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肖致然十歲來到溫家的時候，溫天翊十一歲。

　溫家並不是他們第一次見面的地方。他們第一次見面在醫院。那時溫耀志胃出血住院，唐敏是專門負責照顧他的護士。

　肖致然的父親是個賭鬼，十天半個月不回家一次，一回家就沖唐敏要錢，順手把老婆兒子打一頓。後來肖父引債主上門，想把唐敏和肖致然拉去還債，唐敏終於忍受不了，帶著肖致然逃到華安市。

　一個女人帶著一個小孩子在異地過日子很艱難，還要時刻提心吊膽肖父或者債主找上門。

　直到某一天唐敏提起一位溫先生，自離開肖父後一直如驚弓之鳥，鬱鬱寡歡的她眼睛裡才有了光彩。那時小小的肖致然挺喜歡這位溫先生的，因為他令媽媽開心。

　唐敏說溫先生真可憐，胃出血住院好幾天了，家人不露一面，下屬找過來也是為了工作，無人真的擔心他的身體狀況。

　所以她同情他，照顧他，不但親自下廚做飯給他，還為了陪著他不回家。

　肖致然去醫院找她的時候，敏感地察覺到有些人對他的指指點點。他不安地看到了唐敏口中的“溫先生”，一個一表人才，很有氣勢的中年男人，即使穿著病號服靠在床上也不見虛弱，嘴角含笑卻感覺不到溫和。同時，他也看到了坐在床邊的小男孩，和他差不多大，濃眉大眼，臉頰還帶著一點嬰兒肥，眼神不耐，一副不好惹不好養的驕縱倨傲模樣，唯有對著溫先生時才有所收斂。

　唐敏說這是溫先生的兒子，比他大一歲。

　肖致然知道溫先生已經結婚生子時，心裡的不安開始擴大。可是唐敏看著溫先生的眼神亮得不正常，好像這個男人已經成為她的信仰和救贖。

　而溫先生的兒子還一無所覺，故意擺出大人的架子，口氣嚴厲地警告他們要好好照顧他爸爸，不然給他們好看。溫先生含笑看著他，十足的疼愛寵溺，沒分半個眼神給肖致然。

　肖致然的心沉入穀底。

　之後發生的事已經不是肖致然這個小孩子可以控制的。唐敏成了溫耀志的地下情人，這樣母子倆的生活反而重新步入正軌。肖致然可以正常上學，唐敏辭掉工作，安心待在家裡，等待溫耀志偶爾的到來，不用再擔心外面的風風雨雨。肖父一直沒有找上門，後來聽說他入獄了，不久後在獄中發生意外去世。肖致然不知道這裡面有沒有溫耀志的手筆，但他對這個男人感到畏懼，唐敏則更加崇拜愛慕溫耀志。

　溫耀志和潘淑蘭離婚的事在華安市鬧得沸沸揚揚。宣判那日，肖致然悄悄混在人群中，親眼看到那個與唐敏截然不同的高傲貴婦抱著兒子哭泣，那個總是一臉不耐煩的倨傲小男孩，眼圈也是紅的。

　進了溫家之後，在很長一段時間裡，肖致然對溫天翊都充滿愧疚。面對溫天翊憤怒厭惡的目光，他覺得直不起腰，抬不起頭。

　肖致然還記得他和唐敏走進溫家的那一天。

　溫天翊指著他問唐敏：“他多大了？”

　唐敏說：“少爺，小然比你小一歲，是弟弟呢。”溫耀志知道溫天翊還在怨他和潘淑華離婚，貿然強逼他接受唐敏和肖致然肯定不行，只能慢慢來。所以唐敏進溫家的身份是新請來的保姆。

　但肖致然覺得溫天翊心裡有數，所以一點也不掩飾他的厭惡排斥。

　溫天翊說：“我沒有弟弟！”他不善地看著溫耀志。

　溫耀志說：“好，好，沒有就沒有，隨你高興。”

　溫天翊說：“我不做他哥哥！他媽是傭人，他是傭人的兒子，要叫我少爺，做我跟班！”

　肖致然愣愣的說不出話。唐敏臉一白，求救地看向溫耀志。溫耀志卻滿意又讚賞地看著溫天翊，袖手旁觀。

　沒有人搭話，溫天翊挑著眉，滿滿的惡意：“怎麼？不願意？不願意就給我滾！我不需要比我還大牌的傭人！”

　因為溫耀志支持默認的態度，唐敏心口發涼，頓時急了，哀求的目光看向肖致然。

　肖致然說：“好的，少爺。”

　那時肖致然的心思很單純。他覺得對不起溫天翊，如果成為他的跟班可以令他好受一點，他可以答應。那時肖致然對“傭人”這個身份沒什麼概念，也不知道什麼叫一步退，步步退。

　做了傭人，身份上就存在明顯差別。肖致然受過很多來自溫天翊和溫天蓉的欺壓。他被扔過毛毛蟲，作業被撕，跟著肖致然一起入讀貴族學校被欺負排擠，被推進泳池差點淹死……這些來自孩子的暴力天真又殘忍。溫耀志不在乎他，唯一關心他的母親唐敏總叫他忍耐聽話，本來就被環境逼得早熟的肖致然更加快速地成長起來。他開始懂得躲避，使心眼巴結溫天翊。

　溫天翊聰明自負，和溫耀志一樣不把他放在眼裡。當他意識到肖致然的用處大於欺負他所帶來的愉快，他的態度改變了。溫天翊對自己人、自己的東西非常護短。

　肖致然的日子因此好過起來，他也在心裡認定他和溫天翊兩清，誰也不欠誰。儘管他依然是溫天翊的跟班，要無微不至地照顧他，但他的腰重新直起來。

　可惜溫天翊不這樣認為。在溫天翊心裡，肖致然就是他的東西。他依然對他予取予求。肖致然和沈爾嵐看對眼，互相曖昧著只差捅破一層紙，溫天翊知道後暴怒，把他拖上床，美曰其名是懲罰，之後還搶走沈爾嵐。

　好像肖致然就是個沒有心沒有情緒的娃娃，可以任意擺弄。溫天翊對他做了這麼過分的事，肖致然氣得渾身發抖，他還一臉理直氣壯，好像他一輩子都欠著溫家，永遠別想離開。

　肖致然打心底裡升起一抹恨意。

　然後他發現這麼多年過去，他不是不恨的。他沒有選擇的機會，承擔了很多超出他該承擔的責任。在溫家的日子，每天面對溫耀志的冷漠，親生母親的親情綁架，溫天翊的玩弄，他毫無歸屬感，始終是一個外人。如果不是因為心裡有一桿秤，依然感激溫家的養育，給了他和他媽一個容身之所，還有溫天翊在關鍵時刻對他的祖母伸出援手，肖致然也不知道自己會幹出什麼。

　可是溫天翊的作為超出他的底線，打翻了他心裡的那桿秤。

　但叫他報復，他也不知道該怎樣報復。

　毀了溫家，毀了這個他和他媽安身立命的地方？跟在溫天翊身邊的其中一個好處就是讓他意識到這個社會有多複雜，多弱肉強食。當個平頭百姓要看人臉色，受欺壓，有了一定的社會地位，面對的形勢就更加複雜多變，等級更分明。很多時候走出一步，根本不知道對錯，也不知道日後會變成什麼樣子。

　溫天翊會這樣對他，歸根究底是他沒有把他當成平等的人。溫天翊把他當成私有物。

　溫天翊喜歡他。

　這個結論得出來的時候，肖致然自己也嚇一跳，又越想越是這麼回事。或者喜歡的成分沒有那麼多，但溫天翊對他有著強烈的佔有欲。他會因為他和沈爾嵐差點在一起而暴怒，費盡心思把沈爾嵐追到手，又同時對他糾纏不清。肖致然試探過，當他和沈爾嵐同時有事找溫天翊，溫天翊永遠都會優先他。

　溫天翊看不起他，又喜歡他。

　先愛上的人先輸。這不是一句假話。

　當一個人在乎你，你就知道該怎麼令他痛苦。

　肖致然覺得挺可笑的。他從小到大一直被人忽略，溫天翊卻一直是受關注的中心，被人眾星拱月慣的。那些漠視他鄙視他的人，並不知道他能把他們重視關心的人玩弄在手心。毀了溫天翊，等於報復了大部分欺負過他的人。

　每一次和溫天翊在床上廝混，看到溫天翊對他流露出著迷而不自知的神色，肖致然都有種居高臨下的感覺。他可以輕易操縱溫天翊的高興和憤怒。

　肖致然喜歡這種感覺。

　如果不是溫天翊近來的狀態莫名其妙變得怪異，好似故態復萌，把他折騰得夠嗆，又好似對他又愛又恨，肖致然不會猛然驚醒！驚醒他居然有些沉迷在這種操控的快感裡！

　之後是在雜物間被潘景華撞見他和溫天翊的事，不久後又出了合成照片的事，肖致然真的如當頭一棒，徹底清醒了。

　他不能在繼續下去。他一點也不想把溫天翊帶歪後，連自己也帶歪了。他甚至不能和溫天翊起衝突，因為唐敏懷孕了。溫耀志和溫天翊不在乎這個孩子，肖致然在乎。

　合成照片的事情一爆發，肖致然先是驚怒交加，然後立刻意識到這是一個機會——暫時離開溫家，遠離溫天翊的機會。

　聖喬治大學裡多的是溫天翊這樣的少爺，也不乏肖致然這樣的跟班。那些少爺看不起他們這些跟班，以為給一碗飯給一個機會就能收穫他們一輩子的忠心，發夢不要太早。除了家世，他們不比少爺們差，甚至更優秀，更刻苦。他們私底下串聯，互相照應，彼此之間的感情和認同感比那些高高在上的少爺要好得多。

　肖致然會做人，出事了，自然有人通風報信，然後幫助他。

　那些照片不堪入目，肖致然以為以溫天翊的性格，得氣個倒仰，妒火中燒說不得還會懷疑他。沒想到溫天翊平平淡淡地說相信他。肖致然心念一動，大概猜到這事是誰幹的。他出言試探，溫天翊果然護著。那幹這事的顯然是溫天蓉。也只有她會這麼厭惡他。聯想到那日潘景華撞見他和溫天翊的事，臉上驚怒交加的表情，肖致然什麼都猜到了。

　在溫天翊心目中，他肖致然怎麼可能比得上溫天蓉和潘景華這對弟妹？

　該做的事，他還是得做。

　溫天翊說：“我爸說讓你出國。你說我該不該答應？”

　肖致然說：“我覺得我出去避一陣比較好。”他半趴在溫天翊的身上，“少爺，您會答應的，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