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櫻雪

　　兄長？

　　弟弟？

　　中村一樹對這個同父異母的弟弟，究竟是關心、是疼愛，還是只是按照父親的遺言，想要彌補？

　　從小便體弱多病，從小便生活在各種冷眼和嘲諷中。但是這孩子的堅強、樂觀卻如同一縷陽光一樣照亮了這個死氣沉沉的家族。

　他的母親是對立家族的女人，他的出生更是這個家族的恥辱跟笑話。

　　可是為什麼，作為家族唯一的繼承人，他對這個如同貓崽一般幼小贏弱的少年卻那麼的關心？

　　是父親的囑託？還是他個人對這個家族無聲的抗爭？

　　不是！這些都不是！

　　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每當這個孩子出現在他眼前，看著他那張蒼白小臉故意忽視痛苦，努力笑出來想要安慰他的時候。

　　他中村一樹就知道了……

　　他，愛他。

　　“各部門注意！五分鐘後開始拍攝。”

　　黑崎明打破沉寂的聲音裏，敦賀蓮突然一下睜開雙眼看向了站在身邊，正在讓造型師做最後修整的少年。

　　那乾澀失去光澤的長髮，寬大衣衫下單薄瘦弱的身軀。再加上打上陰影看上去凹陷下去的臉頰，這心裏的感覺就不由的更加沉重了幾分。

　　作為兄長，如果看到珍若性命的親人這副模樣，怎麼樣都會感到難受的吧？既然是這樣的話，對他的疼寵、愛護，也就沒有什麼好顧慮的了。

　　“秀一，準備好了嗎？可以的話，就讓咱們開始吧。”

　　“蓮，你……”

　　看著伸到面前的手掌，注視著男人深邃雙眼中隱隱的期盼。有森秀一知道從這一刻起，他跟這個男人的故事開始了。

　　以前的種種，不管是初次相遇的交鋒，還是後兩次的爭鋒相對。又怎麼可能跟現在這種情況相提並論？

　　他們是演員，是最出色的演員！

　　這裏是戰場，是最合適的戰場！

　　既然這一切都是他們想要的！那麼這一次，就讓他有森秀一看看，眼前這個讓絕大多數演員仰視的男人，究竟達到了怎樣的高度吧！

　　“等一下就拜託你了，一樹哥哥。”

　　“演員就位！攝像師準備！”

　　“《迷霧之森》大結局，櫻雪——”

　　“ＡＣＴＩＯＮ！”

　　伴隨著場記‘啪！’的一聲打板開拍，黑崎明嚴陣以待的專注表情裏，一幕註定將要震動整個娛樂圈的情節上演了。

　　……

　　四月的東京，溫柔且美麗。

　　舒爽的春風裏，紅白兩色花瓣隨風飛舞的畫面中，仿佛連周圍的空氣都帶上了一絲甜蜜、溫馨的味道。

　　眼前這些花，是櫻花。

　　花語是生命，是幸福、是永不放棄。花形是很美麗，可是在這引人的外表下，卻是連一場大雨、一場狂風都經受不住的脆弱。

　　就跟……他身邊的孩子一樣……

　　伸手接住眼前的粉色花瓣，看著掌心中那嬌嫩透明到稍微一用力便能將它捏碎的粉紅。

　男人手掌用力一握，再一次重新伸開的時候，毫不在意的將那皺成一團的垃圾扔到了地上。

　　“透，走到這裏就可以了，我抱著你回醫院休息吧。”

　　皺著眉頭注視著身邊抓著自己胳膊低頭喘息的少年，他的表情雖然嚴肅，可是眼神之中的擔心跟溫柔卻怎麼樣都遮擋不住。

　　只聽他說完這些話，剛俯下身子打算將身邊的人抱起來的時候，那個一直抓著他胳膊的男孩兒卻掙扎著直起了身子，眼神倔強的看了回來。

　　“哥哥，難得出來一次。就讓我……就讓我在外面多待一會兒吧。”

　　“這時候回醫院能幹什麼？躺在床上睡覺嗎？最近這段時間，我都已經睡煩了呢。”

　　他的臉色慘白沒有一絲血色，額頭帶著隱隱的汗珠。青紫色的嘴唇在說話的動作中微微顫抖的畫面，真的很想讓看到這一幕的人將他按在病床上讓他好好休息不要起來。

　　休息？

　　沒錯，他是需要好好的休息。

　　每天每天，睡的時間越來越長，吃的東西越來越少。就連整個人的精神也是恍恍惚惚，時而清醒、時而神志不清。

　　這樣的情況，讓身邊的兄長很擔心吧？

　　他也不想的，可是……沒辦法。他也，沒辦法啊。

　　眼前這些是什麼？開滿櫻花的公園嗎？已經到了春天了嗎？也許，在這個地方睡著，也是不錯的選擇呢。

　　“透，你在想什麼？”

　　“啊！？沒，沒什麼。我剛才只是在發呆，什麼都沒有想啊哥哥。”

　　略顯慌亂的眼神，顧左右而言他的表現全都看在了他身邊成年男人的眼裏。

　　他不是問不出來，也不是不想知道。只是剛才這個孩子眼神中的那份落寞，跟看向樹冠花枝的表情，都讓他把就要衝口而出的話說不出來。

　　這孩子的身體本來就不好，心臟跟免疫系統的問題更是嚴重。前幾天主治醫生的通知還餘音在耳，他又怎麼可能故意將話題引到那個方面。

　　畢竟，這個孩子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一樹哥哥，咱們去那棵樹下麵坐一會兒吧。透，已經有些累了。”

　　扶著兄長胳膊的男孩兒將大半個身子靠在身邊的男人身上，抬起胳膊指了指不遠處需要四人合抱才能圍住的大樹。

　眼神期盼的看著對方點了點頭，等待著他的答復。

　　這段路程雖然不長，可是以他虛浮的腳步、無力的身體，想要走過去的話，卻也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從他出生在這個家族裏的那一刻起，不被人重視、常常被人刻意刁難、侮辱欺負的命運就已經註定了。

　要不是身邊一直有這個人幫助著他、保護著他，以他這一陣風就能吹倒的身體情況，又怎麼可能活到現在？！

　　呵呵，是啊。又怎麼可能……活到現在……

　　“好！非常好！光憑這一幕，就能讓所有質疑這部電影的人全都閉嘴！”

　　場中的表演正在繼續，雙眼隨時注視著故事進展的老人卻也沒有閑著。就看他俯下身子緊緊盯著面前的螢幕，目不轉睛的觀察著那一大一下兩個人的眼神跟動作。

　　敦賀蓮這個人他知道，雖然沒有親自合作過，但是通過口耳相傳對這個男人的事情也算是有些瞭解。

　　成熟、沉穩、演技出眾，單單只看這場戲，就能瞭解到他過往的成績並非浪得虛名。

　　瞧瞧他隨著劇情推進，因為擔心親人身體擔憂又不能拒絕的矛盾表情吧。這種複雜的內心戲，要是沒有深厚的功底還真是表達不出來！

　　那種珍視與苦澀並存，想要伸手抓住卻總是沒有辦法跨過那道鴻溝的掙扎……他還能說什麼？只能是為這個男人讓人讚歎的演技而拍手叫好了。

　　再說說靠在他懷裏的那個少年有森秀一。

　　通過上一次的合作，他原本認為自己對這個孩子的實力已經有所瞭解了。可是今天見到的情景卻讓他再一次，刷新了對這個小傢伙的認識。

　　虛弱、易碎、故作堅強。

　　可是說，這孩子毫不費力的便把一個將死之人，演繹的活靈活現！

　　看看周圍這些工作人員雙手緊握，牙關緊咬的擔心表情吧，這孩子進步的速度實在是太可怕了！

　　敦賀蓮加上有森秀一等於什麼？

　　他現在雖然還說不出最終的答案，但是卻已經清楚地意識到，最終呈現出來的那個結果，很可能是讓整個娛樂圈都歎為觀止的奪目耀眼！

　　而且，雖說小傢伙這次的戲份不多，依然只是一個配角。

　　但是那種表演起來信手拈來，渾然天成的自然跟圓潤，不出意外的話絕對能幫他在今年的各項大獎中取得豐碩的回報。

　　還有敦賀蓮。

　　這個傢伙以前的表演他老人家是沒見過。但是眼前這讓人過目難忘的表現，想要再一次蟬聯影帝恐怕也不是什麼……

　　嗯？怎麼回事？！

　　正當他一邊關注著螢幕，一邊在心裏替那兩個人規劃未來的時候，畫面中的少年身體忽然一軟，伴隨著周圍人群壓抑不住的驚呼，身體靠在身邊男人的胳膊上滑了下去。

　　“透！透！？你怎麼樣？你怎麼樣？！再堅持一下，大哥這就送你回醫——”

　　“哥哥，那天醫生對你說的話，我都聽到了。”

　　虛弱無力的聲音，靠在兄長身邊的少年不顧手中忽然僵硬的身體，鼓起全身的力氣深深吸了一口氣搖晃著從地上站了起來。

　　一周的生命。

　　哈哈，只剩下一周的生命了。回去那個除了白色跟藥味兒之外什麼都沒有的地方又能怎麼樣？

　　他該死的時候，不是還是會死嗎？

　　不是，還是會死嗎……

　　拼命仰起頭，忍住心中的不甘跟想要大聲叫喊的衝動，努力的睜大雙眼想要將這個世界的畫面印進自己的腦海裏。

　　縱使身體已經顫抖、縱使雙腿已經全無力氣、縱使這一雙眼睛一團模糊什麼都看不見，他也要拼盡全身的力氣站起來！記下來！將眼前這一幕幕畫面，烙印在自己的心裏！

　　強大卻悲涼的氣場，想要生存卻不得不對命運屈服的無望。已經被病情拖垮再也挪不動一步的少年，最終搖晃了一下身體摔倒在了身邊男人的懷裏。

　　緊張、憤怒、難以置信，就看在這越來越激烈的情緒變化中，男人狂暴的氣息卻因為懷中孩子的一句話瞬間平息了下來。

　　“……大哥，不要回醫院，透……不要回醫院。帶我去那棵櫻花樹下麵，帶我去……那棵櫻花樹下麵……”

　　“透！透！！”

　　緊緊攥住眼前的孩子，不敢相信他越來越虛弱的表現。他真的很想一把將他抱起跑回醫院，他真的很想幾天前聽到的那些話都只是別人騙他的謊言。

　　期盼過、祈求過、能用的方法他全都用了！可是換來的是什麼？換來的是什麼？！

　　不是說還有一個星期的壽命嗎！？怎麼這才剛剛過了五天，這孩子就像是要離他而去了？！

　　騙人的！騙人的！

　　感情是騙人的！生命是騙人的！虛偽的家族，利用情感作為復仇武器的仇敵，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事情是能讓人相信的？！

　　透，我的弟弟……透。

　　要是你死了，我絕對會讓那些曾經帶給你我無盡痛苦的傢伙——陪葬！

　　難以想像的兇狠暴虐，充斥著無盡瘋狂的氣息從他的身體裏噴湧了出來。

　　就看這個男人抱著懷裏的少年猛然站起，一步一步向前的腳印如同踏進深淵一般沉重、震動人心。

　　走到櫻花樹下，將懷裏虛弱的孩子靠著樹幹放好。在下一刻，一雙修長有力的手掌死死的握住了眼前那冰冷顫抖的雙手。

　　“一樹哥哥。”

　　“……我在這裏，透。”

　　“其實，我這段時間睡著的時候一直都有夢到哥哥你呢。”

　　無力低聲自語的少年動了動自己的脖子，將一片模糊什麼都看不見的雙眼向上抬了抬繼續說道。

　　“在夢裏，我好像回到了小時候。回到了哥哥你帶我玩兒，幫我爬樹，偷偷給我送飯的日子。那時候，透雖然過得辛苦，但是一樹哥哥的溫柔卻遠比現在透整天待在醫院裏更加美好。”

　　“透……對不起……真的，真的對不起……”

　　“然後，我就想啊。”

　　像是沒有聽到身前男人充滿痛苦的道歉聲，將頭抬起迎著陽光感受著難得溫暖的少年，自顧自的把話說了下去。

　　“在夢裏，透是不是可以更多的回到那些日子裏呢？跟哥哥一起玩兒、跟哥哥一起長大，不單單要哥哥保護透，透也想要保護哥哥。”

　　“……一樹哥哥，你說作為小時候那些故事的延續，這些事情可以嗎……？”

　　“可以！可以！只要是透你想要的，不管是什麼樣的延續都可以。你只要在睡著以前拼命地想，那些想要的畫面就一定……就一定會實現！”

　　捧起眼前這讓人心疼的孩子感覺不到一絲溫度的手掌，男人拼命控制著自己的心神沒有讓自己嚎叫出來。

　　他一直自己騙自己，說自己對這孩子的感情是兄弟！

　　他一直自己騙自己，說自己對這孩子的關心是還債！

　　可是胸口這疼如刀割的感覺是什麼？這渾身血液奔騰不止，叫囂著想要復仇的痛苦是什麼？

　　誰能夠告訴他，為什麼他在被人背叛之後，一直沒有發現這份隱藏在內心深處真正的感情？！

　　“……原來，只要在睡著以前拼命地想，我想要的畫面就一定會實現嗎？”

　　“哥哥，你真的好博學呢。”

　　緩緩低下頭，用力的想要看清眼前模糊的影子，感受著身體裏的力氣一點一點的消退，靠在樹幹上的少年用盡最後一絲力氣，讓兄長拿起一片櫻花放到手中以後，將雙手從對方的手心中抽了回來。

　　“一樹哥哥。”

　　“這一次……”

　　“透睡的時間……可能會，很長。還請一樹哥哥你，不要……”

　　“忘、記、我……”

　　戛然而止的虛弱聲音，緩緩合上的雙眼。

　　伴隨著兩顆從眼角悄然滑落的晶瑩淚珠，一陣忽然揚起的風卷起了少年手中白色的櫻花花瓣，如同他尚未走完的生命一樣升上天空、逐漸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