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項心怡躺在床上，手腕上打著點滴，身上多數擦傷都包紮著繃帶，而最嚴重的外傷，就是她的頭部了。

　　她的臉色慘白，額頭泌出薄薄的細汗，嘴唇又乾又澀，彷彿渴望著甘霖降臨。

　　下一秒，沾濕的棉花棒擦向她的下唇，她本能地緊抿，再鬆開，對方繼續沾濕擦著她的小嘴四周。

　　「心怡，你趕快醒一醒。」項母慈藹而沉重的呼喚道。

　　院方從她身上搜出證件，於是才聯絡到項母。

　　怎麼一個活潑可人的孩子才出去散個步而已，就發生了嚴重的車禍？

　　雖然對方自知理虧，所有賠償金會全賠，但項父根本就不接受，因為，再怎麼賠也無法賠他一個健康的女兒！除非他女兒醒來，再度回到以前的健康平安，否則他堅持提告。

　　項心怡已經昏迷三天三夜了，項氏夫婦聘請了特別護士照顧她，也會輪流來探視她。

　　她身上的外傷不是大問題，但後腦卻在做了一連串的電腦斷層掃瞄、X光檢查等精密掃瞄後，發現顱內有小小血塊，而這血塊目前雖不會構成生命上的危險，卻也不能等閒視之，因為一旦壓迫到腦神經，就會造成腦壓上升，會影響視神經，造成視力短暫模糊，或是壓迫到記憶區塊，會產生記憶力衰退、忘東忘西變得健忘等後遺症。

　　因為這是市立醫院，最好的腦科醫生對於手術成功的把握只有三成，項父想幫項心怡轉院，雖然聯絡上了他熟知的腦科權威，卻因為病人尚未清醒不宜轉院而耽擱了。

　　他也知道動腦部手術是一項危險的手術，但這項手術不能拖太久，萬一血塊變大或是血塊移動，都會讓摘除手術變得更加困難，依他傳過去給他認識的腦科權威游醫生的資料顯示，現在做的話最大的成功機率有九成五，愈拖延，機率就會降低。

　　項母看著床上昏迷不醒的女兒，忍不住哽咽，「心怡，你快點醒過來……不要再一直睡了……心怡……」

　　項心怡似乎聽到了親情的呼喚，看護注意到一旁的儀表板。

　　「病人的腦波有反應了……」

　　項母也發現到項心怡的手指微微動了一下，她破涕為笑，「心怡，你聽到媽在叫你了嗎？心怡……」

　　病人的眼皮動了動，卻只能輕輕的跳了一下，就再也沒有動作了。

　　「我去請醫生過來。」看護走出病房。

　　項母凝視著她蒼白的容顏，伸手輕撫著她的臉龐輪廓，「心怡，心怡……我可憐的孩子……」

　　隔天，項心怡清醒過來，第一件事就是要找手機。

　　「什麼手機？我們沒有看到。」

　　「手機……我原本用的那支手機呢？」他一定會打電話給她，沒有手機，他們就失去聯繫了。

　　腦海一閃，她想到了，她的手機已經壞掉了……被車子輾過去，支離破碎了！

　　項母輕聲問道：「心怡，你知道你出車禍了嗎？」

　　項心怡迷惘的環顧四周，聞到了濃重的藥水味，她動了動嬌軀，發現身上傳來陣陣痛楚，她回想了一下，她確實被車子撞到了，於是輕輕點頭。

　　「這是醫院，你醒來了，我們要幫你轉院。」項父也在一旁說道。當她有轉醒跡象時，項母在第一時間就通知他趕來等候了。

　　項心怡指著病床旁的溫熱瓶，「我好渴。」

　　看護連忙幫她坐起來，再倒一杯茶水遞給她。

　　「爸，為什麼要轉院？」項心怡感到頭暈目眩，她撫著頭，摸到層層繃帶，「我的頭好痛……還會暈……我的頭是不是怎麼了？」

　　頭上的暈眩感讓她感到整個頭好沉重。

　　「爸幫你轉院，讓爸認識的醫生幫你開個小刀，你就不會有頭暈頭痛的毛病了。」

　　「開刀？」在她的頭上開一個洞嗎？光是這麼想，她就全身顫抖的直搖頭，「我不要開刀……」

　　她只是不小心出了點車禍，而且她覺得自己醒來時意識還很清楚，她應該沒嚴重到要開刀吧？

　　「爸、媽，我……我已經醒來了，我覺得我沒事了，我不想要開刀。」聽起來好恐怖，她的身子顫如落葉。

　　「只是開個小刀而已，那個醫生是腦科權威，他的手術還不曾失敗過。」

　　「我不能不要開刀嗎？」項心怡惴惴難安，臉上怔忡，指節緊揪著病床被單而泛白，「我沒有怎樣，我不要開刀。」

　　「心怡，你頭上的傷還沒全好，要開個刀才會全好。」項母柔聲勸道。

　　「不，我不要……」好可怕，頭上要開刀……為什麼她會遇上這種事？

　　項心怡抱頭痛哭，所有知覺全都被巨大的惶懼給擄獲，她全身顫抖，劇烈喘息。

　　「我不要……媽，我不要……爸，我不要……」項心怡頭皮發麻，頹然的跌躺在床上。

　　「心怡，一定要開刀，不然你的病情拖愈久就愈不利。」項母又何嘗願意讓她開刀？要不是已沒其他方法，她也不願意啊！

　　她顱內的小血塊沒人敢保證日後不會突變或是移動，現在治癒機率高，萬一放著不管，日後會嚴重到威脅她的性命。

　　沒有一個做父母的願意把女兒往鬼門關方向送啊！

　　「爸跟你保證，你一定會好的，只要動個小刀，你還是會變回以前的你。」項父沉著聲，非常艱難的開口，內心同樣有著一絲絲的惶恐不安。

　　就算她的父母再三保證手術會成功，她還是害怕。

　　只要動手術，就會有風險，不是嗎？

　　在車禍之前，她還以為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小女人，全心全意渴盼著趙子聰回國來提親。

　　怎麼她的世界一下子就變天了？

　　為什麼她一定要動腦部手術呢？

　　她可不可以維持現狀就好？

　　「求求你們，不要逼我……」項心怡淚如雨下，嚎啕大哭。

　　她從小就是一個健康寶寶，很少出入醫院，也不喜歡醫院。

　　小時候，她看過姐姐進出病房，為的是急性盲腸炎開刀，膽子小的她比姐姐還要害怕，當姐姐被推入手術房時，她還大哭大叫，嚇傻了一旁的父母親。

　　後來長大了，知道那是個小手術，她當時太過大驚小怪，然而，她一聽到開刀，還是會膽戰心驚、惶恐畏懼。

　　「手術是萬無一失的嗎？爸、媽，你們可以保證萬無一失，沒有任何的副作用或是後遺症嗎？」

　　項母看著項父，項父默然，而項母垂淚。

　　「我不要動手術，我不要，我不要！」項心怡情緒激動的堅持道。

　　萬一，手術後，她沒醒來……她就再也不能見到趙子聰了……

　　心如刀割，她好痛恨變成這樣的自己。

　　她還想跟他結婚，還想生他的小孩，還想陪他一起遊山玩水，還想幫他做好多好多事情……

　　她有好多甜蜜的計劃，卻偏偏趕不上這天外飛來一筆的噩耗，這突如其來的大變化，讓她喘不過氣。

　　「不……我不要動手術……我不要開刀……」

　　她沒有勇氣，她沒有自信，她害怕，她非常非常的害怕……

　　項父雙拳緊握，見項心怡顫得厲害，他心酸也心痛，臉龐一下子就蒼白許多，他輕歎一聲，走出病房。

　　項母忙不迭地拭去眼角的淚水，悲傷難當，看項心怡虛弱到了極點，也不敢步步進逼。

　　不動手術，怕她的病情惡化，動手術，項母也怕手術上的危險與事後會有後遺症的問題。

　　她多麼不捨她的女兒遇到這樣的事故。

　　感歎哪！這是命運捉弄人……

　　項心怡消極的態度讓她的身體每下愈況，她不吃藥，三餐也沒有胃口，只能靠打營養針維持生命。

　　她頭暈的情況還是沒改善，甚至伴隨著不時會頭痛的情形出現，讓她的情緒雪上加霜，更加地悲傷憂鬱。

　　項父雖堅持幫她辦理轉院，但是她不配合開刀，他也是沒轍。

　　他剛從腦科主治醫生那裡過來，腦海裡還縈繞著主治醫生語重心長說過的話。「令嬡的病情不能再拖了，原本以為短期間不會有變化的腦內瘀血已經在移動了，而且也有變大的趨勢……」

　　項父一臉憂愁，鬱結在心。

　　打開病房的門，看到她神色蒼白，皺緊雙眉，原先豐腴的雙頰都深深凹陷，看起來猶如風中殘燭，讓他又氣又惱。

　　「心怡，開刀吧！」他走到病床旁，眼裡有著無限的無奈。

　　「爸，我說過了，我不要。」項心怡鼻頭泛酸，眉心愁悒。

　　「為什麼不要？開刀才會好啊！」他軟言勸導。

　　「我怕……我怕麻醉後，我會再也醒不過來……」她心頭極暖，眼淚馬上掉落，想哭的情緒讓她無法按捺住。

　　「不會的！開完刀後，你會好起來的，你還這麼年輕、這麼健康，以後還要結婚生子，你還有大好的前程在等著你。」

　　她的眸眼瞬間疏離無光，變得黯淡憂煩，「沒有了……不會了……如果我沒有醒來，什麼都沒有了……」

　　「說什麼傻話？爸不會害你的，你一定會痊癒的。」

　　項父不敢說的是，因為項心怡的心態太過消極，又不跟醫院配合，使得連本來有把握開刀順利的醫生也變得不敢保證了。

　　「爸……如果我就這麼離開，你還有姐姐會孝順你的……」她的眼眶蓄滿淚水，意志消沉。

　　項父神情立變，憤慨、心疼、威怒、難以置信的看著她。

　　「你不應該說出這種話！」他看著一臉哀傷贏弱的她，氣得血壓飆高，卻無法動手，只能拂袖而去。

　　她咬著下唇，知道自己太軟弱，太傷父母的心了。

　　她不配當他們的女兒，如果連她的父母都放棄她、不管她了，她是不是就會好過一點？

　　她的心中盈滿了對父母的歉意，也盈滿了對趙子聰的思念。

　　他回國了嗎？

　　她都有在偷偷算著日子，知道他歸國時間就在這一、兩天，可是，她現在變成這樣，只會成為他的負擔，她已經配不上他了！

　　心中一慟，淚如泉湧，她的淚水就像斷線珍珠般一顆接著一顆，晶瑩而剔透……

　　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她的鼻間總是瀰漫著醫院的藥水與消毒水味。

　　她睡得很不安穩，當然，病房不比自己的房間好！

　　她不開刀，就無法出院。她不是不想開刀，而是缺少對自己的信心。

　　平時，她是自信飛揚的，想不到，一遇到人生轉折上的挫敗，她就縮進自己的殼裡，只想當個縮頭烏龜。

　　她的抗壓性竟是如此的低弱！她自嘲。

　　醒來，病房裡只有她。

　　她自己靠坐起來，拿起一旁項母怕她無聊而買的流行雜誌翻看，以往，上頭的流行衣飾是她必敗的，現在，身上總穿著病服，哪需要打扮自己？

　　他回國了嗎？他在做什麼？他還記得她嗎？他會不會因為氣她都沒跟他聯絡，以為她要跟他分手了？

　　分手……

　　這兩個字狠狠地刺了她脆弱的心一刀，讓她當場血流如注。

　　她喟歎一聲。分手也好！

　　她已經沒有權利阻止他去尋找更好的幸福了。

　　而這股心疼，怕是沒藥醫了！

　　撫著心口，她怔忡著，只剩與他之間的美好回憶作伴。

　　病房的門開了，有人走進來，她後知後覺的看過去，一看，她的目光就收不回來了，僵在對方的臉上，整個人驚愕又欣喜。

　　「心怡。」他深邃黑亮的眼直勾勾地落在她那張蒼白得像雪、瘦尖得像鬼的容顏上，他端視良久，不捨地走向前，輕輕撫摸她的臉。

　　這觸感……是真的……也是他的。

　　他是真真實實的出現在她面前，不再是她夢寐以求卻不敢告訴家人的幻影。

　　她眨了眨眼，但是沒有用，淚水迅速的漫上眼眸。

　　他來了……他回來了……他來看她了……

　　「你……怎麼會來？」

　　「伯母帶我來的。」

　　因為一直打她的手機都打不通，回國後，他就坦白告訴趙母他跟項心怡秘密交往的事，趙母喜悅地馬上打電話要跟項母報告，卻從項母口中得知項心怡的意志消沉到了極點，任何勸導的言語都聽不進耳裡。

　　趙子聰得知後，心急如焚，便跟項母通電話，希望她能讓他試一試。

　　「我媽？」她訝異非常。

　　「我請她讓我們單獨相處一下，你的情況我都聽說了。」他故意淡淡的帶過，眼神凝注在她身上移不開。

　　他都知道了……項心怡慌亂得不知所措。

　　他是來做什麼的？來當面跟她提分手的事嗎？還是來取笑她的膽小無用？

　　她一顆心懸得半天高，見他抿著唇沉默不語，剛毅的臉龐上隱藏著怒氣，她沒有勇氣再看下去，她垂下頭，就怕他會質問。

　　「你怎麼會這麼地不知愛惜自己呢？」他輕吼一聲，男性磁音裡帶著無數的心疼與深切的愛意。

　　他用力的把她擁入懷裡，她掙扎起來，他俯下臉讓灼熱的唇瓣蓋住她的，他瘋狂地、激烈地、急切地、熱情地吻著她。

　　她的腦袋一片空白。

　　他會有這樣的反應是她完完全全都猜不到的！

　　他的吻令她心蕩神馳，她感覺兩人仿操心連心，彼此撞擊彼此的心靈，他的吻是如此狂野、如此霸道，卻讓她渾身激顫，她回抱他，什麼病情、什麼膽怯統統都消失不見了，她只想要跟他在一起。

　　他磨蹭著她的唇瓣，兩人的體內像有岩漿在流竄著，那麼熾熱，滾燙的熱血衝向了她的四肢百骸，宛如好久沒有這種跳躍興奮的情緒了。她被狂吻著，內心是澎湃激昂的。

　　「心怡，我多希望在我下飛機的第一時間就能擁住你，像這樣跟你熱吻一番。」他滿足的低歎著，細碎的吻仍在她的臉上輕撒。

　　多麼喜歡呵！這種被疼愛的感覺……她的眸中不禁佈滿瑩瑩淚光。

　　「子聰……我……」

　　「心怡，開刀吧！開完刀，你會完全康復的。」他沉著聲，語氣堅定，邃眸火熱而柔情，「我懂你的怕，對這未知的怕，但若因為害怕就裹足不前，你只會一直被這問題困擾，永遠都沒有辦法抵達下一個階段的美好。」

　　「會有美好嗎？」她淒楚而哀怨的看著他，「萬一……我好不了呢？」

　　「我們會有很多很多的美好！我回國了，我正等著娶你為妻。」他把她的手貼在自己的胸口上，「你感覺到了嗎？我的心為你跳動跳得這麼快速，我對你有信心，你一定會好起來的。」

　　「如果……我是說萬一……」她淚眼迷濛，艱澀的把話說完，「我不想耽誤了你……」

　　「你從來就沒有耽誤過我什麼，我在等你，等你好起來，等你披上婚紗，嫁給我。」他輕撫她微暈紅彤的小臉，語氣幽沉而溫柔。

　　「你真的要娶我？」

　　「我跟你提過了，這次我回台，就是等著跟你籌辦婚禮。」

　　「可是……我變成這樣……我醜到連我自己都不敢照鏡子了……」

　　「我正好有帶一面鏡子過來。」他從褲袋取出一個方型摺疊鏡，打開，照向她。

　　「我不要看！」她心慌意亂地垂下眸眼。

　　他捧起她的臉，讓她看清他眼裡的認真，「在進病房之前，我已經跟你的主治醫生聊過了，你的病會好，絕對會好，會畫分之畫完完全全的回到以前健康的你。」

　　「是我開刀，又不是你，你當然會這樣說。」她哀怨地瞪他一眼，充滿不諒解。

　　他心疼的擁緊她，「我這一生認定了你是我唯一的妻。你發生車禍當時，我不在你身邊，我很抱歉，如果時間可以回到那時，我一定義無反顧的保護你，不讓你受到絲毫傷害。如果我可以代替你開腦子一刀，我願意！」他眼神堅定不移，語氣沉穩真誠，黑眸裡無可撼動的決心讓她感動到無以復加。

　　她眼眶再度泛熱，還來不及哭出聲，他已經用吻封緘，用他熾熱的體溫溫暖她顫悸頻頻的一顆脆弱芳心。

　　他們吻得好纏綿悱惻，好瘋狂恣意，好繾綣溫柔……

　　項心怡晶瑩的淚滴，沿著腮頰滑落，被吻進兩人的嘴裡，換來他更熾熱的狂吻她，更溫柔的擁抱她。

　　她好喜歡依偎在他健壯的臂彎裡，全心全意的信賴他，相信他可以讓她遮風避雨，可以為她把所有苦難都擋在外面。

　　當他的唇吻向她的髮際，她哽著聲音，「我……我……我值得你這樣對我嗎？我那麼懦弱……我配不上你……」

　　他一雙眸子直盯著她，嘶啞著嗓音，堅毅果斷的表示，「你如果沒有好起來，我會陪著你，你若不在世上，上窮碧落下黃泉，我會追隨你。」

　　他眼中的光芒堅若磐石，氣勢萬鈞，堅決不移。

　　她的淚水揉碎在他與她磨蹭的臉頰上。

　　「我不值得啊……」

　　「對我而言，你值得！」他是如此深愛著她，在這非常時期，依然堅定不移。

　　她不能因一己之私而害了他……

　　她不能再膽怯下去，再傷害自己的身體下去……

　　「我不會讓你離開我的，這次手術絕對會成功，我有信心，你也要有信心。」他灼熱的氣息噴在她臉上，鏗鏘有力的說。「我等你好起來，我們再一起舉行婚禮。」

　　「子聰……」她努力抑制住強烈想哭的感覺，但淚水終究還是洶湧潰堤。

　　他忙不迭的幫她擦去淚水，吻去淚珠。

　　她閉上眼，內心悸動著，好想與他長廂廝守的強烈感覺勝過一切。

　　「我……願意……動手術……」她聽到自己斷斷續續的哭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