薯居然還要用勺子。而事後跡部景吾告訴他,那不叫小題大做——這人和普通和尚不同,根本就是被供起來養著的,據說連筷子也不會用。手塚說:那可以用手撕啊,何必拘泥於一隻勺子。跡部一臉的“汝傻了吧”:被供起來的人,汝覺得他可能用手撕番薯吃麼?

執戒僧放下勺子,為會議的開場做個了結:眼見魔界蠢動,佛子自困,中原即將蒙難,我怎能不焦急?

跡部景吾輕笑:在冰帝,找太陽之體方便,找太陰之體恐怕困難。不過聖僧汝要是認為吾等有任何幫得上忙的地方,吾等自然全力以赴。為中原盡力,也是應該。

不就是裝嘛,誰不會。

總之這頓飯,真是吃得根正苗紅。屋子裡彌漫著一股檀香,雖然混進番薯的味道有些不倫不類,但是挺微妙。手塚問執戒僧,如果此時不是在青門而是在不動峰,聖僧會做些什麼。執戒僧咬著勺子皺皺眉:大概是開會吧,一切都要從長計議。

手塚點頭道:那樣甚好。

雖然他不知道好在哪裡。

關於太陰之體,執戒僧說了很多。什麼三生五行,什麼聖物魔物,什麼天道地道人道……跡部無聊,捏番薯,捏了幾個坑。而手塚則是拿了張紙極認真地做起筆記,幾條線扯過來扯過去,很快就誰也看不懂了。跡部不想研究這太陰之體到底是什麼,只想知道這頓飯要吃幾個時辰。

終於,執戒僧把最後一勺番薯送進嘴裡,憂國憂民狀起身告辭。手塚送客,歸來,用那鬼畫符襯了幾張乾淨的紙,包了番薯,問跡部要不要帶回去吃。這東西可是有佛祖保佑的。

於是跡部帶了回去,一邊吃一邊研究手塚的畫,想:這難道就是他平日所專注的東西?果然高深莫測。

其實根本就是一堆墨,沒什麼特別的意義。

但是跡部卻看得津津有味。然後看著看著,發現紙張右下角有一行注釋。那字很小,且混在幾條墨線之中,好在門主大人眼神不錯,辨認出原文如下:

所謂太陰之體,一者,雌性;二者,天才;三者,長命百歲。

……

跡部捧著番薯望瞭望天。

出家人不打誑語,不動峰果然派了人來。只是正應了伊武深司的話:人都是人,空門裡的和空門外的就是不一樣。

想想也對,不動峰那種組織,念念經作作法都是高手,但要他們打群架,那是難上加難。

佛以慈悲為懷,有好生之德,殺生是大忌。對於不動峰而言,即便是魔物,也只可淨化不可殺絕。就連當年佛子在世,被許可斬魔除害,但到底只是將魔界封印在三界之外的沙河立海,可見是能不殺就不殺的。而不動峰之所以有這中原最大的山壁天牢,原因也在於此。那些山洞裡關著一堆亂七八糟的人物,每天派一群僧人對著山壁反反復複地念經,念到天荒地老,念到海枯石爛……其道彌遠,其志彌堅,直念到你們一心向佛為止。

所以斬妖除魔,他們一沒有能耐,二沒有空閒,三沒有人手。那麼派人,自然也只能派別人。而且這“別人”明知道自己被差遣了,還不能不樂意,不樂意就是不顧天下蒼生,不顧中原安危。何況像冰帝那種從旁門左道過來的組織,被中原正道一人譴責一句都能罵到臭頭。屆時別說賺銀子,有多少都不夠賠。

他把吾的人使喚來使喚去,吾還必須覺得光榮,這算什麼?跡部咬牙:那是流氓,是流氓!

手塚支著腦袋看跡部:人明明是汝自己發配過去的……

不動峰派來的正是鳳長太郎,帶著十幾個侍衛和幾個持法器的僧人,暫時就住在總廚房後面空著的倉庫裡。

起居問題不用擔心,因為鳳近侍是行家裡手,該帶著的都帶著了,而且都很神奇地歸置在幾個小包袱裡,青門基本上只要提供床和被褥,他們就能過日子。偌大的倉庫則隔成了幾間,僧人和侍衛並不住在一處,因為武者吃肉,而和尚不吃,看著又罪過,眼不見為淨。冰帝唯獨鳳也不吃肉,陪幾個僧人一起啃蘿蔔。因此大石也不禁讚歎:冰帝那樣有錢的地方,居然沒有把人養嬌慣了,真不容易。可見鳳長太郎的人品,和大石秀一郎比起來是毫不遜色。

手塚原本打算,讓伊武深司和不動峰的人住在一起,後來想想還是算了:光是修個屋頂就那樣,要是搬屋子那大概就得掛了。這事情還得壓後再說。

青門師長和鳳近侍見面不似和執戒僧,省了些多客套,打了招呼就直接帶山道上去。

翡翠穀山道崎嶇狹窄漫長,並不好走。只有西邊可以出穀,青龍盤踞,韜光養晦,本是易守之勢。北邊有溪水,自絕壁而下,地勢與別處略有不同。溪水貫穿翡翠谷地,一直往南。有幾處山道因為連日陰雨,被淤泥掩蓋,不得不繞行,路線十分複雜。

一路上走走停停,所幸未見魔物出現。手塚心情不錯,但他和鳳所談的,也僅僅是青門的一些日常事項,以及山道的大致分佈和翡翠穀的佈局之類,話題無趣又單調。這並非他不近人情,而是一來他不擅長敘舊,二來他雖然欠鳳的人情,卻不見得有舊可敘。無趣就無趣吧,反正也不是第一天了。君子之交,還是簡單些來的真誠。

至於鳳近侍還是老樣子,善解人意是他的優點。手塚說什麼他就聽著,同樣不提之前在冰帝的事,也不說要見跡部景吾,好像不知道冰帝門主就在青門一樣。而按照跡部景吾那種本君個性,自然也不可能先開口要見自己的下屬。結果,鳳近侍在青門總共呆了半個月,他和冰帝門主,硬是一面也沒有碰著。

手塚有講學任務在身,不可能時常陪著鳳上山道,便畫了一張路線圖給他。跡部先看過,得出的結論是:這圖比包番薯的那張紙好懂多了。又想起他在冰帝時天天帶著紙筆上山下山,才畫出水晶峰的地形。而這張圖雖然全憑記憶,東南西北所有可行之路,山水地勢,都畫得清清楚楚,可見有多瞭解。

於是跡部問他在翡翠穀究竟呆了多久。

手塚想了想說:吾不記得了。見跡部似乎不相信,又說:這該問師尊,吾是她撿來的,那時尚無記憶。

……聽起來總有點敷衍。

不動峰僧人的法器,本是用來探測魔物蹤跡用的,結果魔物沒找著,倒是找著一堆山妖。

那些山妖都是鳥獸所化,道行不深,因為佛氣侵擾而焦躁不安,發現僧人靠近就咬。不動峰認為這些妖物傷人,留著不安全,但是又不能殺,於是遇見一隻就逮一隻,裝在袋子裡,帶回青門。帶回青門後,齊齊排放在一處,有空就對著它們念經。

手塚聽說這件事,沒發表什麼意見。看看時間差不多可以吃飯了,便帶著幾塊豆腐來到客人的住處。一進門就直說來意:聽說山道上有妖物,特來看看,各位高僧無恙否?

幾位高僧自然說無恙,謝過他的好意與豆腐,請他坐。

手塚坐下後,問他們那些妖物打算怎麼處理。

高僧說,如今在房內辟了一角,專放那困妖的錦囊,日後帶回不動峰繼續渡化,讓它們不能為害。

手塚嗯了一聲:辛苦各位高僧了。

高僧自然說不辛苦。

手塚說:可是吾有一事甚為憂慮。

高僧認真道:請說無妨。

手塚點頭繼續:山妖作亂,受害最深者是青門,只抓一隻兩隻恐怕不能根絕。

高僧問他打算如何。

手塚說:如果可以,請把淨化魔物及護身方法教吾,吾授予眾人,以求長治久安。各位高僧又可免去長途搬運之苦勞,不是兩全其美?

高僧們商量一番,覺得他有理,就寫了幾張護身吉祥的經,交與手塚。手塚收下,又以妖氣與佛氣相沖,恐影響僧人功體為由,另外找了一間屋子關那些妖物。高僧們自然又得謝他,謝完了還讓他自己也多保重,又叮囑他這經得時常念。而他們前腳一走,手塚後腳就開了門,把屋子裡的七七八八全放了。

儘管如此,青門卻沒再聽說有人在山道上被咬過。手塚說他每天都有念高僧給他的經,那是高僧的功勞。

又某次手塚洗了衣服在外面曬,忽然從袖管裡掉出一團紙疙瘩。他撿起來,仔細辨認了一會兒,輕歎:罪過啊,居然洗爛了。

後來不知怎麼的跡部會提到這件事,冷笑說不動峰的人會被咬,那一定是人品太差。手塚嗯了一聲,了表贊同。

近來有一件事情似乎越來越受到八卦界關注,那就是大石秀一郎和菊丸英二的翻臉。

算來到現在已經整整一個月了,似乎從來也沒這麼久。講學再開,照理大石跟菊丸和好的機會遍地都是,但出人意料的是,菊丸這次一點面子都不給。上講學去得比誰都遲,下講學溜得比誰都快,幾次擦身而過,卻總是視而不見,對於大石秀一郎這幾個字,他更是絕口不提。原來很黃金的二人,如今翻臉翻的這麼徹底,這反常的現象以及雲遮霧罩的起因,留給了八卦界不少可以發揮的餘地。

偏偏大石的個性裡最大的優點就是不勉強別人做不喜歡的事,更不會給人找不痛快,所以既然菊丸不想和好,那就不和好吧。

而一日不和好,就意味著菊丸有一日的反常,更意味著青門有一日的八卦。

手塚則壓根沒打算管這件事,反正也管不了,由著他們去。只是在聽到各種圈圈又叉叉叉叉又圈圈的逸聞之後,他覺得有必要關心一句:汝到底怎麼菊丸了?

大石的表情甚無辜:我沒怎麼菊丸啊。

手塚想了想說:汝一定怎麼他了。

大石無奈地笑道:好吧,那就算是我怎麼他了。

真是個沒脾氣的人。

手塚問他打算怎麼辦,他說沒打算怎麼辦。——菊丸不想和好,能怎麼辦呢?等著吧。

然後等著等著,雨就停了。停了就得幹活兒。

於是手塚又開始忙,忙著開天爐,忙著在高臺上指揮,忙得連吃飯睡覺的時間都沒有,更管不了那“原來很黃金”的兩人到底怎麼樣。如果這時候有人問他大石秀一郎和菊丸英二的事情,他肯定回過去兩個字:誰啊?

底下的陣法還在轉,但手塚國光的腦子已經快要不轉了。眼下離臘月不到二旬,三千把的工程做了一半,光是想想就覺得會死人。不過為了天下蒼生,為了中原安危,為了青門幾年的生計,一個小小的手塚國光算什麼?他早有覺悟。

望著高臺底下那一鍋菜,青門師長悶下最後一口茶,看著祭天的小碟子轉啊轉啊又轉到他的手上。他接過小刀,往手臂上一劃。幾滴血落到碟子裡,立刻就在祭酒中暈開。

他忽然想起跡部景吾的驚呼:打鐵?汝要打鐵?!

是啊,吾就是要打鐵,汝有什麼不滿?

那是錯亂中的喃喃自語。大石聽見的時候小小驚慌了一下:他不是累傻了吧。但打好了的草稿還是得說:大師他想要給青門一人抄一份六字吉祥真言……

手塚抬眼:上下近千號人,他寫到猴年馬月去?

大石答道:這不過是一份心意。再說我也不能給他幾百個名字啊,挑挑揀揀的,百來個也差不多了。吉祥符還是常出門的人用的上。

搞什麼鬼……手塚搖頭:吾無所謂,只是出了問題汝可要有承擔責任的覺悟。

大石笑道:能有什麼問題啊。

手塚說:天曉得。

第六章 天長地久

看著最後一把刀子做完最後一道工序,手塚真的認為自己快斷氣了。雖說這是宗師給他獨當一面的機會,但到底人還是得休息得吃飯,要麼就別做人。回屋子的時候路過青門道,看到滿地的經文,手塚眼暈。不由地想,或許所謂的聖光大作就是眼冒金星?又或許所謂的天樂齊鳴其實是頭暈耳鳴?

呵,還真有人會信那套。

沒想到回來也不消停。前腳進門,後腳就有人來慰問。都是前輩,還是吃飽喝足精神奕奕地來,而他們嘰嘰咕咕究竟說了什麼,手塚幾乎一句也沒聽明白,但樣子還是得端著,不時應兩聲,示意他真的在聽。誰讓他們是前輩呢,早入門幾年就多幾兩本錢,手塚國光再厲害,也只是個後輩罷了。

一個時辰過去,前輩終於口幹了,沒話了,告辭離開。離開時神色略有不滿,因為手塚都沒給他們泡壺茶。

誰知前輩們剛走,龍崎宗師那裡又派了龍崎櫻乃送吃喝補品來。

龍崎櫻乃細心,介紹來介紹去,聲音又小,內容繁雜,聽著著實費力。但手塚國光有時候就是死要面子,明明累得發暈,還是要裝作很有威儀,而旁人真當他精神,和他扯東扯西沒個盡頭,那真是活受罪。其實本人也不是沒自覺,只不過常年以來習慣了,一時改不掉,只好繼續受罪。

龍崎櫻乃說:宗師要辦慶功宴,我們已經準備著,大約過個一兩天就能出帖子。

這句話手塚倒是聽得很明白。一想起青門那些前輩前前輩挑剔的目光和透著酸味的言語,手塚覺得自己的腦袋頓時又大了一圈,但嘴上還是說:多謝。龍崎櫻乃立時低下頭,說“不謝”。

還是謝吧,不管汝說什麼吾都謝了,饒了吾就好。

好容易等龍崎櫻乃走了,手塚正想睡,不料又逢最後點單的門人來叫他簽單。這麼一研究,又過去快半個時辰。簽完了單子,還得好言全門人去睡覺。要命的是,那人覺悟甚高,居然說不困。手塚差點就爆出一句“汝不困吾困”,終究因為死要面子而咽了下去,說:好的作息才能確保做出好的刀子。一面說一面拍人家的背,拍著拍著就拍到門外去了。

外面風很大,手塚關上門,但沒上鎖,只是夾了幾張紙,以防門被吹開。這下終於成功把自己扔上床,他便什麼也不願意想了。

吾說,汝到底什麼時候給吾修輪舞?

手塚迷迷糊糊地答了一句:風太大,吾聽不清……

或許真如跡部所形容的那樣,不動峰的人品不是一般的差——伊武大師的草棚終於倒了。

一說起跡部,手塚隱約記得睡著之前是有人進來來著,但是後來沒看到,現在想想大概是幻覺或者做夢吧。但是做夢夢見跡部?手塚杯子一個沒握緊,差點翻了。

於是言歸正傳。草棚倒掉的時候,手塚正睡到一半。院子外面吵得很,他掙扎了半天才心有不甘地爬起來,披了個外袍開了門。“怎麼回事”的“怎”剛起了個頭,就被人不由分說地拖到隔壁院子裡。

據說是因為之前屋頂漏了補,補了拆,造成草棚的結構有所鬆動。再加上接連下了這麼多天的雨,屋子又不夠透氣,有些地方已經腐壞。又昨晚恰逢大風,所以塌了個徹底。所幸,人倒是沒什麼大事,只是頭上被砸了個包,現在還暈著,正安頓在大石那處休養。

所謂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手塚堅信,像伊武深司這樣的極品,房子塌了那是小意思。伊武大師是誰啊,那是菩薩,菩薩和普通人是不一樣的。只是菩薩腦袋上腫了一隻滾圓的包,看起來挺古怪。手塚不禁伸手輕輕戳了一下:嗯,有點硬。

大石說,已經請了人去通知執戒僧。

手塚繼續戳:這樣啊……

大石問他要怎麼辦。

手塚說:大不了跟著他們出家。

出家?大石顯然沒明白他的意思。

手塚雖未曾和不動峰有所深交,但是從過去種種來看,日後會怎樣他能猜到一二。

首先逃不過去的大概是一頓經。手塚覺得,栽在不動峰手裡的有罪之人,最後都不是誠心悔過的,而是實在被念到受不了。

其次是一堆雜七雜八的要求——參照他們對付冰帝的那幾招。這些要求還總是帶著光輝閃亮的名號,不是“天下蒼生”就是“教你怎麼從新做人”。

那麼最壞的打算,就是跟著去做和尚。反正做了和尚,總不能再叫吾從新做人吧。一肩擔下所有罪責,於青門也沒壞處,還能拔高自己的形象,不虧。手塚越想越覺得有道理,雖然之後回味這一切想法都是他叉的口胡。

伊武大師是被手塚國光戳醒的。醒來之後胃口很好,精神也很好,只是……

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無牽無掛,不迷不悟……

難得手塚也會安慰人:既然想不起來,那就說明佛祖希望汝不要想起來,汝實在不用勉強自己。

執戒僧一旁聽著連連點頭——他來了沒多久,還來不及發表什麼意見,伊武深司就醒了——

手塚先生說得沒錯。他應著,看表情,似乎對手塚國光其人的評價又提高了一個層次。他說:執著是苦……

伊武大師一臉的迷茫。

大概是之前太過在意麟子的事,結果被砸以後,從冰帝到青門這幾個月的記憶都成了一張白紙。

不得不說,這忘得真是時候。

手塚又重複一遍:是啊,所謂執著是苦……然後轉向床邊的執戒僧,把大師被撿來的經過大致跟執戒僧說了,並且對草棚倒塌的事情表示遺憾。而執戒僧素來瞭解伊武深司,第一次碰見他的人能不把他當神經病就不錯了,青門還把他收留下來,管吃管住,連他在青門道上畫符都不計較,可見心腸真好的沒話說。至於草棚倒塌,那是天災人禍。於是歎了口氣對手塚道:這段時間難為你們了。

手塚立刻正色道:哪裡,這沒什麼。

不當和尚,怎麼都好啊。他陪著坐了一會兒,確定自己沒什麼事情要做,便起身告辭,跟著幾個門人去看草棚的廢墟。

那裡基本上就剩下一堆草渣,還有些罎罎罐罐的碎片,中間橫著幾條木梁。手塚想:被這種東西砸到都沒死,伊武大師或許真有什麼過人之處呢。

手塚趴在暖臺上,正在檢視伊武深司寫的六字真言。總共一百八十張,從普通門生到老者乃至龍崎宗師,各個級別都有人選。每一份正面抄經,背面寫了名字,就是說明要給誰的。經紙裁的大小正好夠握在手裡,手塚想著這東西要是不發出去,以後拿來玩抽籤倒是不錯——比如抽到誰誰就去買瓜子之類的。

手塚按兩院和浮雲閣把經紙分成三堆,然後就睡下了。

冬天本來就容易犯困,再加上這些日子沒少折騰,他有兩天的假,他要好好睡個夠本。

於是這一睡不知道過了多久,醒來的時候驀然發現堂屋裡的椅子似乎被挪過。手塚雖然對周遭的事物很少在意,但不帶表他感覺遲鈍。相反什麼東西在什麼位置,他不留意也會記得很清楚。

那麼既然來了,又不叫醒他,這到底是幹什麼呢。

手塚思考了一會兒。

最後得出結論:大概人家只是進來坐坐吧。

翌日手塚下了講學出來,路上正巧碰見幾個女門生在買賣扇子。

不是紈扇團扇,而是男人愛用的那種大摺扇。賣扇的那個手塚認得,是在浮雲閣執事的女孩,和龍崎櫻乃他們相熟。她刷拉一聲甩開扇子,那張揚勁兒,配著眼角一顆似曾相識的痣,叫手塚想起另一個人來。那扇面上寫了什麼,就是離得再遠些也能看見:

一個碩大的“帥”字,還是狂草。

這女孩又甩開另一把給駐足的女門生看。手塚瞧了瞧,上面還是一個“帥”字。依舊狂草,只是和之前那把比起來,似乎更加張牙舞爪。

小攤的地盤不大,倒排著十幾把扇面。買扇的女門生挑中幾把,給了碎銀子,拿著東西跟得了什麼寶貝似的,幾個人刷拉拉甩得山響,然後歡天喜地地走了。手塚奇怪:她們就不覺得女孩子大搖大擺地晃著一個“帥”很慫?而且再兩天就要入臘月,到處都透風,買什麼扇子啊。可見這年頭的女孩都是挺彪悍的。

人牆散去,賣扇的小侍女猛然發現手塚師尊就站在對面,卷了包袱就想跑。手塚淡然喊了一聲“站住”。那人一僵,只得站住了。

手塚說:吾要看看東西。說著,從口袋裡摸出兩塊碎銀子來,問她:夠不夠?

小侍女猛點頭,然後遞給他一把扇子:請看請看。

帥。狂草,寫得好不好手塚也看不出來,倒是看清了左下角一行題字:瀟灑人間任去留。

對方還說:這款的賣得特別好。

手塚“哦”了一聲,然後要看看別的。小侍女在包袱裡又揀了一把遞給他。他打開一看,題字是:無人會,登臨意。

兩把扇子,落款都是“水晶峰跡部景吾筆”。

手塚問道:這扇子都是哪兒來的?

小姑娘怕他追究,連忙解釋:我給門主大人送晚食,門主大人送我的。他說寫這是壞的爛字紙,所以不要了,隨我怎麼處置。

手塚端詳了一下那扇面,還真沒覺得有什麼不好的地方。因問:怎樣寫壞了?

答曰:門主大人說,不夠帥。

手塚愣了愣,默默收起“無人會”,然後說:這把扇子挺帥的,吾要了。

接下來的日子裡,青門幾乎就是在吃吃喝喝中度過的,相較之前焦頭爛額的樣子,現在真可謂苦盡甘來。

先是手塚請吃。因為撥下來的利錢數手塚最多,比前輩們還要多。而手塚懶得做那些應酬,於是把銀票交給大石他們,隨便吃,吃剩下的仍舊存在青門的賬上,他只要有個數就好。一干人歡天喜地地海吃了一頓,也沒吃掉他利錢的一半,可見錢是真多。

然後是每個小圈子自己犒勞自己,出穀買肉買酒,擺小桌子。

接下去還有各位前輩老者們送的小零嘴。反正冬天了,囤點肉好禦寒,當然還是吃。

最後龍崎宗師那裡還送點心、花生和酒釀什麼的,每個院子都有一份。大家繼續吃,肉繼續囤著。

手塚的東西總比旁人多一些,一個人又吃不了,也囤不出什麼肉來,所以就把多餘的給送了。不禁想起徒兒:若有越前龍馬在,這些東西定能消滅乾淨。可他為什麼就是不長個兒?真是奇怪……

浮雲閣很慷慨,但慶功宴不是每個人都請,因為浮雲閣不夠大,青門千百隻腳能把浮雲閣的門檻踩成木頭渣。

請去的只有地位較高的門人,以及在鑄刀的過程中出了大力的門生,其餘的一律發禮物和點心,以及除了利錢外一點應景的銀子。禮物其實也是銀子,交代給兩院各撥一批人出穀去買,買了以後再分成幾十份往各家送去。

筵席之前,青門道上還專門張貼了告示,請了誰誰,一目了然。

手塚掃了眼那告示,沒掃到幾個熟悉的名字,有點可惜。

除了請青門門人,當然還要請青門客人。

不動峰必恭必敬地接了帖子,但是說:好意心領了,代我等謝過宗師。——意思就是不去。這也並非不能理解:他們去了也是吃素,慶功宴又不是素餐會,酒肉什麼的看著也罪過。只不過在旁人眼裡,似乎又逼起來了。而且執戒僧著急著要回去,他要開會去,商討太陰之體的對策。

手塚給他倒了一杯茶,說不急,慶功宴完了再走也不遲。

浮雲閣肯定會送豆腐,或許不止豆腐,還有蘭花幹什麼的,都是好東西。

相較不動峰的禮讓,冰帝門主倒是很不客氣,接了帖子一口答應。回話說:中原喜事,普天同慶。

手塚聽說,神色縹緲:這都搞錯了吧。佛子還沒活過來呢,正邪都沒開打,人都還沒死一個,怎麼這就天下太平了,匪夷所思……

他驀然發現自己比想像中要正直許多。

宗師對慶功宴的要求,唯有“喜慶”二字,她說:年紀大了,喜歡吉利的東西。所以慶功宴就一路奔著喜慶的風格而去,浮雲閣上下,到處都是紅的金的。

龍崎宗師的心情好,把以前的首飾衣服都找出來玩一遍。不能不說,女人終歸是女人,縱然龍崎宗師活得比一般人都久,縱然春字都被雷劈了,那份愛打扮的心思仍舊沒變,何況她看起來並不很老。

她翻出一件青色嵌金縷的衣裳,盤算著該找什麼頭飾來配。要別致又莊重的才好。

找著找著,就找到了當年手塚出門回來時,送的那把紫金簪。

這把簪子一直放在妝奩裡,從沒戴過。一來,龍首簪戴著總覺得太隆重,她早就疏于管事,很少有場合能用;二來,這簪子到底什麼出處,還是一個大大的疑問。

不過眼下還真只有這把簪子能配衣裳,再說都好多年了,這些典故什麼的就暫且放在一邊吧。

龍崎堇兀自插簪子,也不要人幫忙,自己狠狠地照起鏡子來。折騰了好一會兒,脖子和手無一處不酸,卻很樂在其中。插上之後,發現這簪子不僅別致莊重,而且極為霸氣。龍首略仰著,在泛白的髮絲裡若隱若現,正像騰雲之間,這效果自然是叫她很滿意。

於是不打算拿下來了,就著樣一直插到慶功宴後吧,挺喜慶的。

手塚自然看到了龍崎的發簪,還是和跡部景吾一起看見的。龍崎正陪前輩老者們聊天,有人稱讚宗師的簪子特別,宗師笑得最後一顆牙都能看見,心情固然明媚。而當時的情景之於門口的兩人,真是難以形容的天地玄黃,宇宙洪荒。

手塚就是手塚,看見也仿佛沒看見,打過招呼之後,只默默地找位置坐。不過此時已近開席,給客人閑坐的位置都差不多了,要麼站著,要麼就只有靠窗。那兒比較冷。手塚想了想還是坐過去。不料跡部也跟著過去。手塚因說:門主坐。跡部說:吾站著就好。

有侍童搬來了椅子,讓跡部坐。跡部坐下了。兩個人隔著小幾,相顧無言。別人要打招呼,但是看他們那種相顧無言的樣子,招呼打了一半便敗下陣來。

開席之前有暖胃的茶水,手塚給自己倒了一小杯,問跡部要不要。跡部沒說什麼,把茶几上的杯子往他那裡一推。他滿上,又推了回去。

喝茶的時候沒人出聲,兩個人不認識似的,好像只是偶然坐在一起而已。

手塚喝了一會兒,忽然朝窗戶伸出一根手指來。跡部以為他是要去頂窗戶。那窗框挺重的,跡部覺著一根手指恐怕頂不開。

誰想“吃”的一聲,窗戶紙上破了個洞。

汝看這洞,還挺圓的。

手塚旁若無人地把洞又擴大些,然後湊近了,看外面的風景。

一邊不是沒人,近的就有乾貞治,遠的有龍崎櫻乃。而除了他們之外,還有各位前輩。但正如高才生考場上堂而皇之地拿出書來抄反而叫考官不知所措一般,手塚就是這樣大膽地戳了洞,大膽地看風景,旁人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於是該幹啥幹啥去,就當自己出幻覺了。

手塚那圓圓的視野裡,有樹影,有魆黑的山巒,還有一條銀帶從那山上流瀉下來,頓覺天地開闊,心胸豁達。那瀑布的聲音也能聽見,低低的隆隆聲,有如龍吟,周而復始,卻既不吵鬧也不單調。

如此一來,手塚便有信心熬過那頓飯。

菜是好菜,有魚有肉。手塚想起“古聖賢”的一句話來——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意思就是叫人少說話多吃飯,真乃至理名言。

龍崎宗師說了,要盡興。所以飯吃到一半,人都不在自己的位置上了,互相走動著敬酒。手塚就坐在龍崎那桌上,開始還能自顧自埋頭吃,後來就不得不應酬著。心道:這算哪門子盡興啊。

跡部是客人,自然也來敬主人一杯。敬完了也不立刻回座,而是恭維龍崎宗師幾句諸如“容光煥發”之類的話,然後又說:宗師今天這身裝扮也是錦上添花。

宗師心情好,還側頭給冰帝門主展示了一下頭上的發釵,得意道:這東西吾可不輕易示人,今日雅興,拿出來帶了,汝等才有幸得見。說完,又正經道“啊,這是開玩笑的”。

桌上的人應景地笑起來。手塚卻覺得怎麼那麼寒。

跡部說:龍首簪確實特別,宗師眼光自是獨到。

宗師搖頭,笑得舒心:這可不是吾自己置辦的,是有人贈與。

跡部又說:那定是有心人。

宗師笑得更開心:那當然,吾徒自是有心人。

這麼簡簡單單的,手塚就被賣出去了。

跡部只是頗有意味地“哦”了一聲,看了一眼坐在一邊往碗裡夾小黃瓜的手塚。手塚的動作頓了頓,也看了他一眼。跡部說:原來如此,宗師好福氣。

手塚直接把小黃瓜送進嘴裡,咯吱咯吱地咬起來。

大約過了一個時辰,酒勁才終於發揮威力。手塚即便很不積極地應酬著,因找上門的人多,也斷斷續續喝了十幾杯。先前不覺得什麼,臉上也不燒,後來吃了一陣,再逢門人來敬酒時,他剛想起身便猛然一陣昏沉,這才知道是喝多了。

所以他乾脆不站了,就這樣坐著跟人對喝。神色如常,即便如此看來很沒有禮數可言。

當然會有人不爽,可是在被人記恨和出醜之間,手塚國光永遠選擇被人記恨。

真是死要面子。他覺得自己沒救了。

為了不讓別人看出端倪,手塚儘量不做大幅度的動作,話也不說,偶爾答應幾聲,也都是很含糊的。好在他平時話就不多,所以宗師他們並沒覺得有什麼不對,只是勸他吃這吃那。而旁人看在眼裡,也奇怪為什麼他喝了這麼多還是沒倒。

或許高人自有妙計。

但也正因如此,仍有人不死心地來勸酒。手塚也不拒絕,謝過,痛快地喝了,就是不起身。雖有人認為他目中無人,卻也有幾個不知在想什麼的,覺得“手塚前輩那不動如山的氣勢真是酷得好似佛祖”。

手塚打死也想不到自己會和佛祖聯繫在一起,所以這時的他只注意到龍崎櫻乃帶了火引子去添蠟燭,算著應該“差不多”了。

所謂的“差不多”,是指上了年紀的作息都規律,到時辰便會請辭回去休息,而年輕的第二天有課業在身,料想也無法一直喜慶下去。手塚打算捱到人都散了再走,這樣就算醉得再怎麼一塌糊塗,也不至於被人看笑話。

果然不到三刻,客人便陸陸續續地告辭。送客的時候手塚再坐著就不像樣了,於是只得站起來。他站得還挺穩,旁人看不出半點醉意,說話就簡簡單單的兩個字:奉送。仍舊酷得不行。

偏偏跡部景吾就是不走。非但不走,還上臉似的坐到宗師的手邊的位置。兩個人不知在說什麼,精神都好得很。宗師似乎是在叮囑跡部一些重要的話,手塚也沒在意,反正聽在他耳朵裡都是嗡嗡的含糊不清。

直到侍女們忙著撤盤子。手塚終於坐不住了——再坐下去非睡著了不可。他勉了勉力氣,起身告辭。龍崎宗師道:天色黑盡了,又是新月,汝打上燈籠,和門主一道回去吧。

手塚沒說什麼,半晌才“嗯”了一聲。

手塚想起一句話: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當然,只是打個燈籠帶路而已,絕對嚴重不到那個份上。

山道上黑漆漆的,唯有足前一塊地照得亮堂。有水聲,潺潺而過,聽著該未結冰,頗有情趣。偏偏那兩個人之間倒像橫了條芥川似的,又冷又硬。

手塚的注意力全在腳下,而跡部也沉默著,半句不提簪子的事。他們一前一後,就那麼悶頭往前走。那不長不短的三尺距離,保持得恰到好處。從浮雲閣到院舍有小半個時辰的路,要這麼一路恰到好處下去,估計是個人都得發瘋。

就在大家都快發瘋的前一刻,跡部冷不丁說:吾要走了。

手塚沒聽見似的,繼續悶頭趕路。

跡部繼續道:本君要走了,回冰帝去。過了一會兒又問:汝就沒什麼表示?

手塚忽然轉身往溪邊去。跡部一把抓住他的手臂,皺眉:汝做什麼?

手塚的聲音隱忍著,格外低沉:吾想吐。

他喝得太多,說吐就真的吐了。一邊吐一邊想著,為什麼“又”吐了。

幸好沒弄髒衣服,幸好有條溪。他極隨意地趴在一塊大石頭上,捧了把溪水漱口,又在臉上拍了拍。似乎終於覺得舒服了些,他翻了個身,攏了攏衣襟,但沒立刻起來。他的臉上沾了水,燈籠仍亮著,水珠晶瑩剔透地閃爍。那面貌竟顯得有些妖異。

他向跡部伸出手:刀給吾。

跡部解下腰上的輪舞,遞給他。

他摸了摸刀鞘,又拔出來看了一下刀身,喃喃自語:真比切菜刀還不如……說著,拿眼瞟了瞟跡部:吾以為汝會倍加珍惜。

跡部道:吾也以為汝會倍加珍惜。

一反手腕,輪舞刀尖直指跡部的心口。跡部沒躲。手塚也沒真的刺下去。手塚半支著身子說:汝這樣大意,真不知道怎麼活了這些年。

跡部笑了笑:汝這樣不大意,又是怎麼活了這些年?

手塚竟然也笑:怎麼舒服怎麼活。

汝這個人啊……跡部歎了口氣:吾沒想到汝居然回了青門,難怪別處都找不著。

不回青門,吾沒有別的地方可去。他仍舊淡淡地笑著:吾倒是想知道,汝找著了又打算怎樣?

跡部說:總得做點什麼。他輕輕一撥,推開刀尖,俯下身去。手塚的嘴唇上有冰涼的水,嘗起來甘甜。手塚閉上眼。輪舞順著垂下的指尖掉在地上,發出“噹啷”一聲,戳得人耳膜生疼。蒼穹無盡,逝水東流,回想過往種種剪不斷理還亂的曖昧疏離,簡直比不動峰還裝得厲害。

天長地久,叫人怎能不奢望。手塚再一次覺得自己真是沒救了。

好臉色總是暫時的,而且通常和原則無關。青門師長最終仍是不打算修刀。他說都破成這樣了,還修什麼。當年它也就是兩段廢柴,能捱到現在已經仁至義盡了。冰帝門主倒很看得開:不修就不修,就是廢柴,在本君手中一樣能化腐朽為神奇。

跡部還說:汝師尊已經把汝託付給本君了,汝就不要再掙扎了吧。他又補充說:等汝承了青門祖業,青門和冰帝就是盟友。本君罩著汝。

手塚想著:這人的臉皮,果真金剛不壞。

燭火顫巍巍地搖。這段蠟燭還挺經燒,燒了這麼久還沒完。手塚的臉上明明滅滅的,他沉默了半晌,忽然說:青門地脈的所在,吾不記得曾告訴過汝。他看著跡部,眼神說不上冷暖,只是一脈淡然。

跡部微微一笑,這神情若再配上把扇子便更完滿。他說:汝確實未曾告訴吾,但吾會猜。而且吾信自己猜得八九不離十。怎麼,汝怕了?怕吾會對青門不利?

手塚搖頭:汝可別小看吾。

跡部握著他的下巴,轉過來:吾不會小看汝,汝亦不可輕看吾。這蒼天在上黃土在下,吾是什麼樣的人,汝該最清楚。

手塚不言語,只是垂下眼簾。

跡部將他攬過,輕輕地抱著。汝這個人就是想太多,吾若再對不起汝,那便真的該死了。何況吾還想活好多年呢,汝亦要一起……

手塚也沒掙動,只是平靜道:這樣子要是被人瞧見,吾就陪不了這後面的好多年了。

跡部松了手,很可惜似的。

跡部要走的消息很多人都知道了,於是不少人張羅著送行。

大石是那種愛張羅的人,問跡部需不需要幫忙。跡部則禮數周到地謝過,說自己收拾就好,重要的是那些兵器得裝車,至於屋子裡的東西只需找幾個人搬青門道上去便可以了。再說要收拾的也並沒有多少,剩餘帶不走的便留著,有用就拿去用,沒用就隨意吧。

大石過意不去,又問他想要什麼禮物,問了才想起冰帝門主其實什麼都不缺。不料跡部卻笑說,給吾門找幾個女弟子吧。於是大石問他上次那個功力頗深的女門生有眉目了沒有,他搖頭。大石說:那我替你去說說吧。跡部還是搖頭。

大石去和手塚講了這事,手塚正喝茶,差點嗆住了。手塚說:青門總共也沒幾個女門生,一個配十個都配不過來,挖什麼牆角!大石聽手塚這話,驀然覺得自己或許真的不夠瞭解他。

結果跡部到底沒有帶走什麼女弟子——挖牆角的事情他是不做的。他反而送了大石一隻據說是用來盛鹽的小盒子,以鼓勵他好好做飯。這盒子精美的,別說鹽,就是珍珠粉也未必會往裡面裝。得值好多錢吧。大石因此更過意不去,跑去跟手塚感慨起來:冰帝門主真是個好人,好人啊。

手塚給他倒了茶,安撫道:回禮是應該,但要待吾深思熟慮。

於是手塚深思熟慮之後,決定送一支筷子。大石拿這根筷子翻來覆去地看——竹子做的,沒雕花沒彩漆,就是根用來吃飯的筷子——表情很為難。手塚不以為意,他有他的理由:送什麼金枝玉葉給跡部那都是班門弄斧,還不如送根筷子來的實惠。

大石不解:送兩根不是更實惠?

手塚半睜開眼,說:送一根比較特別,他這一輩子都記著汝。

許久之後的某一天,收拾跡部那間屋子的女門生來敲手塚的院門,手塚幾乎已經脫了衣服準備睡覺了,心情難免有些不爽。而那女門生帶來的是一筒紙卷,笑說這東西看來是給手塚前輩的。手塚一臉木訥地接過,輕輕拉開半幅,然後又不動聲色地卷了回去。說:吾知曉了,汝回去休息吧。

那女孩子笑得,竟和當日買扇的女門生一樣,叫手塚不由滴下一滴冷汗來。

那是幅小像,沒裱框也沒上色,只是白描而已。畫中人抱著被子,睡得安安穩穩,打雷也吵不醒似的,當真酷得可以。手塚半躺在床上,這麼看著,就像照鏡子。

手塚收起紙卷,低喃道:搞什麼啊……

他不懂,這叫人間處處有姦情。

當然,這是跡部走後的事,眼下還沒有那白描的紙卷,也沒有囧得不行的手塚前輩。

說來跡部景吾在青門真沒有很大的排場。吃住雖比門生好,但是襯著他的身份,可以算是很簡樸了。平日交往,也並不見得有多少架子,唯一有些壓人的只是“本君” 這個自稱。初次聽聞會覺得此人甚高傲,但久而久之,也就當它一個稱呼而已,襯著身份也沒什麼不妥,再說焉知不是口頭禪。

跡部景吾甚好說話,要和他聊天喝茶聯絡感情,他從不拒絕;送禮物也照單全收,不計較貴賤;吃的更不挑剔,好比番薯蘿蔔這類平民到底的東西,他照吃不誤。跡部景吾甚大方,銀子不計較,隨身的東西也可以隨手撒出去。唯獨“本君”出口,才能讓人記起他是門主,因此很多事情不能盡興,比如打麻將,不能贏得過分,這是一點小遺憾。

所以跡部給青門眾人的印象,出乎意料的不錯。因為不錯,送行的門人不少,認真的和看熱鬧的,亂七八糟地湊了一堆哄上青門道,結果卻被冰帝門主唯一的一次排場給震撼了。

跟來時的輕車簡從不同,這回冰帝派來了幾百個侍衛,那一身身的八仙珍肉面浩浩蕩蕩地邁進翡翠穀,甚是壯觀。一路黃土墊道淨水潑街,就差點鑼鼓,否則簡直和衣錦還鄉差不多。

跡部已經在青門道上等著了。這是他頭一回在青門穿上十全大補的裝束,從頭冠到鞋子,都是一絲不苟。禮服青絲白線夾雜著,金紅色的鑲邊,莊重富貴非常。冰帝眾見了他都欠身行禮,口稱“恭迎”,只等他做了手勢才直起身來。

這陣仗前帶頭的是宍戶亮,他說車已經備下,就在青門外面候著。

然後侍衛齊刷刷地沿著兩邊站,將閒雜人等統統擋開,中間留出一條道來。跡部就從這條道上走出去,頗有氣度,頗有面子。兩邊的侍衛漸漸合攏,仿佛退潮的海水,漸漸退出青門道。

調配給不動峰的冰帝人手也在道口等著。鳳半跪下,其他人也半跪下。跡部從他們身邊走過,眼光略一掃,低聲道:起來吧。——快得好像沒說似的。鳳不知是聽見了還是沒聽見,一直到人全走了,他才起身。

一行人跟著十車的兵器,就這般逐漸消失在翡翠穀蜿蜒的山道上,留下一干人瞠目結舌地喝著西北風。

此時的手塚正在浮雲閣,所以無緣得見這驚心動魄的場面。

他和他師尊師對坐著,喝茶。師尊說話,他聽著。

師尊道:太平盛世總是暫時之象,以後天長日久,汝必要經受考驗。就算吾不明說,汝也該知道,吾心中寄望之人是誰。吾素來瞭解汝,汝之行事,在吾並無不放心之處。只是世事並不簡單,黑白之間尚有變數,做人不是只有玉碎和瓦全兩條路可走。胸懷坦蕩,寧折不彎固然可貴,但通達世故也是該然。

手塚答應了一聲。

師尊繼續道:吾不在時,青門便交汝。吾相信汝決不會輕忽,但亦勸汝不可太過認真,保重自身為要。汝之將來,是汝一人之將來,亦非汝一人之將來。

手塚又答應了一聲。

師尊說:青門只是一方天地,又都是匠人學子。吾雖教汝等習武,但風波能避則避,避不過,則需尋求助力,切不可逞強。孤立無援最是危險。

手塚沉默著。

師尊輕歎,看了看漏子。最後道:冰帝門主應該走了吧……吾既讓汝與他交往,又不讓汝與他送別,汝可明白吾之用意?

手塚微愣,過了一會兒點頭道:徒兒明白。

龍崎堇要他與冰帝結盟,是為日後多一份助力,而現在按下,是不想讓他過早露出端倪,遭人記恨,可謂用心良苦。

師尊微微笑道:汝明白就好。又問:汝既與他接觸,可有什麼看法?

看法?看法麼……手塚說:冰帝門主自是非常人,為人不假,可以深交。

龍崎呵呵地笑起來:如此甚好。

好什麼呀。手塚悶下一口茶。

就在跡部走後不久,執戒僧又來找手塚。手塚這次終於決定放人家回去。而這句話等得,幾乎叫人家聖僧神經衰弱了。

手塚請執戒僧喝茶,喝絕好的茶。可是在心急如焚的執戒僧眼裡,再好的茶不過是有苦味的水而已。手塚慢悠悠地沏茶,慢悠悠地叫人家不要著急,慢得人家想抓狂。磨磨蹭蹭半刻過去,他才終於說太陰之體已經有了著落,不日就讓“它”與諸位聖僧同行。

執戒僧一口茶噎在胸口,激動得差點背過氣去。

手塚自然收到了好幾句的“有勞”和“感激不盡”,很受用。

後來手塚去總庫房領麵粉,好做面疙瘩,回來正路過青門道。於是青門道上,手塚見到了許久未曾提起的伊武深司,他正對著路邊一棵小草發呆。

伊武大師依舊是很菩薩的樣子,細長的眉眼依舊悲憫,額上的包已然消下去了。他面前的那顆草是株蘭草,這樣的季節裡仍頑強地綠著,竟未被凍死,實屬罕見。

大師半蹲著身子,輕輕摸了一下那株蘭草。

手塚以為他的指尖能滴下甘露來,然而並沒有。

章七 人生不過三餐一宿

這個時候沒有不動峰,沒有冰帝門主,沒有生意,有錢,手塚國光的人生因而進入了一個比較光滑圓滿的階段。每日看看天,看看地,看看書,泡茶吃青豆,偶爾講堂上繞兩圈,無甚煩心的樣子。

而且他能免費吃浮雲閣的飯菜,因為宗師離開青門以前下了佈告,將此後的大小事宜盡皆交給手塚國光負責。代宗師該有的待遇,自然包括浮雲閣的飯菜,比一般門生吃的好多了。

這當然叫一些人不怎麼滿意。但不滿意歸不滿意,手塚仍舊是代宗師,一切不滿意擱在這種以不變應萬變的人身上,焉知不是白費力氣。前輩們偶爾不動聲色地指點他不該這樣懶散下去,手塚想想也對,得找點事情做。於是手塚開了個不大不小的會,會上說:要過年了,大家來想想怎麼過年吧。

與此事無關的意見,都等過年以後再說。

於是會議討論下來,決定要買些年貨。以往只是一人一個豬蹄一隻燒雞,今年可以再多買些,加上豆沙糕長生果棗泥餅,或許還有發糕,再添些鞭炮爆竹紅紙印泥燈籠蠟燭和一些玩物就差不多了。手塚勾了個名單,又勾了一筆款項——既然是全權負責,便無所顧忌,他叫兩院各撥一批人出去置辦。這一次有意無意的,把菊丸和大石一塊兒派了出去。

沒想到一派還出了問題,五天后,出穀的人回報說:菊丸前輩走失了。

手塚原本靠在暖臺上養神,一聽這話便猛坐起來:嗯?

那人又說:大石前輩去找了。

手塚聞言,又倒了下去。然後悶聲問道:菊丸怎麼走失的?

門生說:是在回來的路上,菊丸前輩也不知怎麼的忽然就不見了。說是跑了,其實旁人也沒看見他究竟是怎麼跑的。再說他遁術好,身形又輕巧,普通人根本追不上。還是大石前輩最先發覺,第一個跟上去了,其他人只能在原地乾等。只是等了半天他們也不見回來,商量之下,決定一部分人去找,留一部分人繼續等,剩下的人將貨物拉回青門,見了代宗師再作打算。

手塚又問他出谷時是否有什麼異樣。

門人搖頭:出穀的時候好好的。再說了,菊丸前輩異樣也不是一天兩天,或許他就是和大石前輩有仇呢。

什麼仇也不至於要離家出走吧。這話沒出口,手塚就止住了。

沒准還真是離家出走。

但大石追去了。而且這麼長時間不回來,說不定還追上了。

手塚起身道:人既然丟了,那還是得去尋回來。汝等暫且去休息,吾另帶人去尋吧。然後把代宗師的責任暫時交給了不二。他說:浮雲閣的飯好吃得很,汝也嘗嘗。

說是另帶人去尋,實際上也沒帶幾個人。隨身的乾糧和幾件禦寒的衣服,一個包裹也就夠了,再者,這翡翠穀的山道,恐怕沒有人比手塚更熟。

翡翠穀的山路,有一側較陡,一側較緩。陡的那條是捷徑,就是不好走。緩的那條路比較長,但是車馬要過比較容易。辦年貨的隊伍該是出谷時走的陡坡,入谷時走的緩坡,這樣省時間也省力氣。

手塚一路不緊不慢地踱過去,沒多久就找到了留守的門生。之前派出去的人因為找不出個結果,所以也陸陸續續回來了。有人懷疑,那兩人是不是出穀外去了。然而手塚說,一定尚在穀內,否則按照大石的個性,一定會想辦法給他們捎口信。大概,是被什麼給困住了吧。

門人說,總不能是掉到捕獸的陷阱裡去了,何況這一帶也沒人居住,哪來的陷阱。

手塚嘴上“嗯”了一聲,心裡卻道:那可不一定。

手塚說:吾去找找看,這一帶吾熟得很,汝等就呆在這裡。

他身上除了食物衣服之外,還有兩支爆竹,說要是找到了就放個信號。若五個時辰還沒找到也會放個信號,意思就是要往回走了。

然後門人給他指了個方向,看著他依舊不緊不慢地踱過去。

大約四個時辰的功夫,天已然黑盡,就在眾人覺得沒什麼希望的時候,北邊猛然響起了爆竹聲。

手塚前輩到底是手塚前輩,還真的找到了。

菊丸找回來以後,老老實實呆在自己的院子裡,未曾解釋自己出走的緣故。而手塚對於找人的過程也隻字未提。青門門生素來知道手塚威嚴內斂的個性,多少有點顧忌,因此不怎麼敢問他,但大石前輩不一樣,和風細雨的,好說話多了,難保不會問大石。

大石為難:菊丸是被殘留的佛門法陣激了才跑的,要是被人深究起來,還真不那麼好蒙混。畢竟普通人哪有可能被這種東西給激了的……

手塚略思考,平靜道:也沒什麼不好蒙混的,就說一時他看汝不順眼,想跑得遠些,然後不小心被捕獸的陷阱困住了。只要汝夠淡定,旁人能講什麼?

至於處罰還是需要的,大不了,禁足個把月,暫時卸了師者的職,吃一段時間的閑飯。年後重新上任,該幹什麼還是幹什麼。

也虧得菊丸之前和大石鬧彆扭,反常也變正常了。手塚想著,悶笑一聲。

大石感激得很,又不免奇怪手塚為什麼一點也不驚訝,即便剛找著他們那會兒,他都沒有一丁點吃驚的意思,或許連疑惑都稱不上。

手塚反問:汝不驚訝,吾為什麼要驚訝?

大石覺得手塚果然夠淡定,是做代宗師的料子。

手塚忽然又道:汝這滿身的佛氣,合該不招他待見。不如吾給汝驅驅邪吧。

這話怎麼聽著有點古怪。然而大石來不及思考其中究竟有什麼古怪,手塚已經刺了指頭,化了血在茶水裡,朝他叮叮咚咚地灑起來。

宗師一直沒來信,叫前輩們有些掛念,所以前輩們時不時地催促手塚,讓他派人過去瞧瞧是怎樣了。

手塚先看看名單,覺得不二最閑,就派他去不動峰走一趟。

不二去了。過不久果然來信。

這信得當著前輩們的面念。手塚有些擔心。他擔心不二的信裡會不會有什麼彪悍的內容。不過念了一遍下來,發現此信意外地正直。不二道宗師一切安好,不寫信只是為了靜心凝神以成太陰之禮。如今太陰之禮既成,正在休養,不日將回青門。還道佛子元靈已經出關,出關之時,氣象恢宏,承一切祥瑞。冰帝亦恪盡守衛之職,助成大功。

手塚微微皺眉:這寫得,怎麼跟接生似的。

顯然前輩們不會跟他一樣心思複雜。既然一切貌似順利,也就沒什麼好擔心的了。

手塚收信時,意外瞧見信封內裡竟然有字。看來是寫給他的。他不動聲色地收了信,請辭回到自己的院所裡。

他找來剪子,拆了信封。裡面淡淡的墨蹟,小小的字,看起來頗費了點力氣。

宗師果然是安好的,但佛子出關時並非一片祥瑞。元靈只是元靈,當年的佛子身體早就毀壞,因此要重新尋找宿體。不動峰早有準備,據說是找了位高僧,頭上有不少海螺。出關時一切很順利,正如信中提到的那樣。然而元靈封閉百年,到底虛弱不穩,竟一拆為二。一半入了那高僧的身體,另一半則飛到別人身上去了。

高僧沒什麼異樣,似乎性情也未大變。不二認為那未必是這位高僧定力過人,而是天下有覺悟的高僧大概都一個德行。唯一的遺憾也是最大的麻煩——他只有往生佛子一半的功力,四方結界的問題看來一次是解決不了了。而這一次解決不了,以後能不能解決的了,還需不需要解決,都難說。

手塚看到這裡,不經扶了扶額頭:這不動峰到底是什麼人品……

不二的字跡飛揚:不動峰之人品,已臻人神共憤之境界矣。

說到這繼承了另一半元靈的人,竟是四天寶寺的。又恰巧當日龍馬也在,緣故麼,似乎是為了討債。不二寫到這裡,已經寫不下了,匆匆一句“且待吾等回轉以解詳情”便了結一切。

手塚把信封折了幾折,想想該扔哪兒。終究沒找到合適的地方,只得點了個火盆,將信封丟進去燒了。

待不二回來,已經是五天后。

這五天裡面手塚甚無聊,於是拿了筆墨紅紙出來寫字。先寫一張“財源廣進”,再寫一張“生意興隆”,最後一張“招財進寶”,叫人送給前輩們去。說還要什麼彩頭,他可以再寫。

大概是預見以後可能會很倒楣,現在得儘量圖吉利攢人品。不二回來的時候,手塚正悶悶地寫著一副“萬事如意”,低著頭很專注的樣子。

越前龍馬也一塊兒被不二捎帶著回來,頭髮已經長出了一些,只是不很長,底下簡單地綁了一束,倒有半分像個出家人。當然,只是半分而已。他跟手塚問安,手塚答了一句“安好”。手塚問他:汝沒怎樣吧?——卻不是“他們沒把汝怎樣吧”,他對自己的徒兒很瞭解。龍馬很含糊地“嗯”了一聲。

許久未見,師徒之間竟沒有多少噓寒問暖,好像昨天還在一塊兒吃飯似的尋常。反倒是大石比較關心,問龍馬在四天寶寺過得怎樣,在不動峰又過得怎樣。至於菊丸,對龍馬的頭髮雖略有吃驚,但也只是簡單地聊了幾句,然後就坐到窗臺底下不知想什麼心事去了。他仿佛是一夜之間轉了心性,不知不覺地含蓄起來。

不二把“詳情”說了。說之前,手塚特意空出張桌子,招呼大家吃瓜子。

這八卦得從不動峰和四天寶寺的淵源開始八起。早幾百年前,兩家似乎是同門,後來大概是僧多粥少的緣故,才分開了自立門戶。四天寶寺腦子靈活,嘴皮子也比較利索,拐了好些有錢人一心向佛。有錢人斷了塵念,把那身外之物都拿來做功德了,所以四天寶寺漸漸變得很有錢。但它的兄弟不動峰不同,一向自命清高的,當然不屑這種坑蒙拐騙的行徑,自認德行操守比四天寶寺要強,一心一意做中流砥柱。可德行操守不能當飯吃,真正到要用錢的時候,中流砥柱也不得不向兄弟伸手。因此四天寶寺又反過來不怎麼瞧得起不動峰了。

而不動峰那高高在上的地方,當然不能被人瞧不起。可拿什麼東西去還債,真的是個問題。兩手一攤,一窮二白。不動峰愛開會,叫四天寶寺派個人來商量這事,說,你看當下有什麼順眼的就拿去吧。然後四天寶寺果然派了人來,居然是一個和龍馬差不多大的孩子,叫什麼金太郎……

龍馬補充道:遠山金太郎。不二點頭,呵呵地笑了兩聲。

不動峰尊嚴被觸動,當下惱怒,但表面仍不動聲色的,只是把這孩子晾在一邊,晾了個把月。債務的事情就這麼擱置下來,想法也甚好理解:不是我不動峰想賴帳,而是你四天寶寺不識相。只不過出乎眾人意料的是,四天寶寺的人品顯然遠遠超越了不動峰,竟然被半身佛子的元靈砸中,而且現在看來是很難拔出來了。

手塚捧著茶杯下了總結:不管拔不拔得出來,先過年再說。

人家魔界也要過年的。怎麼樣,也得吃飽喝足了才能打架啊。

手塚閉了閉眼睛,說:很久沒這樣了,都留下來吃個飯吧。

生爐子的時候要找扇風的東西。手塚說,隨便尋本書來。

龍馬聽了就噔噔噔跑屋裡去,回來的時候說:不用書了,找到把扇子。

手塚還想著什麼扇子呀,就聽見刷地一聲。這音質似曾相識。他不禁抬頭,極其鎮定地看了一眼,又低下頭去。心道:靠之……

不二嘖嘖:帥!

龍馬杵在那兒,有些發愣。

做師父的伸出手去,淡定道:給吾。龍馬照他說的遞過來。他接了,對著爐子很認真地扇起來,那表情仿佛裡面什麼蹊蹺也沒有。不二問他這扇子從哪兒得來。他只說是路上撿到的。不二說:撿著的也是緣分呀。手塚只當沒聽見。

無人會,登臨意。

那狂草的帥字跳躍晃動著,莫名招眼。

這世上的姦情多著呢,豈是一個小小的手塚國光能夠預料到的。

又不禁感慨:世道真是變了,和原來不一樣了。

宗師已然回到浮雲閣,手塚卻沒有因此卸下代宗師之職。不過也無妨,他仍繼續著看天看地看手指的生活,至於以往堅持的“無所事事最可恥”則早已丟到一邊去了,閑得旁若無人。這時候天上飄起了雪。雪就像剛磨好的麵粉似的,綿白細軟,飄飄灑灑沒個盡頭。

手塚喝著茶,茶很燙。他開了一點窗戶,把杯子伸出去。雪落到茶杯裡,開始還有形狀,但一會兒就不見了蹤影。

茶水靜如明鏡的表面泛起一點點漣漪,倒映著天地間茫茫然的白色,手塚在裡面仿佛看見了自己的將來。

這個將來有很多自己沒見過的人,也有很熟悉的人。他們一波一波地出現,一波一波地淡去。

手塚歎了口氣,將杯子裡的茶水一飲而盡,好像喝酒似的。於是他想著是不是該喝點酒。

酒量差不是什麼好事,何況以後要他喝酒的場合多得很,動不動就吐這太糟糕了。他到廚房裡抱了一壇酒出來。龍馬在邊上看著,不知道手塚是為了什麼,也沒有去阻攔,畢竟素日裡他這個師父就是有點莫名其妙的。

手塚自斟自酌,和著一小碟青豆,不知不覺喝掉了小半壇。沒頭暈也沒噁心,什麼問題也沒有,還能再喝幾杯,看來酒量還真不是太差。他看了酒罈一會兒,終於放下杯子,喃喃道:不喝了,犯不著和自己過不去。

手塚還抱著酒罈,忽然問龍馬:那個遠山金太郎,是個怎樣的孩子?

嗯……龍馬歪著腦袋,皺著眉頭認真思考起來,似乎在尋找合適的措辭。大約半盞茶的功夫,他終於找到了,就說了一個字:俗。

然後又篤定地補充道:四天寶寺的人大多很俗。

手塚啞然,愣了一會兒才說:俗的好。

龍馬冷嗤:有什麼好的。

手塚心道:不動峰那群脫俗的人都栽在這俗人手上了,當然好。

有人叩門,卻不進來。龍馬出去看了,發現是宗師的孫女。

手塚不動聲色地往門外瞧,由此注意到龍崎櫻乃和龍馬說話的時候,臉頰微有緋紅。反觀龍馬倒是酷得很,有一句沒一句,心不在焉的。像不像佛祖不知道,總之很瀟灑就是了。手塚略微點頭,暗自感歎:到底是吾徒啊。

除夕那天換了窗戶紙,紅色的雙喜被取了下來,換上新剪好的福字。這福字是青門少有的幾個女門生剪的,比起男人的笨手笨腳,她們做的東西可順眼多了。精勾細畫的線條,而且一張張都很完整,不像他們當初都是剪壞了糊的時候再補上些,遠看張牙舞爪,近看其實很寒磣的。

但是把那張牙舞爪又十分寒磣的雙喜塞進廢紙筐的時候,還是有些許的惆悵。手塚想,一定是自己戀舊物的毛病又犯了。

手塚愛攢東西。他曾經把自己畫過的陣術圖草稿全都訂在一起,經年累月地堆著,整理櫥櫃的時候才發現堆了有好幾尺高。其實那些早就沒用了,但不知道為什麼,他就是愛堆在那兒,仿佛看著它這樣長上去很舒服似的。

而有意思的是,幹著鑄刀老本行的手塚,屋子裡卻連一把刀也沒有。他的刀都送人了。至於送了哪些人,他自己也搞不清楚。或許有什麼山上的高人,也或許有什麼地方的門主吧。

有人叩手塚家的窗戶。要不是那影子矮了一截,手塚還以為自己是出幻覺了。窗戶後面,不二拿著張寫了字的紙,笑得別有深意。

之後的事情不提也罷。

大過年到處都喜氣洋洋,唯獨不動峰,肅穆得如喪考妣。因元靈有失,不動峰把責任都攬下了,全體禁食五日,以為懲戒,不少人因此餓得暈過去。伊武大師整日整日地念經,那“我佛慈悲”的歎息幾乎化成潺潺的小河,從不動峰山頂期期艾艾地流到山腳下。

冰帝門主不以為然:鎮日專做不吉利的事,合該輪著他們倒楣。所以同不動峰正相反,冰帝此時正熱熱鬧鬧地開始招學生。憑著神官忍足侑士的魅力,自有不少“長腿細腰,分外妖嬈”的女弟子送上門來。當年的陰虧,看來不日就能補上。

凡此種種,青門代宗師都聽說了。他相信,冰帝門主應該也已聽說青門宗師要退隱的消息。

龍崎說要退隱,青門乃至中原上下都一片譁然——她畢竟執掌好多年,這好多年幾乎是常人的幾輩子。但她要退,別人也沒有辦法。她親手寫了交接信函給手塚,並且當眾念了,蓋了印。

手塚並不推辭,但也不見得有多少欣喜,他始終都沉默著,似乎對這一切並不在意,又似乎理所當然。

龍崎連退隱的地方也選好了,只是在手塚正式成為宗師之前,她仍舊在浮雲閣輔佐。因手塚再怎麼能幹,冷不丁讓他面對這滿坑滿谷的繁雜世事,做師父的總有些不放心。儘管不放心,退便是真的要退,可不是說著玩玩的。至於原因,她自有她的道理。

龍崎堇不拘地靠在柔軟的座墊裡,益發顯得雲鬢豐滿,體態雍容。髮絲隨意地挽了挽,不少散在墊子上,竟有幾分老婆婆沒有的風情。她跟手塚說,那個地方很不錯,就是有點冷。說話的時候神色恬淡,眸子裡依然有年輕時的神韻。她果然曾經是個美人。

宗師所提到的地方,離翡翠谷地並不很遠。但那裡仿佛是另一個世界,和這凡俗人間不同似的,終年冰天雪地,清靜潔白。有梅花,一年四季不敗。

宗師叫它玉骨雪原。

手塚去看過,這悠然純潔的境地叫他不禁想道:有朝一日自己也退隱,就退到這兒來吧。

只不過眼下惱人的魔界立海尚未出現,佛魔兩道舊恨雖在,而新仇還來不及結,至於切原赤也、丸井文太、仁王雅治、柳生比呂士等,也都是不動峰密藏經典中才會出現的名字。沒有外患,沒有內耗,更沒有娑婆世界停不了的殺人人殺。

未出江湖,退隱,那還是遙遠得不能再遙遠的夢想。

不管什麼時候,手塚都不是個愛打扮的人,他的衣服似乎永遠都是那幾身。青色的外衣白色的裡子,或者赭色的外衣灰色的裡子,或者乾脆是一色的白、一色的灰。見過的都知道他仙風道骨,纖秀非常,也知道他穿著衣服,卻總想不起究竟穿了什麼。

吾真想看汝盛裝的樣子,一定叫人過目難忘。紅棗撫著青豆的臉頰,那口氣幾乎是歎息了。對此,青豆只是拍開他的手,翻了個身。

他穿過盛裝,那身新做的袍子很厚重,青灰色的底上繡著暗金色的雲紋,配著白色的玉墜、棕色的穗子和繩結。頭髮也重新梳攏過,連發梢都一絲不苟。

這樣一步一步走在青門道上的時候,手塚什麼也沒想。仿佛從踏上青門道起,就決定了他這一輩子也將這樣目不斜視地走下去。自宗師的手裡接過門主印和蒼龍璧,手塚回頭看底下仰望他的門生,驀然想起跡部寫給他的話:身居千丈,目盡萬里。

手塚相信那時候的自己一定是很帥的。

青豆思索至此,不禁悶然道:可惜……汝沒有眼福。

紅棗悠然地搖著扇子:不過吾最想看的,仍是汝什麼也不——

話還沒說完,已然被狠狠踹了一腳。

三餐一宿,竟是如夢如幻。

歸去第一部 終

番外

回首向來

手塚國光袖口裡揣著幾隻新鮮的棗子,坐在龍崎宗師斜對面的位子上,兩眼盯著案上密密麻麻的卷宗,難得而又認真地走著神。

旁人只當他在聽課,看著那一絲不苟的背影,他們便如大半年前一樣,也一絲不苟起來——想想手塚不在的這大半年,講堂似乎都有點空空的,而他一在,就好像一塊鎮宅的石頭,空空的地方有了著落,游離的心思也便收了回來。

手塚在想什麼,旁人當然是猜不到的。出去的這大半年,他概括一下就只剩了幾個字——“不值一提”。連做師父的龍崎宗師,也只是收下一支貌似來路不明的紫金簪,猶豫再三要不要戴,最終還是放在妝匣裡,其餘的一概不知。

但所有“不值一提”的背後,總有許許多多很值得一提的故事。而手塚自負地以為,自己還這麼年輕,該淡忘的便淡忘,一切隨風而去,也就不值一提了。

當他摸著棗子,看到青門史卷冊邊上自己以往抄的一行小字時,卻不由自主地開了小差。那行小字寫著: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他想:天道輪回也真辛苦,就是這樣不停地生啊生啊生啊……

手塚其實一直都覺得,自己就算不是個幸運的人,至少也不是個倒楣蛋,一輩子順風順水,就算有挫折,那也是小挫折而已。長得沒挑,腦袋不笨,手藝精湛,武學也是疼徒弟的宗師親授,多麼完滿。因此他也不認為外面的世界能有多險惡,至少,不能險惡到讓他有身的地步。

男女之事,他當然不是完全不知。好歹活了這些年,就算沒真的體驗過,聽聽看看總也接觸得到。早年不二還問過他,看了春宮百八法的感想如何,他很鎮定地回答:理論上能行得通的,不足六成,能全部試過而不倒下的男人,滿世界找不出一個。

儘管如此,他還是沒想到自己會有身。

書紙翻過一頁,看見上面一個濃濃的墨點,手塚想起那個人的臉上,有一顆不大卻極顯眼的痣。月明星稀的草廬裡,那顆痣也能看得清楚。

人是他在去南山平湖的半路上救的。當時樹林裡正如火如荼地殺來殺去,而手塚不知不覺誤闖戰團,恰巧打斷了這次圍殺。而他救下的那人,明明中了毒動也動不了,卻仍舊一臉頤指氣使地說:喂,汝去給吾找個大夫。

南山平湖的東岸,還真有很好的大夫,叫大和佑大。手塚想想反正也順路,多個人不多,雖然不知是好是壞,但說到底,如果沒有自己的意外介入,他也不會被一點點毒粉放倒吧。嗯,也算是欠債該還。他問對方叫什麼,那人支支吾吾半天,他等不下去,就乾脆給那人起了個名字:吾就叫汝棗君吧,吾愛吃紅棗,好記。

他忘了那人是怎麼叫他的了。

至於這棗君,雖然不是那種看上去就養尊處優的款,但他一開口,就教人不由自主往養尊處優的方面去想。他一會兒說:吾無聊了,汝有沒有九子鎖?一會兒又問:伴花樓的餅子什麼時候能送到啊?手塚起初懷疑他是被毒熱燒糊塗了,但是一對上那雙清醒的眼,又覺得或許是自己太孤陋寡聞。

棗君的刀在圍殺的時候斷了。他叫手塚丟掉,手塚卻覺得,好歹也是塊鐵,就這麼扔了有點可惜。棗君說:那汝用它打一把新的給吾。手塚短而有力地回答:不行。然後棗君給手塚看臉相,搖頭晃腦地告訴他:汝嘴唇很薄,有話說“薄嘴之人多薄情”,吾要小心汝半途把吾丟下。手塚反問:汝覺得吾是這種人麼。棗君笑了笑,又催他:這過平湖的船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備好?吾沒有這麼多時間可以浪費的。

手塚也想早點上船,可過平湖的船並非天天在那兒候著,要等。而這一等還真的等出了問題。於是要早知道會這樣,那一晚,手塚就是遊,也會遊到對岸去。

那晚棗君毒發,渾身上下熱得出奇,汗一層層地滲出來,好像要把人榨幹似的。手塚給他擦了幾遍,想想這樣下去不行,便撂下盆子和手巾,打算先去找個可靠的大夫看看,壓住這毒勢再說。但不知道棗君是熱狠了,還是因為手塚體質本就有些陰寒,碰著比較舒服的緣故,他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便再也不鬆開了。

夜間的草廬很暗,而棗君的眼就像點著了一樣,發著不明意義的光。手塚知道他要做什麼,而那實打實的力氣他掙不開,眼下更不能喊,只覺人生灰暗,什麼倒楣事怎麼就被自己給碰上了。莫非是前半輩子太順的緣故……

床頭吱呀吱呀地響著,漫長到手塚以為自己早已死了幾個回合。好不容易到了盡頭,上面的人就一頭栽了下去,砸得床差點要散架了。手塚起初以為是傳說中的“精盡人亡”,不過當他把手指放到那鼻翼下時,還是感覺到一絲綿長的風息。

棗君沒死,醒來後也不記得那夜的事。手塚不管他裝的還是真的,就當他是真的,什麼也沒說。反正自己不是什麼黃花姑娘,碰不到嫁不嫁得出去的問題。既然都不記得,那就忘掉,省事省心。

之後,船便來了。狹小的棚艙很擠,叫人透不過氣,還是外面的視野比較開闊。手塚靠在船頭,覺得自己的身體似乎有些異樣。好像棗君把毒傳給了他似的,身體裡總是燥熱難忍,只有把手伸到冰冷的湖水裡才好些。他摸著湖水,渾渾噩噩地看著湖面上朦朧的景色,不知是個什麼滋味。

他把棗君帶到大和佑大的醫廬,大和二話沒說就接下了這差事,當晚給棗君下針解毒。他讓手塚去休息,在醫廬的客舍裡,他問手塚:你可知道你現在是個什麼狀況?

手塚自然是搖頭。

大和苦笑著歎氣:這裡有幾味藥,你自己看著該不該吃,該吃哪些。

藥,一者保胎,一者打胎。

手塚扔在一邊,哪個也沒吃。他相信自己就算真的要倒楣,也不至於倒楣到那個份上。只是一面這樣想,一面還是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小腹,仔細地感覺了一下,沒發現什麼異常才把手移開。

大和見他這樣,便把藥收了回去:說實話,這給凡胎吃的藥究竟對你是否有效我也不能保證。又說:這事可大可小,我雖然不是什麼神醫,但也不是庸醫神棍,誆不了你。

手塚搖頭:既然可大可小,就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吾在汝這裡叨擾一段時間就是了,順便看看書,四處轉轉,瞧瞧有沒有合適的鑄材。

大和無法,只得答應:你自己看著辦。

手塚嗯了一聲。反正該來的躲不了,挨過去還是一條好漢嘛。

他那順其自然的精神,是著實叫大和佩服的。

不過手塚其實也很佩服大和佑大——對解毒的事可以說盡心盡力,看他和棗君交談起來還有點相見恨晚的意思,但手塚知道,大和是決計不會喜歡棗君這款人的。而棗君還是眼高於頂的架勢,雖然不能說是“不屑與汝為伍”——畢竟起碼的禮貌總還有,何況大和替他拔毒費了不少心力——但道德仁義禮,本來就排好了順序,所謂禮,那不過是最後一味德行罷了。

這段時間,手塚只是遠看著,不主動和棗君打照面。他盤算,棗君大概毒解了就要走,自己過了這一劫,也差不多該回青門了,再見是渺茫。未來的路還長得很,走著走著也就都忘了,屆時黃泉路上碰面,誰還認識誰啊。

他把大和的醫書蓋在臉上,闔了眼睛,笑自己想得可真遠……

棗君卻揭下書,問他要不要去逛南山夜市。

手塚奇怪為什麼突然要去夜市。

棗君先是說隨便逛逛,後來大概覺得不妥,又補充一句:那裡或許會有同門在等吾。

夜市繁華,好吃好玩逛了一遍,只是沒碰見棗君的同門。後來棗君收到一封信,還是劍氣飛書,帥透了。手塚喝茶:從此信鴿要失業,傳信靠殺手,天上劍氣飛來飛去,信也就這樣飛來飛去,多壯觀啊。

棗君往手塚的屋子裡一站,信往桌上一攤,開門見山道:吾要一把能砍人的刀。

手塚放下杯子,瞥一眼信上的血色大字,又看看棗君手裡握著的一捋染血的劍穗——和棗君刀柄上的劍穗是一樣的。他想了一會兒,便提著對方原想扔掉的斷刀往外面走去。

他去問大和借煉藥丹的爐子,大和略有猶豫,不過終究還是給了他,忍不住多說一句:你可得想明白了,要是被宗師知道——

吾就離開青門。

大和聽了,並不意外:他果然已經想到了底。

寂寥無人的平湖暗口,風卷著夜波不斷拍在岸上。手塚放下藥爐,點著了火。催動真氣的時候,他感到體內的胎珠也受了影響,一陣一陣地熱。

他卷起袖子,露出手臂。上面隱隱現出一條青紫色的龍文。這是青門每個弟子出遊前,兩手都要畫上的,用的也是特殊的染藥。若是在外面給人鑄刀劍,割腕取血,龍身上便會留下劃痕。

爐中飄出沉澱已久藥味,跟夜風混雜在一處,分辨不出究竟有哪幾味藥材,只知道又香又苦。

當他帶著重新鑄好的彎刀回到醫廬,便看見棗君一動不動地站在他屋內,似乎是一直在等。

棗君朝他伸出手來,他就把刀遞過去。然後棗君走了,蒼茫夜色裡,連背影也沒有留下。清風拂面,仿佛所有的一切便煙消雲散。手塚這才發現床上留著一把紫金簪。仔細看,還是把龍首簪。他把簪丟進來時背的包袱裡,倒頭就睡下了。

那一晚,胎珠蠢動。

手塚記憶裡,所謂十月懷胎,于他根本完全沒有真實感,更何況,從頭到尾,他也就懷了三個多月。

所以大和說那最多只能算一枚蛋。

生孩子也就算了,生蛋算怎麼回事?手塚覺得那一刻的人生簡直灰暗透頂。不過他這個人最大的好處就是想得開:既然懷了,那就生吧,管它是個什麼。

結果胎珠脫落的時候,手塚才知道什麼叫痛到嗓子裡。身上背上,早八百年就不見的龍鱗若隱若現。青光閃閃,搞得他以為滿世界都綠了。

大和見狀,直喊不妙,手忙腳亂地把人扛到暗口,扔進平湖。但手塚不肯鬆手。大和以為他有什麼話要交代,便湊近了聽。手塚用僅剩的一絲力氣說:汝走!別看著。

青龍騰淵,臥雲產子。大和活幾輩子可能也碰不到的奇景,就這麼在他身後很不厚道地演完了。

手塚披了已經濕透的衣服,躺在岸邊。他看見大和從他身邊撿起一枚珠子,好像紅色琉璃,可是他累得一句話也說不出。

朦朧中聽見大和笑道:你看,果然是個蛋。

胎珠降生之後,手塚在醫廬將息了一陣。手臂上因為鑄刀留下的痕跡,也有大和幫他消弭。每天十全大補的東西下去,直感覺身體似乎都明顯地發沉,手塚看看外面秋風掃落葉的樣子,想是不是也該回去了。

那珠子還需要變化,內中究竟是什麼,聯手塚也說不清楚——回想起來,整件事情從頭到尾,他都是那個被動致極的人啊。

當然手塚也不知道怎麼才能讓一顆珠子變成人,不過大和佑大似乎知道。他自信滿滿地說:龍還能呆在哪兒?就養在暗口,好著呢。而且看內中形狀,是一胎雙生。

手塚仿佛自言自語:改日去批個字吧。

這一改日,便是遙遙無期。

手塚離開時沒去批字。大和也沒提,只是帶他去看了珠子。珠子浸在一汪清明水色中,發著暗紅的光,他猜或許會是條紅龍——真不像是自己生的,但不知不覺,分娩那晚的驚天動地在腦海裡又一次翻攪。

一直到在青門腳下碰到算命先生,手塚才想起批字那回事。本打算批了,轉念一想,他連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呢,生辰八字到底該從胎珠落地算還是該從呱呱墜地算也有待商榷,這還批什麼啊。所以,只得作罷。

回到青門,他把紫金簪送給了龍崎宗師。宗師問他簪子是哪兒來的,他說是別人送的。宗師又問誰送的,答曰:不認識。

人生長著呢,他哪裡記得住那麼多。

外面開始打鐘,周圍忽然間熙熙攘攘。手塚抬頭看砂壺,原來是時間到了。蓋上書冊,心裡暗自可惜:棗子一顆也沒吃成。

出了講堂,外面是條直路,他一面吃著棗子,一面走。

前途漫漫,何必回首向來。

-完-

掉毛(米你番外)

青門門主的頭髮總是簡單地綁起一束。茶色發梢自然長長短短,好像未曾修剪過的樣子。

人生總有許多煩亂的事情,於手塚更多,但好在並未到達叫他殫精竭慮的地步。而這些煩亂的世事映證在人的身上總得有些徵兆,於手塚,就是天熱的時候要掉些毛。

梳子一梳──尤其男人梳頭談不上多溫柔仔細的──便稀稀落落掉下些絲縷來。一天一點不覺得,時間長了,手塚自己算算一年都該有好幾把。

居然沒禿。非但沒禿,還很豐滿,夏天披著,甚至有些熱。所以手塚覺得,掉就掉吧,不缺那幾根。

這只能說明,他的頭髮長起來不比掉起來慢。

原來跡部景吾是不知道的,但在手塚來冰帝休養之後,便漸漸發現了。床上、地上,常有茶色的絲絲縷縷,盤繞著,光澤含蓄。不禁微微笑道:汝到底什麼做的,掉毛掉得這樣厲害。

手塚隨便抓抓頭髮,居然又掉了幾根。汝管吾什麼做的。他把掉下的頭髮團了團,扔進一旁熏香的爐子裡。

掉頭發實在算不上什麼大事,因為掉了還能長。跡部搖頭:千萬不可這麼想,真禿了就糟了。手塚不以為然:真禿了就出家去。說著目光悠然飄遠:其實出家也挺好的,清淨。

跡部冷哼:有什麼好,念經都能念死汝。

手塚當然不會出家,出家的人不會是手塚。

跡部靠著床柱,手裡握著一串念珠。頭髮已經絞得很短,毛茸茸的,只在頸後留下細細的一束。手塚坐在他邊上,用銀線將那束頭髮圈了起來。

帶罪修行,想想這未來的日子,可真是不好過。

手塚不信跡部會真心懺悔,而跡部也不屑裝。跡部只說:這下汝可解恨了。

而手塚卻道:若真有恨,殺了汝也不夠解的。

昨日無垢殿上,一刀斷發。

跡部那一刀下去可是極其乾脆,半點猶豫也沒有。手塚不在場,但聽人說了,也想像得到。空空如也的無垢殿早已打掃過,只有蒲團下面躺著幾根灰紫色的頭髮。三千煩惱,是業障。手塚撿起來,想找個地方燒掉或者埋了,但不動峰不是蒼雲之間,屋裡沒有熏香的爐子。他只得揣在懷裡。

他不知為何要來見跡部,照理是不應該的。但看到這樣的跡部,他不禁握了握手中的發縷。

吾不入地獄,還有誰樂意?

跡部說:好歹沒有剔光,已經不錯了。想想又道:或許吾潛心修練修練,還真能成個高僧。

這輕言淺笑的光景,他已經不再是“本君”。

跡部的頭髮很長也很亮,別有雍容華貴的意味。襯著那“本君”個性和十全大補的裝扮,真是格外合適。

相較手塚頻繁掉毛,他的頭髮倒是長得挺牢靠。而且質地比手塚的強韌,似乎很經得起拉扯。只不過,大概沒有人敢去扯冰帝門主金貴的毛。但手塚非常人,認為拉拉也沒什麼,所以讓跡部背過身去,然後拉了一下。

跡部莫名。手塚也莫名。手塚莫名的是,居然真的沒掉。

手塚想:要讓這種人掉毛,恐怕只有用刀子絞吧。

跡部皺著眉頭看他,要說什麼卻又沒吭聲,神情似有不滿。

手塚有時候覺得這人高傲得就像只鶴,或者鷺鷥。照理鳥是最容易掉毛的。他常見露臺上撲閃的鳥翅,然後白影掠過,地上躺著柔軟的毫羽。

驀然發現這樣思考的自己,真是無聊。於是他乾脆轉過身看經書去了。

書裡有四神四方二十八宿,還畫著插圖。那圖他怎麼瞧著都覺得玄武白虎是兄弟,而那青龍朱雀有姦情。

騰雲駕霧間,一塊兒掉毛。

掩卷輕歎:人間無處不八卦,紅塵遍地是桃花。

佛魔兩道初次會戰之後,跡部無心之下打了手塚一掌。這一掌雖是無心,但到底還是有些過意不去。那會兒,跡部格外在乎著手塚。手塚化龍,他從旁看著,一直守在那裡。他終於知道了那人是什麼做的,於是順著龍脊上的毛,心道:原來如此。

季節到了,鳥獸都會換毛,大概龍也是要換毛的吧。

手塚睡著了,頭髮因浸了芥川的水,還是濕漉漉的。跡部給他擦了擦,又找梳子來梳理了一下,這恐怕是他平生除了哄慈郎之外第一次做伺候別人的事。

儘管冰帝門主已經儘量放輕手腳,無奈手塚還是掉毛,木梳上沒意外地纏了幾根頭髮。那髮絲很細,又十分柔軟,沾水時光滑潤澤的,幹了之後,卻顯得有些枯暗。

跡部不禁拉過一縷自己的頭髮來看,灰紫色,本隱約透著點金,但在昏沈的燈下,竟也是枯暗的。

唔,很配。

與汝一同衰朽下去,也是趣味。

手塚或許是聽見了,但是不記得了。如今隨手一抓,仍舊掉下不少毛來。

白髮入雪無影跡,獨自衰朽,竟遍生淒涼。

end

任萍生

一、

龍馬十三歲的時候,煉出了第一把好刀。刀身輕小,鋒刃淩厲,隱隱約約地發出暗紅色的光。手塚看過,摸過,對龍馬稍作鼓勵之後,便沒有再多言一句。

後來龍馬就離開青門出遊去了,臨走前手塚問他這次大約會去些什麼地方,他想了想說,四天寶寺吧,他已經很久沒回去過了,那裡有他的兄弟。手塚淡淡地囑咐幾句,就送他出門。

龍 馬走後,手塚和不二、大石、菊丸圍坐在一起喝茶。開始手塚默不做聲的,另外三人也沒覺得多奇怪,因為原本就是他的話最少。桌上放著幾斤瓜子,一邊磕一邊 聊,聊著聊著聊到了龍馬身上,不二壓一根黃瓜賭他回來的時候肯定沒長高,菊丸跟著壓一根黃瓜,大石樂呵呵地說:那我壓反的,都贏或者都輸多沒意思。說完便 回頭問手塚要不要跟。手塚放下杯子,沒說跟也沒說不跟,只說賭注不急,他忽然有一件事情想八。

手塚一直都是聽八卦的人,很少自己八什麼。不二看了一下天色,確定太陽會從西邊落下去之後對手塚道:請說。

手 塚半靠在椅背上,調子慢吞吞的,平日的乾脆瀟灑早拋到了十萬八千里遠,這倒是很符合不二所謂的八卦精神。他說:從前,青門有個前輩,還年輕的時候,也是像 龍馬那樣出穀去。遊歷的路上,前輩結識了一個男人,陰差陽錯懷了胎。那前輩當時不到成家的年紀,不會養孩子,名不正言不順,也不能把孩子帶回青門,所以生 了孩子之後,就把他託付自己的友人,找個人家送,或者自己養,隨便。出遊時限一到,前輩便回了青門,不再過問這件事。之後很久很久,久到他已經忘記自己曾 經有過一個孩子的時候,他已學有所成,做了師長。此時他收了一個弟子……

不二笑著打斷他:不會就是那外邊生的孩子吧?

手塚看了看不二,點頭:友人聽算命的話,把孩子送給了一個守山神廟的。那守山神廟的看孩子年紀雖小,卻天賦異稟,就把他送來青門學點本事,剛好拜在那前輩的門下。

菊丸問:然後呢?

手塚喝茶:然後,那孩子也是和龍馬一樣,年歲尚小就鑄出了一把好刀。取血煉化的時候,前輩觀其血氣,自然是知道了。

知道了怎樣?

知道了就是知道了,沒怎樣。

那孩子呢?

繼承了前輩的衣缽。

菊丸的眉頭皺了起來:他不知道自己的母親是誰?

手塚點頭:唔,到死也不知道。

菊丸說:做媽的可真狠。

手塚再點頭:是啊,真狠。大石問他這是哪裡來的八卦,他回答是前院首的師父告訴前院首,然後前院首再告訴他的,前院首的師父與那前輩相熟。

不二一邊在瓜子殼堆裡找漏網之魚,一邊說:依我看,不知道才好,若是知道了,這故事簡直狗血到天邊啊……

手塚笑了笑:是啊,的確會狗血到天邊。倘若當初那個男人知道這些,這故事就狗血到天外了。

說完,他壓了一根黃瓜跟大石。

二、

冰帝的蒼雲之間什麼都好,除了無聊。

照理跡部景吾是不該發這種感歎的,因為他在蒼雲之間住這麼久,從沒感受過真正意義上的無聊。因為他很少沒事做。就算真的沒事做,和忍足風花雪月地抬杠也是好的。就算嫌忍足人品差,喝茶賞花逗慈郎也未嘗沒有意思。

可為什麼看著手塚,他就覺得地方真是無聊得緊呢。

手塚移動青龍地脈之後,就一直在蒼雲之間修養。算來也大半個月了,跡部每日探視,發現他除了睡覺就是發呆。

手塚原先也不是那麼無聊,會拿紙筆寫寫畫畫。跡部想竹子花鳥也算消遣,但是仔細一看,發現那畫的又是陣法和地圖,真叫人崩潰:汝在青門這些年還沒畫夠麼!

手塚無話。跡部收走了他的紙筆,不許他再思考那些有的沒的。跡部說:汝是師長,也就不過是個師長。青門要敗,汝無法只手回天;青門復興,也不是非汝不可。

可是人要能管住自己的腦子就不是人了,那是神仙,或者神經病。

手塚坐在露臺上,看外面青蔥蒼翠,茶杯捏在手裡很久都沒喝。跡部見了,不由地歎了一聲:真無聊。

手塚說:汝告訴吾青門和四天寶寺怎樣了,吾就不無聊。

吾不說,汝也會自己想。跡部的口氣恨恨的。

過兩天跡部又來,手裡捧著一件東西,是只小瓷缸。裡邊有兩尾紅魚,頭上都有兩條鬚子。跡部說這是“龍魚”,給他解悶用。手塚搖頭:汝就別作孽了,吾養不活東西。

汝啊,汝神通廣大,小小兩尾魚,養不死。汝只要隨便給點東西吃,它就能活很久。

手塚輕哼一聲:當初不二也是那樣說,汝清楚得很,那妖道草不是也被吾澆死了。

手塚所謂“妖道草”,是不二故鄉的一種古怪植物,滿身是刺,新長的莖葉生在老葉上,好像攤開的手掌。不二說在他們那兒這叫“仙人掌”。手塚覺得是扯淡:仙人的手哪能長這款啊,分明是妖道。反正據說那東西好養得很,隨便給點水就能活。可最後呢,最後被他給澆死了。

手塚算算,這輩子最不可思議的事情就是收龍馬為徒,還能養到這麼大。可仔細想來,或許這功勞也不是手塚國光的,而是大石秀一郎或者不二周助或者別的什麼人的,唔,或許還有替他孵了兩三年蛋的大和佑大,還有養了幾年龍馬的越前南次郎,還有四天寶寺。

手塚捧著那一缸魚,覺著是不是乾脆放了比較好。

跡 部哼笑一聲:它們比汝那妖道草聰明──吃不下了自然就不吃,又不是幾輩子沒的吃,就算沒的吃,也能苟延殘喘很久,所以吾說死不了就是死不了。他叫人拿來一 盒魚食,塞到手塚的懷裡。手塚呆了呆,打開盒子,裡邊有蟲粉,邊上放了只木勺。他喂了一小匙,看到兩條紅魚張開嘴一點一點地吞,心情居然莫名其妙地好了 些。

說不定真的能活很久。

事實證明跡部說得沒錯,這兩條魚果真死不了。畢竟蒼雲之間不是只有手塚──還有鳳長太郎,沒有鳳長太 郎,還有樺地崇宏,沒有樺地崇宏,還有跡部景吾。就算他忘了給食,還有很多人會去喂。若不小心喂多了,也如同跡部所說,那兩條魚真的不吃。而有時兩三個月 也沒想起來去看一眼,猛然記起,回頭發現那兩條魚還安然無恙。

離開冰帝前,手塚問跡部,他能不能帶走那缸魚,跡部自然沒反對,還叫人妥善地做了個盒子,裝那缸,防止水灑出來。手塚就捧著它們回到翡翠穀,在後山那條溪裡放生。

三、

當兩個人互相認為對方該死的時候,一場惡戰在所難免。

不動峰的人來到冰帝,告訴手塚眼下發生的事,手塚聽了,當時揮袖,杯子茶壺碎了一地:他們是嫌吾太長命!

氣過了頭,他便覺得一陣暈眩。不動峰執戒僧起身去扶,叫他保重。

手塚推開對方:保重?保個鬼。要吾保重,汝等來這裡做什麼?他們又在做什麼?所以這話簡直和放p沒兩樣。

手塚國光趕到不動峰時,跡部景吾正和越前龍馬打得不可開交。周圍的地都禿了,山壁上刻了一道一道,若這些都劃在人身上,這人早被割成兩半。好在那兩個人都還是完整的,只是腦子不知道扔哪兒去了。手塚隔老遠就大吼一聲:給吾適可而止!

執戒僧從沒見過青門師長這樣的情狀,因此著實被他嚇了一大跳。

但峰頂上兩人已經殺紅了眼,誰也不好插手。

要說武藝,越前龍馬已是人中之龍,內功修為比同齡高出太多,又有神力,每出一招都是殺招,絲毫不留餘地。但冰帝畢竟不是吃素的,從前踏過多少血路,別的門派早就屍骨如山,它還能屹立不倒,那麼無論如何,高人就是高人,前輩就是前輩。

跡部身形一轉,反旋輪舞避開龍馬沉重刀氣,一掌打散對方丹田之力。那氣勁在體內游走,龍馬感到內腑一撕,立時退了幾步,抬頭便看見跡部身影襲來,只手直取他命門。此時再要護天靈顯然來不及。越前龍馬大約知道自己這回凶多吉少,嘴角一挑,竟然笑了。他聚集全身真氣,沛然於胸,打算凝神爆體,和跡部同歸於盡。

當然最後,還是沒死成。

不過儘管沒死成,不動峰眾人還是聽見一聲慘叫。

跡部僵硬地站在那裡,手抖得好像篩穀子。

手塚擋在龍馬之前,用肉身硬接下跡部一掌,再回身給了龍馬一嘴巴。龍馬尚未反應過來,猛挨這麼一下,眼冒金星,胸中真氣也因此蕩然無存。

手塚抽完龍馬,終於吐出一口血。吐得並不是很多,但胸口氣悶,他只覺頭暈眼花,幾乎站不住。跡部連忙抱住手塚,說出來的話都是顫抖的:汝……吾……

手塚說:挨打的又不是汝,那一聲,叫得可真難聽……他氣息微弱,除了跡部景吾,大概誰也聽不見。他靠著跡部,閉上眼睛,低聲道:這次真是丟臉,讓吾死了算了。

不動峰眾僧見這場惡戰似乎已經結束,而越前龍馬又挨了一巴掌還沒清醒,於是一擁而上,七手八腳地把人捆了,扛到渡化臺上鎖著,等有時間再念經渡化他。

四、

不動峰的禪房簡單得很,比起蒼雲之間金光閃閃的排場,真是儉樸到寒酸的地步。不過打掃得很乾淨,連床褥和被子都是新洗的,有淡淡的皂角的味道。那天伊武深司說了一大堆,濃縮下來也就是留他在不動峰暫住。這個人向來辭不達意,以往很難明白,但手塚被打了一掌暈得很,沒那個力氣去糾結,反倒是聽明白了。

有話說,兩勺飯才能生出一滴血。手塚指指床側:吾這一個月的飯都白吃了。

跡部給他度著氣,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想說“吾陪汝一個月的飯”吧,但看看床側觸目驚心的一攤暗紅,便覺得說什麼也是白搭。

手塚倒是自己接了一句:青門和冰帝算來也是盟友,打成這樣,真丟臉。又道:這一掌,拍身上就這樣,要接掌的是腦袋,肯定得變成泥,變成泥就死透了。

平時悶頭悶腦的人,一旦開口,就顯得格外話多,好像總也講不完似的。跡部沉默地聽了半天,覺著怎麼好像自己才是他的徒兒。而他胸中不暢,話音很低,一說長了,還有些上氣不接下氣。

汝就安靜些吧。跡部糾結著回了一句,口氣並不好。他心疼歸心疼,不見得就要低頭──低頭就是認錯,而他本也沒做錯什麼──畢竟是手塚自己湊過來挨這一掌,多多少少有些活該。

汝是真的要殺他。總結性的一句,伴隨著最後一口淤血給吐了出來。他已經完全沒了力氣,軟軟的就好像茶水裡漂著的茶葉。

既然動了手那就該是真的,吾等又不是來給不動峰拆房子。跡部放手塚躺下:汝怎不說,他也是真的要殺吾?他要殺吾,吾便殺他,很公平。再說汝該知道他是來做什麼。在他眼內,整個中原還比不上一個遠山金太郎。

為兄弟,這是人之常情。若是他死,吾也會毫不猶豫地殺汝。

跡部看他那神色並不像開玩笑,只覺胸中被人敲了一悶槌:那如果死的是吾呢?汝會不會去殺他?

手塚淡然地看著他,不假思索地說了兩個字:不會。

跡部摔門而出的動靜,幾乎把房頂都震下來了。

半夜,得不到壓制的龍氣在體內流竄,手塚不得不掙扎著爬起來,自己走出了屋子。他本想一個人去找水源,但前路迢迢,再看天地蒼茫,他思忖著自己該不會要絕命於此。沒想到,推了院門卻看見跡部站在那裡。只這一眼,他就一步也挪不動了。

跡部摸到了他的龍鱗,也沒問是怎麼回事,就問他要去哪兒。他說隨便,有水就可以。因手塚是胸口受了一掌,不能背,只能抱。而青門太遠,只得先到附近找個暫時棲身的地方,跡部就一路抱著他來芥川。

跡部沒見過手塚化龍的樣子,這次是清清楚楚地見到了。要形容的話,第一個字是“大”,第二個字是“美”。此時芥川上下閃著青色的光子,因手塚有傷在身,那青光並不猛烈,星星點點覆蓋在龍鱗上,襯著水,好像銀河倒灌。

跡部遠眺了一眼龍尾,對手塚說:汝這樣子,還好出來了,否則妖僧的房子都得遭殃。

龍首一半埋在水裡,眼睛也不看他,只問剛才有沒有別人。

跡部說沒有。事實上也確實沒有。然後莫名覺得這龍的樣子倒是很可愛,大概就是所謂什麼人眼裡出那個什麼。哪怕手塚不是龍,是豬是烏龜他都會覺得無限美好吧。他挨近手塚,去摸那瞬間大了許多倍的腦袋:老實講,見過汝這樣的,是不是只有本君一人?

手塚趴著,嗓音和平時倒沒大變化,只是更沈了一點。他天籟似的“唔”了一聲。

跡部問他是不是龍生來就這麼大,手塚本想說不知道,因為他生下的時候什麼樣自己瞧不見,他也沒碰到過別的龍。再說那都多久以前的事情了,究竟誰生的他,他又是怎麼長成這樣,手塚還真沒什麼印象。

當然他很快想起,自己是知道的,於是回答跡部:龍生出來的時候,它就是一枚蛋。

跡部比了個大小:這樣?

手塚想了想說:再小些。

跡部點頭:那生起來倒是很容易。

痛得要死。

跡部奇怪:汝怎知道?

手塚看他一眼,含糊地回答:聽人講起。

隔了一會兒,跡部又問:汝剛才在路上說的,是當真吧?汝可別誆吾。

吾幹什麼誆汝?手塚閉了眼睛。

不就是汝死吾也死,大家一塊兒死麼,哪有什麼誆不誆的。

後來手塚去看越前龍馬,當時他正鎖在渡化台的柱子下邊給幾個和尚輪流念經渡罪。他身上濕漉漉的,這些天被不動峰長年接的天水潑過一遍又一遍,據說這樣會洗的比較徹底。見到手塚,他叫了一聲師父。

手塚搖頭:汝已滿師,今日起便不再是吾徒兒,汝只是越前龍馬。

然後他讓人把龍馬放了,也沒講什麼理由,搞得正念經的僧人嘴上生生吃了幾個螺螄。而這回伊武深司倒是很達觀,說淨罪在哪裡都可以,未必得在不動峰,批了張條子就把人從渡化台解下來了。

手塚走之前對龍馬說:汝愛去哪兒去哪兒,去四天寶寺或是六角都行,哪怕立海也儘管去。汝要找跡部景吾報仇也可以,吾不會攔阻,只要汝能殺得了他。

他曾經想過要讓龍馬繼承青門,或者說他從沒有做過別的想法。反正百般希冀,擋不住一句世事難料。

而再次相見,那就是很多年以後的事了。

五、

青門研究陣法研究得透徹,自然對五行八卦在行,而最精通此道的又屬手塚國光,因此旁人都認為他算命一定算得很准。

可手塚覺得那根本是兩碼事,否則當年他幹嗎要找算命的批字呢,他自己批批就得了。再說,他就是能算也不想算,人活著就是因為沒活過,要是知道以後都會發生些什麼事就活得太沒意思了。所以他壓根一次命都沒算過,天都不曉得准不准。

跡部倒想讓他算一卦看看,不為什麼。反正眼下萬事齊備,離立海的約戰還有段日子,不動峰又忙著修整門面,青門沒人,冰帝的都在水晶峰好好呆著,一時間閑了下來。那麼閑著也是閑著,不如做點事情。而且他這人最大的好處就是自信──別人講得好,他不當真,別人講得爛,他也不當真。反正事情到了眼前,真不真假不假的還得靠個人修為去解決,其它都是騙人的。所以他說:隨便算點什麼吧,汝研究這麼些年浪費也是浪費,不如看看那書上說的到底是真是假。

手塚問他要算什麼,並且先約法三章:吾不算大件的。

跡部略搜刮,還真被他搜刮出了一個:不如,汝幫吾算算吾會不會有兒子。

手塚差點噴茶。

但他還真算了,不過想看看老天怎麼解釋這道理。

於是六枚銅錢一字排開了占,也沒什麼竅門,無非正面為陽,背側為陰,一個一個擲就對了。而算出來的結果讓跡部想噴茶,居然是:大有。手塚還解釋,說他命中可能不止一個兒子,並且很誠懇地評價:門主果然那什麼精神。

跡部狠狠地說:吾不會娶妻,吾也不需要孩子!

手塚收了占錢:不娶妻不代表不生子。

跡部說:那可以走著瞧,本君絕不是那種人。

手塚想:瞧什麼瞧,早都大有了,老天果然英明神武。

當然他已經打算好這輩子不說,就一定不會說。將來等跡部老得生不出的時候,大不了缺德一句太極八卦的確是騙人的,又不會掉毛。驀然發現自己的想法正往詭異的方向發展,便找了個煮茶的藉口往屋外去了。

六、

這天正下雨。手塚支著把傘走在翡翠谷邊的山道上,旁邊是條溪。天氣不好,山道上都少見活物,有些暮氣沉沉。

水裡忽然劃過一道紅影,好像是條魚。手塚停下步子,想是不是當年放走的那兩條,可再看水面,又只有漣漪不斷泛起,沒有別的動靜。他覺得或許是自己眼花。

再往前走,卻又見有紅影劃過。個子大些,便不太可能是眼花。他一路走,一路不時注意水面,發現越往下游去,魚越多。有幾條甚至貼到岸邊來,不知是求食還是純屬好奇他的存在。手塚因此看得很清楚,那確實是龍魚。

手塚丟了幾顆青豆下去。餓的魚吃了,沒吃的一定是不餓。他想這魚是真聰明,又想這魚可真能生──當初放下去兩條,現在都那麼多了。他蹲下身子,背著傘,看著魚。它們似乎越來越多,都聚集在那裡,好像著了火似的。

想去摸摸,不料一件東西從袖口掉出來落到水裡。

龍魚潛下去,把那東西頂起來,是把紫金簪。

他重新收好紫金簪,發現傘上的雨聲漸漸小下去。他伸手探了探外面,竟然不下了,水裡亂哄哄的幾聲,再回頭時,龍魚已經散去。

於是他站起來,收了傘,低聲道:走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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