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蘇帷一邊歎息著好白菜被豬拱了,一邊帶著一顆圍觀失足婦女的八卦之心,來到薛慕小院旁。
到得院旁,蘇帷突然犯了難。
一路上只顧著乘興而來,竟忘了給自己尋個合情合理的緣由。畢竟經年未通音訊,況且自己和薛慕不過數面之緣,和畢常呢,分得又不大好看,就這麼貿貿然上門,顯然有失禮數。若是被人客客氣氣請了出來,碰一鼻子灰,那滋味兒怕是酸爽之至。
要不就裝作前嫌已釋,此行是專程來一笑泯恩仇的?
蘇帷撇了撇嘴,太酸!
反正來都來了,要不就直接扒人牆頭上瞧上一眼?正思量間,薛慕開門往外走,一抬眼就跟蘇帷打了個照面。對著那清清亮亮的眼,蘇帷就覺得自己看人笑話的心思敗露了出來,心裡生出了片刻窘迫之意,於是稍稍致意後便匆匆離去。
薛慕這邊白日裡見了蘇帷,夜裡就有些彆扭。
畢常對蘇帷確是情深刻骨,蘇帷似是也對他舊情難忘。這兩人演著這相思相望不相親的戲碼,倒像是自己在中間橫插了一杠子,鬧得人不能團聚了。
薛慕想來想去覺得膩心得很,夜裡畢常穿著裡衣,半躺在榻上讓他早些歇息時,他就彆扭得慌,這彆扭真是從腳底板直竄上了頭髮絲兒,鬧得他一身雞皮疙瘩。畢常握了下他的手,他就渾身汗毛直豎。
畢常見他渾身不自在,想是白日裡看到他對著筆筒追思惹的,於是暗暗下了決心,往後還得把那物事鎖進櫃子裡,心裡如何思量不提,只是不能提溜著在他眼前晃蕩,免得惹他不痛快。
打定了主意,便想著如何溫言體貼一番,先將今日這疙瘩抹了過去。
哪知此次薛慕彆扭得格外持久,畢常說得口乾舌燥,連喝了兩大杯涼茶,薛慕仍然無動於衷,只默默拾掇著衣物要到廂房去睡。
畢常心道,薛慕彆扭至此,莫不是翻了醋罎子?想想又覺可笑,兩人在一起幾年,要醋早醋了,還能拖到現在?
若是薛慕知曉他當下的想法,必定是要誇他甚有自知之明的。
薛慕確實也不是吃醋了。
他就是覺得膈應,雖然兩人在一起的這些時日他也沒少膈應,但今天膈應得尤為不同。
畢常在那邊口唇翻飛,絮絮叨叨講著自己對他多重要,他多喜歡自己,他一片真心多麼日月可鑒,往日薛慕就當聽個樂呵,畢常半真半假地說著,他就半真半假地應和著。
可今天聽著聽著,薛慕眼神就失了焦,眼前燭光中畢常的臉,就變成了蘇帷陽光下月白的長袍。
白日裡見到蘇帷時,他墨色長髮半束,身形頎長挺拔,寬袍大袖,臨走前揚起的衣擺都似乎帶著點魏晉名士的風流氣度。
五陵年少,芝蘭玉樹。
畢常栽得也不算冤。
栽得不算冤的畢常在他眼前打了個響指,笑道:“快回魂呐!”
薛慕回過身來,眨了眨眼睛,“你早些歇息吧。”邊說便抱著衣物被褥往門外走去。
畢常見薛慕走得堅決,此刻又是夜深人靜時分,便不欲再糾纏,只想著明日裡格外做小伏低些,把人哄得心氣順暢了,往後接著好生過日子。
披衣起身,透過窗影見薛慕鋪床理被,而後屋內燈熄火滅,一片黑暗。於是便也回身扇熄了燭火,入了夢鄉。
畢常本以為薛慕只是一時心氣不順,自己只要如往常一般厚著臉皮處處陪著小心,過得三五日,自然雲開月明。
哪知薛慕這次不知是吃了什麼稱砣,總之是鐵了心要和他劃清界限。
至少是劃清一定程度上的界限。
無論畢常如何軟磨硬泡,薛慕就是死不鬆口,畢常至此再沒能近得了薛慕的身。畢常和他談夫夫同房天經地義,他就和畢常討論分手的可行性,總之最後兩人各退了一步,一人一間房,仍舊搭夥過日子,仍舊相敬如賓。
堅持了良久總算獲得了獨自入眠的權利,薛慕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興之所至的一次到訪,鬧得畢常這邊一地雞毛這件事,蘇帷自然是不知道的,若是知道了,也必定是不會有一絲一毫的愧疚的。
那天偶遇薛慕之後,蘇帷便收了看人笑話的心思。薛慕這樣一個大好青年,入了畢常那火坑,著實可惜,可惜。
蘇帷似模似樣地尋思著,相逢即是有緣,有緣之人落入魔爪脫身不得,自己幫襯一二,原是應分。
思及此處,蘇帷頗為愉悅。
其實蘇帷一開始對薛慕的印象說不上好。
他初見薛慕,是在和畢常遊歷之時。當日他和畢常正在官道上晃悠,見前頭不遠處一隊車馬,裝著貨物的車上豎著一杆旗,上面一個大大的“鏢”字。
走得更近些,見隊尾一人身騎駿馬,黑衣黑髮,背脊勁瘦。似是察覺身後有馬蹄聲息,便轉身察看。
那人一轉身,蘇帷竟愣了片刻。
好相貌,真正的好相貌。
蘇帷自詡也是見多識廣的,好皮相見過不少,但好到這種程度的,卻也是少見。
正待細細觀察那人眉眼時,身旁畢常驚喜道,“薛慕!你是薛慕!”
薛慕掉轉馬頭回身,認出是畢常蘇帷,於是下馬寒暄。後來三人在旅店廂房推杯換盞,薛慕對畢常隨意親熱些,對蘇帷卻客氣生疏。薛慕和畢常算是舊友,和蘇帷卻連新知都不是,只能算是頭回打交道,對蘇帷客氣些,原屬正常。只是蘇帷不知怎麼的,見他和畢常聊得熱絡,自己和他搭話,他卻愛答不理的,就覺得心頭有些烏雲密佈,於是後來便也地不接他的話,只不時調笑下畢常。
第二次見薛慕,是在他家小院子,送筆筒那回。那時蘇帷厭煩畢常,連帶著對薛慕也有幾分不待見,是以正眼也沒看他。
現下想來,薛慕看起來亦不是個自來熟的人,甚至有些寡言少語,初見自己顯得生疏些,實屬正常。於是自己那第一回的惱恨算是相當莫名的,第二回呢,也不過是遷怒。蘇帷想來亦覺自己那不待見幼稚得可笑。
於是懷著一種頗為複雜微妙的心情,蘇帷再度造訪了薛家小院。
見蘇帷再次來訪,薛慕先是一怔,而後頓時了然。
想是蘇帷情難自禁,特地前來和畢常會面,意在前緣再續。
想到此處,薛慕突然一陣開心。若是他二人誤會得解,心跡互表,舊情複熾,破鏡重圓,自己不就能夠解脫了麼。
可惜畢常不在,教課去了。
薛慕笑吟吟地將蘇帷請了進來,給他泡了壺新茶,又端上些糕餅點心。
蘇帷見薛慕一臉熱誠殷勤,覺得頗為受用,悠悠然搖著摺扇,和他閒話家常。
“畢常哪裡去了?”
薛慕心道,有戲!
忙指點道,“東邊私塾去了,出門右轉,過小石子巷往東城門方向。“頓了頓又道,”要不我帶你去?”
蘇帷看他一眼,不置可否,喝了口茶,環顧了下屋內擺設,狀似漫不經心道,“你們感情挺好?”
傲嬌!簡直傲嬌!多大人了,還玩兒裝不在意這套!
薛慕自認為看透了蘇帷輕描淡寫下的波瀾,連忙撇清,“不好!一點也不好?”
蘇帷疑惑地看著他。
薛慕心知撇清得太過,反而顯得浮誇,難以令人信服,須得旁敲側擊,徐徐圖之。於是改口道:“也不算是不好,但也確實算不上好?”
蘇帷:“閣下何出此言?”
薛慕咬了口桃花絲餅,狀似不經意地拿眼角斜睨著蘇帷,不放過他臉上絲毫表情,緩緩道:“……畢常他……他心裡有人……”
蘇帷一愣。
片刻後拍的一聲合上摺扇,手肘撐著桌子,傾身往薛慕靠了靠,奇道:“你知道?”
薛慕也往他靠了靠,篤定道:“我知道!”
蘇帷:“你知道是誰?”
薛慕:“當然!”
蘇帷:“他告訴你的?”
薛慕搖搖頭,“他那人矯情!藏心裡邊,不說,”而後又咬了口桃花絲餅,“但我猜出來了!”
蘇帷看了眼他手裡只剩半塊的桃花絲餅,也拿兩指從小碟子裡邊夾了塊,不動聲色道:“那你為何和他在一起?”
薛慕聲音低沉道:“造化弄人,造化弄人……”
蘇帷:“……哦?”
薛慕又咬了口桃花絲餅,無奈道:“當初一時糊塗,沒想明白就應了。後來想分吧,奈何已有了羈絆,也不是說分就分得了的。”這次的無奈是真的無奈。
蘇帷倒也能理解他的無可奈何,畢常纏人的功夫一流,跟塊牛皮糖似的,沾上了就甩不掉。況且畢常也不只是一味地死纏爛打,這其中又摻雜了種種的做小伏低、噓寒問暖、呵護備至,三分真情七分假意,讓人也不好把事情做絕,可是做得不徹底吧,又總能讓他逮到空子,於是只能陪他耗著。
蘇帷看薛慕又從盤子裡拿了塊桃花絲餅,便也咬了口手上那塊,甜絲絲的,帶著桃花香氣,意外地覺得不錯,溫言對薛慕道:“難不難的也沒個定數,真想分的話,總得有那麼一遭。不決絕些,莫不是真要陪他一輩子?”
蘇帷此言,令薛慕想起了往日沒分成的挫敗,於是也不言語,只是悶悶地咬著桃花絲餅。
蘇帷突然問道:“你和他還同房共寢?”
薛慕一愣,頓覺他此問唐突。
畢竟不算熟稔,貿然問人床幃之事,不是君子所為。正想委婉岔開話題,突然想到,蘇帷這問,問的不是他薛慕,而是意在畢常,想是心中醋意翻騰,故而有此一問。與其顧左右而言他,不如據實相告,免得他二人多生嫌隙。
於是老老實實答道,“前幾日就分房而睡了。”
蘇帷回身靠在椅背上,意味不明地重複:“前幾日?”
薛慕連忙澄清,“我做的是走鏢的活計,一年中大半年都在外行走。那剩下的小半年吧,也多是純粹的蓋大被純聊天,那事……那事一年中也沒得一兩回。”
見蘇帷露出了滿意的笑容,薛慕鬆了口氣,而後順嘴戲謔道,“蘇兄花名在外,這碾碎的芳心沒有上百,怕是也有幾十了,怎地如此看不開呢?”
蘇帷被噎得一愣,這坊間傳言他如何如何浪蕩,他向來都當是耳旁風罷了,從未起過解釋的心思,此刻卻突然有些想替自己辯解了,“污蔑,純粹是污蔑。”
這下換薛慕意味深長了,“哦……”
蘇帷看他一眼,澄清道:“在下雖說不上徹底的潔身自好,但也是愛惜羽毛,出入秦樓楚館,多是逢場作戲,場面上的應酬,不知為何就被人傳得神乎了。其實,其實跟你一樣,一年到頭,那真正留宿的,也不過一回兩回罷了。”
薛慕一臉恍然大悟,隨後便笑笑地應和,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流言不可信,實在是不可信,委屈蘇兄了,委屈蘇兄了。
一邊應和一邊想著,項莊舞劍,意在沛公。想來他這番解釋,是想借由自己轉達給畢常了。
有戲!十分有戲!看來自己脫離苦海之日不遠了。
想到此處,薛慕笑得更加熱情。
蘇帷見薛慕殷勤,心中頗為愉悅,於是也笑得開懷。
這兩人各懷心思,相視而笑,一派和睦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