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今天,是元潤玉的休日,但是,她從一大清早,就進了後山的「澄心堂」,裏裏外外打掃得幹幹淨淨。
除了當年問延齡親手所監制的紙張之外,還有已經許久未曾有人動過的制紙器具,也都逐一地擦拭幹淨,半天的功夫,已經讓原本就維持得 十分窗明幾淨的地方,到了纖塵不染的地步。
就在她還想找些什麽來洗洗刷刷的時候,已經被沈晚芽出現給制止住,按下她在夏日裏被水浸得涼透的雙手,笑著搖搖頭。
「玉兒,別忙了,我可不想讓太叔爺從天上回來見著了,還以爲是我在虐待你,要你把這已經夠幹淨的地方,硬是再掃得更幹淨。」
元潤玉看見夫人,心裏還是有些別扭羞愧,站著不動,任著沈晚芽伸手輕撫過她因爲忙著打掃而有些淩亂的發絲。
「那人……是『京盛堂』的藏大總管,對不對?」沈晚芽在保持沈默多日之後,終于開口逼元潤玉攤牌。
元潤玉先是一怔,再想從小到大,她和問驚鴻所做的事情就沒一件能瞞過沈晚芽,遂點了點頭,道:「對,是他。」
原先的猜想得到證實,沈晚芽卻只是苦笑,「這老天爺真是愛開玩笑,心裏越是怕,就越是會碰到,玉兒,即便不是鴻兒也好,你怎麽偏偏 去喜歡上那個男人呢?也不是不好,只是,你招架得住他嗎?」
元潤玉像是被觸動到心裏的傷痛,心弦一顫,眼眶微紅,半晌,搖了搖頭,小聲道:「都過去了,夫人,你讓玉兒一輩子留在你身邊,好不 好?別讓我嫁人,就留著陪你,好不好?」
沈晚芽光是聽她這些話,就知道這孩子吃了不少苦頭,自己當然是不可能見心疼的孩子吃了虧,還能夠袖手不管,但是,這事情有關『京盛 堂』,剛才外頭傳回了消息,這次總商大會,總商之首的位置,肯定是非藏澈莫屬了,在他有了這名銜之後,整件事情更要仔細較量。
「先不說這個。」沈晚芽牽著她的手,往屋外走去,「今日的天色好,你既然是在休日裏,不想出門,就在園子裏走走散心,玉兒,你要是 再讓我見著了你到處去瞎忙,我可是要生氣了,嗯?」
「知道了,我走走去。」得了夫人的體諒與呵護,元潤玉感覺就像是陰天裏破開了一道天光,心裏暖暖的,在夫人的陪伴目送之下,走出了 「澄心堂」,一個人往正院裏走去。
見著陽光明媚,天清風朗,元潤玉挑了一塊大石,坐到了小湖畔,才正想沈下心思,想些事情,就被身後的一聲叫喚給喊回神。
「玉姐姐。」問驚鴻笑嘻嘻地探出頭,才喊完,就見到她先是一愣,然後微惱地瞪了他一眼,「我好像從來都沒喊過你玉姐姐,是不?剛才 ,我喊你玉姐姐,你想到了誰呢?」
「鴻兒,別尋我開心,我現在沒心情與你說笑。」元潤玉淡淡地別開美眸,望著湖的另一畔,夏日的綠意郁郁蔥蔥,那顔色,濃得化不開, 卻又翠綠得教人目眩神迷,難以自拔。
問驚鴻在她身邊坐下來,看了她的神情,忍不住在心裏歎息,無論他怎麽看,都覺得她和藏澈之間,絕對是郎有情妹有意,但是,哪裏知道 前幾天帶她去過一回總商大會,回來之後,反倒郁悶得更嚴重了?
「玉兒,雖然我們並不是親姐弟,但是,這麽多年相處下來,我敢說饒是親姐弟也不會有你我之間的好默契,對不起,如果不是我闖禍,也 不會害得你和他之間鬧得這般不愉快。」
元潤玉知道自己是瞞不過他,也沒必要瞞他,笑歎了口氣,道:「我是該罵你胡鬧沒錯,但是,我與他之間並非因爲你才……鴻兒,對不起 ,在遇上他之後,我才知道,我並不喜歡你,至少,不是那種喜歡。」
「……沒關系,玉兒,我沒事。」問驚鴻聳肩笑笑,一派雲淡風輕,俯下身拾起一塊小石頭,卻在這時,一本藍皮簿子從他的懷襟裏掉出來 ,他飛快地伸手想要拾起,卻被元潤玉擡出一條腿給擋開,先他一步把本子拾起來。
「玉兒?」他簡直不敢相信,她一個女孩子竟然那麽粗魯的動作都使得出來,忍不住又氣又笑,道:「你好歹也矜持一點,我再怎麽說,也 都是男人啊!」
「先前或許還當你是男人,但是,現在你就只是我弟弟了。」元潤玉哼哼了兩聲,一不管一一不顧,心倒也敞開了,不管他想要湊過來搶, 看清楚藍皮本子上的字樣,女子娟秀的字迹,寫著「小痞子專用讀本」,末尾署名則是「雷舒眉」,字迹仍新,她轉頭看著他一臉心急,像是什 麽秘密被她看穿的窘迫,「這不是當初她贈你的那一本……你與眉兒姑娘?什麽時候的事?」
「她受傷後隔日,我實在放不下心,想盡辦法見到了她,然後……總之,從那一天起,我就知道,即便我與你成親了,心裏還是會有她。」
雖然,問驚鴻心裏清楚,如果元潤玉沒有提出退婚,他應該還是會與她成親,無關男女之間的情愛,而是因爲從小的深厚交情,他放不下這 個姐姐。
又或者可以說,他一直以來,刁難的手段用盡也要逼退纏人的雷舒眉,也是因爲他知道自己不可能輕易舍下,一直以來對他包容照顧有加的 元潤玉,所以當他察覺到她與藏澈之間的暧昧,他才想,或許,他可以放開手也不一定。
只是,事情的進展,似乎永遠不若人們料想中簡單容易。
「既然如此,爲什麽不早說?你讓我白操了好多心,你早該讓我知道你與眉兒姑娘……臭鴻兒!」元潤玉又氣又笑,忍不住狠狠瞪他。
「好好好,這次算我欠你,其實我早就想向娘提出取消我們婚約的事,可是,玉兒,你最知道我娘的個性,這事情要是由我出面,她是絕對 不會讓我有好日子過的,她這人的手段……玉兒,有時候我真的懷疑我到底是不是我娘的親生兒子,唉!可是你就不同了,由你提出來,她雖然 會覺得遺憾,但最多就想是我這兒子不爭氣,沒能留住你的心,說到底,我娘真是比較疼你。」說著,問驚鴻又煞有其事地歎了口氣。
「都你說的,這話你可別讓夫人聽見,臭鴻兒,夫人待你我之間的差別,正是因爲你是她的自己人,才讓她更想求好心切的緣故。」
「你這話才別教我娘聽見,要不,她肯定要想自己是哪裏做得不夠,才教你覺得你不是她的自己人。」
問驚鴻說完,兩人相視一笑,一前一後坐在小湖邊的大石上,就像小時候一樣背靠著背,元潤玉翻著手裏的書卷,問驚鴻則是搓著剛才撿在 手裏的小石頭,斜斜地往水裏一扔,小石頭彈跳了四五下,才沈進水裏。
此刻,風暖融,吹過濃綠的樹梢,拂過他們的夏衣袂尾,蟬聲唧唧,水波徐徐,恁地歲月靜好。
然而,就是這般熟稔,讓他們絲毫迸不出男女之間的情愛火花,元潤玉心想,或許如同夫人所說的一樣,後悔讓他們認作姐弟,少了男女之 防,卻也讓他們從未意識過自己是否喜歡對方,起步得太晚,才會讓人有機可趁,猛然回神時,在他們的心裏,都已經各自有人了。
忽然,元潤玉冷不防開口問道:「鴻兒,你覺不覺得眉兒姑娘這書裏的小痞子,與你挺神似的?」
「不像,一點都不像!」問驚鴻的語氣有些賭氣的成分,但是話才說完,就聽見元潤玉的笑聲從背後傳來,「玉兒,不許笑。」
「要我不許笑,就是你也知道自己跟這個小痞子很像了吧!」元潤玉還是沒止住笑,又翻開下一頁,看見書裏對小痞子的描述,笑得又更開 心了。
「玉兒!」
「好好,不笑,我不笑。」元潤玉合上書卷,擱在曲起的雙膝上,雖然答應問驚鴻不笑,但想到書裏的字句,還是忍不住莞爾,抽動的嘴角 忍得難受,但終究忍住了沒再笑出聲。
問驚鴻從她微微抽動的背部可以感覺得出來,她只是憋住了沒笑出來而已,他悶哼了聲,道:「總之,我不認自己是她筆下那個小痞子,再 怎麽說我也應該是大俠才對,我覺得她寫這些,根本就是存心寫來氣我的。」
「可是……」元潤玉再打開書本,直接翻到了最後的完結部分,「最後大俠女跟小痞子在一起,還很喜歡小痞子呢!所以我想,眉兒姑娘寫 這個,應該沒有氣你的成分,相反的,應該是很喜歡你吧!」
「哼哼!」對于元潤玉這推測,問驚鴻沒反駁,雖是悶哼,但是隱隱可以見到嘴角勾著似有若無的笑痕。
「鴻兒,謝謝你。」元潤玉微勾起笑,側轉過首,臉頰半枕身後男人的肩頭,美陣遠眺碧綠的小湖那畔,火紅的石蒜花盛開燦爛,雖然,她 沒看見問驚鴻的表情,但是,從他放松的肩背,可以感覺得出來提起雷舒眉喜歡他這件事情,讓他覺得很開心。
「謝我什麽?」
「謝謝你由我先提出退婚,你其實不是怕夫人會責怪你,你之所以會遲疑不敢提退婚,是爲了我日後著想吧丨」說著,元潤玉唇畔的笑容更 深了,其實,只要知道問驚鴻的個性,不難猜想到他所做的盤算。
問驚鴻輕「啧」了聲,一副惋惜自己都已經做到這地步了,竟然還沒能瞞過她,只好點頭笑道:「先說我是認真覺得如果由我這方面提出退 婚,我娘八成真的會打斷我的腿,但是,自古以來,由男方退婚,女方根本就是顔面無存,這日後傳出去,要讓你如何再做他嫁?如果,我沒能 爲你想到這一點,也就枉費我當了你這麽多年的好弟弟了。」
聞言,元潤玉的眼神看起來有些許黯然,想他爲她盤算這許多,但她卻想著自己今生今世,或許沒有嫁作人婦的一天,會不會太辜負了他的 苦心?
她不以爲鴻兒與眉兒姑娘在一起之後,她與藏澈之間會有什麽改變,夫人說得對,他不是她能招架得起的人物,但是,她想至少她可以放寬 心,有鴻兒照顧眉兒姑娘,藏澈對眉兒姑娘摔馬受傷的事情,應該可以多一些諒解,能這樣就很好了。
最後,她只是勾唇笑笑,稱許地點頭道:「嗯,聽起來,我家鴻兒是真的長大了,那先說說,你打算什麽時候把眉兒姑娘娶進門?」
「緩緩吧!你才剛提退婚,我這就去向娘說要娶眉兒,我怕娘會多想,對往後眉兒進門之後的處境不利,那個瘋丫頭做事少根筋,要是我娘 不喜歡她,我怕她會應付不來。」
「看起來,眉兒姑娘在你心裏,分量確實是不同凡響,從小到大,沒看過你將任何人像她一樣放在心上,就連往後都爲她考量不少,好吧! 幫人幫到底,送佛送上西,我會想辦法去替你探探夫人的口風,有機會幫忙說說話,至于你這兒該如何討夫人歡心,你該是心裏有數才對。」
說完,元潤玉挪了位置,改坐到他的身邊,將手支靠在大石上,低頭從下方看著他噙笑的俊顔,被她瞧得怪不好意思,白皙的耳根還有些泛 紅,最後點點頭,表示他自個兒會看著辦。
這一刻,她忍不住想到了藏澈,想到自己沒見過那只狐狸臉紅的模樣,料想他大概這輩子沒臉紅過吧!就算是喝了一堆酒,也是她醉倒在他 面前,那人老是一副志在必得,好像日月乾坤都在他掌握之中的自恃自傲,就只有在她面前裝嫩時最不要臉。
如果再往仔細些想去,元潤玉真不知道自己怎麽會喜歡上一個好像有點糟糕的男人,但卻無法否認,只是想起來而已,她的心口就已經忍不 住微微泛疼,一口氣像是被人掐住般,快要喘不上來。
「我不知道自己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喜歡眉兒的……」問驚鴻沒留意到她的神情,低身從石旁的軟泥地上又拾起一顆石頭,修長的手指來回地 搓去石頭上的泥土,最後,再度將石頭斜扔上水面,直到石頭跳了幾下,沈進水裏之後,半晌,才又開口說道:「但是,等我醒過神的時候,發 現自己的目光已經不能從她身上挪開,玉兒,眉兒不是個能教人省心的丫頭,她的手腳很笨,到了讓人覺得不可思議的地步……」
說著,問驚鴻似乎想起了什麽有趣的畫面,吃吃笑了起來,伸手取回元潤玉手裏那本書卷,看著書皮上,雷舒眉親手寫上「小痞子專用讀本 」的字樣,還是忍不住有些不以爲然地撇撇嘴角。
「起初,我以爲她是故意的,可是幾次相處之後才發現她不是,玉兒,她連好好走個路,都可以跌個四腳朝天,這樣的丫頭,卻十分醉心武 學,成天想當個武功蓋世的俠女,你說,老天爺是不是跟她開了一個大玩笑?」
聞言,元潤玉笑了,不是在笑他說雷舒眉連走路都可以跌個四腳朝天,而是笑他說這些話時,頗有幾分抱怨老天爺竟然如此捉弄他心上人的 意味,她嘴上沒說,心裏卻想眉兒姑娘是個比她更合適鴻兒的妻子,夫人是個聰明的人,想必很快就能發現這一點,所以,她覺得自己不必太擔 心小兩口了。
見元潤玉笑得沒心沒肺的開心樣子,問驚鴻沒好氣地睨了她一眼,但還是忍不住繼續與她說起關于雷舒眉的大小事,兩人說說笑笑,沒發現 一縷秋香色的身影,在不遠之外的大樹後頭靜立許久,然後才轉身離去。
「我老了,很老很老了。」
沈晚芽一踏進夫君的書房,就幽幽地丟下這兩句話,走向窗畔的長榻,往上一躺,臉枕在一方引枕上,歎了口氣,閉上雙眼。
問守陽被她突如其來的幽怨給弄得莫名其妙,擱下手裏的帳本,走到她的身邊坐下,眉心困惑地微微蹙起。
「好端端的,怎麽忽然說這種喪氣話?怎麽說我都比你虛長幾歲,你要是很老很老了,那是將我置于何地?」
等了半晌,沈晚芽仍舊沒有開口,沒有動作,只是睜開眼眸,淡淡地,往丈夫的臉龐投睨而去,看了好一會兒之後,才問道:「你知道,鴻 兒有喜歡的女孩子了嗎?」
「……不就是玉兒嗎?」問守陽幹笑了兩聲,想到與兒子之間說好了不對沈晚芽透露的約定,只好睜著眼說瞎話,只是愛妻今天的狀況有些 古怪,讓他一瞬失了方寸,差點就要將實情脫口而出。
「你知道,原來你也知道了!」沈晚芽成精似的人兒,哪會忽略掉丈夫那一瞬間的遲疑,原本她只是猜想,特意過來試他一試,沒想到竟然 被她猜著了,她不給他狡辯的機會,一口咬定,白淨的臉蛋往引枕裏更蹭進了些,悶著聲道:「你知道,玉兒也知道,就我一個人不曉得,就說 我很老了,不是年紀的問題,是我老到不懂孩子們心裏在想什麽了!」
「芽兒?」
問守陽被她像是要哭出來的自憐自艾給弄慌了手腳。
「我也不是故意瞞你,是鴻兒說等到時機成熟才敢讓你知道,這也不代表你老了啊!鴻兒與我都是男子,人家不是常說,兒子長大了會跟老 子親,我們同爲男子,更能明白對方的情況處境,能說的話也多了些,只是如此而已啊!芽兒,你別胡思亂想。」
問守陽說完,許久沒等到妻子的回應,才正要繼續說下去的時候,就見她側轉過頭,朝他投來的美眸哪裏見到半點紅潤,有的只是黑白分明 的精明,伴著嘴角勾起的一抹淺笑,說不出的慧黠動人。
「無論如何,你騙我都是實情,給你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鴻兒有一本藍皮本子,內容似乎挺有趣的,要我繼續假裝不知道不難,但你想辦 法去幫我把那本藍皮本子取到手。」沈晚芽嘴上說得好聽,其實,她是不想打草驚蛇,想要靜觀其變,好作打算,至于想看那冊書,則是因爲她 家小總管看得很樂,讓她忍不住想要一探究竟。
「這……怕是有點難,芽兒,鴻兒要是知道是你想看……」
「是誰剛才說兒子長大了與老子親?那話是诓我的不成?夫君,給你一天的時間,就讓我看看你們老子兒子有多親吧!」
沈晚芽盈盈笑了,坐起來把頭靠在夫君厚實的肩膀上,半眯起美眸,想著不久之前兩個孩子都仍小,她家不肖兒子差點把玉兒賣給牙人,把 玉兒氣得發抖大哭的光景,仿佛都還是昨日,如今各自都有喜歡的人了呢!
她與問守陽確實都老了,但是,她心裏卻開心,孩子們都大了!
問守陽被她說的話給弄得哭笑不得,終于在這一刻明白了她根本打從踏進這書房門檻,心裏就在算計他去幫她取那本藍皮本子!
雖然與兒子之間的約定事關男人的義氣,但是,當妻子再熟悉不過的纖細身子靠上他的臂膀時,那毫無間隙的依偎,多年的相守,讓他再想 不出有什麽理由,可以說服自己,兒子會比兒子的親娘還重要……
再說,沒兒子他娘,哪來的兒子?!
最後,問守陽點點頭,決定要討好娘子,出賣兒子,咧唇寵溺一笑,「好,最遲明晚之前,把那本子交給你。」
立秋,夏意仍濃,只是風兒裏徐徐帶上了一絲涼意。
今天,正好是唐家老太爺唐桂清的十年忌日,唐桂清曾經在商場上襄助了不少人,有著德高望重的地位,今年正逢他的十年忌,不少人向唐 家提出要上門給老爺子上一炷清香,最後,唐家決定在今天進行一場十年忌的公祭儀典,這一天,身爲即將走馬上任的京城總商之首,藏澈責無 旁貸,領下了主祭之位。
而沈晚芽身爲唐老太爺生前最疼愛的後輩,她不想與人一起在公祭上湊熱鬧,說人多氣雜,反而不好與老爺子說說話。
她在前一夜裏就在唐家的現任家主同意之下,在祠堂裏唐桂清的靈前與他說了一夜的話,備了老人家生前愛吃的細點,擺了一盤老人家最愛 找她下的棋,黎明時給他燒了金紙,上了一炷香之後,就離開唐家,回『宸虎園』去。
元潤玉在昨晚也隨著沈晚芽一起到了唐家,不過,她只負責把東西擺上,就在唐家安排的廂房裏歇了,早上在她家夫人的吩咐之下,做祭祀 之前的最後清點工作。
這些年來,她與唐家裏裏外外的人也算熟稔,在她幫忙的時候,唐家家主過來笑說見了她,特別有一種出嫁女兒撥了人手回來幫忙的錯覺, 在唐家人們的言談之中,她才知道,原來當年老太爺偏疼她家夫人,到了曾經一度想把親孫子指給夫人當夫婿的地步,後來事情沒成,就將夫人 當成了女兒疼愛。
那一刻,元潤玉心想,只差一點,眼前的老爺子就是她家夫人的公公了呢!不過還好沒有真的嫁娶,要不,她就沒有鴻兒這個弟弟疼愛了!
元潤玉對自己的結論感到好笑,一直幫到了天光大亮,在確定全部事務都就緒之後,她幾乎是以火燒屁股的速度向唐家家主告辭,因爲,她 知道藏澈是今天的主祭,再留下來,她怕會遇見他。
只是,她家夫人說話真的都是至理名言,人生真是越怕什麽,那什麽就越會找上門來。
才甫出唐家大門,還未上馬車,就見到挂著『京盛堂』徽紋的馬車剛剛抵達,藏澈踩著車夫送上來的腳凳下來,一雙目光深不可測地往她這 個方向望過來,她轉頭看身旁,在她方圓幾尺之內無人,他看的人就只有她。
元潤玉想到上次她見著他,轉身就走,惹得他十分生氣,這次,她學乖了,就定定地站在原地不動,想她也沒擋住進大門的路,說不定他不 會過來,直接就進大門去了呢!
但她很快的就發現自己想得太天真,在下一刻,她低頭看著地面的視線裏,看見了一雙質地做工都十分精巧的墨色男靴踩了過來,不偏不倚 ,就停在她繡鞋約莫三尺之外。
元潤玉知道是逃不過了,擡起頭,對他咧起一抹十分客氣的笑容,「恭喜你,坐上了總商之首的位置。」
「謝謝。」藏澈的嗓音很輕,目光仍舊直灼地盯著她,「我只是想告訴你,蘇小胖一直念著你,說上次你幫了他大忙,他想在『花舍客棧』 設一桌好酒好菜款待你,陳嫂也說,你好久沒去了。」
話雖如此,藏澈心裏有數,蘇小胖還人情事小,想要從元潤玉口中試探些什麽的成分占大。
「過兩日,得空了我就去。」
「好。」
話落,兩人之間的尴尬氣氛,讓沈默的空氣像是要凍住般,她的客氣,他的疏遠,仿佛在今天之前,他們未曾真正熟稔過。
元潤玉在心裏苦笑,他們確實未曾相熟過彼此;他就在她的面前不遠,而她必須要好用力才能克制住自己,不讓喜歡他的心情泛濫而出。
如今,她與鴻兒已經沒有婚約的約束,已經不是另一個男人的待嫁新娘,可以光明正大的喜歡藏澈了,所以,她真的好想問他……有沒有可 能,他有沒有一絲毫的可能喜歡上她?!
就只有一點點也好,有沒有可能呢?
就在她幾次啓唇,衝動地想要問出口的時候,想到了在總商大會遇見的那一天,他對她所說的話……她不配。
像是兜頭被淋了一盆冬日裏的冰霜,徹頭徹尾,讓她從手腳冷到心坎兒裏,冷得把她想說的話,都凍成了冰粒兒,凝在她的唇間,無論她再 想用力說出來,都辦不到。
在藏澈的身後,人潮和馬車漸漸多了起來,來客們陸續抵達,掀起了吵雜的人聲,他看著她幾次張嘴,都像是要說什麽,忍不住一個踏步上 前,想要開口問她,卻在這時,見到她像是受到驚嚇般,一連後退了好幾步。
這一瞬,兩個人都僵住了。
元潤玉看見他在頃刻之間,變得冰冷無比的臉色,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對他說,她害怕讓他發現自己的心跳得好快,就連呼吸都開始變得粗喘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一回事……明明想要親近他,卻在他靠近時,只想要逃開,好教他不再察覺更多她想要隱瞞的實情。
這次,後退的人換成了藏澈,他退到足以仔細地打量她這個人,嗓音冷得沒有一絲毫溫度,「你放心,我藏澈不是什麽地痞無賴,你的話, 我也都記得,既然你已經把話說得那麽明白,我不會纏著你不放,對我而言,你元潤玉還沒有讓我到了連臉面都不顧,想要死纏爛打的魅力。」
「我想也是。」元潤玉聽了只是笑,並不是因爲心裏高興,而是如果不笑的話,她怕自己會哭出來。
爲什麽相同的話,別人說出來,她可以當成笑話來聽,說不准還可以哈哈大笑兩聲還送回去,但是,由他的嘴裏說出來,就像是刀子般割人 呢?
「藏大總管,告辭了。」說完,元潤玉像是落荒而逃般,上了馬車,以自己最後還能擠出的平靜嗓音,吩咐車夫策馬離開。
在她離去許久之後,藏澈仍舊留在原地,聞著從她身上留下的茉莉香氣,一絲絲,一縷縷,勾起了他心裏一股難以壓抑的騷動,仿佛他曾經 與這個被她體溫暖過的香味無比親近。
他閉上雙眼,眼前仿佛又見到了她,他在心裏震驚于這一刻的狂想,他渴望卻也遺憾,那場春夢……爲什麽不能是真的?
當元潤玉回到『宸虎園』,才甫下馬車,就被幾個心急的仆人給拉到了角落,告訴她說小喜從昨晚就不見了,幾個奴才們的屋裏櫃子都被翻 過,不少人丟了爲數不多的銀兩和首飾。
只是因爲丟的都是個人私物,也無法證明是不是小喜偷的,但東西與小喜一起不見是事實,他們不敢直接去向東家聲張損失,要她趕緊想想 辦法,說府裏從來未出過這種事情,小喜他們也都是熟悉的,實在不想鬧上官府,只是,那些東西數目不多,但可都是他們等著要寄回家裏的全 部家當。
幾個奴才太過心急,沒注意到他們小總管微紅的眼眶,元潤玉也顧不得先前的事,打起精神,很快就下了命令。
「把所有丟失的東西都清點出來,寫上來交給我,然後,把昨晚最後有見過小喜的人都帶來見我,我要知道狀況,好向東家與夫人禀報,快 去快回,若真是小喜……動作快些,或許她還未走遠。」
「是!」
幾個人做鳥獸散,只有一個中年仆婦在離去之前,頓了頓,小聲道:「小總管,小喜向來與你親近,你要不要也回屋裏去看看有沒有丟了什 麽……」
元潤玉原先想斥說不可能,一直以來,她對小喜的幫忙不少,幾乎只要有多余的現銀,都掏出來救急了,所以應該不會……明明嘴裏想爲小 喜說話,但是,她心裏卻忽然有一個不好的念頭。
元潤玉飛快地奔回自己的小院,進了屋裏,把自個兒放收藏的匣盒拿出來,打開來一看,心都涼了。
信仍在,玉佩不翼而飛了。
元潤玉忙不叠地起身,跑了出去,她心裏只有一個念頭。
她必須找到小喜,找到玉佩。
必須找到……而且越快越好,在出了岔子之前,要把人給找到!
元潤玉並不心疼那個玉佩的價值連城,如果今天賣了玉佩可以爲小喜緩過燃眉之急,她或許真的會考慮,在她的心裏,人命大過天,她相信 她爹一定能夠體諒她的決定。
可是,那玉佩不能賣,甚至于可能會弓來殺身之禍,因爲,那玉佩是當今皇帝在當皇子時彰示身分的印信玉牌!
就在元潤玉勉強穩下心神,逐一盤問昨晚見過小喜的幾個人時,一名小厮送了一封信過來給她,說是外面有人交代給她,看了信的內容,就 能夠找到小喜的下落。
元潤玉拿著信,雖然覺得事情古怪,但爲了能夠快點把玉佩找回來,她還是打開了信封,在看完內容之後,她把在府裏僅次于她的年長主事 叫過來,要他把整件事情原封不動去禀報東家與夫人,她要出門一趟,只要,得到小喜的下落,她很快就回來。
在這一刻,誰也沒料到,元潤玉出門之後,卻是有去無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