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畢常渾身濕透,臉頰蒼白中泛著青灰,衣襟上狼狽地沾著泥漿,右腹部血肉模糊,鮮血順著皮膚滴落在身下泛著油光的木質桌面上。
客棧大堂亂成了一鍋粥,掌櫃的搓著手不住將頭往店門外探去,回身又一臉焦慮地對夥計道:“阿二去了多久了?大夫怎麼還沒來?”
這大風天裡頭,突然來個血了呼啦的客人,從馬車往裡抬的一小段路,流了一地的血湯子,看著怪瘮人的,生怕再抬兩步那人當場就斷了氣兒,於是趕緊拿三張大方桌拼起來讓人躺在上頭。那人要是在這兒沒了,可不是要多晦氣有多晦氣,他這買賣往後還做不做了?
有心把人往外送吧,可這大雨滂沱的,真要給人趕了出去,指不定就是把人往死路裡逼,他自個兒這良心過不過意得去先不說,這滿店的客人唾沫星子肯定能把他淹三回。於是只好把人收了進來,又趕緊打發阿二去請大夫,心裡頭阿彌陀佛觀世音菩薩地不住念叨,望眼欲穿地盯著大門口,就盼著大夫趕緊的來救苦救難。
夥計肩上上搭著一塊白巾子,弓腰安慰他,“阿二往醫館去了……約莫有半刻,這風疾雨驟的,大夫也得小心慢行不是麼?莫要人還沒見著,自己先折在了半道上。”說著也探出腦袋往店外馬路上覷了一眼,又轉頭瞧了瞧桌面上那傷者,“那人臉色是不大好看,不過好賴還沒暈死過去,眼還睜著,想必也沒那麼嚴重,掌櫃的您寬心!寬心!”
蘇帷薛慕離那掌櫃的也就兩三步的樣子,那一番言談一字不落地進了二人耳朵。薛慕剛進門時詫異地喊了聲“畢常“,畢常那邊想是沒聽見,正躺在木桌上疼得齜牙咧嘴,呼呼地倒著氣。
蘇帷見前頭背對自己站著的一人,似乎是自家護衛,便上前拍了拍他肩。
那護衛回頭一看,見是蘇帷,忙恭謹行禮道,“見過少爺!”
蘇帷擺了擺手,讓他不必多禮,皺眉問道:“什麼情況?”
護衛垂手恭敬道:“回稟少爺,畢公子回京後在畢修撰府上盤桓了一段時日,然而畢修撰妻子家人將他照料得十分妥當,畢公子滿腔憂慮無用武之地,於是決定親自前往無靈穀求取丹藥。屬下謹記少爺命令,便一路跟從保護畢公子。只是這些日子天象多變,狂風驟雨,畢公子記掛兄長病情,認為小心謹慎些便不妨事,執意冒雨趕路,然而道路濕滑,馬兒失了前蹄,將畢公子甩到路旁碎石堆裡頭。掌櫃的已派人延請大夫去了,再過得片刻就該回來了。”
蘇帷點點頭,不再言語,緩步走近畢常,見他腹部衣物撕裂了個大口子,露出血肉模糊的傷處,只是在那傷處之外,還另有一條猙獰的疤痕。那疤痕一看就是癒合已久的舊傷,像一條粗長的蜈蚣,張牙舞爪趴在畢常肚皮上,顯露出當年受傷時的驚心動魄。
蘇帷看著那條有些黯淡的舊傷疤,微不可見地皺了皺眉。
薛慕湊到畢常跟前,關心道:“疼得厲害麼?”
畢常見著薛慕,先是一愣,掙扎著就想起身,扯到腹部痛處,嘶的一聲又跌回去,白著臉抽著氣道:“看起來挺嚇人,其實還好。”
正說話間,門外馬蹄嗒嗒聲夾著車輪轆轆,嘎吱一聲停在了門口。掌櫃的上前殷勤扶下老大夫,“大夫您可來了喲,盼您盼得可要白了頭了。”
老大夫看著能有七十來歲,一頭華髮,精神頭挺好,耳聰目明,講話中氣十足,“這可不是就來了麼,那是傷者對吧,不用扶我,我身體好著呢!”
掌櫃的忙撒手道:“是是是,您老龍馬精神,長命百歲!”
老大夫不理他油嘴滑舌,幾大步走向畢常,一番望聞問切,又拿手在他腹部輕輕按了幾下,試了試他臟腑,轉身問道:“病人親友可在此處?”
掌櫃的忙指向那護衛,護衛一愣,轉頭看向蘇帷。老大夫懸壺濟世幾十年,一雙眼睛洞若觀火,順著幾人視線一轉,便定在了蘇帷身上,對他招了招手道:“年輕人,你過來。”
蘇帷一怔,而後迅速回神,在身旁薛慕肩上拍了拍,走到老大夫跟前。
大夫指著畢常那血肉模糊的傷處道:“這處是皮外傷,清洗下傷口,敷藥包紮下就不妨事了。”又將手指移到旁邊的舊傷疤處,指點道:“麻煩的是這處,這該是處劍傷,捅穿了腹部,傷及了臟腑的。今日一跌牽動腹內舊傷,須得好生將養,老夫待會兒給你開張方子,一日三次,按時煎服。最好再能配合些補氣養血的飲食,方能大好。若是隨意敷衍過去了,拖成了老來沉屙,可是要吃大虧的!”
蘇帷點頭稱是,又配合著老大夫給畢常清理了傷處,敷上草藥,綁上繃帶。待得老大夫將藥方遞給蘇帷,蘇帷便對著老大夫一揖到底,以表謝意,又奉上診金,將人送上馬車。而後將藥方交代給護衛,讓他速去抓藥煎藥。又喚來小二開了間上房,眾人合力將畢常挪到了屋內修養。
等到諸事妥當,已到了掌燈時分。
蘇帷將一應事宜處理得井然有序滴水不漏,薛慕杵在一旁,倒有些無事可做的蕭索。林立之窩在大堂角落裡邊嗑瓜子邊看熱鬧,見薛慕傻愣愣站在大堂正中,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樣,便起身將他拖了過來。
薛慕端起茶盞心不在焉地喝了口茶湯,林立之瞥了眼那頭忙上忙下的蘇帷,沒心沒肺打趣道:“師兄真是的,一見著舊情人就失魂落魄不知道東西南北了。嫂子你別擔心,他倆要是敢舊情複燃,我替你打斷他的腿!”
薛慕百無聊賴,便順著林立之的思路往下捋了捋,最後得出結論,要複燃也該是自己和畢常複燃,畢竟他倆分手這事還新鮮熱乎著,而蘇帷和畢常那點死灰早就煙消雲散了,陳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舊事也能翻出波浪?反正他是不信的。
林立之見薛慕不以為意,又開始唯恐天下不亂地煽風點火起來,“嫂子誒,我知道你和師兄正是濃情蜜意的時候,不過日防夜防舊情難防,尤其是那畢常對我師兄可是情深意重得很呐!“
薛慕挑眉,“哦?”
林立之鍥而不捨道:“你看到他肚子上那條大疤沒?當年他和我師兄一塊兒落入賊窩,生生替師兄擋了一劍,鬼門關上走了一遭,差點兒就沒命了,不然師兄一向眼光高到天際,能看得上他?”
林立之此言倒是令薛慕吃了一驚。
畢常肚皮上那道大疤,薛慕也曾無意中問起過。畢常一句不慎跌傷帶了過去,薛慕也沒刨根問底,沒曾想後頭還有這樣一段秘辛。
而這一回事,蘇帷也未曾向他提起過。
那頭林立之還在不知死活地絮絮叨叨,“嫂子你就一點不擔心?你心可真大呀!”
薛慕有些煩躁,強壓下心底的波瀾,往林立之腦門上扔了粒瓜子,緩緩道: “我確實不擔心,不過倒不是因為我心大。”
林立之疑惑湊近,“哦?那是為何?”
薛慕狠狠彈了下他腦門兒,撂下句,“我前些日子剛和畢常分的手,擔心個屁!”便起身揚長而去。
林立之在畢常蘇帷割袍斷義後,便再沒見過畢常,自然更不知道薛慕畢常的舊事。於是乍聞此言,便如給人當面甩了個炸雷,炸得他通體舒暢。一陣愣怔過後,迅速接受了這個事實,施施然磕著瓜子兒,自言自語道:“一場好戲! 一場好戲呐!”
薛慕原本還想去探看下畢常,後來又覺得蘇帷把一切都處理得妥妥當當,他看與不看其實無甚區別,便踏上樓梯打道回房。
走上樓梯正中,正巧聽見底下蘇帷正在知會掌櫃的,“這些銀子掌櫃的您收好,樓上那位傷患麻煩好生照看,打點服侍的人不能少了,參藥補品也不要短,銀子不夠儘管向我開口,務請把人伺候周全。”
掌櫃接過銀子,笑得見眉不見眼,一疊聲應承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公子您開了金口了,自然不會虧待那位爺的!您請放心……”
薛慕愣了一愣,而後腳下不停,緩緩回了房。
又過了半個時辰,蘇帷將事情一一安排妥當,大堂裡頭轉了一圈兒,沒見著薛慕,料想他是乏了,回房休息了,於是便也回了房。
屋內黑漆漆的,沒有點燈,窗外月朗星稀,幾絲月華順著窗口流瀉而入。
薛慕已經更衣就寢了。
蘇帷想他該是因著白日裡衛武彰一事傷了心神,不欲打擾他休憩,便下樓借了廚房稍做洗漱,而後回房輕手輕腳掀開被子躺了進去。
薛慕沉默聽著身旁人掀被的響動,明明清醒得很,但卻不是很想講話。
雙眼盯著帳頂發了一陣神,而後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夜裡夢到了好些年前的舊事。
當時他剛入鏢局沒多久,官道上押著鏢,聽得身後有人喚他名姓,轉頭一看,是畢常和蘇帷,二人身騎白馬,並肩而立,皆是意氣風發的少年郎,甚好的一片風光。
薛慕看得有些眼熱,畫面突然又轉到官道旁客棧內,畢常絮絮叨叨講他別後際遇,蘇帷搖著摺扇調笑于他,畢常被噎了也不惱,反而順手給他斟了些酒水,又勸他用些飯菜,免得夜間饑餓。
蘇帷不理他,仍舊不動碗筷。畢常無可奈何,便囑咐小二夜裡記得給蘇公子熱碗桂花羹。
半夢半醒間,薛慕想著,那碗桂花羹,蘇帷到底喝沒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