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他不要她了!
大雨滂論,陰森慘澹,夜幕低垂,四周一片悄靜,京城首富之定──令狐府裏偌大的庭園中,只見下人們打著燈籠來回穿梭,莫不是一副神情慌忙的模樣,只想快點找到他們的夫人。
火影穿照,人來人往,燈過之後又是一片空悄的寂靜,沒有人注意道蝠廳後頭的小院子裏,假山雲鄔之中,躲著一個小小的人兒。
釋如意蜷著嬌小的身子,雙手抱膝,以抵擋寒驚潮濕的水氣,黑暗之中,隱約可見她小巧的臉蛋佈滿淚痕,扁著小嘴兒,哭得傷心可憐。
他不要她了,是吧?
嚶泣聲從她的喉頭奪出,她紅著雙眼,淚珠兒掉得更凶了,想起自己只是個沒人要的小孩;想起他罵她野、罵她不乖,要她低頭讓錯,她卻不肯!
她不是故意要傷人的!是那個女人……是那個女人先惹她的,還弄壞她的寶貝呀!為什麼他就是不肯相信她的話?
她不是故意要惹他生氣的!
是不是因為她很笨,連幾個簡單的字都學不好,所以他才不要她了?
是不是因為她只是個在長白山上長大的小狼女,天性野蠻,總是做錯事讓他丟臉,所以他才不要她了?
不要!不要!她可以學!她會認真學的……她會乖乖的……他可不可以就讓她留在他身邊?
她什麼都不要,只要留在他身邊就好了呀……
她一雙纖臂緊緊地抱住自己,逸出喉間的哭聲恍似野獸受傷時的哀鳴,一聲聲,回蕩在雨夜裏。
扣人心弦。
* * *
「嗚……」
寒雨淒迷,令狐傲撐著一把油傘,雨滴不斷地從拿端滑落,飛濺在他玄黑色的男靴上,他面無表情地停立在雲鄔的洞口,心疼地聽著小人兒在洞裏嚶嚶不絕的泣聲。
忽地,他歎了口氣,隨手將傘一扔,俯身潛進小洞裏,看見釋如意蜷縮著嬌小的身子,渾身濕冷。
「傲傲……」她低叫了聲,怯憐地想退身避開他,奈何這個石洞太小,而他的身形又是如此高大修健,想要不碰到他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野娃兒,過來,別怕我!」令狐傲在她的身畔坐下,硬是將她抗拒的身子摟進懷裏,讓她坐到他的腿上。
釋如意不安地掙動了下,低鳴道:「傲傲……不要野娃了……野娃不乖……傲傲不能不要野娃……」說著,她灼紅的眼眶又滾出了熱淚,偎在他的胸前,小手顫顫,揪緊了他的前襟,委屈地哭了起來。
「我沒有不要你,只是你太野、不能控制自己,我只是想要你能夠乖乖的,別教人看不起,讓我能帶你出門去玩兒,告訴別人,你是我令狐傲的妻子,你知道嗎?」令狐傲在她的耳畔低唱了口氣,他沒想到自己的求好心切,竟然將她傷得如此之深。
「野娃不道歉……野娃沒錯!」似懂非懂,她只量得胸口有一股熱氣,暖呼呼地燙著心房。
「你沒錯,但我要你不能傷人,無論發生什麼事情,我都要你紀住一點,一切有我。」語畢,他俯唇深深地封吻住她逸出嚶泣的小嘴,甜蜜之中,他的舌尖嘗到一絲悲傷的淚鹹味兒。
釋如意緊閉著噙淚的眸子,紅唇輕顫,承迎著他的吻,聽見他懊惱卻又溫柔的話語,一圈又一圈的漣漪自她的心湖泛起,難以平息。
她是他的妻子呀!她想要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他的妻子!在釋如意嬌小的身子裏,燃起了熊熊火焰,下定決心。
雨,仍滂論。
* * *
「小聲點……」
令狐府的偏側,有一道下人們探辨出人的小後門,清早,晨害未散,小後門就被人打了開來,釋如意探出小臉,躡手躡腳地偷溜出門。
弄春提心吊膽,緊跟在主子身後出來,兩人一前一後地走在寧靜的街道上,遠遠的前方傳來熱鬧的人聲。
「夫人,咱們別去了吧!要是給主子知道了,弄春就死定了!」
「傲傲不在,不會知道的!野娃要上街去,先去偷偷的學別人玩,以後傲傲帶野娃上街,就不會丟臉了!」
釋如意的神情堅定,往幾條胡同外的市集走去。
生平第一次見到熱鬧的市集,釋如意不禁興奮又好奇,幾乎忘了自己出來見習的目的,癡癡地看著販人叫賣。
就在這時,兩名老儒生晃著籠子遛鳥,從釋如意的身後走過采,用著老邁的聲音交談。
「劉老,我剛從揚州回來,就聽說了京城首富被逼成婚,這檔子事情可是真的?」白眉老人似是不信地看著身邊的遛居同伴。
「可不是?令狐傲這回可真是栽了!心不甘、情不顧地娶了個狼女,聽說前些日子還打跑了幾個教書的夫子,野得很呢!」羊鬍子老人愜意地晃著黑罩息籠,呵呵地笑道。
心不甘、情不願?釋如意沒有多想的,就從弄春身邊跑開,追上兩位老人,伸手揪住了他們手裏的鳥籠,生氣道:「傲傲才不是……才不是這樣……你們胡說!胡說!」
兩個老人不約而同地轉頭,愣愣地看著眼前靈氣的女孩兒。
劉老笑道:「姑娘,我們胡說了什麼?令狐傲被父親逼婚,娶了個狼似的女娃,這是天下眾所皆知的事情,我們沒有胡說。」
逼婚?!釋如意皺起眉心,小聲地問道:「到底……逼是什麼意思?傲傲對野娃很好的……」
白眉老人凝覷了她一眼,心裏打了個突,輕咳了聲,才道:「逼,就是教一個人做他心裏不願意的事情,不是件好事,姑娘。你懂了嗎?難道你沒聽說過嗎?令狐傲娶妻,不過就是為了一年後讓妻子生下子嗣,保有令狐家的財富,別被官府給奪走了。」
「夫人……」弄春急忙地跟上,出手推開兩位老人,「走開!你們別在夫人面前瞎說!」
他們的對話引起了眾人的騷動,但是釋如意卻緊咬著瞬間蒼白的唇瓣,低垂著小臉,轉身往來時路步去。
野得很……野娃兒,傲傲都叫她野娃兒的,原來這不是個好名字呀!她直至現在才知道……
* * *
「帶我去,求你,帶我去嘛!」
「不行啦!夫人,這件事情要是被主子知道了,弄春准會沒命的!」弄春心驚膽戰,倒退了三步。
要是主子出門辨事三天,回來就發現自己的夫人不見蹤影,那可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情,這玩笑……開不得的!
「可是……」釋如意失望地咬著唇,黑璨璨的眸子泛動著淚光。
看見她楚楚可憐的模樣,弄春遲疑了會兒,最後終於大歎了口氣,棄械投降,道:「好,弄春帶夫人去,可是,我們又不知道地方,要怎麼去?」
釋如意頓時眉開眼笑,從懷裏掏出一張用油紙包起來的地圖,「那天晚上,老伯伯要離開的時候,趁傲傲不注意,給了我一張圖。」
「不是老伯伯,是公公。」弄春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她接過地圖,仔細地看了一下,真難!
「什麼?」公公?釋如意不解地偏著小臉,「傲傲的爹,要叫公公,那傲傲的娘,不就要叫娘娘?」
弄春苦笑,「差不遠了!」
* * *
「來人,給我備馬!」
「主子, 請息怒,一切都是屬下的疏忽!」仁叔心急,不顧見老主人和兒子反面成仇。
大廳中,風塵僕僕歸來的令狐傲,此刻正臉色陰沉,緊握住掌中的信紙,怒不可遏。該死!那個老頑子竟敢趁他不在的時候誘拐他的妻子!
簡直找死!
* * *
一片花香鳥語,景致迷人;桃花塢,是令狐家在數十年前所建的別業,深受令狐家歷代主人的喜愛,隨著財富的逐漸累積,占地更寬,二十幾年前,令狐傲就是在這裏出生的。
踏進自己出生的地方,令狐傲只覺得渾身不舒服,若非妻子就在裏頭,他簡直想要奪門而出,不再踏進此地半步。
「我的乖兒子,你終於肯出現了!」令狐老頭坐在長屋前懸空的廊邊,笑呵呵地看著兒子。
「把她還給我。」令狐傲冷硬地說道。
「東西帶來了嗎?你可真是要用令狐家所有的家產換小如意?」令狐老頭賊兮兮地笑了。
「拿去!」令狐傲將一封內有令狐家所有家產的書契丟到父親身邊,冷道:「令狐家所有的東西,我一樣也不希罕,我要帶野娃兒去南方,在那裏有我當年打下來的江山,你擊不垮我的!」
看見兒子如此決絕的神情,令狐老頭頓時黯然,道:「傲兒,我只是想告訴你……我後悔了!」
聞言,令狐傲不屑地笑哼了聲,不予置辭,「野娃兒呢?把她還給我,我這就要帶她走。」
令狐老頭一聽見兒子急著離去,慌忙嚷道:「傲兒,你聽我說,這些年來我想了很多,一切都是我不好……」
「不要再說了!」令狐傲沉聲喝道。
這時,屋裏傳來朗朗的讀書聲,引起了令狐傲的注意,他飛快地奔進門內,看見妻子倩影娉婷、俏臉蕩笑,羞怯地望著他,柔柔地念道:「玄穹、彼蒼,悉稱上天!」
「老天,你嚇壞我了!」令狐傲箭步上前,一把將她摟進懷裏,跟著笑念,「望切者,若雲霓之望,是你──」
盼望見到深切期待的人,仿佛大旱時祈望出現雲霓,令狐傲生平以來第一次嘗到了如此悸動的感覺。
「不止呢!我這幾天已經背到最後一段了,你想不想聽聽看?」聽見丈夫如此譴綣的言語,釋如意嬌羞地咬唇,竊笑不已。
「就讓我見識一下吧!」令狐傲笑點了下她的額心。
釋如意小小地吸了口氣,細嫩的嗓音略帶生澀地念哈道:「世路之蒙燕妝剔,人心之茅塞……須開。」
茅塞,頓開!忽地,一絲奇異的感覺在令狐傲的心頭泛起,多年來心中沉殿的情緒,頓時恍然。
看見小倆口濃情蜜意的模樣,令狐老頭安心卻又失落地歎了口氣,把兒子剛才丟給他的東西放在一旁的桌上,道:「其實,小如意聽見外人說我逼你成親,來問我一些事情,也想順道給你一個驚喜,來我這裏讀書而已,我們之間的事情,她一點都不知道,你可不要怪她呀!」
令狐傲回頭注視著父親的臉龐,一聲不吭,在他不知不覺之間,權威的父親竟已經頭髮花白、神情滄桑,不復當年的霸氣。
「自從你母親去世之後,這些年來,我一直在後悔當初為什麼要用如此殘忍的方式訓練你自立?一切都是爹的錯。我走了,別虧待小如意呀!我這個老頭兒不會再來打擾你們小夫妻兩,告辭了!」話聲甫落,令狐老頭歎了口氣,垂頭喪氣地轉身離去,在他逐日衰老的背影之中,可以看出悲哀的孤寂,天下之大,他了然一身。悔不當初。
看見老人離去的孤獨背影,釋如意頓時紅了雙眼,扁著小嘴兒,低喚了聲,「公公……」
看著父親逐漸遠離的身影,令狐傲咬緊牙關不語,臉色鐵青,忽地,他揚聲喚住了他,俊美的臉龐刻意裝出無情的模樣,硬聲道:「慢著!」
「傲兒?」令狐老頭驚訝地回身,望著兒子不自在的表情,一顆心早就已如死灰,不抱希望了。
「天涼了,多添件衣服,免得讓人落得我不孝的話柄……」話聲頓止,令狐傲懊惱地別過視線,刻意持平的語調,淡聲道:「有空回來坐坐……爹。」
聞言,令狐老頭欣慰地點頭,老淚縱橫。天知道他等這句「爹」已經等了多少年,老天憐見,終於讓他如顧以償了!
他的兒子呀!
* * *
一片靜悄,兩人獨處,頓時間,氣氛靜悄得連屋外的花瓣飄落聲都幾乎可聞。釋如意咬著嫩紅的唇瓣,偷偷地揚起長睫,瞧了丈夫一眼。
「你不要我的……是嗎?」
令狐傲終知事情避不掉了,眯起深眸素瞅著她,深吸了口氣,澆聲道:「原本是,但現在……」
「我額頭上的疤……是你傷的嗎?」她不等他說完,語氣悶然,緊接著又問出了心中早已知道的事實。
她問過了公公,他親口證實過的。
「我……是的,對不起。」他的嗓音低嘶沙啞。
釋如意閉起眼睛,搖了搖頭,道:「我不介意的……不會痛了……怕你嫌醜……你會嗎?」
「我不會,在我的眼底你水遠都是最漂亮的野娃兒。」他想要走近她,卻被她硬生地避開,心裏悵然若失。
「野娃……不是個好聽的名字……」她絞扭著小手,低垂著小巧的臉蛋,故意避開他灼熱的視線。
「我可以改──」
「不要,雖然野娃不好聽……可是我很喜歡……你現在……還是不要我嗎?」說完,她鼓起勇氣抬起黑璨的眸子,直視著他。
忽地,令狐傲勾一抹玩味的笑容,猛然伸臂擒住了她,狠狠地將她摟進懷裏,再也不容她逃脫,「若是家財萬貫也買不回你,那我要它何用?」
「你可以做善事……好多人都說……你不是好人……他們好像都不喜歡你……」偎在他溫熱的胸前,釋如意怯憐地說道。
令狐傲胸口一緊,托起她的下頜,凝覷著她黑璨的雙眸,沉聲地問道:「那你呢?你會討厭這樣的我嗎?」
「不……可是……我不喜歡壞人……」她神情認真地說道。
「那我就不再做壞人。」他的嘴角揚起溫柔的淺笑,俯首攫住她嬌語的嫩唇,牢牢地將她鎖在臂彎之中。
她,他的妻。
「傲傲……」她似乎想到什麼,從他的掠吻之中掙脫,不解地問道:「到底……愛是什麼?」
聞言,令狐傲愣了一愣,溫柔笑道:「那是一種比喜歡還要喜歡的感情,你不會懂的……我愛你,你呢?」
「比喜歡還要喜歡你……千萬倍,那也是愛嗎?」她無邪地甜笑,心兒怦怦,覷見他乍喜的神情,羞怯地抬起小臉承迎他激狂的熱吻。
日喜怒,日哀催,愛惡欲,七情俱。人的七情六欲,說穿了其實很簡單,不過就是唯心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