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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騰龍策.下(商王戀卷六)》第4章
第十四章

  夏侯容容脫去長靴,抱著蜷起的雙腿,坐在「知風堂」的寢院床榻中央,楊上沒有棉被枕頭,整個屋子裏除了基本的家私之外,餘下的,都隨著她與喬允揚成親,搬進了「昊風院」裏,如今的這個寢院,早沒了人住的氣息。

  不知怎地,她怱然想念起自己住在這院裏的時光,成天跟喬允揚唱反調,打定了主意絕對不嫁他,只要能令他覺得苦惱,她就快樂得像孩子一樣。

  她將下頷擱在兩膝之間,垂斂的美眸有若一絲淡淡的悵然,她忘記自己究竟有多久沒想起自個兒的身世。

  似乎是從太爺爺打定主意,非讓她嫁喬允揚不可開始吧!

  因為成天忙著跟老人家吵鬧,想著軟硬兼施,威脅利誘要他打消念頭,花去了她太多的心力,所以才會忘記去想自個兒不詳的身世。

  她是個父不詳的孩子,一出生就克死了親娘,雖然有太爺爺的疼愛,大舅與舅母待她宛若親生,還有胤哥哥總是百般退讓,不與她爭寵,再加上聰明與美貌,這些條件已經遠勝過一般人太多、太多了!

  但是,她可以從每個人疼愛她的眼光之中,看見憐憫,總以為她是個可憐的孩子,沒了爹娘,需要多一點疼愛!

  就連崔容蓮,事事要與她爭,爭不過她了,便拿出一副凡事讓她順她,不過是因為她是個沒爹沒娘的孩子,更別說,在老奴僕的說法裏,她的親爹是個惡名昭彰的盜梟頭子,她娘是被玷污清白,才生下了她這孩子!

  所以,她曾聽崔嬤嬤在私底下對人說,她驚人的美貌與過分的聰明,與她醜陋的身世對比起來,倒像是一種諷刺了,

  所以,她從不以為自己生得有多美,所以,她凡人、凡事都看得特別仔細,才讓她太爺爺總笑說,要騙她,比登天還難!

  相較之下,胤哥哥就很容易被人蒙蔽,她想,若非當初她威脅說要把嫂嫂嫁給別人,他不知道要到何時才願意去段家挽回自己心愛的女人呢?

  只要能見到他們過得好,她不介意當壞人,就算她其實真的有想過,嫂嫂說不定再嫁別的男人,可以過得更幸福呢!

  夏侯容容掐指數了數日子,算起來,她嫂嫂應該已經臨盆了吧!不知道生的是小侄子或小侄女?

  一抹淺淺的微笑噙上她的唇畔,往後,要有人喊她「容姑姑」了呢!

  「小姐,原來你在這裏!姑爺在找你呢!」婉菊進來見到她,明顯松了口氣,似乎已經找了她好一段時間。

  夏侯容容抬起美眸,看的卻是在婉菊之後進來的喬允揚,他揚揚手,示意婉菊退下,一個人走到她面前。

  「容容。」

  他喊她的嗓音好溫柔,仿佛最輕軟的羽毛拂在她的心上,但她現在不想聽,雙腳落床,用最快的速度套上靴子,越過他的身邊,朝門口走去。

  「你不想知道嗎?」他喊住她,「那一日,在我們有了夫妻之實的隔日,你曾經說想要知道自己的男人究竟瞞了你什麼,是吧!」

  「我現在忽然不想知道了,你不必勉強自己跟我說,我還有事要忙,先不陪你了!」說完,她再度提步要走。

  「這不像你的個性,容容!」他再度喊住她,「你不是凡事最愛追根究底,不弄個清楚明白絕對不善罷幹休的嗎?」

  「我是嗎?好吧!可能以前是,現在,我當了人家娘子了,這一點倔脾氣要改改,我改了,所以現在我不喜歡追根究底了,你想說的話都說完了吧!那我先出去了!」說完,她搖搖手,低著頭:心慌著只想逃開。

  喬允揚伸出長臂,從背後摟住她纖細的腰肢,將她給摟貼在懷裏,「你不必改,我允許自己的娘子可以一輩子喜歡追根究底。」

  「但我現在不要了啊!」她捂住耳朵,大聲的嚷道,「你這個人很奇怪,怎麼老是喜歡強人所難啊?我不想知道,不想!不想!」

  他不管她的拒絕,不管她的掙扎,低沉的嗓音就附在她捂住的耳畔,一字一句,沉聲有力地說道:「你沒有選擇的餘地,因為我已經要離開這裏,回朱蜃國去繼承汗位,容容,我們能在一起的日子,不多了。」

  「什麼?!」

  她吃了一大驚,回頭瞪著他,不敢置信自己剛才親耳所聞。

  「你終於肯回頭看我了!」他揚起笑,俯首啄吻了下她潔白的額心。

  夏侯容容捂住被他吻過的地方,抬起美眸,氣忿地瞪著他,深吸了幾口氣,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氣我騙了你嗎?」他含笑道。

  「你——?!」不要擅自做我肚子裏的蛔蟲!她好想這樣大聲對他喊,可是這一刻,她覺得自己的舌頭像是被貓給咬掉了,說不出話來。

  「那天,我對你所提過的可汗與可敦,就是我的父汗與母妃,我向你說過了,我的娘親是個身分很尊貴的女人,在我父汗死後。她為了成全大局,再嫁給我王叔,在朱蜃國,可敦也擁有自己的城池與軍隊,她就帶著我這個獨子居住在那城裏,到她死前,未曾再踏出那座城池半步。」

  夏侯容容閉上美眸,不看他盯視著她的銳利眼光,在心裏覺得他狡猾,挑在她說不出話的時候,把事情全坦白了!

  「容容。」

  再聽見他溫柔的呼喚,她閉著眼睛用力搖頭,不想再繼續聽下去,她覺得好可怕,她想要叫他住口,可是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這幾年,王叔的耽溺安逸,讓朱蜃國成為中原的屬國,事事要看中原皇帝的臉色,甚至於在榷場的談判,就連一點力都使不上,只能任由中原的官員宰割,當年,我的母妃給了父汗最好的交代,如今,他的兒子也必須給他交代,這場局,我整整布了十年,不能功虧一簣,所以,我不能有後顧之憂,容容。」他喚她的名字,俯首輕吻她的粉頰,「如果你真的害怕,我讓你回去,回去京城再做你的容小姐,這個『龍揚鎮』我另外擇人託付。」

  「給誰?」她睜開美眸,終於找回了聲音,顫著聲問。

  「夏姬。」喬允揚笑視著她瞳眸裏不服輸的火光,曲起長指,輕撫過她的臉頰下緣,一直到她柔軟的耳垂,「你應該可以猜出,她是我拿來牽制住大哥的籌碼,也是我母妃的外甥女,我需要有人在這裏替我牽制住朝廷在此地的佈局,她是個很適合的人選,所以,你只管放心回京城去吧!」

  聽他一口一聲趕她回京,再聽他說起別的女人好話,好像她是變成了多餘,夏侯容容再也忍不住火大,抬起腳狠狠地往他的小腿正中央踢下去,讓他一時吃痛不住,放開了她。

  「既然你都決定好了,何必還告訴我?我不回京城,我不回去!我自個兒的去處,我自個兒安排!」說完,她氣呼呼地轉身就要離開,頗有豪氣萬千,打算一鼓作氣離家出走的魄力。

  喬允揚再顧不得被她踢痛的腳脛,箭步上前,伸出長臂揪抱住她,大步地往外走去,揚聲喊道:「來人,備馬車,上乾糧酒水,我與夫人要出遠門!」

  「你放開我,我才不要跟你出遠門!」她捶打他挾持自己的健臂,卻發現他根本就無動於衷,讓她只能負氣呼呼,任他擺佈!

  卑鄙!下流!無恥!

  夏侯容容在心裏用了所有能罵人的字眼,罵自個兒的夫君,因為他看准了她還未學會一個人在西域旅行移動,所以故意把她帶出門,到人煙罕至之地,讓她就算想要離開,也沒法子屨車找熟手!

  她會學的!

  這趟回去之後,她一定要用傾全力,用自己學什麼都快的聰明腦袋,學得比他更加厲害,讓他再也不能用這伎倆要脅她!

  不過,她的心裏氣歸氣,卻忘不掉他帶她到一座位於兩山之間的海神廟,西望「零海」,水色濃綠如濯錦,到了夕陽西落,水映霞光,宛若金蛇萬道,海心島嶼若隱若現,縹緲宛若仙境。

  她不能不承認,他知道她的脾性,知道她一怒之下跑了,勢必要鬧得人仰馬翻,到時候,也絕對不會乖乖聽他說話。

  他也一直沒說要帶她去哪里,只說過,他們其實一直就圍繞在「零海」的周邊地帶,但光是如此,每天他們所見的各色奇景已經是美不勝收。

  但她才不要對他承認,說其實她玩上癮了!雖然與他賭氣,每天與他說不上兩句話,但她喜歡與他在一起坐著馬車旅行的感覺,無論天地再大,只要是在他身邊,她就覺得心裏踏實。

  每天,她都會趁他準備過夜的營火時,偷偷在他的身後看著,偶爾被他逮到了眼光,她就會假裝若無其事地轉開,然後聽見他嘲弄的低笑聲。

  偶爾,當天空有大雁飛過,不是成群,而是三兩隻,他就會知道有人在附近,他說,那些大雁是行旅帶在身邊的活命工具,因為大雁天性就會隨季節遷徙,是逐水草而飛,所以,一旦人迷了路途,或是找不到河流泉水,就把大雁放飛上天,追隨大雁,就能找到活命的水源。

  就像我家的小喬弟弟一樣,識毒的猴子以及能逐水草的大雁,是長程跋涉的商隊會隨身攜帶的兩樣寶貝。

  在他笑著說這些話時,她只是靜靜地注視著他,想起那天老譚悲傷「虎落平陽被犬欺」,只以為老僕人是在為主子不值,卻沒想到,這位主子的身分如此顯赫,被她強迫與猴子當兄弟,也難怪老僕人要掬一把清淚了!

  「容容。」喬允揚將馬車停在一座阻風的岩石旁,山凹處正適合他們今晚避風歇息,而他知道就在不遠處,有一棵老朽的胡楊木,雖然倒落多年,但樹根處至今都還會冒出間歇的清泉,「下車吧!坐了整天車,你也該累了。」

  他朝打開的車門伸出大掌,想要扶她下車,不過,從車子裏探出的女子纖荑卻是不客氣地把他的手掌給揮開,然後身手俐落地一躍而下,兀自地踱開腳步,連看都不看他一眼。

  喬允揚轉頭看著她纖細的背影,不由得失笑,自從她換穿胡服之後,就甚少見到她再穿回漢女子的衣飾,她尤其酷愛一般男人才會穿著的長靴,說穿著靴子方便上馬,活動起來不拖泥帶水。

  可是,即便一舉一動都稱不上婉約細膩,但她的一顰一笑,仍舊教人驚歎,這世上怎麼可能有如此美人兒?!

  這時,他的眼角餘光注意到遠方有動靜,而她也注意到了,美眸一瞬也不瞬地看著遠方的沙塵之中,明顯有人影在移動,看起來像是牧羊人。

  「那是什麼地方?」她掙扎了好半晌,終於還是回頭問他。

  「那不是地方,是漠市。」

  說著,他走到她的身後,高大的身形讓他的視線越過她的頭頂,與她一起看著幻影一幕幕在移動。

  「漠市?」她喃念了一遍,心裏覺得納悶,因為自己明明就看見人了,他卻說那不是「地方」。

  「在我們面前的遠方,是『零海』邊緣的沙漠,那附近較大的沙漠共有三處,而你所看的那一座沙漠,東西兩三百里,南北亦有數百里寬,無論是人或牲畜進入其中,都是茫然不分南北,猶如在風沙大海之間,風晴日暖時,遠望沙中,會看見城牆樓臺,甚至於是皇宮殿宇,有人看過旌旗刀劍,有人見過牛羊獅豹,男男女女,無分中原漢人或是塞外的胡人,可是待到了那個地方,又一切化為烏有,我們都說那叫漠市。」

  他轉眸笑視著她,見她聽得十分認真,半晌,才又說道:「古書上說崑侖山上有五城十二樓,所說的就是相同的雲氣,有人說那是神佛顯靈,卻有人以為不是,但是,這些景象從何而來,卻沒人知道,有人甚至見到已經去世好多年的親人,在那漠市里還活得好好的,我聽說有些老人家推斷,雲氣會把已經發生過的場面,再度帶到人的面前,不過,我說過了沒人知道這些景象從何而來,當然,也不是想見什麼就能強求得了。

  夏侯容容安靜地聽著,回眸見「漢市」的牧羊人開始變得飄怱,轉瞬間竟然出現了海島與樓船,那湛藍的海面讓人不敢相信那只是幻象。

  這一瞬間,她想起了從前的自己,倘若,她留在京城繼續當「容小姐」,對眼前這奇景沒有親眼目睹,只怕是窮畢生也幻想不出來。

  她能再回去嗎?

  不!即便是再回去夏侯家,她也變不回從前的夏侯容容。

  從前的夏侯容容,不想嫁喬允揚,如今的她,卻只想當他的妻子!

  「我不回去。」她的目光,望著變幻莫測的漠市,柔軟的嗓音,仿佛無心的呢喃,但神情看起來卻是無比的堅定,因為誰也改變不了她的心意,「我不怕,只要你回答我,在你布了十年的局裏,我算是什麼?」

  她沒回頭,不敢回頭,所以沒見到那一瞬間,沉澱在他眸裏的黝黯,隨即被一抹淺笑給取而代之。

  「一個意外。」

  「就只是個意外?」她不滿意這答覆,轉過身瞪他。

  「對,一個令我又愛又恨的意外。」話落,他俯首輕吻她抬起的額心,「你知道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才多大嗎?」

  「不知道。」她搖搖頭。

  「那時,我十歲,你還在你娘肚子裏。」

  「你見過我娘?!」她驀然瞪圓美眸,不敢相信自己親耳所聞。

  「嗯。」他笑著點頭,揚起頗得意能嚇她一跳的淺笑,「咱們這門婚事,是我母妃與你娘指腹為婚訂下的親,那時,你娘才懷你不到四個月,身子還不顯重,在要回京城的途中差點小產,趕車的馬夫向路過的商隊求救,其實,那是要護送我從都城回可敦城的軍隊,我看你娘的臉色蒼白,就決定把她帶回我母妃的可敦城,經過大半個月的療養,等胎象穩了,我母妃才送你娘回京,臨走之前,她給了我一隻隨身的金鎖片,與我母妃一起訂下我們的婚事。」

  「就這樣隨隨便便,把還在肚子裏的我許給你了?」以她的個性,光想到這樣讓人擺佈,心裏就火大,就算那時她還在娘胎也一樣!

  「我娘心血來潮,怎麼你聰明過人的母妃也跟著她胡鬧?你呢?就沒意見嗎?」

  「其實也不算胡鬧。」他笑聳了聳肩,「如果你見過我母妃,就會知道你和她有點相像,她沒反對,樂見其成,笑著對我說,你娘親是個大美人,想必肚子裏的孩子要是女娃,姿色也一定不差,說起來,是她的兒子佔便宜了!如果我不心懷感激,會遭天譴的。」

  聞言,夏侯容容哭笑不得,頗有想親眼見見他母妃的衝動念頭,想她不只是個奇女子,性格還頗古怪,難怪會教出喬允揚這種兒子!

  「這麼說來,咱們算是娃娃親,我對你而言,不該是意外才對。」對於他這說法,她就是覺得心裏有疙瘩。

  曾幾何時,她夏侯容容竟然只是一個「意外」?!

  對於她這說法,他不急著反駁,只是淡淡地繼續說下去,「第二次見你,是為了要去推掉這門親事,只是在『慶餘堂』的門口驚鴻一瞥,你就上了馬車離去,雖美,但我沒上心,但是,後來我聽說你曾威脅自個兒的表哥,要把他下堂的妻子嫁給別的男人,反倒促成了他們又在一起。」

  「不是威脅,我是認真的。」說著,她笑噘起嫩唇。

  她淘氣的表情,教他失笑不已,「認真也好,威脅也好,都讓我覺得或許跟你成親,會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所以,原本想退親,變成了正式提親,後來,就是你逃親了。」

  「那你愛我這個『意外』嗎?」

  「愛嗎?」他泛起一抹輕笑,俯首以唇抵吻住她柔軟的髮鬢,「若不愛,我就不會說你是意外,差點,就要變成我的災難,我信你的能耐,絕對可以為我掌理『龍揚鎮』,以及我所留下來的一切,但是,我捨不得,想你會怕,所以,容容,你回京城去吧!我會給你一紙『放妻書』,以示我們會分開,是和離,無關誰的對與錯。」

  「不!」她一時咽不過氣,抬眸瞪著他,「我不走!你休想逼我走!我是你的妻子,要與你在一起!」

  「難道,你忍心給夏侯家帶來麻煩嗎?」

  「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一旦你與我回朱蜃國,你便是叛亂,朝廷坐實了罪證,你以為他們會放過夏侯家?無論如何,我都必須先切割與你之間的關係,然後,再想辦法讓朝廷遠不到罪證,便是往後他們知道朱蜃國的新任汗王曾是懷風莊主,我也要他們無法動你半根寒毛。」

  「所以,無論我回不回京城,你那紙『放妻書』都給定了?」

  「對。」他苦笑點頭。

  「我不要!」

  「容容,我這個決定是為了你和夏侯家著想。」

  「我不要!」

  「容容,除了『我不要』以外,你還可以說些其他的嗎?」

  「我不——?!」

  她說到一半忽然住口,因為說到最後,她還是「不要」!夏侯容容氣恨地瞪著他,因為他擺明瞭是在為難她!我不要。她沉默無聲,以悽楚的眼神告訴他這三個字。

  喬允揚可以看懂她的意思,但是他選擇了視而不見,泛起苦笑,伸出大掌,以拇指的腹心輕輕撫過她泛著薄紅的眼角。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她用著泛淚的眼神,一遍又一遍地告訴他這句話,她不怕讓他知道,此刻在她的心裏有多不甘願!

  「如果……」她斂下美眸,在好半晌的沉默之後,柔軟的嗓音幽幽淡淡地說道:「只是如果,替你掌理『龍揚鎮』的人,不是夏姬,而是我,在你打了勝仗之後,我們還能在一起嗎?」

  「容容,你確定自個兒所說的話嗎?」

  「你以為我是笨蛋嗎?」她抬起淚光盈動的倔強眼眸,「這半年來,我在你的身邊,在這個地方,不會不明白這裏的情勢,除了朝廷與朱蜃國的互相牽制之外,還有各方的勢力在此雲集,這裏的人民風剽悍,看重的不是金銀財寶,是誰能得他們的心,便能坐穩這塊地盤,這十年來,你讓他們以你馬首是瞻,這些人能有口飯吃,能在這裏安家立命,全是拜你之賜,往後,便是朝廷拿著刀子壓他們的腦袋,他們也不會背叛你,而我留在這裏,什麼都不必做,也不必挑明瞭與朝廷為敵,光只是存在這股勢力,已經足以教朝廷如芒在背,自然,他們逮不到實證,也不能拿我們這些人治罪,要不,有道是強龍不壓地頭蛇,因為,這些刁鑽的小蛇們一隻一口,強龍即便不死也要受重傷。」

  喬允揚一語不發的聽她把話說完,好半晌,他既驚喜又歎息,「容容,你這雙善於洞察的雪亮眼睛,天底下還能找到第二雙嗎?」

  聞言,她沒好氣地捶了下他的胸口,仿佛在說她想聽的不是這油嘴滑舌的話,「只要你答應我,事成之後,回到我身邊,我就一定能替你辦好任何你想要我完成的事。」

  「哪怕對手是中原朝廷?」他淡挑起眉梢。

  「是!」她再肯定不過的點頭。

  「好,替我守住這裏,我信你,容容,而我也答應你,事成之後,我們還能像從前一樣,做一對恩愛夫妻,你說什麼,我都聽你的。」喬允揚將她擁入懷裏,以強健的臂彎為她抵擋向晚的刺骨寒風,「雖然,在名義上,你將不會再是我的妻子,但是,在我心裏,你是我的可敦,可敦會有自己的城池,從今以後,『龍揚鎮』就是你的可敦城,它是你的了!」

  她柔順地偎在他的懷裏,讓自己放縱地享受他即將遠去的溫暖,「告訴我,喬允揚是你的真名嗎?我要知道,自個兒的男人,究竟是誰!」

  「喬允揚是我的漢名,喬是我母妃外家歸化之後的漢姓,我還有另外一個名字,叫做騰裏羅,意指上天所賜。」

  說完,他感覺到她一雙纖細的手臂用足了力氣,圈抱住他,風聲之中,隱約可以聽見她強忍住的哽咽。

  「容容。」他喚她,低沉的嗓音柔得像是羽毛般,隨著他俯落的吻,輕落在她的頭頂上,「記著,我信你,不會讓我有後顧之憂。」

  他走了。無論她多麼不願意去面對,這一天終究還是來了!

  如今,這個地方,只剩下她一個人。

  不,不只有她一個人,還有裴意,他留下來陪她了!

  端王與夏姬原想將他一起帶走,卻不料馬車還未出城鎮大門,他就已經開溜回來,說什麼也不願再上車。

  最後,夏姬不舍也無奈,只好將兒子託付給她,臨行前,單獨與她說了些話,只不過,那些話卻只教她覺得疑惑,半個字也不信。

  今天清晨,下起了冬日的第一場雪,夏侯容容一個人獨自站在她與喬允揚的寢房之中,環視著她所熟悉的一切擺設,因為少了他的存在而顯得寂寥。

  她回過眸,注視著擱置在案上的那封放妻書,那張以石鎮壓著的紙張,已經在那案上擱了三天三夜,她遠遠地看著他蒼勁而有力的字跡,所寫的每一個字句無論看過多少遍,都仍舊教她無比心痛。

  從今以後……不,是自從他寫下那放妻書的那一刻起,她再也不是他喬允揚的妻子!

  這一個突如其來的醒悟,揪得她從心到身子,每一寸都在疼痛,都在叫喊著不願意,但自始至終,她卻只是哽咽著,就連眼淚都流不出來。

  這只是一場戲,她的心裏很清楚,只是一場做給檠天皇帝看的戲,喬允揚並沒有不要她,沒有不愛她!

  但是,就算是心裏再清楚,她還是覺得心很痛啊!

  夏侯容容不自覺地揪住了心口,想要平緩那一陣又一陣痛得她快要喘不過氣的心痛,她閉上美眸,昂起嬌顏,深深地吸了口氣。

  這一刻她才知道,很多事情其實不是看不開,而是自己無能為力去改變,她明白喬允揚沒有不愛她,但他終究是離開了!

  這一去,他偶能否再有相見之期,都還是未知之數!

  她睜開帶著淡淡淚霧的美眸,瞪著那封放妻書,恨得想要將它撕成碎片,碎得跟雪花一樣,再也看不清楚紙上所寫的半個字為止。

  她想要當喬允揚的妻子。

  到她這一生結束為止,她都想要當他的妻子。

  但最終,她只能一動也不動,視那封書信為可怕的洪水猛獸,只敢遠遠的看著,別說是撕掉,連碰都不敢碰一下。

  「婉菊。」她喚來了婢女,「你來把那封書信給折起來收好,就放在我平常收藏東西的那個楠木筐盒……不,別放那兒,拿去放在衣箱最底層,拿東西壓著它,別再讓我瞧見。」

  她改變了主意,不將那封書信放在她平日收藏東西的楠木盒,那盒子是她收藏寶貝的地方,那封放妻書怎麼會是她的寶貝呢?

  它是她的仇人!她要將它放在最不顯眼,最不容易見到的地方!最好是不見天日,可以讓她忘記它的存在為止!

  婉菊點點頭,照著主子說的話去做,從小就陪著主子一起長大,最明白主子心裏不為人知的脆弱,從姑爺離開那一天起,就沒再見主子掉過半滴眼淚,可是,她知道那是因為主子的心裏正在淌著血,已經太痛太痛的緣故!

  因為,她知道事情的真相,從今以後,小姐與姑爺之間不能再有任何聯繫,就算是一個口信,一張紙片兒,都可能會落人口實。

  「夫人!」

  老譚的喊聲打破了屋子裏沉滯的靜默,讓夏侯容容回過頭,看見老譚三步並成兩步跑進來。

  離去之前,喬允揚將老譚與溫陽,以及訓練有素的護勇之師都留給了她,還有一些記冊,她還沒有心情去細翻細看。夏侯容容給自己一段寬限,知道自己還需要一點時間。但她很肯定,絕對不教心愛的男人對她失望。

  「怎麼了?老譚。」她的語氣淡懶,提不起一點興致。

  「出事了!」老譚順了口氣,才道:「有兩幫新來的商隊,聽『龍揚鎮』換了當家的人,就想胡亂做生意,開了幾乎是賠本的低價要倒貨搶客,現在,跟一些老街坊和常往來的商隊起了紛爭,說他們不懂這裏的規矩,要他們滾出去,現在雙方人馬鬧得不可開交,郭掌櫃帶了些人手,已經先趕去了,說要我來請夫人指示。」

  她靜靜地聽完,驀然,勾起一抹淺笑,明媚而動人。

  「夫人?」老譚心下微驚,總覺得在這一刻,她臉上的那抹美得驚人的笑顏,教人看了有點忐忑不安。

  夏侯容容見到老譚那危疑不定的表情,笑得更加開心了,「換了當家的人就鬧事?當我死人嗎?我在想這幫人真是好貼心,知道我這幾天心情悶,想要弄點樂子逗我高興,走吧!既然他們如此盛情,我們也不要客氣!婉菊,我要出門,把氅子拿給我!」

  話才說完,她人已經大步往外走,讓婉菊一時反應不過來,只能捉起一件白裘氅子追在主子後面,一邊替她穿披。

  雖然手忙腳亂了些,但婉菊卻露出松了口氣的笑容,因為,她看見主子臉上那抹笑,像極了她們還在京城時,那般的無憂無慮,只是,每當主子露出這燦爛的笑,就代表有人要倒大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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