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君不見
那一年畢孤鴻十六歲。
對一貧如洗的他們而言,即便是江南的冬天,也是滴水成冰的。
夜裡燒著劣質炭火取暖,滿屋子煙薰火燎。兩人蓋著一條被子,擠在一塊兒取暖,第二天醒來成了兩塊熏肉。
畢常笑言,我能就著你吃兩大碗飯。
而後兩人笑鬧一番。
其實不過苦中作樂罷了,只是回過頭來想時,總覺得是甜的。
那一年北狄未必平,蠻人的鐵蹄踐踏著大魏百姓的血肉,大有破關而來,直指京師的勢頭。街頭不乏逃難而來的餓殍,官府安置不過來,當地百姓自發贈衣施粥。
好男兒們一腔熱血,滿心家國天下。武就的從戎,文成的從政,拋頭顱灑熱血,誓要守護這中原沃土。
秋闈已過,畢孤鴻如今上街,熟識的都叫他一聲舉人老爺。
就等來年春闈了。
舉人老爺家徒四壁,近來備考又不事生產,於是畢常日日早出晚歸,披星戴月,忙得腳不沾地。
一日二人上街置辦糧油,路過墨齋,順道進去看看,畢孤鴻看上了個白瓷筆筒,上頭繪著幾隻淩霜臘梅。不過這對他們來講,是奢侈物件兒,畢孤鴻看了幾眼,又拿在手上把玩片刻,過了點兒幹癮。
後來的幾天,縱然畢孤鴻日日全神貫注地溫書,也發現畢常回來得愈發晚了。他有心讓畢常不要如此拼命,衣能蔽體,食能果腹就行了,縱然是要赴考,他的花銷也不至於太大。
後半夜的時候,院門吱呀響了下,而後是哆哆嗦嗦解門鎖鏈的聲響,夾雜著幾聲畏寒的跺腳聲。
畢孤鴻趕緊開門,迎面先是一股風霜淒寒,夜裡沒有月色,星也疏朗得很。
畢常搓著手進了屋,腋下挾著個小木盒子。
盒子裡有個白瓷筆筒。
畢常手指顯然凍傷了,腫得不成樣子,畢孤鴻拿溫水給他泡著,慢慢地搓揉。
畢孤鴻一夜未眠,閉著眼睛聽著身邊人的呼吸聲,腦子裡一片清明。
第二日天不亮,畢常又火燒屁股似地趕了出去。
身邊人離去,畢孤鴻覺得屋內陡然寒涼了不少。他掀開被子,愣愣地坐在床沿,看著桌案上的臘梅出神。
畢常出門時添了炭,屋裡炭火仍舊燒得很旺,嗶嗶剝剝的,從他的耳朵,直鑽進了心底。
他鬼使神差地起身,拈起桌上的書冊,一本一本丟進炭盆裡。
紙張遇上燒紅的炭火,火苗嗤啦一聲竄上老高,似乎屋內的淒寒,也被驅散了幾分。
畢孤鴻心裡竟然有幾分快意。
聖賢書燒起來,似乎也比平常的紙張更明亮些呢。
夜裡畢常回來,畢孤鴻指著盆裡的灰燼對他說,不考了,我去書院做先生吧。
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他卻只有一個歸處。
畢常是有一瞬間的雀躍的,而後卻是漫長的沉默。
畢常平靜道,夜深了,先休息吧。
第二天他去謀了個私塾先生的活計,錢不多,夠糊口而已。他對畢常笑言,做膩了就去大戶人家做幕僚清客,或是去縣衙裡做師爺。
若只想要活下去,其實也是容易的。
當然也會有些悵然,多少年的志向,一夕之間,盡付煙雲。
不是不悵然的。
某日正愣神間,側頭看見畢常,他正盯著他,隔著迷濛濛的霧氣,神色難辨。畢孤鴻心頭一動,起身向他湊過去,卻見畢常對他笑了下。終於看清楚了,於是他坐了回去,想想又轉頭對畢常也笑了下。
隔天清晨,起身時畢常已經出門了。
畢孤鴻盯著桌上那一摞嶄新的書冊發呆,他近日有些傷寒,夜裡睡得很沉,也不知畢常是哪時放上去的。
畢孤鴻從舊夢中醒來,看了看身旁熟睡的妻子,伸手替她掖了掖被子。
近日朝堂紛擾,丞相段臨初失了蹤,一個大活人,平白無故就人間蒸發了。朝堂中私下裡養著男寵的,都默默地處理掉了。官場上男風是被認定是邪物,誰要動靜大點,禦史台參人的摺子能把人活埋了。
畢孤鴻抬手按在眼皮上。
來路歸路,都是自己選的。
也只能惘然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