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阿綠的房間又小又冷,這些天偏偏還擠進來一個耗子。他放著自己花錢租的房子不住,死乞白賴地非要和阿綠一塊兒打地鋪,搶著本來就只有巴掌大的那丁點兒地方。
好脾氣的阿綠氣得七竅生煙,摟著被子憋了半天,把臉都憋紅了才衝口罵出一句:「你幹嘛不回你自己家住?」
耗子悠然自得地坐著嚴儼的床,慢條斯理地欣賞著阿綠的無奈:「租期到了,我不想續租。」
「那、那你想幹什麼?」
「買一套。」又是那種笑,赤裸裸地標著「炫耀」兩字。嚴儼搖著頭想,耗子跟魏遲一樣,不炫耀會死。
「那你就去買啊,反正你有錢。」阿綠沒有發覺,後半句話有多酸。
耗子翹起二郎腿,笑得和藹可親:「還在看房,沒有中意的。哎,你說,是買毛坯房自己裝修好?還是買精裝修的?精裝修的吧,那個省力,不就是多花幾個錢嘛,值。」
「關我什麼事?」阿綠被深深地刺激到了。
耗子笑著,蹲下身,毫不客氣地從阿綠手裡搶過一半被子,蓋到自己身上:「所以,我來跟你湊合兩天。雖然你這裡又冷又小,連個取暖器都沒有,不過,我不計較,誰讓我們是老鄉呢?」
阿綠沮喪得快哭了。
旁若無人的耗子舒適地閉起眼,任憑阿綠如何推搡都不打算醒來。嚴儼靜靜地在邊上看,看見耗子偷偷勾起的嘴角,笑容無恥至極,無恥得……像極了魏遲。
這些天來嚴儼時常會想起魏遲,不知道為什麼,在某個發愣的當口,或者每天醒來的第一秒、臨睡前的最後一分,魏遲的影子就會莫名其妙地從嚴儼的腦海裡蹦出來。就跟魏遲時不時出現在理髮店外的身影似的,沒有預兆,毫無規律,而且,還特別鬧心。
坐在店裡聊天的阿姨們看見魏遲總會熱情地招呼:「啊呀小魏,怎麼好幾天沒看見你了?去哪裡搗蛋了?來來來,進來呀,站在外面幹什麼?風這麼大。哎,我剛好想買個手機,你幫我看看哪個好。」
一向很自來熟的魏遲卻表現得拘謹,隔著玻璃沖裡頭扮了個鬼臉,說什麼也不肯進門:「哦,沒什麼,生意上有點事,出去跑了幾天,現在好了,一場虛驚,都解決了。我店裡還有生意,你們有空過來玩。」
寬叔帶著夥計們齊刷刷地把目光投向另一邊的嚴儼。
嚴儼正在專心致志地替客人修著發梢,微微側過頭,正好看見他的背影,長到脖子根的頭髮,筆挺帥氣的長大衣,羊絨的圍巾被風吹得搭上了肩頭,腳下一雙酷勁十足的中筒靴。拉到中學門口,足夠迷死所有小女生。
原來過得還不錯。攥著雪亮的剪刀,嚴儼覺得牙根一陣發癢。
閑下來的魏遲每天都會站在店外跟阿姨們聊天。嚴儼起初好奇,為什麼他總是挨著門框站著,卻執意不肯進門。後來是阿三吊兒郎當地告訴了他答案:「進來了也得被趕出去。還不如乖乖站在外邊。」
嚴儼沒話了,低下頭面紅耳赤地想,原來自己在別人心裡是這麼一個青面獠牙的形象。
阿姨們喜歡吃零食,魏遲好巧不巧兜裡有幾顆巧克力。阿姨們隨口相約,做完頭去街口喝奶茶,不一會兒,他提著裝滿奶茶的袋子,跑進門來挨個分發。風韻猶存的徐娘們受寵若驚:「喔唷,小魏,中彩票啦?今天這麼大方。」
魏遲依舊站在門邊痞痞地笑:「小意思,心情好。」
巧克力和奶茶經過阿姨的手遞到寬叔手裡,寬叔塞給阿三,阿三傳給阿綠,阿綠再稀裡糊塗地捧給嚴儼。嚴儼默不作聲地接過,發現裡頭還多了一顆奶糖。
魏遲的老花樣。老得連嚴儼都替他覺得丟臉。糾結憤懣的心卻被融化了,有一點點想發笑,又有一點點甜。
不想丟臉地一直偷看他立在風裡的身影,嚴儼閃身躲進里間的小屋裡,魏遲和阿姨們的對話還在繼續。
「小魏,有女朋友了嗎?帶來給我們看看。」
「我沒有,怎麼給你們看?」
「沒有……阿姨可以給你介紹。你年紀不小了,可以找了,早點讓你外婆抱重孫子。」
魏遲敷衍說:「還早,以後再說。」
熱心腸的阿姨們卻起勁了:「不早了,早點談,早點結婚,早點生小孩,人就早點安定下來,不是很好嗎?哎,你不要笑,我認真地跟你講,我單位有個同事的女兒,不錯的,人家名牌大學畢業,現在在外企當白領,小女生我見過的,文文靜靜,就是個子不高,認識認識看看吧,說不定緣分就到了。」
做媒是個這個年齡段的女人的共同愛好。一時間七嘴八舌相應一片。嚴儼在一陣嘰嘰喳喳裡仔細豎起耳朵聽,才聽到魏遲苦苦求饒的聲音:「當我怕你們了,我真的還不想談。」
誰都不信:「人家說害羞我們相信,你魏遲害什麼羞?你小時候光著屁股被你外婆用掃帚從樓上追到樓下,我們又不是沒看見過。」
連店裡的夥計們都笑了,魏遲的語氣裡滿滿都是無奈:「我有喜歡的人了。」
奶糖的滋味從舌尖蔓延到心底,嚴儼靠著牆,覺得整個心臟都停止了跳動。
「騙人。前天我還聽你舅媽說,在給你介紹相親。小鬼頭,從小沒有半句真話。」立刻就有知情人跳出來揭穿。
嚴儼不用探頭窺視都能想像得出魏遲此刻的表情。生活在一個充滿熟人的社區總有這樣的壞處,一丁點雞毛蒜皮的小事都能傳得風風雨雨,人盡皆知。
「那是她非要給我介紹的。」魏遲急切地撇清,「我跟她說了,我不願意……」
阿姨們喝著奶茶磕著瓜子,眉飛色舞得像在看瓊瑤家的男主角深情告白。
「她說,對方是她上司介紹的,她不能推掉。」
風「呼啦啦」地吹,下著冬雨的天空飄起細小的雪花。魏遲仍舊一副可憐相地站在門邊,大衣下擺被風吹得不停擺動。他改不了穿得少的毛病,大衣裡頭最多一件薄毛衣,黑框眼鏡下的鼻頭已然凍得發紅。
嚴儼轉過身,走出里間,站到店堂最靠裡的一張鏡臺前和他遙遙相望。素日神采飛揚的男子懷著無限的苦楚,他哀哀地看著嚴儼,眸光濕潤,神情暗淡,滿臉都是乞求。
魏遲繼續同阿姨們說著,視線卻始終望著嚴儼:「我跟我舅媽說了好幾次,對方催得緊,她也沒辦法。」
沒辦法。嚴儼盯著腳底下團成一團的碎發,心裡默默重複著。沒辦法,人情債這種東西,任誰都無法推卻。魏遲跟他說過,舅媽是個好人。從小到大,除了外婆,就是舅媽對他最好。魏遲媽媽出國後,照顧外婆和魏遲的責任就始終由他的舅舅舅媽負擔著,照顧老人,更要照看起一個三天不惹禍就渾身發癢的小混蛋。
舅舅長年在外工作,只有節假日才回家,裡裡外外,全靠舅媽一個。衣服鞋襪、吃的用的,表弟有一份,就絕不會少了魏遲。表弟有的,他都有,甚至,表弟沒有的,舅媽也會偷偷買給魏遲。
下雨了,舅媽匆匆奔到學校給他送傘。發燒了,舅媽連夜帶著他上醫院。和表弟打架了,舅媽護著魏遲,不惜招來自己兒子的埋怨……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零零散散、瑣瑣碎碎,慢慢累積起來,就跟剪下的頭髮似的,成了觸目驚心的一筆巨債。魏遲提起他的舅媽總是一臉動容。沒辦法,已經拖欠人家夠多了,哪裡還能再讓人家為難。更何況,這是他無法拒絕的至親。
阿姨們早就轉換了話題,奶茶在肆意的大笑裡被消滅得一乾二淨。魏遲還沒有走,兩個人隔著一室的歡聲笑語無聲相望,像是站在了世界的兩端。
「進來洗個頭吧,你頭髮都堆到脖子根了。」嚴儼率先開口,也不管他是否聽見,便轉身走進里間打開熱水。
水流嘩嘩而下,蓋住了屋外的風聲,也蓋住了魏遲的腳步聲。
「嚴儼……」魏遲站在他身後喚他,聲音仍舊包含著不可思議,還有些許驚愕過後的欣喜若狂。
嚴儼依舊不回頭,聽著魏遲費勁的解釋:「我舅媽說,見一次就好,就一次……」
「那就去吧。」反正見一次也不會少塊肉。
「嚴儼……」他反反復複呢喃,氣息擦著嚴儼的臉頰,說不出的歉意和深情,「回來吧,沒有你我睡不著。」
大笑著的阿姨們,只要有一位稍稍轉過眼,就能看到里間裡這一對相擁的青年。店堂裡明亮的燈光與暗室裡陰鬱的昏沉鮮明對比,他箍著他的腰,像是要把他整個嵌進懷裡。臉頰相貼,耳鬢廝磨,不用再枉費口舌,附在耳邊低低一聲喚「嚴儼」,就能讓清俊卓然的理髮師手腳酥軟,止不住渾身輕顫。
嚴儼倚著魏遲的胸膛,幾不可聞地歎了一口氣。其實,話剛出口,他就後悔了。
※※※※※※
又到過節時刻,皚皚的白雪裡有人家在窗口貼了紅紅的窗花。放寒假的孩子們被自己的媽媽帶著一起來理髮店剪頭,高高坐在椅上晃著兩條小細腿,不安分地東張西望。
豆芽鬼鬼祟祟地穿過人群,拉拉嚴儼的衣擺,調皮地扮了個鬼臉:「嚴哥,我媽這次做頭要多少時間?嘿嘿……你懂的,很久沒來了,我想去看看魏哥。」
「去吧,又燙又染,至少大半個下午。」嚴儼重重在他頭上揉了一把。
不過三四個月,小鬼長高了,顯出細細長長的身形來,一身棉服穿在身上直晃蕩,豆芽菜似的。
每年春節前總是生意最紅火的時候,顧客多到連玻璃門都關不上。無論是誰踩著臺階走上來,都要忍不住大驚小怪:「哎呀,寬叔,怎麼這麼熱鬧?今天還是小小年夜,都要上班的呀。」
寬叔忙得轉頭的功夫都沒有:「還好,等吃過晚飯,估計來的人更多。哎,阿三,帶趙哥去洗頭。阿四,站著想什麼?快把吹風機遞給我。阿綠,給客人倒茶!」
學徒們帶著一次性塑膠手套,恨不得把頭都紮進細密的肥皂泡裡。吹風機的轟鳴聲甚至蓋過了音響裡的音樂。一個客人起身,馬上就有另一個坐下,嚴儼低頭顧著手裡的剪刀,一邊不忘向四周招呼:「阿三,頭髮不要吹得太幹。」
「白板,周阿姨的頭髮燙多久了?注意看著點。」
「阿綠,再過五分鐘替萍萍把頭髮上的藥水洗掉。」
一天的忙碌可以抵上過去一個月的工作。中午時分,號稱要坐著飛機回家過年的耗子提著飯盒來給阿綠送飯,嚴儼抬頭看了一眼。待到再次仰起脖子,外頭的天空已經完全黑了。
因為過春節,很多人都特意在發梢染上了些許偏紅的色彩,意喻鴻運當頭。閃著金紅色澤的髮絲悠悠地被夜風吹起,經過街頭霓虹的暈染更顯現出一絲迷離的色彩,五彩斑斕的玻璃門裡,嚴搬不禁看得有些發呆。
店裡慢慢冷清下來,帳台後的寬叔重重合上帳本,愜意地打了個哈欠,今天這一天,他沒少受到同一條街的那幾位同行的揶揄。
嚴儼讓累得臉色慘白的學徒們先回家,明天或許還會有更多的客人。阿綠瞪大眼睛,滿臉驚恐:「啊?不會吧?」
「會的。」嚴儼拍拍他的肩膀,笑著恐嚇,「跟明天比起來,今天不過是小場面,後天來的人也會多。去年一個春節下來,我累得手指都動不了,阿三看到肥皂泡就想吐。好了,回去早點睡。東西我會收拾的。」
回頭他又對寬叔說:「叔,回去吧,我來關店,嬸子還在家裡等你呢。」
寬叔關切地叮囑他:「嚴儼,你也別留得太晚。把剪刀夾子歸置歸置就行了,反正明天照樣扔得到處都是。趕緊回家,明天有你累的。」
嚴儼乖巧地點頭:「我知道。」
嚴儼不想回家,魏遲相親的日子就定在這個晚上,這個時候,他應該正和那位據說樣貌不錯的女孩坐在咖啡店裡聊天。對方家庭恐怕真的很著急,把初次見面定在這個時刻。這一年的大年初一恰好是情人節,如果雙方今晚見得滿意,那麼,在這樣一個甜蜜而喜慶的日子相約再度見面,就顯得十分浪漫而有紀念意義。
戀愛半年,籌備婚禮半年,到了來年的春節就可以擺喜酒辦婚宴了。魏遲的手腳如果再快一些,年底就能抱上小寶寶……一切都是嚴儼無聊的揣測,魏遲信誓旦旦說,只此一次,下不為例。可是,嚴儼不願獨自回去面對空蕩蕩的屋子,屋子太空不好,容易讓人七想八想,想多了就要出問題。
終於連最後一個客人都推門走了,夥計們拖著疲憊的步子招呼著相繼離去,只剩下嚴儼一個人站在燈火通明的店堂裡,收拾著散落在各個角落的髮夾和梳子。
老闆娘懸在門框上的風鈴清脆作響,這個點還有顧客上門。
「打烊了,明天來吧。」嚴儼頭也不抬地回絕。
「我想……把頭髮燙卷。」
嚴儼直起身,門前站著笑笑。表情漠然仿佛傀儡一般的女孩,穿著她媽媽喜歡的鵝黃色毛衣,又黑又直的長發自肩頭披瀉而下。她的眼圈是紅的,眼眶裡還有沒擦乾的淚。
「我出來透口氣。」她坐在鏡前面無表情地說,「他們逼我和他交往,就是上次那個,每一個話題都聊不了兩三句的那個。因為我年紀不小了,應該要結婚了。另外……他家有兩套房子,工作也穩定,兩家的父母都認識,知根知底。就這樣。」
嚴儼心疼地看著她眼中的淚水慢慢劃過臉頰。
「我說了,我不喜歡他,我們沒有任何一點能夠交流的話題,我討厭看到他的臉,我看到他的短信就想扔手機。他們說我小說看多了,世界上沒有真正純粹的愛情。結婚跟愛情沒有關係,如果再過兩年我還沒有結婚,我們家就會被鄰居議論,在親戚面前也會抬不起頭,誰都知道他們生了個嫁不掉的女兒。所以,我必須結婚,不論是跟誰,是個男的就行,哪怕結婚之後再離婚。可笑……」
嚴儼自背後將她的頭髮分成兩股,向前堆在臉頰邊,認真審視著鏡子裡的她:「給你燙個梨花卷吧,先把發梢修一修,頭髮下半段打卷,發卷向內,卷得大一些,會顯得臉小。你皮膚白,要不要試試染成自然色,帶一點點紅,會很漂亮。」
「好。」她試圖彎起嘴角笑,淚水卻掉得更多。
嚴儼抓過鏡臺上的紙巾盒塞進她手裡:「別哭了,快過年了,要高高興興的。」笑笑用力點頭,勾起的嘴角沾上了頰邊的淚:「像你多好,一個人在外邊,沒有人會催你結婚。」
嚴儼苦笑著搖頭,怎麼會沒有?
都活在這個世上,世俗觀念到哪裡都是一樣。父母不在身邊,還有寬叔,寬叔不提,還有七大姑八大姨這些熱心腸的親朋好友,再不濟,那些常來店裡打毛衣的阿姨,坐在居民樓前曬太陽的婆婆,進進出出時,都要好心好意關懷一下:「嚴儼啊,有女朋友了吧?該有了……」
那樣善意的目光你走到哪兒都逃不掉。看吧,那麼肆無忌憚的魏遲都無可奈何地被押著相親去了。世俗的威力何其巨大。
人是活在他人的目光裡的。男女在光天化日下的相擁接吻是值得祝福的美好圖景,而他和魏遲在角落中哪怕一次的指尖相觸都是不為世情所容的叛逆。什麼是正當,什麼是不正當,不是經法律審判,而是由世人公裁。婚姻,家庭,生活,與是否相愛無關,與是否快樂無關,與是否幸福無關,裁決條件亙古唯一,是否符合世俗。
不存於世俗,即為大逆不道。
洗頭,吹幹,上藥水,向來寡言罕語的女孩仿佛換了一個人,滔滔不絕地說著深埋在心底的那些委屈與不甘。相親物件的無趣,父母以愛為名義的專橫,周遭那些看不見的壓力。
「只要是男的,大學畢業,有房子,有工作,夠了,他們就可以高高興興地把我推出去了,管他是二婚還是有病,這年頭,結婚就是這麼現實。呵,找工作還要再看是不是合適。」
最後,她坐在鏡前,淚流滿面:「我爬到窗臺上,跟他們說,再逼我,我就死給他們看。我爸爸哭了。他覺得女兒沒有男朋友是他無能,我媽罵我不孝。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原來我嫁給一個根本不想看第二眼的男人就是孝順。」
外面的天空完全黑了,捲簾門一道道被關上,只有理髮店還點著一室如雪燈光。嚴儼在燈下小心翼翼地為她卷上發卷,女孩的臉龐還是濕的,用來擦淚的紙巾不知不覺堆滿了鏡臺。
「你有喜歡的人?」
「沒有。」
「那為什麼?」電視裡那些同父母激烈抗爭的故事總是伴隨著心有所屬的理由,嚴儼深深地不解。
她緊緊地握著手裡的水杯,直到把軟軟的一次性杯捏得幾乎變形:「因為這是我的幸福。」
寂靜無人的店堂裡,簡短的回答擲地有聲。
嚴儼停下了手裡的動作,整個愣住了。
一向如娃娃般任憑擺佈的女孩,死水般波瀾不驚的眼中第一次閃耀出懾人的光芒:「從小我就聽他們的,什麼都聽。他們喜歡我什麼樣,我就什麼樣。因為就算我不同意,最後他們也會用各種辦法讓我同意,與其這樣,還不如就按他們說的做,他們高興我也省心。但是這一次,我不想,因為這是我的幸福。」
她咬著嘴唇,刻意加重的語氣重重落在話尾。早就習慣了服從,衣服,髮型,喜好,甚至於走路的步幅和坐下的姿態:「你很驚訝?」
有些尷尬地,嚴儼緩緩點頭。
答應魏遲的時候,嚴儼問過自己,如果立場轉換,寬叔祈求他去見某個同鄉的女孩,自己會不會同意。答案難以預料。他要考慮人情,要顧及寬叔的感受,更要為家鄉的母親盡到為人子該盡的責任。
有時候,我們嚷嚷著尋找自己的幸福,但是,幸福往往是我們最後才能考慮到的。
她沒有在意,淺淺的笑容綻開在尚掛著淚珠的臉上:「我的朋友們聽說後,都很驚訝。」誰都以為她會就這樣聽話乖順地服從一輩子。
「幸福是我自己的,如果要結婚,就一定是要和自己喜歡的人。這是我自己的事,不是必須完成的任務,也不是對誰的交代。喜歡誰,愛上誰,和誰結婚,這些都得我自己說了算,別人怎麼看與我無關。就算有一天,直到我一人獨自終老也找不到那個可以共度餘生的人,這也是我的選擇,我不後悔。」臨走前,笑笑如是說。
長及腰際的直發被換成了一頭蓬鬆甜美的卷髮,小女孩一夜間長大了。
她一如既往給嚴儼留下一個淺淺的笑容,嚴儼站在店堂中央任憑夜風將一地碎發吹起。髮絲飄起,又旋轉落下,嚴儼遲遲沒有從她自信昂揚的話裡回過神。
風鈴聲又再響起,有人推門而入。灰色的大衣,長長的圍巾,一雙恍如星子的眼睛。
「就知道你在這裡。怎麼了?沒有客人了吧?啊呀,還掃什麼地?你們這幾塊地磚怎麼也掃不乾淨的。明天客人一來,又是滿地碎頭髮,還掃它幹什麼……你看,衣服上都有,這裡,下巴上也有。裝這麼多鏡子幹什麼的?也不照一照,浪費。哎,走啊,還不走?天都快亮了,看你明天怎麼撐得住。來,過來。」
他一如往常笑著向他伸出手。嚴儼低頭看著他的手掌心,百味雜陳:「相親,怎麼樣了?」
「美女!絕對的美女!超好看!正點!」
誇張的笑聲壓得嚴儼再也抬不起頭:「是嗎?」
下一秒,魏遲抱住了嚴儼。雪亮的燈光下,纖塵不染的鏡子裡,魏遲把嚴儼重重按向自己的肩膀:「嚴儼啊……你變得不好玩了。」
嚴儼覺得眼睛累得發疼,低頭看了一整天黑黑黃黃的髮絲,疲倦這時候才鋪天蓋地地襲來。
他咬緊牙關不做聲,眼睛必須瞪到極致才不至於讓那股洶湧的熱意流淌而出。魏遲摟著他的背,聲音裡帶著一點點竊喜:「如果是平時,你早就拿剪刀過來紮我的喉嚨了,喏,就像這樣,一隻手拉著我的領口,一隻手拿著剪刀,面孔冷得跟冰塊一樣,眼睛是從上往下看我的。」
他繪聲繪色地模仿著嚴儼的口氣:「魏遲,最好別有下次,不然,我手裡的剪刀是不長眼睛的。」
嚴儼狠狠地隔著衣服在他腰上掐了一把,魏遲「哎喲」大叫一聲,手卻不曾鬆開,環著嚴儼的腰,口氣中驀然多出一分靦腆:「我沒去。」
「想想總覺得不太好。」魏遲說,他緊張的時候總喜歡把聲音放低,語速又快又含糊,「反正就是被舅媽罵一頓,再被外婆說幾句,早就被罵慣了,也無所謂。」
說得簡單,如果真的這麼簡單,當初也不會那麼難拒絕了。嚴儼知道,魏遲付出絕不止他嘴裡說的這些:「真的?」
「真的。」
說謊不打草稿。
「魏遲。」嚴儼突兀地開口。
「嗯?」
「家裡電腦的鍵盤下有一張存摺,密碼是你的生日。」
這是這些年來嚴儼的積蓄。
「……」
「你有一批貨被海關扣住了,胖子告訴我的。打通關節花了不少錢吧?」打通關節要錢,貨要不出來,賠給買家同樣是一大筆錢。
「還、還好……」
「問胖子借了多少?」
「不多。」
「嗯?」
「真的不多。也就、就……」
「前幾天就是為了這件事才這麼忙?」
過了很久,魏遲羞愧地點頭:「嗯……」
「為什麼不告訴我?」
掐在腰上的手漸漸加重了力道,魏遲疼得直擠眼睛:「嘶……你輕點,哎喲,哎喲喲……好好好,我說,我就是想……」
後面的話實在聽不清。
嚴儼抬起頭,眉梢上挑:「嗯?」
「哎喲,別掐,我說,我說。我就是想……就是想……生意做大一點,多賺點錢。」
嚴儼鬆開手等著下文。
魏遲扭開臉,耳朵根微微泛紅:「想……」
「什麼……」
「養你。」
保護你,想把你整個納入我的羽翼;照顧你,想給你所有你想要的;喜歡你,希望永遠和你在一起。
魏遲沒有再說話,嚴儼吻住了他。
夜幕低垂的城市,斑斕的霓虹在街口巷尾閃爍。天上的星子因為這璀璨的人工銀河而黯然失色。城市的角落裡,這樣一個小小的店面,這樣一室錯落的燈影。他仰頭,他措手不及,嘴唇對嘴唇,舌尖對舌尖,有多少面鏡子就映照出多少對相擁的青年。
「魏遲。」
「嗯?」
手指尖順著胸口一路曖昧地下滑,停在褲子拉鍊的位置。路邊還有寥寥的行人路過,透過敞亮的玻璃門能夠把室內的一切一覽無遺。
這算是野戰?半野戰?這下刺激了。
魏遲乖乖地倚在鏡臺前滿心期許,手掌配合地撫上嚴儼的臉頰:「確定要在這裡?這個體位會進入得很深……」
「我知道。」嚴儼笑著,眉目閃爍,水紅色唇角勾動著魏遲激蕩的心,「不過,我更想讓你知道另一件事。」
「什麼?」停在拉鍊前的指尖開始輕輕畫圍,魏遲享受地閉上眼。
嚴儼輕柔的呼吸近在耳畔:「下次有事再敢瞞著我,我掐的就不是你的腰了。尤其是相親,你再答應看看,不管你邁出門的是哪條腿,我都先把你這腿剪了。」
冷汗順著鬢角蜿蜒而下,魏老闆隱隱覺得自己很幸福,痛並幸福著。
什麼是對,什麼是錯,我不知道。什麼是正當,什麼是不正當,我不知道。不容於世俗嗎?大逆不道嗎?管他的。我不需要知道。
我只知道,這是一個能夠與我共度餘生的人,他是我的幸福。這樣就足夠了。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