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春暖還寒,紅梅點點,在一片雪地之間,顯得格外顯眼嬌豔。
夏侯容容,年二九。
今兒個正逢元宵,大街小巷上都是一片燈火通明,一整年裏,唯有近元宵這三日沒有宵禁,所以人們歡喜地賞燈逛夜市,一片歌舞昇平。
不過,今晚的夏侯家,比外面的街市還熱鬧,因為回娘家省親的夏侯容容偏挑在今天臨盆生產,裏裏外外,大夥兒忙成一片,既緊張又期待,據老一輩的僕婦看表小姐的肚子形狀,說這胎絕對會生女兒。
在她與喬允揚複合的隔年,便產下一子,取名風靜,這些年來,就一直沒再傳出動靜,沒料到隔了多年,又再有孕。
這消息樂壞了老太爺,說他就盼著自個兒的容丫頭能再生個女娃兒,要長得像娘親,日後又是個美若天仙的人兒。
新生的喜悅,沖淡了這一年老太爺病重的哀傷,就連年夜圍爐時,老人家也只是出來露了一下面,便喊著說累,要回房去歇息。
而在這之前,夏侯容容接到了一封平安信,信上明明是報平安,她卻不停地掉淚,隔日便收拾行囊,帶著喬風靜回京城,不到半個月後,喬允揚把「懷風莊」的事情交代給手下之後,也追隨陪愛妻回娘家,一直從冬至就待到了春節,然後是元宵。
果不其然,如老僕婦們所說,夏侯容容在元宵的夜裏,誕下了一名女嬰,她讓喬允揚親手把孩子交給年方六歲的兒子,要他將妹妹抱去給太太爺,叫他告訴太太爺,幫妹妹取個名字。
一干人看著六歲的男孩抱著初生的女嬰,個個都是心驚膽跳,在他跟前跟後伸手小心護著,一路將他護送到夏侯清的寢院去。
那景況,看在夏侯容容與喬允揚眼裏,都是覺得有趣好玩。
喬風靜抱走妹妹不到兩刻鐘後,一個人回來了。
「妹妹呢?」剛生完女兒,渾身乏力的夏侯容容躺在丈夫的懷抱裏,看兒子一個人回來,微笑問道。
「留在太太爺身邊了,他說要好好看看妹妹的模樣,叫我回來告訴你們他給妹妹取的名字。」
「太太爺給妹妹取了什麼名字呢?」喬允揚笑問。
「東曉,意思是從東方天空升起的初曉。」喬風靜雖然才六歲,但眼眉之間已經可以看出有六七分似他親爹,不只外表,就連個性與才智,都可以看得出來盡得其父真傳。
「東曉?」夏侯容容喃念了一遍,握住她夫君的大掌,抬眸與他相視,「喬東曉,是個好名字,太爺爺給咱們女兒取了個好名字!」
今年的夏季,天候好得異乎尋常,風兒徐暖,藍天白雲。
夏侯容容,才正要滿三十歲。
雖然已經是兩個孩子的娘親,但眼眉之間的嬌媚,卻如初開的花兒般柔嫩,大半年過去,她才終於接受了太爺爺不在人世的事實。
此刻,「零海」畔,微風徐徐地吹著,夏侯容容牽著喬允揚的大掌,她在前,他在後地走著。
驀然,她停下腳步,與他並著肩凝眺海面,風吹動他們一紅一黑的袍服下擺,翻騰得宛如波浪一般,在藍天白雲與清澄的湖海之間,他們身上的顏色,是最搶眼的存在。
夏侯容容轉眸笑視她最心愛的男人,柔軟的嗓音帶著一絲勸誘,「你唱那首蒙古歌謠給我聽吧!我愛聽的那一首。」
「我怕自己唱得不好。」喬允揚笑著搖頭。
「沒關係,我不會跟你計較。」
聽她一副「我大人有大量」的說法,令他沒好氣地睨了她一眼,大掌執住了她纖細的柔荑,深吸了口氣,以蒙古語吟唱著那首帶著哀傷的歌謠。老哈河水,長又長。岸邊的駿馬,拖著韁。美麗的姑娘諾恩吉雅,出嫁到遙遠的地方。當年在父母的身旁,綾羅綢緞做新裝。來到這遙遠的地方,縫製毛皮做衣裳。海青河水,起波浪,思念父母情誼長,一匹馬兒做彩禮,女兒遠嫁到他鄉。
聽他百般不願出醜,卻仍舊為她唱歌,讓她不由得笑得很甜,只是那甜美的笑裏,摻揉著一點苦澀,她望著「零海」湖水,怔怔地出了神。
「容容?」他低聲喚她,半晌,才見她轉眸對他微笑。
「你說這『零海』究竟有多大呢?哪天,我們一起繞走這『零海』一圈吧!就在這兒……」說著,她伸出腳,以靴尖點著一塊沙礫之地,「就在這兒插上一根紅旗,當做是起點,然後也是終點,等我們繞完整整一圈,看見紅旗,就知道我們回來了。」
「你真的確定嗎?這『零海』比你想像中廣大很多,說不定,繞上一圈,需要一年半載,甚至於更久也不一定。」
「若能走完,當然是好的,可是,走不完也沒關係,因為我想要的,不是走完整個『零海』,而是跟你一起走。」說完,她笑著牽住他的大掌。
「好,那讓我們回去安排打點一下,尋個好日子出發,就從這裏……」他伸出另一手,指著她以腳比畫的那塊沙地,「可好?」
「嗯,就依你。」她點點頭,偎靠在他的胸膛上,眸色迷蒙地望著那無垠的水面,靜靜的,緩緩的,閉上了美眸。
她要將這一刻,深深地烙印在腦海裏,她總覺得最近的自己,變得比以前虛弱,腦子總是昏沉沉的,不若從前善記了!
雖然她早就聽藥師說過,知道這一刻遲早會來到,但真到臨頭,她心裏不免還是會害怕!
秋天,是個怡人的季節,尤其是豐收時,總是格外熱鬧。
夏侯容容,前兩日,才剛滿三十一歲。
那一天,「懷風莊」舉辦了盛大的生辰宴席,各方人馬前來為她祝賀,有人形容這盛大的場面,幾乎快要把整個莊都給掀翻了!
席問,見到許多與她共過患難的老朋友,她開心得很,卻也知道,坐在她身邊的男人笑不出來,因為這一年來,她的健康狀況每下愈況,前年,他們約好了要走「零海」,卻一直因為她的身子沒有起色,所以未能成行。
喬允揚為她找遍了天底下最好的大夫,甚至於是宮廷的御醫,但是,沒人能夠斷出她的病症。
他心急如焚,宛如鍋上煎的蟻,他去「大佛寺」找過先前為她放血的藥師,想要請他再來為妻子治病,但卻不見他的蹤影。
據溫陽與婉菊的說法,多年來,除了無明與無滅兩個和尚,以及容容之外,沒人親眼見過那位藥師一面,就連先前治毒傷時,他們也都是被請在殿門外,不得其門而入。
事後,他問過妻子,她只是神秘微笑,說能見到藥師是緣分,藥師倘若肯見他,就會出現在他面前。
秋日的涼風染黃了樹葉,此刻,夏侯容容舒服地坐在院子裏,聽見了聲響,睜開美眸,看見她的夫君端著承托進來。
不久之前,喬允揚為了愛妻,以金絲木訂做了一張臥椅,好方便搬進搬出,讓她無論在何時何地都可以歇得舒服,這兩日天涼了,他讓人取來一張白狐裘毯,柔軟舒服的觸感,讓她很喜歡。
喬允揚為她端進了藥湯,擱在一旁的幾上,吹涼了喂她,見她明明嫌惡湯藥的味道,還是忍耐著把藥給喝完。
他微笑,取過絹巾為她拭唇,再喂她喝了點蜜水去苦,「大夫說,你需要一個養病的好地方,容容,你想去哪里?只要你說個地方,我們就搬去那地方住,還是你想回京城?」
「不,我不要,太爺爺已經不在了,胤哥哥和嫂嫂日子過得挺好,不需要我擔心,所以我不回去。」
「其實,是你不想讓他們見了你現在虛弱的樣子,而感到擔心吧?」
「你這個男人真多疑,做人啊!心眼單純一點比較好,知道嗎?」
「你這妮子心眼忒多,倒反過來訓我了?」
「我只是心眼兒多,可沒你這男人狡猾,咱們啊!是一山還有一山高。」說完,她哼哼了兩聲,閉上美眸,深吸了口帶著秋天涼意的空氣。
聞言,明明知道她是在諷刺他,但是,他只能苦笑搖頭,撩起長袍,坐到她的身畔,與她並肩依偎。
夏侯容容微側嬌顏,將頭靠在他的屑上,猶是閉著美眸,嗓音柔得像無心的呢喃,「我想待在『龍揚鎮』,這裏是我的家,有什麼地方能夠比自己的家待起來更舒服自在的呢?」
「好,你想待就待吧!」他伸出長臂將她摟進懷裏,「我不再勸說你就是了!好好養病,孩子們都很擔心你。」
「有裴意在,我很放心。」說完,她燦爛地笑了,睜開眼睛,抬頭對上他的目光,以從前慣有的頑皮口吻道:「這幾年來,我這小娘沒一天虧待過他,現在,是輪到他報恩的時候了!」
喬允揚看著她絕美至極的笑顏,也跟著她笑了,但是,也因為她這充滿孩子氣的笑臉,令他的心感到更多的痛楚。
他想到了當年在「銀來客棧」,她明明吃了頓霸王餐,卻能騙得店夥計把她當成救命的「仙姑」。
他記得,那時,她臉上的笑,就是如此燦爛。
冬季翮然到來,下了幾個時辰的雪,將「懷風莊」妝點成一片銀白。
夏侯容容,三十三歲,正是女子風華最盛之年。
如今的她,那張容顏確實仍舊美得教人驚歎,但是,久病的虛弱讓她看起來過分蒼白了些,就連下床走動的次數都少了。
喬允揚站在床前,注視著愛妻沉睡的嬌顏,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一動也不動地站了多久,她的樣子,就算要他看千年萬載,也不會覺得厭倦。
他的心如刀割,想到大夫們給他的回答,都說她是積勞成疾,但卻又病得不像,那脈象的奇特,是他們行醫多年,未曾遇過的。
但是,他們唯一能夠肯定的是,她的日子不多了!
昏睡之中的夏侯容容,半夢半醒間,感覺有人在注視著她,她緩慢地從沉睡中醒轉,才睜開眼睛,就看見她的夫君。
「你來了。」她笑著從被褥裏伸出纖手,讓他給一把握住。
「容容,當年你究竟瞞了我什麼沒說?」他握住了她的手,卻只敢輕捏在掌心裏,就怕一個用力,捏碎了細瘦的她。
「我有嗎?」
「你有!你肯定有!」
「好吧!我承認,我有。」
「是什麼?」他急問道。
「那就是,當年,我進『銀來客棧』,一開始就是想吃霸王餐,不打算付錢的,因為,我根本就付不出錢,我的錢袋被偷了!」說完,她不等他發難,抗議她隨便帶過他的問題,就又問道:「那現在換你向我坦誠,為什麼當年你可以一口咬定,我是要進去吃霸王餐的?」
喬允揚原本想要追問清楚,最終,還是順了她的意思,回答她想要知道的問題,「因為,當年我親眼見到那個小偷扒了你的錢袋,但沒有阻止他,也沒有出聲警告你,倘若我想,我可以制伏住他,把你的錢袋取回來,我可以,但我沒有那麼做!」
「明明你能幫我,卻見死不救,原來,你一開始就打算對我那麼狠心。」說著,她泛起一抹淡然的苦笑,不自覺地輕歎了口氣,神情卻不見一點憂傷,反而對於那段過往,感到不由自主的想念。
聞言,他的臉龐閃過一抹歉然,如今再回頭訴說往事,真教他自覺心狠得可怕,「我想知道,身無分文的你,會想做什麼,卻沒想到你好本事,吃了霸王餐還可以賺到為數不少的銀兩。」
「那當然,我可是夏侯家的表小姐,你以為我是簡單的人物嗎?」她朝他努了努嘴,那表情令她蒼白的容顏憑添三分嬌俏。
「不,你不是。」他忍不住彎下身,俯首輕吻了下她的唇。
「那我的表現有令你失望嗎?」
「沒有,你從未令我失望,甚至於,遠遠超過我原本的期待。」在說出這些話時,他感覺自己的胸口痛得幾乎快要粉碎,他溫柔地扶起她,坐靠在床邊,讓她的頭枕在他的胸膛上,大掌徐徐地撫著她柔軟的青絲,「容容,現在的你還想去繞走『零海』一圈嗎?」
「想。」她笑著點頭,一隻纖臂橫越過他的腰間,就連想抱緊他,都提不起力氣,「但我怕自己沒有力氣走。」
「不必走,等開春天暖之後,我駕馬車載你,我會讓人準備一根最鮮豔的大紅旗,就插在我們出發的起點,等我們繞完一整圈回來,遠遠的,我們就能看到那根紅旗,你說好不好?」
「好,要挑平坦些的路,別顛壞了我。」
「知道,顛疼了你,我會捨不得。」說完,他深吸了口氣,再按捺不住胸口的焦躁,扳扶起她纖細的膀子,讓她正對自己,沉聲道:「容容,求你告訴我實話,我到底還該知道些什麼?」
「遲早有一天我會告訴你,但是現在你還不需要知道。」在好久以前,他曾經對她說過這句話,如今,她原封不動還他。
喬允揚知道自己從她嘴裏是問不到了!他執住她微涼的纖手,讓她傾首靠到他的肩上:心滿意足地閉上美眸。
「我累了,想再歇會兒,等我睡下了你再走。」
「不走,我會一直陪你,等你醒了,我還會在,你就安心睡吧!」他將她抱在懷裏,輕吻她的眉心。
「好。」她像個孩子似地恬稚地笑了,在他的胸膛上找了一個最好枕靠的位置,閉上眼眸,靜靜地沉睡過去。
在神魂悠蕩著要進入黑喑之際,她想起了那日在「大佛寺」裏與藥師的對話,他見到她的到來,只是勾著一抹淺淡的笑,雖然過了十餘年了!但她總覺得這男人看起來還是不出三十的模樣,臉上的笑卻像已經亙立千年的遠山一樣縹緲,教人難以捉摸。
最後一次見他,他還是老樣子沒變,不過,她隱約可以看見一個白色的龐然大物趴憩在臥佛的後方,隱約可以聽到猛獸沉勻的氣息。
但她不若從前,凡事都會好奇,沒有心思去細較在臥佛之後,是否真的趴了只猛獸,只是一心想知道自個兒究竟還能活多久!
藥師,請你老實告訴我,我還有多少日子呢?
看樣子當年的藥效已經大概都退了,我怕是日子所剩不多了!
究竟有多少?告訴我,還足夠我與所愛的人們說再見嗎?
再見只是兩個字,但有人能說一輩子。
藥師!
等那天到來,我會去見你
見我?你是陰差嗎?要來接我下黃泉?
我不是陰差,不過,我與那地府十殿之王都有點交情,說不準能替你說上幾句好話也不一定。
我不要你替我說好話,若能,替我求他們,讓我多幾日好活吧!
勇敢如你,也怕死嗎?
我不怕死,我怕有人要舍不下我,而我也一樣舍不下他們。
她捨不得。
夏侯容容收攏手心,不讓喬允揚發現,悄悄地緊揪住他衣袍的一角,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像是害怕有人在下一刻會從她的手裏奪取似的。
不!其實,她害怕的並不是有人會來奪走,而是她的手無論再握得多緊,遲早都必須被迫放開,再捨不得,都要放開……
春去秋來,四季更迭,從他們以芍藥訂下誓約的那一天算起,十個年頭卻宛如一瞬,輕易地從人緊捉不放的指縫間流走,然後,翩然遠去。
「裴意哥哥,爹呢?」
今年還不到六歲的喬東曉,個兒不算太高,那眼兒嘴鼻,美得一如夏侯容容兒時的模樣。
她自小就喜歡跟娘親一樣,做胡人的妝扮,從未穿過繡鞋,反倒喜歡穿長靴,蹦蹦跳跳的像個男娃兒,一把拉住她裴意哥哥的衣袍下擺。
早已過弱冠之年的喬裴意,身長已經追上他阿爹,回頭斂眸覷著身後的小女娃,略頓了一下,才揚唇笑道:「他跟小娘在一起。」
「喔!」喬東曉點點頭,似是懂,卻又仿佛不懂,但是她卻很明白裴意哥哥所指的意思。
她爹和她娘在一起,指的是她爹又去了「那個地方」。
「那裴意哥哥知道娘什麼時候回來嗎?」她不死心地又問,這個問題她問過每個人,也都問了好幾次,但沒有人給過她答覆。
「哥哥不知道,東曉,你想要知道的答案,我們每個人也都想知道,但或許只有沉默不語的老天爺,才能回答這個問題,才知道小娘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回到我們身邊。」
「只有老天爺能回答,那你又說老天爺不說話,袍不說話,怎麼回答我們呢?」喬東曉有點生氣,一雙酷似娘親的美眸圓瞪,氣呼呼地看著她裴意哥哥,氣他亂說話。
「或許有一天他會開口,只要東曉一直在心裏想,在心裏求袍,說不定,哪天他會大發慈悲,把小娘還給我們。」
「真的會嗎?」
「嗯。」他點頭。
「那我現在就求他。」說完,她抬起稚嫩的小臉,仰望著天,「老天爺啊!求你可憐可憐我們,讓娘回到我們身邊吧!我很喜歡娘,裴意哥哥也喜歡,風靜哥哥也喜歡,我爹更喜歡,娘走的時候,他很傷心很難過,你知道嗎?我們都好想我娘,請你讓她快點回到我們身邊,從今天起,東曉會做一個很乖很乖的孩子,會很聽話很聽話,所以,你不要一直不說話,快告訴我們,我娘到底去了哪里?什麼時候才會回來?她什麼時候才要回來?如果你看見她,一定要把東曉的話告拆她,要她快點回來啊!」
喬裴意聽著她軟嫩的童言童語,臉上帶著笑:心裏卻極難受,想他小娘要是聽見女兒這些話,不知該有多傷心?
他伸手拍拍東曉的小腦袋,「你說得那麼誠心,我想老天爺應該已經聽見了,現在,我們就只能等了!」
這是個無風的日子,澄藍的天空,平靜的「零海」湖水,映照著天,映照著地,映照著盤腿獨坐在湖畔的喬允揚身影。
他低著頭,看著捏在掌心裏的紅皮手劄,一頁一頁地翻開,看見了他心愛的女子刻畫在紙面上的一筆筆思念。
每一個字,都訴說著當年對他的想念,訴說著她想到不能再想,想到了不敢再想,終於停止了想念的那一日。
這本手劄,是她在消失一年之後,婉菊交到他手上的,說主子交代,如果她哪天不見了蹤影,再找不到她,滿一年之後,就將這本手劄交給他。
一年了!
那天,他在湖畔紮營的氈帳中醒來,再沒見到她的身影,這一年來,他瘋狂地尋找她,用盡了辦法,大江南北,幾乎讓人翻遞了每一寸土地,而她卻像是隨風而逝般,沒留下一點線索與痕跡。
有人猜測,她或許久病厭世,走進了「零海」冰冷的湖水裏,讓鳳凰女神給帶入了湖底的最深處。
對於這說法,他不信也不予置評,倒是老譚與她的爹親嚴正駁斥,說「零海」的咸水吞不了人,如果她真的跳進了零海裏尋短,不可能不見屍體浮上來。
喬允揚又翻過一頁,在腦海裏,想過了一遍又一遍的從前,想過與她度過的每一個日夜,她所說過的每一句話,做過的每一件事情。
他知道,她不可能尋短。
因為她是夏侯容容,再沒人比他更清楚她的頑固與強悍。
終於,翻到了最後一頁,是她給他留下的字句。大喬兄台,別來無恙啊!看著她一貫頑皮的口吻,一抹淺淺的微笑躍上他的唇畔,讓他的眼裏明明有苦哀傷,卻仍舊帶著笑。
在你看到這本手劄的時候,我已經從你身邊離開一年了!這一年來,你想我嗎?還是怨我惱我,把該讓你知道的事情,瞞了那麼多年呢?
對不起,容容欺騙了你,當年,那箭傷表面上是好了,但毒已經入了膏肓,早就沒有解救的餘地,放血不過是為瞭解緩毒發的時間,少則不過五六年,至多不過八九年,我便會因毒入心髓而不能留于人世。
對不起,我明明知道被人扔下的滋味有多苦,卻仍舊還是狠心扔下了你,原想說這是一報還一報吧!
當年,你加予在我身上的痛苦,如今,我還送你。
但一思及你要想念我,我的心便要為你疼,為你不舍,說來,我愛你喬允揚這男人究竟有多深多癡呢?這答案怕是連我自己都無法回答。
你說呢?在你的心裏,希望我愛你多深呢?
而你呢?又愛我有多深呢?這一年來,是想我念我,或是怨我呢?若你的心裏是怨,寧願你是忘了我,若是想我念我,就當做我還活在這世上,只是貪玩去了,說不準哪天咱們還能再見,這天底下,凡事都沒個准的,想當初,我是鐵了心不嫁你的,結果不還是嫁了你為妻嗎?
代我告訴裴意,說他欠我這小娘的情分,還給我兩個親生孩子吧!告訴風靜,我不願他像他親爹。告訴東曉,她有一個貪玩的親娘,要她乖乖的,或許我良心發現了,會回來看她。
至於你,我雖有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說起,但我知道沒能說出口的話,你心裏都知道,但我要說,這一生,夏侯容容沒悔過當你喬允揚的妻,一朵芍藥,十年恩愛,用一生來換,萬分值得!
妻容容
她所寫的每一個字句,都刺痛著他的眼、他的心,這一刻,悔恨如潮水般,洶湧淹沒了他,他將她的手劄按在胸口,發出悲鳴的叫喊。
那心痛的呼喊,響徹於山間、水間、天地之間,久久,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