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林馥
市第三醫院裡,正在進行一場司法鑒定。
「殺人的不是我。」林馥說,「是她。」
「她是誰?」醫生問。
「一個女人。」林馥笑著,用一根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她在這裡。」
「她是個什麼樣的女人?」醫生又問。
林馥看了看他,然後垂下頭,像在跟什麼人打商量一樣,低聲說:「喂,有人想見你……」
然後,他狡猾的躲了起來,將身體的控制權暫時性交給了卷卷。
兩個醫生對視一眼,其中一個人將目光投向了身邊的儀器。
卷卷也慢慢抬起頭,看向儀器的方向,螢幕上是股票走勢一樣的曲線圖,看起來像是測試腦心電圖的儀器,這麼高級的儀器她沒玩過,不知道它能不能測出這具身體裡其實有兩個人。
但醫生轉過頭來,嚴肅的問:「你是誰?」
卷卷:「……」
「你是林馥?」醫生又問,「還是他剛剛提到的『她』?」
卷卷:「……」
「你剛剛可沒這麼沉默寡語。」醫生笑了起來,「為什麼突然間什麼都不肯說了?」
卷卷安靜的坐在椅子上,一言不發。
沉默的理由很簡單——因為她騙不過他們。
眼前的這些人這行做久了,什麼樣的人沒見過,一個個都成了識人的專家,能從一個人的神態,行為舉止,甚至他們知道都沒注意到的小動作裡,判斷出對方是真的神經病,還是偽裝的犯人。
所以以防萬一,卷卷拒絕跟他們說話,以免暴露出自己的秘密。
長久的沉默之後,林馥從她哪裡拿回了身體控制權。
「抱歉。」他看著兩名醫生,彬彬有禮的說,「她看起來有點怕生。」
「你可以跟她對話嗎?」醫生問,「你知道她長什麼樣子嗎?還有你們平時是怎麼交流的?」
林馥歪著頭,似乎在傾聽某人說話,但其實卷卷一句話都沒有跟他說,接著他滿懷歉意的對醫生說:「對不起,她不讓我說。」
「沒關係。」醫生笑著說,「如果你的身體裡真的有這個人,我們就一定能知道她是什麼樣的人。」
而林馥則緩緩彎起唇角,笑容像天使一樣,輕輕的說:「真的嗎?那可就太好了……」
聽到這句話,卷卷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這個預感很快就靈驗了。
在接下來的一個月裡,她的衣食住行全在醫生的眼皮底下,無論她想怎麼掩飾自己,餓了總是要吃飯,渴了總是要喝水,肚子漲也總是要上廁所的,她以為這些都是無關緊要的小事,但是再次對上醫生的時候,醫生手裡拿著一本筆記本,一本正經的看了眼上面的內容,然後抬眼看著她:「你是個女人。」
將近一個月的僵持,讓卷卷心裡憋著一股火氣,她終於忍不住開口,聲音有些沙啞:「要我脫衣服證明一下我的雄風嗎?」
醫生聽完,立刻拿起筆,在筆記本上寫字。
「你在寫什麼?」卷卷忍不住問。
「一位女性,年齡在十八到二十之間,聰明,但沒什麼耐心,性格有些暴躁。」醫生一邊低頭寫字,一邊說。
「你憑什麼這麼說?」卷卷眯起眼睛。
「還記得你第一次去廁所嗎?」醫生抬起眼,對她笑道,「你直接衝進了女廁所……」
「一不小心走錯了而已,多少人犯過這種錯啊。」卷卷挑了挑眉,「再說我不是很快就出來了嗎?」
醫生用手裡的筆指了指她的褲子。
卷卷低下頭,看見自己褲子上濕噠噠一片。
「你是很快出來了,換到男洗手間。」醫生說,「然後你灑褲子上了,因為你不會用小便器。」
卷卷:「……」
你指望一個妙齡少女能熟練使用男人那玩意和小便器嗎?
「怎麼稱呼啊?」醫生將筆夾回本子裡,抬頭看著她,「小姑娘。」
卷卷:「……」
「好了,別裝了。」醫生微微傾身,用一種充滿壓迫感的姿勢,盯著她道,「我已經知道你是林馥的第二人格了,你有你自己的性別,年齡,性格,口音……噢對了,我說這口音怎麼聽著挺熟悉的呢,你還是個本地人啊,來來來,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
卷卷:「……」
最後醫生還是什麼都沒問出來。
但是他和卷卷都知道,沉默的意義已經不大了,能暴露的差不多都暴露了,該知道的差不多都知道了,一兩個名字什麼的,其實意義也不是很大,以現在的情況來看,醫生已經隨時可以給林馥出具一項精神分裂的鑒定結果了。
因為午飯時間到了,醫生看了下手錶,收拾了一下自己的私人物品,離開了問詢室。
卷卷一個人留在房間內,半天半天坐在椅子上不動,當然作為危險病人,她右手被縮在桌子腳上,想動也動不了。
「你是故意的對嗎?」卷卷低頭問道。
「是。」林馥的笑聲在她耳邊響起,像情人一樣親昵的說,「你可是我最親密的人,我當然要知道有關於你的一切。」
「你想幹什麼?」卷卷問。
「我想找到你。」他回答。
卷卷再次沉默下來,放在桌子上的那隻手,猛然握緊,緊得有些發疼。
「我知道的,你不是這個身體裡的人格。」一隻手輕輕撥開她耳邊的碎髮,對她耳語道,「你是個真真正正的人。」
卷卷猛然回頭,看向身後。
身後什麼都沒有,她緩緩回過頭來,發現對面多了一張椅子,椅子上面坐著一個白衣少年,目光穿過桌子,安靜的看著她。
卷卷從椅子上跳起來,然後身體一歪,鎖在椅子腳上的鐐銬,將她的身體帶向一邊。
少年朝她抬起一隻手,朝下按了按,示意她坐下。
「放鬆一點。」他容貌蒼白美麗宛若天使,但不苟言笑,他平靜的對卷卷說,「神父不在,這裡是我的內心世界。」
卷卷這才注意到環境的不同。
她環顧四周,雖然依然是剛剛的問詢室,但是室內的光線卻彷彿調暗了幾調,到處都是灰白灰白的,像一張老照片。
卷卷再次看向對面那個少年,問:「你是林馥,真正的林馥?」
對方略顯倨傲的點點頭,對她說:「謝謝你救了我媽媽,雖然她這個人貪圖享樂,見色忘義,落到現在這個下場完全是咎由自取。」
卷卷:「……」
他到底是在謝她,還是在諷刺她?
「也謝謝你救了我。」少年從座位上走下來,白色的袖子底下垂落一串鑰匙,隨著他的步伐,鑰匙碰擊在一起,發出清脆的聲音,他來到她身邊,將一把鑰匙穿進手銬中,鑰匙扭動,手銬掉在地上,他轉頭,一雙漂亮的茶色眼睛注視著她,「所以我放你走。」
卷卷從座位上站起來,慢慢扭了扭手腕。
「需要我幫你幹掉神父嗎?」她問。
「呵呵,我想你搞錯了。」少年彎起唇角,朝她微微一笑,略顯高傲的,帶著紮人小刺的,瑰麗無比的笑容,就像開滿整座莊園的紅色玫瑰花,「不是他奪走了我的身體,而是我看他可憐,讓他暫時替我保管一下身體。」
卷卷:「……」
他到底是說真的,還是在嘴硬啊?
看看他這小胳膊小腿的,卷卷估摸著是後者。
她略顯躊躇的看著他,心想這個年紀的男孩子最難搞了,明明需要幫忙卻不肯開口,別人想主動幫忙還得照顧一下他的自尊心。
「還愣著幹什麼?」林馥側身退開一步,將身後的大門讓出來,「快回去吧……如果有人在等你回去的話。」
「你呢?」卷卷問道,「你不回去嗎?」
「又沒有人在等我。」林馥似笑非笑,「我要是沒猜錯的話,我父母會趁著這個機會把我送進精神病院,徹底擺脫我。我可沒興趣一天到晚面對一群病人,就讓神父代勞吧。」
卷卷:「……」
他說這話的時候,心裡到底是在難過,還是在幸災樂禍?
卷卷頭一次碰見這麼奇妙的人,光從他的外表,根本看不出他內心在想什麼,他說的每句話又像真的,又像假的;他的每次微笑又像諷刺,又像悲傷;他單薄的身體似乎隨時在追尋一個擁抱,卻又隨時在拒人於千里之外。
「為什麼還不走?」茶色的眼睛凝視著她,他問,「難道你想留下來陪我嗎?」
卷卷:「……」
依然是那種模棱兩可的感覺,讓人猜不透他是在挽留,還是在趕她走。
但卷卷只遲疑了一秒,就從他手裡接過鑰匙,朝大門走去。
她不可能為了一個可憐的陌生人,就心軟留下,他可憐,難道她家裡的老爹老媽就不可憐嗎?她買生日禮物送爸媽,勤工儉學賺的錢,貴的買不起只能買個便宜貨,他們一邊埋怨不該買這麼貴的,一邊把禮物珍而重之的放好。
知道她在打工以後,一邊欣慰她的自立,一邊擔心她,總問她錢夠不夠用,不夠給你打。
碰到過節,擔心她沒坐過火車,擠不過人家,於是老爹淩晨兩點爬起來開車接她,中途遇到大霧,高速封路,七點多到,十二點把她接回家,回家吃了兩餃子就睡了,餃子是媽做的,她之前跟他們提到想吃薺菜肉的餃子,他們記住了,然後帶著個小鏟子去山上挖的新鮮芥菜,餃子做鹹了,但她還是幹掉了一大盤。
她敢肯定,現在自己的身體肯定被送進了醫院,最好的病房,最好的醫生。
家裡正在砸鍋賣鐵的治她,她在這裡多耽擱一天,家裡的鍋碗瓢盆就要減少一件,直到最後房子都賣出去,兩老卷著個鋪蓋睡立交橋下,外面下著大雨,他們依偎在一起。
這事想想都讓人鼻子發酸,於是卷卷義無反顧的踏出大門,走進門後的萬丈光芒裡,一步,兩步,三步……然後若有所感,回頭看了一眼。
林馥站在門口,一動不動的。
看見她回頭,他眼睛亮了一下,張開嘴,似乎想跟她說些什麼,但身後忽然伸出一雙手,捂住他的嘴,將他拖了回去。
卷卷楞了一下,沒反應過來。
等她反應過來,她嗷嗷大叫一聲,衝了回去。
拳打腳踢,房門卻紋絲不動,過了一會,有血從門縫底下蔓延出來。
卷卷低下頭,看著那血漫過她的鞋底。
「後來我醒過來了,在自己的身體裡,在醫院裡。」摩天輪內,卷卷面無表情的說,「我睜眼的時候嚇了一跳,以為已經過去了十年呢,因為我爹媽看起來老了起碼十歲。他們抱著我,又哭又罵的,我本來不想哭的,結果被他們帶著一起哭起來。」
卷卷抬起頭,光從摩天輪外照進來,落在她眼睛裡,像是朦朧的淚光。
「過了幾天,我出院了,回了學校,跟我身邊的每個人一樣,考試,拿畢業證,投簡歷,實習,上班……」她喃喃道,「沒人知道我殺了一個人……」
我遇到過一個少年,他叫林馥。
他囚禁過我,又親手釋放了我,因此被人發現,被抓住,最後被殺死。
最初的相遇,是最後的別離,我一直覺得是我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