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劍光浮動,曉星殘月。
院子裡錚錚之聲不絕於耳。
十四五歲的少年往後一個空身翻,腳步不太穩地握著劍落在地上,精赤的上身泛著水光,滿身都是汗水。他把劍往劍鞘裡一送,粗喘著擺手說:「公子,我不行了!我投降!」
比他年紀稍大的白衣少年將手中的劍插入劍鞘,往洛謙的手中一扔,一言不發地轉身要走。
洛謙知道他要沐浴,連忙捧著劍跟在他身後:「公子,我今天擋了你七十二多招,比上個月多了六招,你要不要獎賞我?」
白衣少年望他一眼:「上個月的字帖寫完了嗎?不如讓你去我書房看一天書,順便練字帖。」
洛謙聞言臉一青,連忙討好道:「公子可別,我臉皮厚欠抽,不敢討賞了。」
賀衍道:「你練帖的話,我親自給你研墨。」
洛謙不敢再多言。
賀衍言出必行,說了罰就是狠狠地罰,上次犯錯被他逼著練了一天的字帖,幾乎沒背過氣去。
洛謙笑著跟他走了幾步,心裡卻有絲不安:「公子,今天早上又是吳先生的課。」說著說著那聲音便有些恐懼起來。
白衣少年冷哼一聲:「上次他讓你背的書,背了沒有?」
洛謙小心地望著他:「前天晚上還想著要背書來著,沒想到睡著了。昨天陪著公子出門了一整天,昨晚回來累得沾了枕頭就睡,忘記背了。」
賀衍瞄他一眼:「昨天我出去打獵,你本來不必跟著的。」
洛謙吐舌頭道:「我不放心公子一個人出門。」
賀衍懶得拆穿他貪玩,只淡淡地說:「那就等著被吳先生罰吧,反正每次都要被罰。」
洛謙的心一抽一抽的。
吳先生一個瘦弱的乾巴老頭子,病若拂柳,弱不禁風,用戒尺打起人來卻當真兇狠。每次洛謙上他的課,手心都要破層皮,比跟賀衍練劍還要慘烈幾分。
洛謙覺得自己就是個當侍衛的材料,對自己要求不高,能識字能看書就算不錯了。可惜賀衍也不知道存了什麼心思,從兩年前開始就讓他跟著一些出身貧寒的族內子弟上課,如今不但把他當陪練,還要他當陪讀,將來還不知道又要他陪什麼了。
兩人一前一後地來到內院屋子裡的水缸旁邊。
洛謙先服侍著賀衍脫了衣服,自己也把汗水淋漓的褲子往下一拉,用水瓢舀了水說:「今天的水有點冷。」
說完便把水瓢放在賀衍的頭頂,慢慢把水澆了下來。
賀衍向來不喜歡光著身子被侍女們服侍,也不願意跟不熟悉的人說話,因此服侍沐浴的差事從兩年前就落在洛謙的身上。
其實賀衍這主子也省心得很,人前雖然把他當成貼身侍衛,背地裡無人時卻不太分主僕,用不著他伺候許多。每天晨練後兩人都滿身大汗,為了貪圖省事,從來只是用水瓢舀著冷水,互相為對方從頭到尾沖一把。
洛謙把皂角在賀衍身上塗了一遍,搓完了背,又蹲在地上給他搓大腿。賀衍洗得差不多了,順手接過皂角來也給他塗抹。
兩人摸著摸著卻有點不對勁,賀衍停下了手不說話,只從上往下地看著他。
洛謙臉紅道:「公子看著我做什麼?」
「你硬什麼?」
洛謙登時惱羞成怒,卻不敢在賀衍面前發脾氣:「我都十四歲半了。」
賀衍看了他一會兒沒說話,低著頭繼續給他揉搓身體,不在意地說:「什麼時候開始的?」
洛謙的身體本就有些淡褐色,現在更是褐紅褐紅的,結巴道:「三、三個月之前早上醒來的時候,發現、發現褲子上黏糊糊的。」
「李成幾個人帶著你去過那種地方了嗎?」
洛謙懵了一下:「什麼地方?」
「妓院。」
「沒去。前年記得公子以前說那不是好地方,我回頭就去問了妓院是做什麼的,這輩子都不會去。」
主子這麼嚴格,他哪敢啊?
賀衍知道洛謙性子乖順,不在意地說:「嗯,沒去就好。你好好習武唸書,將來我帶著你征戰沙場立功封侯。不要玷污身份,去那種魚龍混雜之地。」
洛謙笑著說:「我小時候總想著怎麼叱吒風雲,長大了才知道不是將領的材料,立功封侯什麼的就算了。我就想一輩子跟在公子身邊做個侍衛,能練武能吃飽,生活還舒服。」
賀衍輕罵一聲:「沒出息的東西。」
洛謙這兩年生活在賀衍身邊,才知道什麼這世上真有文武雙全的人存在。賀衍的箭術揚名在外,劍法深藏不露,對兵法、歷史有研究,一手毛筆字也寫得極好。
洛謙相比起來就差遠了,再怎麼努力也讀不進兵書,只有劍法能與賀衍抗衡。
洛謙又小聲問道:「公子,咱們來這蒲津關一年多,什麼時候回京城?」
賀衍淡淡地說:「近來朝野、民間、邊關都多事,回到京城更不不安穩,不如在這裡日子過得自在。你覺得苦了?」
洛謙笑著說:「沒有。老將軍把守著蒲津關,兵權在握,咱們比在京城可舒心多了。」
「嗯,你知道就好。」
15
賀衍的父親賀章是新朝征西將軍,被王莽派去蒲津關,率了十萬大軍鎮守此地。這段時期政局動盪,邊關不穩,小股的起義接連不斷,卻沒什麼人能成氣候。
洛謙便追隨著賀衍在蒲津關住了好幾年。
洛謙小時候活潑好動,心地純善也用功努力,但骨子裡畢竟有階級意識,認為自己出身不好就是奴才。他感激賀衍把自己從泥沼裡拉出來,況且賀衍為人不壞,容貌好又文武雙全,洛謙內心便充滿崇拜之情。
賀衍似乎沒把他當成奴才,有提拔洛謙的意思,甚至請了先生教他讀書。
可洛謙無論在古代還是現代都是個學渣,而且年紀又小,讀書的時候根本坐不住,讀著讀著就開始摸劍,緊接著就把書一丟,在院子裡耍刀弄槍。他比賀衍少練兩年武,卻仍然能抵擋住賀衍七八十招的劍法,細說起來,與賀衍在劍法上的造詣和潛力不相上下,甚至略微超過一點。
只不過箭術便差得遠了。
吳先生每個月給洛謙上課八次,洛謙每到那時候就苦不堪言。
這天夜裡賀衍剛要入睡,窗外傳來蛐蛐的鳴叫聲,一陣又一陣。
這時候已經快到初冬,冷得人打哆嗦,賀衍被氣笑了:「給我進來。」
窗戶立刻被人推開,一個人影利索得跳進來把窗戶一關,向著賀衍的床衝過來:「公子,吳先生明天就要來上課了,書本裡我有段不太懂。」
「不懂,還是忘了?」
洛謙誠惶誠恐:「上課的時候就沒怎麼聽懂。」
賀衍半坐在床上:「當時怎麼不問呢?」
「他不喜歡我開口問。」
「我平時還不喜歡你問這問那呢,怎麼在我面前那麼多話?」
洛謙說不過了,沒臉沒皮地討饒道:「公子幫幫我吧,不然明天又被打了。」
賀衍望著他沒說話,洛謙又趕緊拉他的被子:「公子幫我,吳先生打人不留情的,上次的傷現在還沒好乾淨……」 說著可憐巴巴地把左手心給他看,果然還沒有落痂,且有些青紫之色。
賀衍恨鐵不成鋼地望了他一會兒,把被子掀起來道:「進來吧,什麼地方不懂?」
洛謙趕緊鑽進去,把書拿到賀衍的眼皮子底下:「這段話……」
「這是《春秋》。」 賀衍翻著看了幾頁,沉聲道,「這段話說的是弒君,不能斷章取義。前面的你都明白嗎?」
「不明白。」
賀衍閉上雙目青筋微跳,翻到文章的第一段,一句一句解釋給他聽。洛謙低頭專心看著,卻總被賀衍的頭髮騷得發癢,隨意伸手撩起來放在他的身後,腦袋輕靠在他的肩上。
兩人在一起生活了幾年,同一張被窩裡也睡過好幾次了,靠著看書算不上逾矩。賀衍解釋了小半個時辰,洛謙囫圇吞棗,總算磕磕絆絆地背得差不多,意思也捋順得八九不離十。
賀衍略略做了個總結:「……以『書葬』來說,君死未必是弒君,不能代表『弒『的意義。」 說著轉頭道:「懂了嗎?」
只見洛謙的眼皮上下打架,微靠在他的肩膀上似已入睡,卻還不忘輕聲道:「懂了……」
懂個屁!
賀衍被他氣得想發作。
他冷冷地盯著洛謙看一會兒,卻不知道想到了什麼,終於忍著沒有出聲,慢慢將他放在床上蓋好被子,自己也躺下來翻身入睡。過了沒多久,賀衍身後探過來一雙手臂把他的腰抱住,身體又無意識地貼緊了些,像是在冬日裡尋找熱源的熊。
賀衍歎口氣沒理他。
細想起來,洛謙小時候就是個沒什麼城府的傻白甜。主子對他好,他只要撒嬌賣乖、陪練陪讀就能存活下來。
他真正的蛻變,發生在十六歲的那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