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二○○六年,台灣台北。
細雨綿綿的季節最叫人心煩,偏偏她居住了好些年的都市——台北,是個多雨的城市。
只要一下雨,就什麼都不方便,馬路的情況只能用一個字形容,那就是:塞、塞、塞,連出個門都讓人不得不站在門口對著不賞臉的老天爺哀嘆個半天,才痛苦的踏出步伐工作去。
所以每到下雨天,她可愛的小粉紅車就得乖乖待在家裡休息,而這時候她就不禁要感謝大眾運輸工具的便捷了。
像今天一大早,她便直接從住家來到了位於東區的某大飯店,今天有一場喜宴要在這裡進行。當然,身為準新人的婚禮顧問規劃師,必須一大早就來確定所有她該負責的事情是否都順利地進行著。
金荷蓁穿著一身米白色的改良式無袖短旗袍,旗袍上沒有任何花俏的裝飾,僅在右肩上繡著一朵同色系的牡丹花。
她並不高,號稱一百六,實則只有一百五十九公司的她,還好身材比例相當勻稱,貼身的旗袍將她婀娜多姿的好身材完全展現出來。
米白色的高跟鞋在她美麗纖細的腳踝處纏繞著細帶,簡單而素雅。
走出捷運站,在細雨當中撐開傘,過了一條馬路走幾步路便到了飯店,只是今天飯店門口跟平常不太一樣,聚集了好多人,還有媒體。
八成是什麼重要的人物或明星下榻在飯店裡吧,那些在雨中苦苦等候,還蹺課蹺班的小女生就是追星族的最佳代表,在台灣這種情況已經不足為奇了。
金荷蓁沒時間去打量她們高舉的歡迎海報上寫著哪位明星的大明,她低著頭匆忙進入飯店。
畢竟她早已過了那個愛作夢的年紀了,別說追星,就連在她這年紀最需要的愛情跟婚姻,她也都嘗試過了,但也都心灰意冷了。
現在她的腦子跟生活,除了工作以外,還是工作。
等電梯的時間,她的腦袋裡還在想著,她得先到新婚昨晚下榻的房間叮嚀一下化妝師的進度,接著再到宴會廳跟廚房……對了,還要打電話交代助理,送客的小禮物得在十點以前送達飯店。
噹!右邊的電梯門開了,金荷蓁跟其他等電梯的客人魚貫地進入電梯內,但也就在右邊電梯門關上的同時,左邊的電梯門開了,先是四、五位黑衣以踏出電梯形成一個圓圈,一名高大的男子才走出電梯。
在黑衣人的保護下,男子才步入飯店大廳,就引來大廳裡原本三五成群的粉絲開始瘋狂尖叫,媒體的鎂光燈也閃爍個不停。
男子戴著咖啡色的漸層墨鏡,髮色微微挑染,有型且帥氣,剪裁簡單大方的名牌粉色襯衫搭上白色的直統寬褲,整體造型出色且搶眼極了。
這個男人天生就是眾人注目的焦點,會讓女人尖叫、男人羨慕的焦點——沒錯,他就是紅遍全亞洲的韓國巨星——權玄寬。
※※LW※※
接近婚宴快結束的下午時分,金荷蓁還是沒有一時半刻可以閒下來的。
今天不曉得怎麼搞的,一切都不順利,先是昨天還歡歡喜喜準備嫁做人婦的新娘,,一早起來突然「婚前恐懼症」發作,嚎啕大哭不讓化妝師上妝。只好緊急打電話給準備好來迎娶的新郎官安慰,但卻一點都沒用!擔心誤了良辰,金何蓁只好硬著頭皮上場,好說歹說才讓新娘破涕為笑,願意讓化妝師上妝。緊接著,是助理十萬火急地打電話跟她說,貨車塞在路上,送客的小禮物恐怕無法及時送到……
總之,今天的運氣真的很背,就連等個電梯,要從十樓的客房到位於二樓的宴客廳,都已經等了快五分鐘,電梯還是不到。
金荷蓁不耐煩地雙手環胸,不太淑女地跺著腳,焦急地看著手錶,該死的電梯,怎麼停留在二十二樓這麼久,都不會動一下嗎?
她等到火冒三丈,最後決定走樓梯,反正不過八層樓而已。
蹬著高跟鞋,金荷蓁匆忙地從逃生梯下樓,飯店的安全逃生梯果然很少有人走動,畢竟這麼高的樓層,現代人早就已經習慣電梯了。
但就在她不知道下到第幾層樓時,一個男人從下而上跟她錯身而過,男人戴著一頂白色的棒球帽,將帽沿壓得很低。
可能是因為走樓梯的人少之又少,兩人都沒有料想到會在樓梯間遇到人,所以在擦肩而過時,兩個人都不自覺地抬起頭瞅了對方一眼。
不看還好,這一看兩個人都在錯開身體的下一秒鐘,回過頭看著對方瞪大眼睛——
「荷蓁?」是韓語。
「權玄寬?」如果說對方看到她的表情是驚喜大過於訝異,那麼金荷蓁看到權玄寬的表情則是跟看到鬼沒什麼兩樣吧。
她下意識地皺起眉頭抿起嘴,神情充滿不舒服,全身都寫滿抗拒。
今早一群追星族聚集在飯店門口大廳的畫面閃過她的腦海,她有些惱怒,該早點注意到的。
像他這樣的巨星來到台灣,媒體一定會大幅報導,但很抱歉,五年來她已經習慣自動迴避任何關於他的新聞跟報導,甚至連「權玄寬」三個字都不願意看到或聽到,也因此她根本不知道任何他來台的新聞或消息。若是她早知道他是下榻在這間飯店,她會很謹慎很謹慎地避開,好讓自己不會有任何機會可以撞見他,但老天爺顯然打算讓也今天徹底的倒楣吧。
一個她已經躲了五年,而且不想再聽到,或看到任何有關於他消息的人,竟然在少人走動的飯店樓梯間遇到?!這肯定是老天爺故意在整她。
OK,就算老天爺要整她,她總可以不理會、不在意吧。
就把眼前的權玄寬當成是一個不存在的幻影,金荷蓁念頭一轉,眼神一閃,蹬著高跟鞋的腳繼續往下走。
「等等,別走!」不過似乎有人不想讓她走。
權玄寬想都沒想的伸出手箝抓住金荷蓁的纖纖手臂,金荷蓁煞車不及,差點踩空從樓梯捽下去。
「小心!」還好權玄寬及時提供他寬闊的胸膛跟臂膀當依靠。
金荷蓁跌落到她曾經很熟悉的胸膛裡,他的味道依舊沒變,那股曾經令她迷戀不已的味道。
幾乎有一兩秒的時間,她放縱自己沈浸在回憶裡頭,但當回憶的痛楚如排山倒海般襲來時,她用力的推開權玄寬,退至離他兩步遠的地方。
而她原本柔美的小臉上,寫滿了「生人勿近」的堅毅與果決。
「蓁蓁……」權玄寬望著自己空掉了的手臂,不捨地喊了一聲。
「不要這樣叫我,我已經不是你的蓁蓁了,權先生。」在她送出離婚證書,拿著行李走出兩人曾經甜蜜共組的家庭之後,他們兩個人的關係從此清清楚楚,也從此全然的陌生了。
權玄寬在帽沿下的俊臉閃過一絲落寞跟懊悔,當初他為了實現夢想,犧牲了所有,這其中最教他後悔的莫過於失去了他最愛的女人。
金荷蓁會用這麼生疏,甚至怨恨的態度來對待他,他並不意外。
只是他仍然有那麼一丁點的奢求。
若金荷蓁願意坐下來好好聽他解釋,好好讓他請求她的原諒,或許還有轉圜的餘地。
「蓁蓁,妳聽我說……緊張地喚住迫不及待想要離開的金荷蓁。
金荷蓁是停下了步伐,但她旋過身仰望人在較高處的他,小臉上的神情卻比南極零下五十度的冰山還要冷。
「權先生……」她的聲音就像一道寒冷的冷風刮過他的臉龐,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哆嗦。「不管你想要說什麼,我都沒有興趣聽,也不想聽,就這樣,再……不見!」
最好這輩子都不要再見面了!
不,權玄寬沒有辦法接受她如此的冷漠,他激動地衝到她身邊抓住她的手,不願讓她就此離開。
「蓁蓁,拜託妳,不要這樣……」
「你放開我!」金荷蓁氣急敗壞,就算樓梯間鮮少有人走動,但要是萬一有人突然進來,看到她跟亞洲巨星權玄寬拉拉扯扯,到時候肯定是新聞頭條。
天曉得,她寧原跟一條豬上新聞,也不願意跟權玄寬有任何牽扯。
不過,一個女人的氣力畢竟贏不了男人,雖然那男人小心翼翼地不想傷到她,但他還是很堅持的不放手。
「請你放開……」
就在金荷蓁努力掙扎之際,一個女聲循著權玄寬而來。「玄寬,你在這裡嗎?」
權玄寬跟金荷蓁同時聽到了聲音,他們很有默契地同時跳離了對方,金荷蓁趁這時間趕緊逃開,但權玄寬還是追了上去。「荷蓁,我住頂樓的總統套房,晚上十二點以後我的行程就會結束了,十二點我在房間裡等妳,拜託妳,來跟我見一面好嗎?拜託妳聽我解釋,我好不容易才又見到妳,不要讓我沒有發言的機會,就判我死刑……」他懇求的話語並沒有打動金荷蓁的心,她僅是很漠然地回給他一記白眼,然後促步離開。
就在四樓的轉角處,她跟一名穿著俐落套裝的美麗女子擦肩而過,對方分神地瞄了她一眼。
這名女子顯然就是在找尋權玄寬的人。
而她,不想跟權玄寬有任何瓜葛,一點都不想!
她只想趕快逃離這夢魘般的樓梯間,然後忘掉一切。
※※LW※※
深夜零點十一分。
權玄寬沐沿後僅套上一件白色浴袍,手裡拿著飯店提供的頂級紅酒,坐在落地窗邊,凝思。
眉宇始終是打著摺,跟他向來標榜開朗、愛笑、親切的外在形象似乎有很大的落差。
台北的夜景並不輸給首爾,但他此時此刻壓根沒有欣賞的好心情。
金荷蓁究竟會來?不會來?
前者的機率是百分之一,後者的機率是百分之九十九。
他幾乎喝掉了半瓶的紅酒,但卻麻痺不了他的壞心情。
為了金荷蓁可能的造訪,他摒退了兩名飯店的管家,還有留守保護他的安全人員。
只是,他的等待似乎落空了。
零點二十八分。
門鈴響起,在他幾乎喝光手裡的酒前,他一驚,連忙起身走出臥房,越過起居室,這豪華的總統套房該死的大,他幾乎是飛步越過客廳打開房門。
門外是——
他那啥事都得要管的經紀人——鄭媛雅。
權玄寬期待的心一下子跌茖深淵裡,一臉的頹喪。
「你喝酒了?」鄭媛雅不愧是一流的經紀人,連忙將權玄寬推入門內,關上門落鎖。
權玄寬扯了扯嘴角,語帶諷刺地說:「這裡是五星級飯店的總統套房,不會有狗仔躲在牆角偷拍的。」
「那可不一定,你的形象向來很健康,怎麼能讓你喝醉酒的照片被拍到呢?」鄭媛雅一副母雞保護小雞的模樣。
權玄寬冷笑。
形象、形象……天曉得他為了這個形象付出多少代價,這其中甚至包括他最愛的女人。
「妳來做什麼?都這麼晚了,為了『我的形象』問題,妳是否不該出現在我的房間?」
鄭媛雅的眼眸閃過一絲絲因為自己假公濟私的狼狽,還好權玄寬是背對著她的,沒看到。
「聽說你將管家跟保鏢都摒退了,為什麼不事先跟我報備一下?」她轉移話題。
「這種事應該不需要跟妳報備吧,我只是想自己一個人,不想有人在我身邊或是房間外頭來來去去。」身為藝人,似乎比犯人還可憐。
鄭媛雅走到權玄寬面前,看著他有些醉意的迷人眼眸,她的心浮動了起來,原本壓仰得很好的情緒似乎正蠢蠢欲動著,她伸出柔荑想碰觸權玄寬,卻被他不著痕跡地閃避開來。
他不是不懂鄭媛雅對他的情意,只是他的心始終都只在一個女人的身上。
至於鄭媛雅,她是個很稱職的經紀人,就只是這樣而已。
鄭媛雅有些尷尬地收回手,努力恢復經紀人應有的模樣跟情感。
「呃,你今天下午接受媒體訪問時,狀況有些不佳,似乎有些分心,你是怎麼了?」
「沒什麼,只是頭有些昏,這幾天的行程太趕了。」權玄寬有些迴避地答道。
鄭媛雅忍住到口的關心。「喔,那你早點休息吧,明天一早還要拍廣告。」這是他們此趟來台灣的最大目的,有廣告商開出三千萬台幣的天價,邀請權玄寬拍攝男性保養品的廣告,那是要在全亞洲放送的廣告,對權玄寬如日中天的聲望會更有幫助。
「嗯,晚安。」權玄寬隨意揮揮手,然後頭也不回地走回臥房,將自己重重甩入king size的床上。
入睡前,仍殘留在腦中的意念是:金荷蓁不會來了,她是永遠都不會原諒自己了……
※※LW※※
深夜零點九分。
結束繁忙又紛擾的一天,金荷蓁泡了一個舒服的澡,用的是她最愛的玫瑰精油。
卸了妝後的她,拿掉隱形眼鏡,換回黑色粗框眼鏡,穿著粉紅色的絲質細肩帶睡衣,手裡拿著剛泡好的熱巧克力牛奶,光著腳窩在維多利亞風的長型古沙發裡。
她住在建築業界專門蓋來賣給單身女子的公寓大廈裡,這是北台灣目前非常時興的,只因為現在北部超過三十歲,有經濟基礎但又單身未婚的女子越來越多,所以這樣的公寓大廈也算是一種潮流下的產物。
因為已經確定自己應該會單身一輩子,所以金荷蓁砸下她大半生的積蓄,在今年初買下了這間只有十五坪,但卻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的單身公寓。
而她當初會看上這裡的原因——佔據客廳近乎一整面牆的落地窗戶,只要將窗簾拉開便可以看見淡水河美麗的夜景。
雖然這樣離市區是真的遠了點,但淡水河的夜景可以彌補一初。
女子單身公寓標榜一廳一廚一房一衛浴,聽起來似乎該有的功能都有了,但其實因為空間不大的關係,那一廚還真是簡單到可以,不過夠她一個人偶爾煮煮咖啡、熱茶,或是下碗麵就夠了。
雖然有著不錯的廚藝,但因為過去不好的回憶,讓她變得有些討壓下廚。
裝潢的時候,她請工人將臥房跟客廳的牆打掉,兩者之間僅用一個可旋轉式的矮櫃做為區隔。平常工作之餘,最常陪伴她的就是擺在矮櫃上頭的三十二吋液晶電視,不管她人在客廳或是臥房,只要旋轉矮櫃,任何角度她都可以看到電視。
客廳很小,僅一張她精心挑選過的維多利亞古典沙發跟造型極簡的咖啡色玻璃方形茶几,窗簾是低調奢華的乳白色蕾絲,跟她的抱枕是同一色系跟款式,是她新手剪裁做的。
除此之外,就連床鋪上垂吊下來的紗幔也是她親手設計縫製的。
好友兼同事的藍琳和邢凱豔都來過她這裡,她們也都笑她外表一副精明幹練的樣子,其實骨子裡卻浪漫到不可救藥。
是啊,其實她的的確確是個無可救藥的浪漫份子,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在和「他」相遇相戀,卻斷而傷心欲絕之後,她徹底看破愛情跟浪漫這檔子事,其實是虛幻得可以。
現在的她很堅強、很實在,至於浪漫,就只能留在關起門後,屬於她自己內心深處最大的祕密。
而愛情呢?她已不敢多想。
細細小小的雨點輕輕地打在玻璃上,像一場小規模的流星雨。在深夜時分,忽地下起雨來,那感覺蕭瑟且寂寞,但她已經習慣了。畢竟,台北是個多雨的城市不是嗎?
她實在很不願意去回想在飯店裡的那一幕,巴不得自我催眠,可是……唉,總以為該遺忘的已經遺忘,但事實上只是將它深藏在心的最深處,一旦不小心碰觸了,就會像打開潘朵拉的盒子一般,所有的不堪都會蜂擁而出……
她當然不可能到飯店去找權玄寬,如果可以,她甚至不想跟他站在同一塊土地上,現在她只能祈禱他盡快結束台灣的宣傳行程趕緊離開,然後忘記他們曾經偶遇的事實。
以後的日子,他依舊過著他燦爛無比的明星生活,而她則是在庸庸碌碌當中過完這一輩子。
這樣就好,他們無須再有交集。
這樣就好,過去的就讓它過去,無須再追憶。
她痛恨交集,就好比六年前那場意外的交集,讓她認識了他,也注定了她得走一回心痛心碎的愛情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