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最終, 白緞的母親仍舊還是沒能抵抗住病魔的侵蝕。
在日子安穩下來、自己的兒子學了一門好手藝,不再被貧苦所迫後, 白母就像是長長松了口氣那般, 身子骨驟然垮了下去。她纏綿病榻數月之久,終究沒有熬過那個嚴寒刺骨的冬季。
這一年的冬季格外漫長寒冷, 漫天大雪茫茫無盡, 阻塞了交通甚至壓垮了房舍, 使得本就飢寒交迫的貧苦百姓更加難以維持生計,老幼婦孺病死凍死者不計其數。
而在這個時刻,朝廷卻並沒有采取任何賑災的措施,各地官員毫無作為,甚至連各種苛捐雜稅也沒有減免, 真正應了那句“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正所謂“官逼民反”, 常年生活在壓榨之下的民眾終於忍無可忍,紛紛揭竿而起,襲擊了為富不仁的富戶乃至縣衙谷倉, 將其中的糧草木炭哄搶一空, 就連負責守衛的官軍也從中渾水摸魚。
各地暴民迭起, 官府卻由於不少偏遠地區大雪封山而束手無策, 在此關頭, 還有更加雪上加霜的消息傳來——有一群役夫也趁此機會發動了叛亂, 而這一支亂軍卻與普通的暴民截然不同,他們有一位領袖, 叫做周陌。
雖然周陌威名赫赫,但朝廷卻並沒有太過將他放在心上。如今的周陌只是一名普通的賤籍,一無糧草二無兵馬,哪怕他有三頭六臂、熟讀兵法韜略,但此時龍困淺灘,就算起義反叛也成不了什麼氣候。
朝廷的輕視給了周陌壯大自己的寶貴良機,他很快便攻陷了一大片城鎮村落、趁機站穩了腳跟,而各地民眾也紛紛響應,自發主動得投入他的麾下、供他驅使。
這些百姓本就因為生計而不得不反抗,雖然他們搶奪物資的物資足以支持他們度過這一個寒冬,但來年開春、冰雪融化之後,等待著他們的卻必然是朝廷毫不手軟的圍剿。
在這般前途無亮之際,周陌的出現無疑給他們指引了一條存活的希望——現在,唯一有能力率領他們對抗朝廷軍隊的,就只有這位曾經力挽狂瀾、將北胡人驅逐出國境的平北將軍了。
為了活下去,這群原本的平民百姓拼盡了全力,迅速在周陌的訓練下變成了一支真正的軍隊——畢竟,曾經的周陌就是這般依靠剛剛被抓去服兵役的普通人,硬生生趕走了彪悍的北胡騎兵,對於訓練這種事情,他極為在行。
開放谷倉充作軍餉、占領縣衙搶奪兵器,周陌的軍隊所到之處,守城的官兵都並未多做抵抗便紛紛投降。一方面是民心向背,民眾們受夠了朝廷的腐敗貪墨、不願意為他們而犧牲自己;另一方面也的確懼怕周陌的威名,不敢與之一戰。
待到開春,周陌手中已然積攢起了一股巨大的力量,而此時此刻,朝廷才姍姍而遲得聽聞這一消息,頓時驚愕萬分,連忙派遣軍隊前去平叛,卻又重演了當初北胡人南下的境況。
朝廷的軍隊在早有准備的周陌面前一擊即潰,正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周陌了解朝廷軍隊的情況,但朝廷卻對周陌的實力一無所知,雙方高下立判——而這一次,他們沒有再找到另一位用兵如神的“周陌”,替他們解除此次危機。
周陌率軍一路高歌、勢如破竹,迅速從苦寒之地打入了富庶的中原地區。而與北胡人不同,他的軍隊軍紀嚴明,所到之處不犯百姓秋毫,反而開倉賑糧、救濟民眾,迅速收獲了民心,甚至使得各地百姓對他們的到來歡欣鼓。
而白緞所居住的縣城也是這般僅僅做了表面上的抵抗,便大開城門,迎接周陌的大軍到來。
躋身於夾道歡迎的民眾之中,白緞又一次看到了周陌,而這一次,他卻一身鎧甲,騎在棗紅駿馬之上,英姿勃發。
數年邊塞的苦寒生涯,讓他看起來瘦削了很多,但卻顯得愈發精壯彪悍,沒有一個人敢小覷他體內蘊藏的力量;他的臉上多了幾道疤痕,被風霜磨礪得更為堅毅嚴肅,眸光冷銳果斷,一舉一動都透著軍人颯爽又森嚴的威勢。
——似乎……比之數年前更為出色了幾分。
白緞默默注視著這位曾經將百姓從北胡人的鐵騎下拯救出來,如今又再度披掛上陣、對抗腐朽不堪的朝廷的英雄,心中滿是崇敬,而下一秒,他又再一次與側過頭來的周陌目光相接。
但這一次,白緞卻並沒有如上次那般移開視線,反而直直迎著對方的注視,露出一個滿是喜悅憧憬的笑容。
周陌微微一愣,隨即嘴角稍稍上揚,瞬時間柔化了剛硬的面孔,回了他一個淡淡的淺笑。
很快,兩人相接的目光便被洶湧歡呼的人群阻隔,周陌在將士們的簇擁下打馬而過,而白緞也收回目光,卻難掩自己的好心情,腳步輕松雀躍地走回自己的店鋪。
這是自白母去世後,白緞的心情第一次放晴,似乎他的生活與這個王朝一樣,又有了新的希望。甚至,他還悄悄思考過要不要投入周陌麾下參軍,但想到自己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體質與自小到大連架從沒有打過的身手,最終還是極有自知之明得放棄了這一幻想。
更何況,他也的確不喜歡鮮血和殺戮,就算參軍,大約也無法適應戰場上的殘酷。
白緞准備繼續做自己安安分分的平民百姓,卻不料意外的是,第二天,他的店門便被幾名身穿皮甲的兵士敲響。
白緞一向都是安分守己的小百姓,看到這幾位明顯都曾沾過血的軍爺實在心中打鼓,連忙詢問他們有何要事,卻被幾名兵士二話不說,帶去了縣衙——目前,周陌已然征用了這裡,作為自己日常處理軍務的場所。
聽說是周將軍要見自己,白緞一路上又是激動又是忐忑,只可惜幾名士兵嘴巴很嚴,無論白緞如何詢問都不肯泄露分毫,只能委婉得安撫他“是一件好事”。
終於,白緞小跑著來到縣衙,而知縣老爺早就在門口翹首以待,看到白緞後眼睛一亮,連忙將他拖進了大堂。
廳堂之上,周陌正坐在上首的位置,與幾名副將談論著接下來的進軍方向。看到知縣與白緞進來,他比了個暫停的手勢:“劉大人,這就是你說得那位手藝極佳的木匠?”。
“正是!”劉知縣連連點頭,“您別看他年紀小,長得和書生一樣白白淨淨,但手藝可絕對不一般,就算是放到京城裡,也絕對不落下風!”。
“如此甚好。”周陌微微頷首,“這位小兄弟叫……?”
“狗兒!”劉知縣殷切得答道,“白狗兒!”。
周陌愣了一瞬:“白……狗兒?”隨即,他突然將頭扭到一邊,“噗”得一下笑出聲來,弄得幾名副將愕然瞪大了眼睛。
“狗兒……是草民的小名。”白緞被周陌笑得面紅耳赤,尷尬萬分,“草民還有一個大名,叫白緞……”。
劉知縣這才反應過來在周將軍面前呼喊賤名實在有些不雅,也跟著漲紅了臉,干巴巴地張了張口,訕笑:“哦,對、對,是白緞。我們這些鄉下人,叫小名都叫習慣了,還請將軍勿怪……”
“無妨。”周陌好不容易止住笑,勉強壓下上揚的嘴角,但雙眸中卻依然噙滿了笑意,“現下不是在鄉間,稱呼小名的確不太妥當,還是以’白緞’相稱吧。不過……”他抬起手,掩了掩唇,“狗兒這名字倒是頗有些意趣,可愛得很。”。
白緞羞窘至極,深深埋著頭不願抬起,恨不得立刻找一條地縫鑽下去,再也不冒出來見人。
眼見白緞臉紅得都快要冒煙了,周陌輕咳一聲,不再調侃他,發而抬了抬手,示意劉知縣離開。
很快,廳堂的門便被關上,使得廳內氣氛硬生生透出了幾分神秘,而白緞也迅速醒過神來,腦中的羞窘變成了忐忑。
“白小兄弟不必緊張,我這一次請你來,是希望能夠得到你的援手。”周陌放緩了語氣,“我聽說,你是十裡八鄉最有名的木匠,所以想請你來為我造一種器械。”
白緞愣了愣,遲疑片刻:“草民只會做一些農具家具,這軍中用的器械……草民實在沒有接觸過。”
“沒接觸過是理所當然的。”周陌微微一笑,“但我聽說白小兄弟技藝高深、心思縝密精巧,做過不少奇思妙想的小器物。劉知縣那裡就有一個,曾經交予我觀摩,令我深感嘆服——我想,只要白小兄弟願意,必然能助我一臂之力。”
“那些都只是逗趣兒的小玩意,沒什麼值得誇贊的……”白緞心中打鼓,越發不安。
“白小兄弟不必自謙,倘若此事不成,只能說時也命也,我絕不會怪罪於你。”周陌輕聲安撫,“我軍目前雖然形勢大好,但比起朝廷的正規軍隊仍舊經驗不足,裝備也差了許多,仍舊面臨極為嚴峻的威脅。兵士們信任我,將自己的性命交付於我,我也珍惜他們的每一條生命,絕不願看到他們平白犧牲——所以,我想要制作一種威懾性大、殺傷力強的進攻器械,也已然有了大概的思路,倘若成功,必然能夠借此拯救無數人的性命!”。
周陌的言辭並不激烈,卻極為沉重堅實,引得白緞心潮澎湃。他還記得自己在戰場上犧牲的父親,也感念周陌這等愛兵如子的心思。雖然他並不確定自己是否有能力做成這一件大事,但他卻終究在周陌的話語中拋卻了猶豫遲疑,願意放手一試。
得到白緞的承諾,周陌不由大喜,連忙招手喚白緞上前,將一個卷軸緩緩打開。
卷軸的絹布上畫著幾個半成品草圖,白緞低頭仔細觀看,眉頭不自覺皺起,陷入了深思。
“……如何?這草圖,你是否有辦法完善?”周陌輕聲問道。
白緞抿了抿唇,稍稍點了點頭:“這……草民的確有了點思路……”。
——雖然從來沒有見過類似的器械,但不知為何,白緞卻一眼便看懂了其中的構造,迅速在頭腦中將其拼接成型,甚至發現了幾處謬誤。
——順利得有些不可思議。
聽到白緞的回答,別說是周陌,就連幾名旁聽的副將也不由得眼冒精光,難掩激動。
周陌興奮至極,一把握住了白緞虛扶著卷軸的手,將他拉到身邊,用力抱了抱:“我就知道!在看到白小兄弟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會明白我的意思,定然是我的知己!”。
這個擁抱短暫卻又熱烈,令白緞手足無措。他迎著周陌滿是熱度的眸光,耳聽著那一聲發自肺腑的“知己”,心口處猛然一動,湧現出一股暖流。
——士為知己者死,大約……就是這樣一種感情吧?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 制芰荷以為衣、藍泠泠、阿澄澄、夜戀氏Peony(X2)、Ashley、我胸大我先奶、揉了揉作者的屁屁並(流氓!) 七位小天使扔的地雷,還有 訾嫣 親親扔的火箭炮=3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