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戲中

　　畫好妝做好造型，等到工作人員跟其他演員都用過晚飯以後，有森秀一才在黑崎明的招呼聲中走進了最後一幕戲的佈景裏。

　　搖曳的燭光下，稀薄的照明裏。在這寂靜的古寺中，整部戲大結局的鏡頭就要開始拍攝了。

　　只是，為什麼周圍會有這麼多的人圍觀？

　　那些一般遊客倒也罷了，怎麼連完成各自任務早都可以離開的演員們，都坐在自己的位子上觀望著這個方向？

　　難道他們對這最後一幕戲的拍攝過程就這麼好奇？

　　搖了搖頭，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的有森秀一扯了扯身上破爛不堪、染滿鮮紅色液體的戲服。掃了一眼胳膊上、胸口處特效化妝師畫出來的傷口。剛俯身打算坐下去的時候，就看到中田鬥真精_赤著上半身跟在黑崎明身後緩緩的走了過來。

　　“黑崎導演，中田前……”

　　“前輩！您胳膊跟腰上的傷口也實在是太恐怖了吧！？”

　　那個五十歲的男人一走過來，他問好的聲音才說到一半，剩下還沒來得及出口的話便被那道出現在視線範圍裏的猙獰傷口直接捏斷。

　　看看那從側肋劃到腹前的裂痕，再看看右肘上龍眼大小的血洞。那外翻的皮肉，深可見骨的深坑，還真是讓看見的人頭皮發麻、雞皮疙瘩起了一身。

　　“我的傷口？哈哈，你小子身上也好不到哪兒去嘛。”

　　中田鬥真聽著少年把話說完，徑直走到他的面前雙手在那恐怖的傷痕上一扯，硬是骸得面前的孩子變了臉色。

　　伴著低聲的笑聲，緊接著就看他蹲下身子一把揪住少年的衣服，指尖貼在那外露胸口上的劍傷附近輕輕地滑動了起來。

　　“前輩……您，您正經點兒好不好。”

　　“正經？蘭丸，你這是在質疑你的主公嗎？”

　　“行了鬥真，你再這麼摸下去，這小子的妝花了我可要找你算賬了。”

　　注意到大量的視線聚集在這裏，黑崎明果斷的出聲讓這兩個正在培養感情的傢伙停了下來。

　　他就是不明白了，中田鬥真平時明明不是這樣子的嘛，怎麼今天像是吃錯藥了一樣興奮的讓人驚異。

　　言語上的出格還沒什麼，可是剛才的動作實在是有些……

　　默默地在心裏歎了一口氣，決定儘快開始拍攝的老人掃了佈景裏正在積累情緒的兩人一眼。

　隨手叫過一位負責道具佈置的工作人員低聲詢問了一番以後，這才轉過身體對著有森秀一說明了剩下一部分需要注意的事情。

　　腳下的地板是經過特殊處理的材料，不用擔心會起火。所以認真說起來，等一會正式開拍的時候，他需要做的也就只有兩件事而已。

　　第一件事，拿起蠟燭。

　　第二件事，扔向門口。

　　之後，那經過道具組加工的拉門，在碰到火星的瞬間就會劇烈的燃燒起來。隨後攝像師會通過錯位的手法拍攝需要的畫面，表現出室內兩人被火焰包圍的效果。至於最後一部分房屋垮塌，特技動畫什麼的，就不是他們這些演員需要操心的問題了。

　　簡單到只用把蠟燭丟出去的程度嗎？

　　還真是有夠無趣的呢。

　　聽完黑崎明的敍述，有森秀一在點頭表示明白的同時，在自己心裏也有了另外一個計畫。

　反正最終的結局就是房子被點燃了，過程什麼的只要不是太出格，當然是他想怎麼演就怎麼演了。

　　“各部門注意，進入現場做最後的檢查。五分鐘後開拍！”

　　隨著老人的一聲令下，各個部門的工作人員快速的走動起來。修整造型的修整造型，檢查佈景的檢查佈景，一時間這一片區域還真是亂得可以。

　　反觀屋子中央，被工作人員圍在中間的兩人，卻像是沒有任何感覺一樣閉著雙眼靜靜的沉思著。

　那種毫無聲息的感覺就像是對周圍發生的一切毫無所覺，獨自一人身處在另外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裏一般。

　　遭人背叛的不甘，陷入末路的悲涼。

　　種種情感，都要靠現在這一點點的時間來醞釀出來。關注著這幕戲的人是那麼的多，身為主演的他們又怎麼可以演砸了？！

　　“好了嗎？處理完了嗎？完了就快點給我出來。”

　　伴隨著黑崎明高聲的呼喊，伴隨著佈景裏工作人員撤退的腳步聲，跪坐在地上的一大一小居然同時睜開雙眼相視一笑點了點頭，站起身子走到了各自出場的位置停了下來。

　　身負重傷靠著桌子劇烈喘息的男子，站在門口凝神戒備的少年。短短幾個呼吸間，剛才還神色正常的兩人，竟然像是忽然換了一個人一樣。

　　虛弱、敏感。

　　那種壓抑和緊張的氣氛，只需看上一眼就能讓任何人體會到。

　　此時此刻，隨著佈景內兩人的轉變，圍在周圍的人群也屏住呼吸猛地一下安靜了下來。就在這沒有一絲雜音的環境裏，坐在導演席上的黑崎明點了點頭揚手向助理做了一個手勢，示意拍攝開始。

　　下一秒。

　　隨著場務舉起場記板，站到場中將板子‘啪！’的一打。

　　這最後一幕戲，上演了。

　　“《戰國》大結局，火燒本能寺。”

　　“ＡＣＴＩＯＮ！”

　　……

　　已經，沒有辦法了嗎？

　　就要死在這裏了嗎？！

　　心中的霸業，還沒有完成的夢想，難道……就只能走到今天這一步了嗎？

　　扮演織田信長的中田鬥真臉色灰白的靠在矮桌上，任由著額頭的冷汗順著臉頰一路滑落，狠狠地砸到赤_裸的胸膛上。

　　被火器擊中的手臂，腹間這怎麼止也止不住的傷口。難道他這個別人口中的傻瓜，今天註定就要死在這裏了？！

　　不甘心！

　　在夢想就要實現的時候，遇到這樣的事情你讓他怎麼可能甘心？！要不是那個該死的傢伙背叛了他，他織田信長又怎麼可能落到今天這樣的地步！要是他在發現那件事情的時候，先一步將那個傢伙拿下的話，是不是就不會有今天這樣的局面了？

　　“主公！小人看到信忠大人的旗印……主，主公您的傷勢！？”

　　渾身浴血，手握鋒利刀劍沖進室內的少年在看到地上血跡的一刹那，臉上的表情頓時一緊一變。

　　顧不上身份的尊卑，顧不上自己手中正在滴血的刀刃，只見他飛快的沖上前去，拼命扯碎自己的衣擺，小心翼翼的纏在了靠在桌子上的男人的傷口上。

　　“……信忠來了？”

　　“是的主公，您的兒子信忠大人……”

　　“沒有用的蘭丸，以光秀的能力，信忠一定會失敗。”

　　望著近在咫尺的少年的臉，男人掃了一眼自己腰腹間的傷勢，再看了看對面少年身上鮮紅的衣襟，緩緩搖了搖頭神色黯然的歎了一口氣。

　　“這傷已經讓我沒有再戰之力，就算信忠最後能趕來，我恐怕也堅持不到那個時候了。在這必死的結局裏，與其被叛徒殺死，我寧願自己切腹落得全屍！”

　　“主公！這種話，您怎麼能！？”

　　“蘭丸，你不用再安慰我了。我織田信長能從尾張大傻瓜走到今天這一步，雖然尚有遺憾，可是這一生也算是活的精彩、活的轟轟烈烈。”

　　“給我拿酒來！”

　　說話間，他不顧身上的傷勢硬是單臂撐著桌子坐直了身體，伸手指了指屋子一角宴會時未喝完的酒壇，命令身邊的少年將那東西拿過來給他。

　　笑話！

　　這一天發生的事情還真是笑話！

　　半天前，他明明還跟兒子坐在這裏飲酒作樂。哪想到到了晚上的時候，卻面臨著絕境，遭遇屬下背叛沒有半點活命的可能。

　　這一生征戰數十年，殺人無數！

　　最終落得這樣的結局，也算是罪有應得了。

　　伸手接過少年遞過來的酒壇，掀起封口的蓋子仰著頭拼命喝了幾大口，像是感覺不到身上火辣辣的疼痛一般，他單臂一甩徑直將手中的東西塞進了面前少年的懷裏。

　　“蘭丸，你也給我喝！”

　　看著面前這個坐得端正的孩子，看著他恭敬的接過酒壇拼命灌下去的動作。

　他仿佛一下子回到幾年前，再一次見到了那個站在風雪中，衣衫單薄因為親人逝去而痛苦神傷的絕美少年。

　　六年，一下子竟然已經過去了六年。

　　從這個孩子來到他的身邊開始，從這個孩子照顧他的生活起居開始。他們這對年紀相差巨大的君臣，相處在一起的時候卻是意外合拍。

　　十二歲到十八歲……

　　他明明還這麼小，難道今天就要陪著他這個老頭子一起上路了嗎。

　　注視著面前的少年放下酒壇，緊緊盯著他那雙在燭光下飽滿鮮紅的雙唇。

　中田鬥真、抑或是織田信長，像是不能自已一般伸出左手托起那白皙的下巴，揚起拇指在那抹濕潤的嘴唇上緩緩摩擦起來。

　　“主公……”

　　“蘭丸，告訴我你後悔嗎？後悔來到我的身邊嗎？”

　　“你想想看，如果沒有我，你的父親、兄長也許就不會死。如果沒有我，你可能也不會遇到如今這樣的局面。”

　　“你的家族因為我的原因變得支離破碎，你能告訴我……你恨我嗎？”

　　這樣的問題，究竟該怎麼回答？

　　是的，就像這個男人說的那樣。

　　他的父親、兄長、弟弟，都是因為他的原因才會先後離他而去。可是他們家作為效忠於他的武將，為了自己的主公獻出自己的生命又有什麼關係。

　　這個人對他的愛護，這個人對他的感情……

　　事情都已經到了這般田地，現在說這些有的沒的又有什麼意義？

　　恨還是不恨，他森蘭丸不知道。他只知道，他是這個男人的武士，他是這個男人的小姓。身為一個備受寵愛的屬下，又怎麼可能恨那個一直關心著他的主人。

　　“主公，小人……”

　　“閉嘴，不要說！”

　　放在那鮮紅嘴唇上的手指忽然一按，神情虛弱的男人沒有讓他把話說完。

　　也許是擔心、也許是害怕，反正不管怎麼樣，在這人生的最後時刻裏，他只想保有對這個孩子最美好的記憶離開這裏。

　至於後不後悔、恨不恨他，這些答案他並不關係。

　　真的，他並不關心……

　　想到這裏，他感覺身體的溫度已經越來越低。渾身的力氣，也隨著滴在地上的鮮血離他而去。

　　作為一個男人！作為一個霸主！他怎麼可能將自己的生死交在叛徒的手裏！

　　反手抓起腿邊的肋差一把拔掉刀鞘，當他剛打算切腹自盡的時候，一雙手掌就這麼突然一下拉住了他的胳膊讓他停在了那裏。

　　“主公，可以請您等小人一下嗎？小人願意陪您一起。”

　　微笑著說出這些話，不顧面前男人錯愕的表情，這個身形瘦弱的少年單手抓起地上的酒壇，手腕一翻直接將罎子摔到了門口。

　　‘嘩啦’的一聲脆響，夾帶著周圍人群呼吸一緊的聲音，就看他拿起燭臺上的蠟燭定定注視了片刻之後，隨手將手中的東西對著拉門的方向一把丟了過去。

　　下一刻，‘轟！’的一聲熱浪襲來。那貼在血紅衣衫上的長髮，在這猛烈燃燒的火光中忽然向後一蕩，美得令人窒息。

　　那血紅色的衣衫，滾滾熱浪中奔騰飛舞的發絲。明明只是很簡單的站在那裏，但是那種感覺、那種視覺上的衝擊力卻是那麼的強烈。

　　看著他轉身走回自己主公身邊，看著他拉開男人的臂膀坐進那個人的懷裏。

　　那緊緊貼在胸膛上的後背，那雙手緊握刀柄，將寒光對準自己身體的情景。既是這麼的危險，也是這麼的牽動人心。

　　“蘭丸，你這是要幹什麼？！”

　　“主公，您知道嗎？”

　　靠在身後男人的懷裏，聽著他明明虛弱卻還是忍不住擔心的聲音，少年臉上的笑容痛快肆意。

　　“能來到您身邊，成為您的侍從。被您保護、被您關愛。雖然時間短暫，但是蘭丸不曾後悔。”

　　“而且，您知道嗎？”

　　“小人……”

　　‘啪！’的一聲火星炸裂，圍在周圍被兩人表演吸引了全部注意力的人群，就看到少年的嘴巴動了幾下，但是最後那幾個字卻無論如何都聽不清楚了。

　　熊熊的火光裏，唯一一個聽見那句話是什麼的男人，表情從最初的難以置信，逐漸變成現在的滿足跟驚喜。

　　就看他伸出左臂將懷裏的孩子緊了緊，寬大有力的手掌順著刀柄一路向上，握在了那雙柔滑的手掌之上。

　　紅色的光、兇猛的火。

　　匹練一般一閃而落的雪亮光輝，忽然一下劃破滾滾濃煙‘撲！’的一聲沒進了那對抱在一起的君臣懷裏。

　　……

　　從最初的相遇，到多年的相伴。

　　他懂得他，他寵愛他。

　　不管身邊的人會怎麼看他們，不管後世的人會怎麼評價他們。

　他織田信長都是森蘭丸的主公，而他森蘭丸也是他織田信長的小姓。

　　種種故事，幕幕相處的情景。

　　這些不同人眼裏不同看法的事情，就跟少年最後那句沒有被人聽見的話一樣，註定讓世人好奇，註定讓世人……

　　遐想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