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大梁本就因為前些年興舉國之力對抗北胡人的入侵而國力虛耗, 還沒有來得及恢復,便遭遇了雪災、發生了各地民眾的大暴動。
就算是再強盛的王朝, 也經不起這般一連串的打擊, 如今的大梁王朝,終究有了大廈將傾、山河日下的頹相。
正所謂“一鼓作氣, 再而衰, 三而竭”, 朝廷軍隊本就士氣不高,如今在戰場上連連潰敗,更是軍心渙散。
勝利的天平正在緩緩傾斜,而這樣的改變,已然被不少人看在眼中。有的人忙不迭得想要跳下這艘破損的戰船另攀高枝;有的人明哲保身、袖手旁觀;有的人趁機推波助瀾、揚名立萬。
一時間眾生百態, 朝廷軍中逃兵迭出,甚至有整隊人馬直接倒戈卸甲而降;守城將領明知不敵, 干脆“開門揖盜”,只盼望借此來保住自己的功名利祿;就連朝廷重臣也偷偷派遣使者前來,希望能夠與周陌握手言和, “共謀大業”;而周陌軍中也多了不少能人志士, 勢力不斷壯大——畢竟亂世才最容易出英雄。
天下間, 唯一徒勞無功得試圖挽救頹勢的, 大約也只有民心盡失的大梁皇室了。
周陌的軍隊一路攻城拔寨, 最後終於兵臨大梁都城之下。梁帝率領親信倉皇出逃, 而就在所有人或是歡欣鼓舞、或是忐忑不安得等待新帝即位、改朝換代之時,周陌卻突然發聲, 表示自己仍舊是大梁的子民,依舊對大梁王朝忠心耿耿,他所做的這一切,並不是為了自己君臨天下,而是為了天下百姓蒼生,為了將他們拯救出昏庸無道的帝王的魔爪。
站在高台之上,一身戎裝的周陌語氣鏗鏘、眼含淚光,他義正言辭地拒絕了眾將士黃袍加身的請求,反而選擇繼續沿襲大梁皇室的血統,在王室中選擇一年幼聰慧的王子,將其扶為幼帝。
一時間,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反轉弄得措手不及,一臉日了狗的震驚無措,卻終究還是礙於周陌的威信,在他的帶領下向茫然無措的幼帝三跪九叩。
既然皇室血統仍舊得以延續,那些性格頑固剛硬、不願一臣事二主的老臣們也無話可說。就連出逃的梁帝也失去了其唯一的“正統”優勢,再也難以掀起什麼風浪,很快便被抓了回來、永生圈禁。
對於這樣的結果,所有人都接受得很快。
新帝年幼、不通政事,自然由周陌代為攝政,遺老遺少們對於能夠維持大梁的“正統”已然心滿意足,不敢有半句廢話,而跟隨周陌打天下的眾人也都加官進爵、功成名就,雖然仍舊有些遺憾周陌未能稱帝,但如今周陌把持朝政,是否有一個帝王的“虛名”倒似乎也不算那麼重要。
至於天下百姓們更是稱頌周陌的大仁大義,感念他為大梁朝“盡忠職守”的忠心,雖然被昏庸帝王逼迫得不得不舉起反旗,但卻依舊能夠不忘精忠報國的初心,拒絕了皇位的誘惑,當真是可歌可嘆、令人敬服。
很快,新的朝廷迅速運作起來,前朝的貪官污吏被盡皆罷黜抄家,而周陌也頒布了一系列休養生息的政令,熟練得仿佛他並非僅僅是一名行伍出身的將軍,反而自小熟讀帝王韜略——這令一種朝臣們大為意外,卻不得不收斂起各自的小心思,謹慎應對著這位位高權重、心思縝密、不知深淺的攝政王。
白緞也進入工部任職,從一介普通木匠變為了朝中重臣。雖然品階並不算太高,但任誰都能看出周陌對於他的信任與重用,只不過因為白緞對於政事毫不熟悉,所以才讓他暫時跟在其余人身後、多多積累經驗罷了。
當然,對於這樣的安排,也沒有人提出任何異議。畢竟白緞發明的軍械令人聞風喪膽、早已揚名於天下,沒有人會質疑他的才干與能力。
雖然已經在京城安家落戶,有了自己的府邸,也將老木匠接了過來,但白緞大多數時候仍舊住在周陌那裡,像是往常在軍中那般與他同食同寢、一同上朝。而現在,反而輪到白緞擔心周陌的身體,時常提醒他早些安寢了——畢竟天下初定,百廢待興,積攢的政事也極多,常常令周陌挑燈至天明。
這日,時至深夜,周陌的書房仍舊燈火通明。白緞推開房門、在門板上輕輕敲了敲,吸引周陌的注意。
聽到響動,周陌抬起頭來,未言先笑。
如今已是冬季,白緞身披一身狐皮大氅,雪白的皮毛更是襯得他容顏如玉、氣度雍容——周陌早已實現了他曾經以錦衣玉食嬌養自己的戀人的願望,雖然礙於前朝的前車之鑒不能過度奢侈浪費,但普通的富足無憂還是不成問題的。
放下手中的毛筆,周陌站起身將白緞迎進來,握住他微涼的手搓了搓,語帶責備:“天這麼冷,怎麼不拿個手爐暖手?”。
“不過是幾步路而已。”白緞瞥了他一眼,緩步走到桌邊看了看其上堆疊的奏章,“還有這麼多事情要處理?”。
“是啊,亂七八糟的,一堆麻煩事。”周陌抱怨著,含笑看著白緞廣衫雲袖、峨冠博帶的模樣,不由想起他與白緞的第一次見面。
初見之時,白緞便是這般一襲古裝、衣袂翩翩,站在車來車往、熙熙攘攘的馬路邊,宛若誤入凡間的仙人,驚艷了歲月。
——當然,那時的他滿心都是對白緞的警惕與審視,無暇關注他的美好,而後來,白緞也逐漸適應了現代社會,極少再穿著古裝,讓他不由頗為遺憾,只能於回憶中細細品味。
如今,周陌倒是得償所願得看了個夠,而白緞也的確頗為適合這幅打扮,長發迤邐的模樣比之現代的短發更添三分韻味,令周陌愛不釋手。
既然戀人主動尋來,周陌也懶得繼續理會那些繁瑣的政事——反正要緊的大事他已然處理妥當,剩下的細枝末節也不在這一時半刻。
將桌上的奏章收拾好、放到一邊,周陌泡了壺清冽幽香的花茶,引著白緞在他對面坐下。白緞啜了口茶,手捧茶杯猶豫片刻,終究問出了自己疑惑許久的問題:“大哥……為何不登上那個位置呢?”他頓了頓,微微蹙眉,“別拿你先前對其他人說得那番話來敷衍我,我是一概不信的。大哥愛國愛民,但對於大梁朝與大梁皇室,卻當真沒有存著幾分敬意,不是嗎?”
周陌輕輕一笑:“還是賢弟懂我。不錯,我拒絕皇位,的確不是為了對大梁皇室的愚忠。”
“那是為了什麼。”白緞不由傾身,連聲追問。
“是因為,我根本不想當這個皇帝啊。”周陌搖了搖頭。
白緞擰眉側首:“當皇帝……不好嗎?”
——他雖然沒讀過幾本史書,卻也明白皇位有多大的吸引力。自古至今,無數英雄豪傑為了它而掙破了腦袋、犧牲了性命,就連骨肉相殘、兄弟鬩牆也比比皆是。
“當皇帝自然好,萬萬人之上、坐擁天下、富有四海,但相應的,得到的越多,便也意味著責任越大,受到的束縛越多。”周陌聳了聳肩膀,“我是孤家寡人一個,倘若我登基為帝,那麼那些沒事兒干的朝臣們的第一個要求,必然是讓我填充後宮、廣納美人、傳承子嗣,而這——卻是我恰恰最不願意做的。”。
白緞動作一僵,他下意識避開周陌灼熱的目光,胸口亂撞、手足無措。
他覺得他似乎聽懂了周陌的言下之意,卻又有些不敢相信,他本能得排斥周陌口中的“填充後宮、傳承子嗣”,但腦中卻亂糟糟一片,不敢細思自己為何會有這般的反應。
而周陌卻並不給他逃避的機會。
先前一段時間,周陌焦頭爛額地忙於政事,都沒有將最重要的談戀愛正式提上日程,如今心上人恰恰好送上門來,還提出了這樣“敏感”的話題,他怎能不一鼓作氣、將其拿下呢?
伸出手,覆上白緞置於桌上的手背,周陌感覺到白緞的手明顯瑟縮了一下,立即收緊力道,將他緊緊抓住:“賢弟,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明明表著白卻口稱“賢弟”,這滋味真是略感酸爽,簡直就是人面獸心的代名詞。
周陌在心裡暗暗吐槽,但白緞卻根本無暇顧及這稱呼上的問題。他磕磕絆絆,腦中空白一片:“什麼……意思?”。
“其實你明白的,不是嗎?”周陌輕輕一笑,他抬起另一只手,勾起白緞的下巴,傾身在他唇上淺淺一吻,語氣繾綣,“我心慕你已久。”
白緞臉上瞬時間通紅一片,手上一個用力,竟然當真被他掙脫開來。隨即,白緞連忙站起身,倒退幾步,與周陌拉開了距離。
周陌在心裡“嘖”了一聲,暗嘆白緞這世當真是做慣了體力活,力氣竟大了許多。很快,他也隨之起身,緩緩朝白緞逼近:“倘若我做了皇帝,無論你多麼優秀、才華橫溢,也逃不過那些多事之人的口誅筆伐,認為你是以身侍君的佞幸之輩,而一旦我又為了你而絕了傳承,那便更是一樁禍國殃民、危害社稷、不可饒恕的大罪。”頓了頓,他話鋒一轉,“但如果我不是皇帝,你我都不過是人臣,身份相當,便沒有人有資格打著為了江山社稷的旗號、名正言順得對著我的私生活指手畫腳,管我到底娶沒娶妻子、有沒有子嗣——即使我心悅一名男子,意欲與他共白頭,也無人可以指摘。賢弟——小緞,你明白嗎?”
白緞慌亂得抬起頭,望進周陌誠摯深情的眼眸之中,很快卻又心慌意亂地避開,他張了張口,卻不知該如何作答。
白緞長於民間、消息閉塞,從來都不知有龍陽之好,他自小都接受著將來要娶妻生子、傳承香火的教育,從來沒有想過會與一個男人攜手一生——而且,那個人還是他敬重有加、孺慕萬分的大哥。
“我打下這個天下,是為了百姓蒼生,而放棄皇位,卻是為了你。”周陌的嗓音溫柔堅定,深深傳進了白緞的耳中心裡。
白緞又後退數步,微微搖頭,旋即轉身而走。周陌望著他倉皇而逃的背影,卻並沒有追上去,反而微笑著捋了捋衣袖,眼神中滿滿是志得意滿與勢在必得。
他知道,白緞這次的逃避,只不過是由於事出突然、一時間無法接受罷了。而以白緞那一旦想明白便堅定直率的性子,肯定不會逃避太久,令他苦苦等待。
——如今青蛙已經被溫水煮熟,窗戶紙也成功捅破,周陌很快就能夠等到美食上桌、大快朵頤了。
對未來充滿希望的周陌心情大好,連帶著那滿桌政務都似乎不是那麼面目可憎了。
他神清氣爽地關上書房大門、坐回桌邊,呷了一口花茶,繼續提筆批閱。
——他得早早將這攤爛事趕在白緞想通之前解決。不然等到他成功抱得美人歸……誰還會想要在這堆亂七八糟的東西上浪費時間?!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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