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幾個人互相對視一眼，很有默契地對已經發生過的事絕口不提，任憑西蒙口若懸河地述說著他們的故事，那些浪漫的小情節。

　西蒙沒有花太多語言去描述他們曾經經歷過的痛苦，幾乎都是淡淡地一語帶過。這讓他所說的一切仿佛蒙上一層淡淡的陰影一樣，顯得有些失真，變成浮現在水上的空中樓閣。

　在西蒙的活躍下，蘇初雲顯得比較沉默。他看出幾個年輕人暗藏的心思，無奈又縱容地看了西蒙一眼。蘭卡斯特被稱為商業皇族，作為嫡子，西蒙的所有聰明才智卻全用在表演上，察言觀色的能力弱得可以。為了避免他的影迷們發現他的缺根筋，他的團隊才把他的形象往孤僻古怪藝術家的方向塑造。

　蘇初雲主動握住他的手，溫柔說：“好了，西蒙。他們不是五歲的孩子，童話故事可以結束了。”

　“呃……”西蒙仿佛做錯事的孩子一樣，有點手足無措，“抱歉，我只是希望給你的親人，以及認識你的人，嗯，一個好印象。”

　蘇初雲說：“我知道。你一直是最棒的，是我對不起你……”

　西蒙急了：“哦，寶貝，你千萬不要這麼說。”

　蘇初雲毫不忌諱地在他唇上親了一下，安撫說：“我愛你，西蒙，乖，讓我說。”

　西蒙像中了魔咒似的安靜下來。

　蘇初雲緊緊握住他的手，對一直耐心傾聽西蒙說話的溫天翊他們說：“其實我們的經歷遠遠沒有西蒙說的那麼美好。我在十五歲那年知道自己的性取向。不知道你們能不能想像那個時代，遠遠沒有現在這麼開放，甚至比戰亂時期更加嚴厲、保守、封閉。像我這種敢說出自己性取向的人，很多人都沒有活下來。連我自己在內，如果不是西蒙救我，我早就死了。

　西蒙對我一見鍾情。但我沒有愛上他。我不敢。因為我受了我父母態度的影響，如果連一直疼愛我的家人都認為我是錯的，還因此對我露出厭惡憎恨的表情，那麼，我用什麼說服自己，我是對的？”

　他不想在錯誤的道理上越走越遠，所以拒絕了西蒙。西蒙向他表白的時候，他甚至是厭惡他的，認為他試圖把他往更深淵的地方推。

　他之所以跟西蒙走是因為他別無選擇，他的家人不能接受他。他把自己當成死人，不應該存活在這個世界上。是西蒙一直沒有放棄，細心照顧他，鼓勵他走出自我否定、自我厭惡的怪圈。

　在西蒙孜孜不倦的努力下，蘇初雲確實有所改變，但他依然覺得他和西蒙之間的感情是一種罪惡，西蒙的家人也很反對他們在一起。他們使出了一些手段，蘇初雲照單全收，他認為這樣對他和西蒙更好。

　他的行為深深傷害了西蒙。誰也沒有料到，西蒙在痛失愛人之後會選擇自殺。如果不是傭人發現得早，蘇初雲再也看不到活著的西蒙。

　“沒有什麼比死亡更可怕，尤其是愛人的死亡。”蘇初雲一字一頓說，語氣裡充滿悔恨和對生命的敬畏，“如果你深愛的人死了，你會發現即使你活著，也已經永遠失去一些東西。那些能令你真正愉悅幸福的東西。”

　西蒙自殺的時候，蘇初雲和他足足認識了八年，糾纏了八年。當他看到一向神采飛揚，熱情活潑的西蒙死氣沉沉地躺在病床上，蘇初雲被巨大的後悔和後怕淹沒。

　二十幾歲的年紀，聽起來很年輕，但你永遠不會知道生命會在什麼時候以什麼方式戛然而止。

　蘇初雲突然極度恐懼起來，他還有多少個八年和西蒙耗下去？明明他們深愛著彼此，為什麼要互相傷害，互相折磨？在死亡面前，還有其他更重要的理由嗎？

　蘇初雲接受了西蒙。在西蒙康復後，他們飛迅速在一起，還舉行了簡單的婚禮。婚禮前他終於鼓起勇氣聯絡了九年未見的父母。出乎意料地，父母的態度變得前所未有的緩和，他們很激動終於接到了失蹤多年的小兒子的電話。相比于疼愛的小兒子在他們不知道的地方受苦死去，他們寧願接受他的“異常”。蘇初雲的父母沒有出席他和西蒙的婚禮，但蘇初雲的大哥蘇淩雲來了。蘇淩雲的思想也只比父母開明一點，要他見證一場同性戀婚姻，他渾身不自在。但蘇初雲已經滿足了。

　本來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走。蘇初雲和西蒙結婚後也過了好幾年忙碌又充實的幸福時光。西蒙專注於他的演藝事業，蘇初雲投身蘭卡斯特集團，他的商業天賦比西蒙好一百倍，對西蒙的親人來說是一個意外驚喜。蘇初雲希望通過努力複修西蒙和家族的關係。

　西蒙和蘇初雲在各自的領域都幹得很棒。更難得的是即使聚少離多，他們的感情也絲毫沒有變質，反而越來越深厚。只要他們走在一起，別人就能深深感受到他們相愛。

　可是變故總在猝不及防的情況下發生。

　西蒙出車禍。

　一場小小的車禍，所有人都只是受了輕傷，無人死亡。其中，西蒙輕微腦震盪。

　一開始大家都在慶倖，沒有放在心上，包括蘇初雲。但西蒙沒有好起來。他的情緒變得極為不穩定，有時暴躁、易怒，有時冷漠、呆滯，像刺蝟一樣豎起尖刺拒絕所有人的靠近。

　醫生診斷他患上精神分裂症，一種治療成功了，預後也很不理想的精神病。

　蘇初雲曾經帶給西蒙的傷害，西蒙的演藝工作造成的精神壓力，通過腦震盪爆發出來。而此前，西蒙一直在苦苦壓抑，無人發現。親密如蘇初雲也被他熱情開朗的表像矇騙了。

　那段時間對蘇初雲和西蒙來說都是不想提起的噩夢。

　西蒙的病情反復，對蘇初雲造成了極大的傷害，精神上的，肉體上的。他清醒的時候對蘇初雲極為愧疚，他也知道自己錯了，但他控制不住自己。他哀求蘇初雲離開他，讓他自生自滅，他甚至希望能就此死去，不要再帶給別人傷害。

　這次換蘇初雲死也不肯離開。

　他惡狠狠對西蒙說：“下地獄你也必須帶著我！”

　五年後，西蒙痊癒，並且病情一直沒有復發。醫生說：“這是一個奇跡！”

　這不是一個奇跡。

　蘇初雲的肩膊有一個深深的齒痕。那是西蒙發病時咬的，直接咬斷了蘇初雲的筋，讓他的左手再也不如以前靈活。

　每當西蒙看到這個傷口，無論他在做什麼都會立刻清醒過來。

　西蒙病癒後，蘭卡斯特皇族正式接納蘇初雲，承認他是皇室不可或缺的一員。

　想起那段過往，西蒙和蘇初雲默契地對視一眼，忍不住交換了一個吻。

　本來蘇初雲在外人面前有些拘謹，但隨著西蒙和自己的講述，他越來越自然放鬆，也不再顧忌地和西蒙親昵起來。

　兩個加起來快有一百歲的男人，依然像兩個熱戀期的青少年一樣，控制不住碰觸對方，緊緊貼在一起。

　除了溫天翊，或者還有穆瑾嶸，其他人都沒有經歷過精神病，或者（接近）死亡的痛苦，無法真正做到感同身受，但蘇初雲和西蒙之間的濃情蜜意令人動容。他們的經歷也令人感到震撼。

　他們不禁自問，如果他們站在西蒙/蘇初雲的位置，遇到那樣的事，他們會怎麼辦？有沒有愛得那麼深，會不會放棄？

　桌底下，肖致然的手被溫天翊緊緊握住。他察覺到溫天翊的力度越來越重，下意識地偏頭看了看溫天翊的表情。溫天翊抿住唇，面無表情，但眼裡的震動難以掩飾。

　肖致然沒想到他被蘇初雲和西蒙的故事觸動得那麼深。

　林晟嚴肅說：“我敬佩您們。”他想到他手背上受過的傷，雖然已經基本痊癒了，但受傷和複健的痛苦依然令他心有餘悸。現在的他害怕受傷，也不知道下次還有沒有勇氣沖上去救人。他也不敢傷害自己。

　他很佩服蘇初雲和西蒙的勇氣。

　西蒙說：“如果你深愛一個人，你會竭盡全力保護他。這是本能。”

　蘇初雲靠在西蒙懷裡，環視一桌子的年輕人，意味深長說：“人生總是短暫而充滿變數。別讓一些莫名其妙的理由浪費時間。”這一刻，他流露出符合年紀的睿智，帶笑的眼睛仿佛能看穿一切。

　明明他沒有指名道姓，穆少凡卻莫名其妙臉上一熱。

　穆瑾嶸拍了拍他，舉起酒杯，低沉說：“敬本能。”

　“哦~”穆少凡呻吟一聲，臉紅得發亮，渾身散發著驚人的豔色。大家都忍不住笑了，紛紛舉起酒杯：“敬本能。”

　餐廳裡響起悠揚的樂聲。

　蘇初雲和西蒙的心情因為回憶往事，久久不能平靜。西蒙站起來，紳士地彎身，深情說：“王子殿下，請問您願意和您忠誠的騎士跳一支舞嗎？”

　蘇初雲笑著把手搭在他的手心：“我的榮幸。”

　他們手牽手站著，對其他人點頭示意後，愉快地走出包廂。在經歷過那麼多之後，他們的愛情依然剔透明亮。

　谷曜對林晟說：“不如我們也出去跳舞？”

　林晟爽快點頭：“好啊。”

　於是又一對消失在包廂中。

　剩下的兩對“戀人未滿”陷入難以言喻的沉默之中。

　溫天翊拉起肖致然的手：“悶死了，我們也出去。”肖致然在心裡投降地歎氣，柔順地跟著他往外走。

　穆少凡略帶不滿地看著他們的背影，對穆瑾嶸說：“我要吃飯，已經到晚飯時間了。”

　穆瑾嶸毫無異議：“我陪著你。”

　穆少凡滿意了：“吃完我們也出去跳舞。小叔，你會跳女步嗎？”

　“可以。”

　“……還是我跳女步吧……”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