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個故事 殺生關白(3)
三
秀吉給孫七郎派了四位輔佐他的老將,他們是中村一氏、堀尾吉晴、一柳直末、山內一豐。這四人全是諸侯,是秀吉早在織田信長麾下任軍官時就栽培提拔起來的。也不知是偶然的巧合,還是秀吉的著意安排,這些老將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性情溫和,學識淵博,飽經風霜而善于處世。他們開口就是:“凡事須冷靜沉著,切不可鋒芒畢露,要忍之又忍,不可作非分之想。”這些話差不多成了他們的口頭禪。老將們用這些話像操縱木偶人似的操縱著孫七郎,巧妙地限制了他的自由;而在秀吉面前則又百般推崇孫七郎,說道:“他很聰明。”
他們把自己的謀劃說成是孫七郎的主意,極力想讓秀吉改變對孫七郎的看法。起先,秀吉並不輕易相信。
但是後來,看孫七郎沒有什麼大的過錯,也就覺得:“倒也是的。年紀大了,人會改變的啊。”
有一次,秀吉還曾對左右的人說道:“又左①從前也是這樣的。”他還說過:“前田利家②在十幾歲的時候,是一個令人束手無策的浪蕩子。可是如今卻成了一個穩重而誠實的人,和從前的又左判若兩人。一條令人討厭的毛蟲變成了一只招人喜愛的蝴蝶。孫七郎這小子總不會永遠是條毛蟲吧。”
秀吉對于孫七郎這位近親,真是無計可施。由于沒有合適的人可以取他而代之,因而想拋棄也無法拋棄。不得已,于第二年——天正十三年(1585年),任命孫七郎為征討紀州的大軍的副將,盡管他當時只是個十八歲的青年。幸好,這次孫七郎並無大過。緊接著,在同一年,秀吉又讓他參加了討伐四國的戰爭,同樣讓他擔任了部隊的副將。這次也沒出什麼大的差錯。經過這兩次戰爭,秀吉終于拿定了主意。在這一年的閏八月,秀吉允許孫七郎使用羽柴姓,並將近江國封贈給他。同年,秀吉升任關白。與此同時,他奏請朝廷,讓只有十八歲的孫七郎擔任了從四位下右近衛中將。一個出身卑微的青年農夫,一躍而成了朝廷的命臣,這是曠古未有的事。第二年,十九歲的孫七郎當上了參議。參議以上就是公卿了。然而,竟有人為孫七郎的平步青云感到恐懼。此人就是孫七郎的生身父親,世人稱之為三好武藏守一路的彌助。彌助在京城里見到了自己的兒子孫七郎,對他說道:“你得好好留神,可別違反了天意啊!”
彌助用尾張農民的土話,反複念叨這個意思,而且越說越激昂。也不知彌助是從哪兒聽來的,他說,從前有句話,叫做“爬得高,跌得疼,高位害死人。”他還說:“自古以來,沒有大的才干而飛黃騰達的人,沒有一個有好下場。留神老天爺發怒,可別違反了他的意志。”他說:“由于過快的榮升,會使你的人品和能力與高位不相稱,最後甚至連人倫道德也會喪失殆盡。”他三番五次、不厭其煩地對兒子說:“你可得留神啊!”
“我怎麼個留神法?”
孫七郎一看見自己的父親就感到不愉快,就如有人當面揭穿了他的老底,指出他出身低賤似的。他的父親長就一副種地人的相貌,這是怎麼裝飾也改變不了的。他的臉上總是顯出一種軟弱無能、膽小怕事的神情。聽了父親的一席話,孫七郎卻說道:“我武藝高強,我的地位與我的才干相當。既然如此,又何必客氣呢?”
“不,不,你錯了。”彌助說。
然而面對已經身居朝廷參議這樣高位的孫七郎的惡狠狠的眼光,彌助沒有勇氣看他一眼,而只是低垂著頭。彌助沒有再說什麼。但是他懂得:孫七郎只不過是一具木偶而已,他絕不是一個具有獨立人格的活人。他不可能是一個獨立自主的人,而僅僅是被人用來繼承豐臣政權的一件工具。彌助自己就是一個明證。他從尾張的大高村被人接了出來,自己的三個兒子都被別人弄去。為了光耀豐臣家的門庭,彌助自己也被人為地粉飾了一番。他改名為三好一路,位居武藏守,真不知村里的鄉親們正在背地里怎麼議論他呢!
“爹,你以後別來了。”
孫七郎已經忍無可忍,盡管覺得有點不忍心,但他還是這麼對父親說了。他如今早已是可以上殿參與朝政的貴族了,而且得與那些姓藤原的令人討厭的公卿們相周旋。可他的這位父親卻總是這麼一副貧民相,令他想起在尾張鄉下度過的那一段窮苦生涯。而且每次來總要嘮嘮叨叨地教訓他。這樣子他又怎能保持精神振奮、干勁十足呢?這不是故意和他為難嗎?
然而,養父秀吉卻完全兩樣。
為了讓孫七郎步步高升,秀吉為他填寫了一項又一項足以令天下人都信服的光彩奪目的履曆。二十歲那年,孫七郎跟隨秀吉出兵征討九州。在老將們的輔佐下,這次也沒有什麼大的過失。翌年,即天正十六年(1588年),升任從三位權中納言①。接著又在這之後的第二個月,晉升為從二位。這種晉升的速度,更是一個例外。
“照這樣一直升上去,來年可望當上大納言啦。”
位居京都奉行的前田玄以,見風使舵,對孫七郎奉承了這麼一句,想以此博得這位有希望成為豐臣家的後繼人的歡心。前田原是僧侶,現在擔當豐臣家對宮廷的聯絡事宜。然而,由于晉升得過于迅速和頻繁,孫七郎早已感到遲鈍了,聽了玄以的話,他竟無動于衷,只是應和著說:“噢,明年當大納言啊。”顯得並不特別高興的樣子。看到這情景,玄以不禁心中暗暗好笑。
“這個傻瓜!”
盡管玄以沒有露于聲色,但因為他是負責指導孫七郎禮儀的教師,因而沒有人比他更瞧不起孫七郎的了。在玄以看來,孫七郎近乎是個白癡。玄以心里想,恐怕你還不明白大納言的官位有多高吧。他對孫七郎說道:“所謂大納言,乃是連藤原公卿、連姊小路、飛鳥井這樣的羽林家出身的大臣,也只有到了老年才能當上的大官。總之,那是僅次于內大臣的官職啊!”聽了這番說明,孫七郎才喜形于色,一邊著急地問道:“是嗎?這麼說,明年就能當上這大納言了嗎?”
但是沒有想到,第二年竟發生了變故。確切地說,這也許不應該說是“變故”。對于豐臣政權來說,這是一樁出人意料的大喜事。因為秀吉的側室淺井氏生了一個男孩。秀吉一直以為自己沒有生育子女的福分。在這一點上,他幾乎絕望了。而現在卻有了一個男孩,對秀吉來說,哪有比這更令人興奮的事呢!
新生的男孩取名“舍兒”,按照民間的習俗,這名字能夠保證孩子長壽。總而言之,秀吉為此而欣喜若狂了。普天下的諸侯為了逢迎秀吉,耗費了傾城的錢財,贈送了大量的賀禮。甚至連天子也給豐臣家的這位新的繼承人贈送了華貴的繈褓。為了天子送的這件禮品,辦事周全的前田玄以奔忙了好一陣子。這麼一來,孫七郎這個人物,突然之間被人們遺忘了。
“大納言……”
孫七郎心里本來暗暗期待著這一年能當上大納言,然而秀吉方面卻始終沒有什麼動靜。這是理所當然的。因為在秀吉和豐臣家的官僚們之間,產生了一種直截了當而又非常富于實際意義的想法:如果把孫七郎的官爵提得過高,就會對這個新生嬰兒的前途不利。
不過,孫七郎在軍中所擔任的重要職務,還是一如既往。在舍兒誕生後的第二年所進行的討伐小田原的軍事行動中,孫七郎仍然沒有失去副將的位置。這次戰役結束之後,秀吉雖然沒有把已從接班人的寶座上跌落下來的孫七郎提升為公卿,但是卻給了他對于大名來說最最實惠的犒勞。孫七郎的封地一躍而猛增到一百萬石,他成了故鄉尾張國以及伊勢的諸侯。
“這下該高興了吧。”秀吉對他說。
孫七郎卻不知道該如何高興才好。
“好好干啊!”秀吉還是和從前一樣對他說。
只是少說了一句多年來聽慣了的老話:“好好干吧,將來讓你接我的班。”而是用了另外一句話來代替了:“你是我的代理人啊!”然而孫七郎心想:“代理的是工作,可不是官爵啊!”反正秀吉不給這個年輕人閑暇。在攻克小田原之後,孫七郎又繼續參加了討伐奧州①的戰爭。勝利凱旋,回到京城,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就又出兵奧州,去鎮壓九戶地方的叛亂。這一次秀吉沒有去。孫七郎第一次當了他的代理人。但是秀吉對這個年輕人的實力還是不放心,便讓德川家康同行,擔任討伐軍事實上的總司令。這時,家康剛好已官居大納言。僅僅為了平衡孫七郎和家康的官爵這一點原因,臨出發時,這個年輕人被任命為權大納言。這是他所盼望已久的了。但是他無暇歡慶一番,就立即踏上了征途,轉戰奧州各地。平定了叛亂之後,孫七郎于同年十月勝利返回大阪。
孫七郎登上大阪城朝見秀吉,秀吉照例對他講了一番慰勞的話。使孫七郎深感驚訝的是,他舅舅原有的那種洪鍾般的聲音(這是他的驕傲,也是他的身體健康的象征)已經完全消失了,語氣很消沉。從大廳的座位高處傳來的秀吉的說話聲,孫七郎幾乎聽不見。同時,昔日笑語聲喧、充滿生氣、甚至令人覺得過于嘈雜的整個大廳里,今天卻像寺廟的大殿那樣,寂靜無聲。孫七郎在班師回朝的路上已經聽人說過,因而知道這是由于秀吉的嫡子、小名叫舍兒的鶴松,已于兩個多月前病死了的緣故。