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個故事 北政所(1)
一
黑百合花一朵
那是天正十五年(1587年)的盛夏,侍女把寫有上述文字的一張禮品清單呈到甯甯面前。送禮人在來信中寫道:
不日之內,臣將給閣下奉上此花。
甯甯心里想道:“是真的嗎?”
她起初無法相信禮單上所寫的是真的。百合花居然是黑的,僅此一點就令人感到事情過于玄乎了。
“怕是誰弄錯了吧!”
甯甯不僅心里想,也對侍女這樣說了。她也和丈夫秀吉一樣,不承認世上有稀奇古怪的事。
甯甯,也寫作禰禰。在她成了貴族之後也寫作甯子。當時的貴族女子,名字中都有一個“子”字,例如建禮門院德子等。按照那個時代的慣例,關白的正室夫人稱為北政所,為此,當她的丈夫秀吉升任關白的時候,世人便稱呼她為北政所。那時,宮中的來往書信公文,則寫成“豐臣吉子”。
關于吉子兩字的讀音①,看來連她自己也沒有什麼定見,大概不過是因為“吉”字含有福星高照,可慶可賀之意,才選用了它吧。反正甯甯不管用什麼文字來作名字,對于她的高貴的身份,絲毫也沒有什麼影響。她不僅是“從一位”這個當時婦女所能達到的最高官位的保持者,而且也是豐臣家的家庭、後宮,以及侍女們的總指揮。
呈獻禮品清單的是佐佐成政。
成政,原來是豐臣家的政敵。此人是自小在織田家長大的老家人。信長看重他武藝高強,作戰勇敢,性格剛直,不斷地提拔他,沒多少年工夫,他便升任為一員獨當一面的將領了。信長進入晚年後,成政被分配到北陸探題的柴田勝家的麾下,身居主宰越中一國的要職。信長死後,當北陸的柴田勝家與秀吉逐鹿中原的時候,成政當然參加勝家一方,抵抗秀吉。他這樣做,並不單單是由于政治上的所屬,而且也是因為他討厭秀吉。在織田家舊日的將領中,像成政這樣強烈地憎惡秀吉的人,實在不多。
秀吉將北陸柴田勝家的反抗鎮壓下去之後,便領兵進入越中,降伏了成政。出人意料的是,秀吉竟饒了那麼憎惡他的人一條命。世人對于秀吉的這種寬宏大量,甚感意外。而比誰都要感到意外的,不用說是成政自己。
“不知為什麼,我的一條命會得救啊!”
對于像成政那麼思想單純、脾氣剛烈的人來說,這樣的疑問很可能是一個終生難解的謎了。秀吉當時所考慮的,主要不是什麼成政個人的問題,而是如何平定天下的事。“秀吉胸懷寬大,連成政都沒有殺。”如果這樣的名聲在天下傳布開去,那麼,聽到這一消息的各國尚在抵抗的人,將會絡繹不絕地自動打開城池,把弓箭扔在地上來投順他的吧。秀吉希望產生這樣的效果。為了擴大影響,他把越中一個郡封贈給了成政。僅僅這一點,就已經使世人瞠目結舌了。何況緊接著在征服九州之後,秀吉又把肥後五十余萬石封地賜給了成政。肥後這地方被公認為日本土地最肥沃、物產最富饒的領地。
“為什麼會蒙受如此優厚的待遇呢?”
成政苦思冥想,最後終于找到了一個使自己滿意的答案:那是因為有甯甯。在歸順秀吉之後,有一段時期,成政曾在秀吉身邊服侍他,陪他聊天。這時候,他也曾拜謁過甯甯,並給甯甯贈送過禮物。
成政心里盤算著:“可不能怠慢了這個女人。”
正因為他是一個曾經吃過敗仗的人,因而可以說,在這方面,他比別人更為敏感。若論在豐臣家對人事最有發言權的人物,那可絕不是謀臣黑田如水,以及從創業時期起就一直輔佐秀吉的先鋒大將蜂須賀正勝等人,而是這位北政所甯甯,這一點,成政也是一清二楚的。
也有人說,加藤清正和福島正則這兩位將領,是甯甯一手栽培的。在長濱城的時候,他們還只是個小小勤務兵,甯甯看出他們頗有才干,老早就推薦給秀吉了。成政還聽到過其他許多類似的故事。她這種知人善任的才能,也深得秀吉的信賴。秀吉一貫很器重她,對她的意見,從不等閑視之。如果追溯到秀吉還在使用藤吉郎這個名字時的往事,甚至可以說,豐臣家是秀吉和她聯合經營起來的。
甯甯不僅性格開朗,而且不擺架子,絲毫也沒有專權弄勢、作威作福之處。她唯一的癖好是喜歡評論豐臣家的各種人物,好對人事安排發表意見。這種癖好,就是在她被稱為北政所之後,仍和草創時代一樣,沒有改變。而且,她對人物的品評,很少私心,又切中要害。在這方面,秀吉也很器重她,遇事常常和她商量。自然而然地,在她周圍聚集了一批武將們,他們對位高勢盛而又親切隨和的她十分仰慕。也許可以說,上面提到的加藤清正和福島正則,以及甯甯的養父母家的淺野長政及其兒子淺野幸長,乃是這一武將集團中最早的成員了。
佐佐成政覺得他自己的近乎奇跡般的榮升,抑或是由于北政所為他美言了幾句之故;對豐臣家來說,這倒是很自然的事。
“她為什麼喜歡我這樣的人呢?”
這原因,盡管模模糊糊,不甚分明,但成政也是略有所悟的。甯甯對男子的評價標准,有明顯的特點。她對于馳騁沙場的武將們要求寬,而對那些擅長于宮廷社交的人物要求嚴。她喜歡男子的粗獷的性格和耿直的品質。即便由于他們的粗疏而招致失敗,她也毋甯是傾向于把這種失敗看成是他們的美德。曾經有過這麼一件事,有一次,秀吉想要撤除兩三名武士的職責,理由是認為他們粗疏、魯莽。但是當甯甯聽到這件事後,便在秀吉面前一再為他們說情,終于救了他們。以至于聚在她身邊的武將們不久便給世人以這樣一種印象:他們都是些能武不能文的人物。之所以這樣,究其根源,恐怕也是和她這種性格愛好不無關系的吧。
想到此,成政似乎明白了北政所為什麼會對自己這樣的男子懷有好感的原因。加之,成政與甯甯、秀吉同是尾張人,對于生在尾張的甯甯來說,在這方面,也是多少有些偏愛的。她對豐臣家的為數眾多的近江人,常常態度冷淡;而對跟自己同鄉的尾張人,則格外親熱。佐佐成政是尾張西春日井郡比良村人,看來僅憑這一條,就使甯甯產生了一種他並非外人的感情。
成政想道:“對她的此種好意,得設法回禮啊!”
在這種情況下,如能加強與這位喜歡參與人事的北政所的聯系,那麼對于成政這樣一個封地在遠離京城的邊遠地區的大名來說,乃是最重要不過的事情了。
然而,該送什麼禮物好呢,此事卻叫成政頗傷腦筋。甯甯原是個物欲淡泊的人,加之處在如今這樣的貴婦人地位,即使送她任何貴重的禮物,恐怕也不會使她特別欣喜的吧。成政苦思冥想,斟酌再三,終于想起了早先自己在那里當過諸侯的越中國的名山——立山上開著一種黑百合花。天底下,沒有比這更為奇特的花了。即便在越中這個地方,知道有這種黑百合花的,也是鳳毛麟角,為數甚少。只有家住黑部溪谷的獵戶和崇拜立山上的神仙而在深山里修仙的行者當中,有少數人看到過這種花。成政一想到要饋贈黑百合花,便立即派人飛馬馳往越中國,拜托曾做過自己部下的當地武士設法采集。盡管這是一種世上少見的奇花,不過既然托了當地的樵夫和獵戶,也就不難到手了。沒過多久,便采得了數株,將其栽入盛著泥土的木桶中,差人日夜兼程送往大阪。這花生于高寒山巔,不耐暑熱,運送時,費了很大的周折。
當黑百合花送到大阪公館的時候,成政立刻從中取出一枝,插在一個繪有精致的鑲金花卉的漆盒里,送到了擔任北政所秘書職務的老尼姑孝藏主跟前。孝藏主早就在翹首盼望這花的到來,這時便毫不耽擱地拿進北政所的居室,把它放在壁龕里。
“這就是……”
這就是那份禮單上寫的黑百合花呀!北政所自言自語地說了這麼一句之後,久久說不出話來,只是一個勁兒地伸長了脖頸看著這奇花出神。這花,與其說是黑色,嚴格地說是呈暗紫色。然而比起原先想象中的漆黑的花瓣來,在透過窗紙的光線的映照下,這自然的黑色反而更加顯得莊重和典雅。過了一會兒,北政所便不斷地扭動她那胖胖的身體,開始表達她的喜悅之情了。
她大聲說:“這個陸奧侍從老爺,可真能體貼人啊!”
那時候,成政曾蒙秀吉賜姓羽柴,擔任陸奧守,官居侍從。為此,世人通稱他為“羽柴陸奧侍從”。“真是難能可貴呀!武士理當都應這樣啊!”北政所聲音哽咽地動情地說。北政所出生在織田家的一個下級武士家庭,剛毅之中又帶有這種柔情的武士,可以說是符合她的美學觀點的典型的武士形象。而秀吉所寵用的石田三成等等近江出身的官吏們如何呢?他們有成政這樣的高尚情懷嗎?北政所不禁暗暗地把他們作了比較,並越發看重這位成政了。
北政所說:“真不愧是個連對部下苛刻的右大臣織田老爺都十分中意的人物!”
從遙遠的越中國,千里迢迢,跋山涉水,備受辛苦,就為的是把這一枝黑百合花送到北政所面前,如此的用心,真叫人欽佩啊。在這無止境的豪華、奢侈的世俗之中,成政以一朵黑百合花表達了一種清寂而典雅的境界,而這不正是茶道所要求的理想境界嗎?盡管他平素常說:“敝人對于茶道一竅不通。”
“我想,世上還沒有人知道有這種黑百合花吧。”
她想,應該把這花朵展出一下。她命令手下人開始做准備,以便為這枝黑百合花舉行一次茶會。她是茶會的主人,而茶會的實際事務,則請大阪堺地店號叫■屋的老板的年輕的妻子擔當。這家■屋老板的妻子,就是千利休①的女兒阿銀,擔任著北政所以及豐臣家其他婦女們的茶道師父。
這次茶會獲得成功,取得了好評。應邀出席茶會的賓客,盡是豐臣家後宮中的貴婦人,不用說,沒有一個男子參加。婦人們都對這開在高山雪嶺上的神話般的花朵,發出嘖嘖的贊歎聲,並異口同聲地感謝說:“真是開了眼界啊!”
後世的人對這次茶會添枝加葉,編造了一個故事。
故事里有澱姬登場。說是澱姬應邀以客人身份參加了茶會,然而由于她對黑百合花的事早已有所風聞,便不由得心生一計,自己也派人飛馬趕往越中國,命人采集黑百合花。佐佐成政離開之後,越中國沒有再派大名,而是成了豐臣家的直轄領地。這直轄領地的統治權掌握在大阪的奉行們手里。這些奉行們正是石田三成、長束正家等人,他們都是些以澱姬為後台的近江地方出身的文官。為此,在這件事上,一切都對她很有利。
當托人采集的黑百合花尚未送到大阪之前,澱姬應邀參加了北政所舉行的茶會。其他客人面對這一枝黑百合花,猶如發現了一個神奇的世界似的,都顯示出驚歎不已的神色,而唯獨這位澱姬是個例外。只見她平靜地看了一眼這朵花之後,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了兩句恭維話。她這種冷漠的態度,叫北政所甚是納悶。令人覺得,此人要麼生來就對事物感覺遲鈍,要麼她早已見過這黑百合花,因而並不覺得新奇,兩者必居其一。
從那以後過了三天,事情的真相大白了。那一天,澱姬在她所住的公館二之丸的長廊里,舉行了摘花佛事,北政所也成了座上客。北政所帶著孝藏主前往一看,只見三天前她那麼以為了不起,甚至那般不惜興師動眾、勞民傷財地為之舉行茶會展出的那種黑百合花,竟與敗醬草等其他雜草一起,有的被塞在木桶里,有的被胡亂地插著。況且,不是什麼一枝、二枝,竟是二三十朵之多。
這情景猶如在向人們說:“黑百合之類,並不是什麼奇花!”
它仿佛在嘲笑北政所的愚昧無知似的。誰能受得了這等奇恥大辱呢。何況,她的恥辱已被公之于眾了。事情已經關系到豐臣家的女掌權人的威望問題。北政所不僅憎恨澱姬,而且把這種憎惡一股腦兒都轉嫁到了呈獻黑百合花,從而讓她蒙受了恥辱的佐佐成政身上。沒過多久,她便策動秀吉,讓他從成政手里,收回了肥後國這塊新封的領地,並最後制造了讓成政在攝津國的尼崎地方剖腹自殺的結局。
以上,便是後人為這次茶會添加的故事。
這故事,日後頗為世人所相信。然而這卻很難說是事實。因為成政被沒收了領地是在天正十五年(1587年),那時澱姬剛剛成為秀吉的側室,理所當然的,她還沒有那麼大的權勢,能以如此周密、細致的謀劃來對抗北政所。而且,佐佐成政的失足是由于別的事件和其他政治方面的原因,硬說是由于一枝黑百合花的緣故,未免過于幼稚可笑。但是,這故事卻以誇張的手法,象征性地描述了一個事實:北政所和澱姬兩人之間的閨閥之爭,曾對豐臣家後來的政治和命運給予深刻的影響。從這一意義來說,沒有任何一個故事比這更生動而深刻的了。
閑話打住,言歸正傳。且說這佐佐成政被秀吉賜死是在天正十六年閏五月。這麼一來,肥後國沒有了諸侯。成政死後,把肥後國賜給誰呢?這件事成了朝中談論的話題。秀吉是從織田家一員將領的身份,而在極短的時期內取得了天下的,因而他與日後的德川家康不同,在他的親信將領之中,無論在才干、資曆和出身等方面,能足以擔任一國大名的人物為數很少。遇到這種場合,就不得不從他的直系武士中提拔了。
“封給誰好呢?”
秀吉不是那種沉思默想的人。即使思考問題的時候,他也會像唱歌似的,一邊嘴里說著一邊進行思考。聽到秀吉這麼說,甯甯——確切地應稱之為北政所——立即插嘴說道:“虎之助正合適嘛!”
虎之助乃是加藤清正的小名。這青年是秀吉的母親阿仲(大政所)的親戚,五六歲的時候,被他母親領來,要求秀吉給撫養的。秀吉欣然同意了。後來,秀吉把他放在長濱城里,讓他和家里人同吃一鍋飯長大的。清正小的時候,甯甯還給他縫補過衣服,一年四季的穿著也都是甯甯費心照料的,甚至還因為過于頑皮而斥責、打罵過他呢。甯甯替清正操了這麼多心,也就自然而然地疼愛起他來。對她來說,沒有比清正這孩子更招人喜愛的了。不久,清正當了小勤務兵,接著就以十五歲的小小年紀又被提升為擁有一百七十石封地的小大名,在賤岳戰役中立了一功之後,封地又增加到三千石。清正身高六尺有余。此人不僅在戰場上勇猛無比,而且似乎還有點謀略,頗具將帥之才。從甯甯看來,清正的性格中最叫人喜愛的一點是,這位年輕人,如果豐臣家給他施以恩澤,那麼日後他是定會報答的。
秀吉一個人嘀咕道:“只是年紀還小啊!”
他也並非反對甯甯的意見。他是說,把只主管過三千石領地的一個二十六歲的年輕人,一下子提拔成為大大名,是否合適。然而,從短期內取得了政權的豐臣家的實際情況來說,萬事都得速成。因此秀吉說道:“行啊!”
在決定封領地給清正之後,秀吉聯想到自己的另外一項規模宏大的計劃,從而使這次任命具有了深遠的意義。這項計劃便是將來攻打大明王朝。征服大明,這是秀吉在織田信長手下任將領時起,就抱有的一個理想。他很想在他的這一生中實現這一理想。信長在世的時候,秀吉有一次從姬路到安土城去朝見信長,這時他曾半開玩笑地說過:“到時候,請賜我九州,我願領兵前往。”秀吉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到九州,大概是因為從這里渡海到大明去很方便的緣故吧。況且肥後(熊本縣)在九州之中,也是土地肥沃、物產富饒之處,比起日本國中的其他任何州來,能養更多的軍隊。再者,肥後人,自菊池氏以來,也以驍勇而著稱。要是把這肥後國封給清正,會怎麼樣呢?在秀吉麾下的將領中,沒有其他人比虎之助清正更適合于擔任外征軍的先鋒大將了。肥後雄厚的經濟力量,足以承擔那沉重的軍事負擔。如果清正這樣的將領帶領肥後兵出征,那麼,不管大明的軍隊如何強大,也是能夠輕而易舉地予以粉碎的。
秀吉說道:“給他半個肥後國吧!”
雖然是半個肥後國,那也有二十五萬石領地之多。從僅有三千石領地的清正目前的身份來說,這簡直是一次叫人頭暈目眩的榮升。
清正聽到封給他半個肥後國的消息,一方面感謝秀吉的大恩,同時以加倍的深情感謝北政所——也可以說是感謝養母對他的慈愛。在清正對北政所的感情中,常常有一種思慕之情,就如幼兒喜歡聞聞剛剛洗完澡的母親的身體所散發出的香味。對于清正來說,道義上的主人是秀吉,而感情上的主人,也可以說是北政所吧。
“肥後的另外一半二十四萬石領地,決定給彌九郎,你們要和睦相處啊!”
清正正叩拜在地上的時候,聽到秀吉這麼說,他登時感到無比的氣憤。
“竟是那開藥鋪出身的彌九郎這小子啊!”
想到這里,清正沒法理解秀吉的用意。清正信奉一種單純的價值觀念:所謂武士,有武功才有價值。在這一點上,和他的保護人北政所的價值觀念毫無二致,正因為他們之間有著同樣的價值標准,所以北政所喜愛清正,清正也樂意和她親近。然而,對清正來說,秀吉的用人卻叫人難以捉摸。
小西彌九郎行長是秀吉作為織田手下的一員將領、擔任中國地方的行政長官時發現的人才。
由于他足智多謀、擅長外交,秀吉將他收作了自己的部下,擔任下級的參謀軍官,並讓他出使過許多地方。後來,秀吉又把他的父親——在堺地經營藥材的商人小西壽德,以及他的哥哥小西如清也請來,叫他們充當秀吉的行政顧問,有時也讓他們擔任某一地方的行政長官,給以很大的重用。秀吉在奪取政權之後,由重用清正這樣的善于野戰攻城的軍人,改為重用小西行長這樣具有經濟眼光的行政管理人才。這也許是理所當然的事。順便交代一下,商人小西一族,過去在從堺地到大阪這帶,生意頗為興隆,然而,行長所在的小西家,在小西這一族之中,只是個中流人家,因而即便在商界之中,也還算不上名門。
由于經營藥材的關系,小西行長這一家,祖祖輩輩精通對朝鮮的貿易,行長也曾幾次渡海去過朝鮮,對朝鮮的山川地理和政治形勢了如指掌,而且還通曉朝鮮語。行長的這些經曆和能力,對秀吉具有很大的魅力。他打算將來讓他擔任對朝鮮的外交工作,而且有朝一日出兵征討時,可讓他與清正兩人配合,共同挑起先鋒大將這副擔子。清正的驍勇,再加上行長的智謀和外交知識,兩者要是能互相配合,那麼征討軍就會如虎添翼了。
但是,清正不理解這一點。
“原來竟把半個肥後國封給了他呀!”
清正僅僅以一種偏見來看待事物。他感歎世道之衰落,認為那種雖然沒有什麼武功,卻會在府衙的鋪席上對秀吉阿諛奉承、獻媚取寵的武士,竟比有赫赫戰功的人越來越受到重用。而且,這一批朝中派聚集在豐臣家政權的中樞,相互之間的團結也很緊密。才子石田三成當上了這一幫人的首領,統率著近江地方出身的一批官吏,小西行長也隸屬于這一集團。
“離開京城到邊塞去後,會怎麼樣呢?”
清正的心中不免湧出這樣的憂慮。清正既然討厭這批朝中派,而且對他們敬而遠之,如果被這幫人在秀吉面前信口開河地誣告上幾句,那麼說不定他也會遭到跟佐佐成政同樣的命運——赴任之後,被沒收掉所封的領地,被命令剖腹自殺。當初,倘使成政與這批朝中派有交情的話,他們就會幫他在中央調解、說情,也許就不至于遭到那樣的厄運吧。
“不知夫人知道這事嗎?”清正以哀求似的口吻說道,“小的與那藥材商關系不好,現在將一國五十萬石領地一分為二,讓我們兩人各得一半,那就必然會發生糾紛,弄得兩敗俱傷,而且這賣藥小子准會通過治部少輔,在殿下面前說小的壞話。”
清正的請求是,到那時候,萬望夫人可憐在下,救救我。他以一種小兒對母親撒嬌提要求的心情,說了上述這一番話。
北政所毫不猶豫地點頭回答說:“我明白。”
清正對前程的憂慮,她也是完全能夠理解的。
可以說,他們兩人有共同的憂慮,而且擔憂的不僅僅是清正的前途。北政所本人也和清正一樣,對于豐臣政權今天這種偏重朝臣的情況,暗暗地感到不滿,對石田三成和小西行長這幫人沒有好感。
她對清正說:“你放心地去吧!”
她的特點是:說話總是那麼直截了當。聽了北政所如此明確的表態,清正臉上的愁云消失了,面容也變得開朗了。他匆匆地向北政所告辭了。
但是北政所自己的心境卻並沒有如她的話語那麼明快。在秀吉還姓木下的時候,可以說沒有她的內助,是談不上秀吉的功勞的。她常常為秀吉充當人事安排方面的參謀。在秀吉去外地作戰期間,還擔任對織田家的社交工作,並把家中的整個情況,報告給秀吉。她一方面要精打細算地安排全家的經濟開支,同時又要照料秀吉的那些手下人。要是沒有她,也許就不會有今天的秀吉。
在秀吉改姓羽柴,任近江地方長濱城主的時代,也是一樣。這一時期,秀吉淨去抓中國地方的事務,經常不在家里。為此,甚至可以說,事實上長濱城的城主是她。
然而,現在,她的這些工作,已由石田三成等奉行們干了。可以說,隨著豐臣政權機構的日趨完善,她已經失業了。
她的作用也已經失去了。即便清正被人讒言,她對處理這些事情的石田三成他們領導的行政機關,已經沒有什麼影響力。為此,她能否保護得了清正,也還是個未知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