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聽聞響動,蘇帷林立之迅速趕了過來,見薛慕光裸著上身站在窗棱邊,蘇帷微微眯了眯眼,林立之吹了聲口哨,“嫂子真是好風采!”
蘇帷面無表情覷他一眼,林立之立馬縮到牆角,殷勤找補道:“娘您趕緊穿上衣裳吧,別光圖涼快,身子要緊,要是鬧個頭疼腦熱的,有人可要拿我撒氣了!”
薛慕嘴角抽了抽,蜇足回身,拿起衣衫披上,蘇帷上前給他系上腰帶,又緊了緊衣領。
二人行至衛武彰跟前,居高臨下俯視著他。
衛武彰全不在乎一身狼狽,顫抖著起身,潸然道:“少爺,我終於找到你了!”
薛慕指了指自己,問道:“少爺?我?”
衛武彰啄米般點頭,臉上泥水甩了出來,濺到薛慕衣衫上。衛武彰想也未想,立馬伸手給他擦拭,於是薛慕原本只有幾個泥點子的雪白衣衫上,霎時間又多了個髒手印。
薛慕看不下去了,出言道:“衛公子此番作為想必另有情由,我先前把您當成了偷眼宵小,故而出手稍重,有甚冒犯之處萬望海涵。有什麼話也不急於這一時,不如您先回屋正一正衣冠,我也先整理一番,稍後坐下詳談如何?”
衛武彰忙道:“好,好,我……我先去換件衣裳,少爺您稍待片刻,我即刻便回!”薛慕對他點點頭,衛武彰回了一禮,而後匆匆尋了間廂房,喚丫鬟取了乾淨衣裳。
蘇帷笑著揶揄,“少爺?看來薛兄也是大戶人家來的,認了祖歸了宗,可不能嫌棄我和你門不當戶不對了。”
薛慕笑,“糟糠之妻不下堂麼!我這點操行還是有的,真要富貴了,頂多取個十七八房小妾,你還是正房,我把你供在後院裡,替我統領諸小,你看這可還行?”
蘇帷笑著上前擰他臉蛋,假作氣憤道:“好啊,你竟然是這樣個負心薄情之人,我一心一意跟了你,你竟然還要另覓花叢!看我不撕了你!”
薛慕笑著任由他捏著,回道:“好了,不玩笑了,我們跟他萍水相逢,他又形跡可疑,說的話幾分真幾分假還不一定。不管他說什麼,暫且先聽著罷,回頭再仔細計較。”
蘇帷湊過去在他唇上親了親,“我省得的。”
薛慕衣衫上被蓋了個手印子,丫鬟又送了一套袍服要他換,薛慕犯了懶,婉言謝絕了,將就穿著,邊和蘇帷插科打諢,邊等著衛武彰。
過得片刻,衛武彰換了身簇新的衣衫,撩擺跨進了門檻。
三人略客氣一番,而後各自就坐,丫鬟送來了茶果,林立之也大模大樣坐到了桌邊,摸了把炒瓜子磕著,一副等著聽秘聞的德行。
衛武彰尷尬地覷了覷林立之,對薛慕委婉道:“此事干係重大,少爺您看……要不我們主僕倆私下聊聊?”言下之意是連蘇帷也不方便聽了。
薛慕擺了擺手道,“不妨事,無事不可對人言,況且此間都是摯交。”聽聞薛慕將自己也算在了至交好友之中,林立之嘎嘣一聲磕開粒瓜子兒,得意洋洋道,“對,都是熟人,沒什麼可藏著掖著的,我嫂子都不介意了,衛公子你也敞亮點兒唄,沒的枉做小人了。”
林立之一番話講得沒心沒肺,衛武彰就有點尷尬了,蘇帷抬起下頜朝門外點了點,“你先出去。”
林立之不吭聲了,縮在桌上咬著瓜子殼,磨磨蹭蹭就是不走。
薛慕對衛武彰笑了笑,“他說話不過腦子,你別介意。都不是外人,有話但說無妨。”
衛武彰點點頭,言道:“少爺你肩上有個印戳,可有注意過?”
薛慕點頭,“注意過的,早先以為是胎記,後來阿帷替我仔細揣摩過,說像是烙鐵燙的。”
衛武彰不願細想蘇帷是如何替他仔細揣摩的,端起茶盞喝了口,定了心神,道:“不是烙鐵,是燒紅的印章。”
林立之插嘴道:“那跟烙鐵也差不離了。”
衛武彰繼續道:“當年老爺帶著奴才和少爺逃難到蜀地,被賊人追殺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少爺您尚在繈褓之中,奴才我也將將六歲,不到七歲,除了抱著您哄著你,也幫不上忙。當時真的是彈盡糧絕,老爺帶著我們躲在深山裡頭,正值隆冬,夜裡凍得人骨頭疼,山貨野物全沒有,只能吃草根咽樹皮,生生給人熬成了一把枯柴。我和老爺還扛得住,但少爺您尚年幼,才這麼點大,”說著拿手比了個長度,“天天喝點雪水野菜湯,原本白白胖胖一臉福相,餓得面黃肌瘦,就剩一口氣了。”
豎起手指比了個一,悲戚道:“後來實在沒了法子,眼看您就要過去了,老爺咬咬牙,忍痛把您寄送到一戶山野農家之中。老爺常講男兒膝下有黃金的,可那回他怕您吃虧,見那農戶有些不情願,生生給人磕了三個響頭,求人家善待您,立誓往後必有重謝。怕往後找您不見,向農戶借了火,把印章子燒紅了,狠心給你肩上蓋了個章,就為往後來尋您。”
衛武彰講得情真意切,眼眶泛紅,幾人也聽得動容,林立之也不打岔了,翁聲道:“然後呢?”
衛武彰眼淚落了下來,蘇帷遞了張白帕子過去,衛武彰接過道了謝,按了按眼皮,哽咽道:“後來仇家追來了山裡,老爺把我藏在洞裡頭大坑裡面,拿浮土草皮蓋住,留了個出氣的孔兒。我被埋得有些憋氣,就厥過去了,等我醒來爬出坑洞,老爺……老爺已經……就義了……”說到就義二字,衛武彰泣不成聲。
薛慕眼眶亦有些泛淚,蘇帷緊了緊握著他的手,薛慕定了心神,問道:“賊人是誰?為何要追殺我父親?”
衛武彰道:“前朝大商人衛頂天,少爺您可有聽聞?”
薛慕點頭。
說是前朝,其實剛過去沒多少年。前朝二百三十七年,民生凋敝,官員貪腐成性,朝堂上黨派紛爭不休,再加黃河衝破堤壩改了道,發大水淹了沿岸十幾個城池。賑災的銀兩經過層層盤剝,到百姓手裡就成了幾個餿饅頭,餓殍遍野,一副氣數已盡的末世景象。百姓不堪忍受,紛紛揭竿而起。魏正德是起義軍中的一支,過五關斬六將,最終黃袍加身,坐穩了這天下。
魏正德這段光輝歷史,茶坊評書天天在講,吹得神乎奇跡,街知巷聞,薛慕幾乎要倒背如流了。
可惜魏正德雖然能力超凡,卻是個短命的,四十啷當歲就歸了天。他兒子魏夜白當時將將十七,卻是少年老成,一上臺就娶了驃騎大將軍祁家女兒,還封了後。又娶了蘇家嫡女,封了貴妃。
有了蘇祁兩家的支持,原本蠢蠢欲動的各藩王也老實了,魏夜白這些年勵精圖治,家國蒸蒸日上,頗有成為一代明君的趨勢。
只可惜了丞相段臨初,不明不白跟了他,不僅要跟人分享愛人,還背了一身駡名,深陷朝堂爭鬥和宮闈爭寵兩個漩渦中,幸好魏夜白心在他身上,也還算護著他,只是魏夜白要做明君,就不能太過偏頗,所以段臨初過得其實也憋悶。
蘇帷和段臨初有些交情,見不得他在這趟渾水兒裡頭左支右絀,跟薛慕在一起後常常吐槽皇帝人心不足,要名垂青史,要愛人死生契闊,還要得了便宜賣乖,在他跟前長籲短歎自己身不由己不得不和後宮一眾美人周旋,煩惱自己一心撲在段丞相身上,段丞相卻對他若即若離。
薛慕雖然覺得皇帝做事是有些不大地道,但他跟段臨初別說交情了,連面兒都沒見過。於是也沒太氣憤,覺得這願打願挨的事兒,也不好妄下定論。
說這麼多魏家的事兒,是因為魏正德和大商人衛頂天,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
衛頂天當年的潑天豪富,那是奇聞野史裡頭常談不休的話題。腰纏萬貫富可敵國,堆金積玉富甲天下,鐘鼓饌玉,玉盤珍饈,一個衛家普通婢女的吃穿用度,頂十個小富人家的閨秀小姐。
可惜再是豪富,終歸手無權柄。亂世之中,若無征戰殺伐之意,便須得尋個倚仗。衛頂天好經商賺錢,好美色享樂,好風花雪月,卻是個修在家佛的,無論如歌酒肉穿腸,如何聲色犬馬,心裡始終住著個活菩薩,災年裡頭開倉放糧,旱了澇了都是大把的銀錢撒將出去救苦救難,是以即使是在重農輕商的時代,也博了個不得了的好名聲。
若他有意,各地紛紛揭竿時,迅速招兵買馬自立為王,必定一呼百應,不定也能到那金鑾殿上坐上一坐,只是他清楚自己的性子,平日裡螞蟻都不願碾死一隻的,商場上雖然處事果決俐落,也有點商人的奸猾,但真刀真槍率軍四處征戰,光是想想那屍山血海的場面就受不了了,更遑論親自坐鎮指揮了。
戰場上瞬息萬變,一丁點兒的婦人之仁都容不下,他一沒那領兵打仗的天賦經驗,二也沒那人擋殺人佛擋殺佛的狠勁兒,真要帶了兵,那也是害人害己。心知自己沒那金剛鑽,他也不攬那活兒。可是亂兵四起的當口,他這樣的大富商,要沒人保著,那就是砧板上的肥肉,挨刀子的命。於是琢磨來琢磨去,就看中了魏正德領導的那只義軍,兩人達成協定,衛頂天出錢資助他擴充軍隊,魏正德護他周全,往後得登大寶,自然也少不了衛頂天的好處。
兩人一拍即合,合作相當愉快,哪知人有失手馬有失蹄,魏正德一路乘風破浪,卻在一條小水溝上狠栽了一回,被個小奸細混進了營帳,偷了行軍圖遞送給了官軍,而後遇了埋伏,給殺得東躲西藏。
魏正德馬失前蹄,衛頂天跟著就倒了黴了,被人占了府院,幾乎屠盡滿門,後來死在了深山。等魏正德重整旗鼓殺回來報仇時,衛頂天屍體早就邦邦硬了。
新朝建立後,魏正德也沒忘記衛頂天當年的恩情,給他厚了葬,豎了碑,還派人四處尋訪衛頂天流落民間的後人。只是市井間卻傳言,皇帝不是真心要尋訪什麼後人,是覬覦衛頂天那不知藏在何處的金山銀山。不過這金山銀山亦是傳言來的,真有沒有,也還得兩說。後來魏正德賓了天,魏夜白是新朝建立後生的,和衛頂天沒交情,自然懶得替他找甚麼後人,也不信甚麼寶藏這茬兒,於是這尋訪大計便擱置了下來。
蘇帷挑了挑眉,“按你所說,薛慕便是那大商人衛頂天的後人?”頓了頓道,“你一面之詞,我們卻也不能盡信,可有何證物?”
衛武彰忙不迭道,“有的!有的!”
說著從懷裡頭摸出個玄色綢緞袋子,又從袋子裡頭拿出半張粗麻白布。乍見那白布,薛慕眼瞳緊了緊。
衛武彰道:“當年老爺將您託付給農戶時,除了蓋戳兒,還往您小衣服背心裡子上縫了半張粗麻布。我這半張是個丁字,您那半張是個頁字,合起來恰好是個頂字,您瞧瞧是也不是。”將白布遞到薛慕手上,又道:“還有您背上那個戳兒,是個梵文的天字,那戳兒蓋得小,您這會兒身量長了,皮膚也長開了,肯定看不大清,但若是使勁看,也還是能看出來的。”
蘇帷看著薛慕,問道:“他所言可屬實?”
薛慕點頭,“都對得上。”
衛武彰又道:“那年我在坑洞裡頭醒來後,就聽見外邊人聲喧嘩,夾著兵刃之聲,我那時還小,怕是賊人,不敢出去,只聽那兵士們說老爺已經……死了,斜著眼睛死命看過去,就看到一行人抬著老爺屍身出了洞。”說到此處抹了把眼淚,“老爺把我藏進坑洞前囑咐過,若是他有甚麼不測,叫我拿著白布圖紙帶著少爺去尋回家產,而後我們主僕倆好生過活。可是那時候我饑腸轆轆,又天寒地凍的,深一腳淺一腳往外走,很快就迷失了方向。好容易出了山,給個行腳商人撿了回去,把我養到十來歲,我原想再大些來尋回少爺,把藏寶圖物歸原主,而後侍奉養父到老的,誰知沒過多久他娶了房媳婦兒,橫豎看我不順眼,找茬兒把我趕了出來,我便走南闖北做起了買賣,後來再去山裡尋農戶時,卻哪裡還有人在。”
林立之興味盎然,吹了聲口哨,“所以衛頂天那金山銀山的傳言,竟是真有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